百歲人生 正道滄桑
馬識途
當我數次走近一個年齡過期頤、黨齡超八旬、著作幾近等身卻依然活躍在文壇、依然信仰堅定而又毫無保留地奉獻的老人時,我覺得我面對的是一個少有的人間奇跡。
這個人叫馬識途。
加入共產黨,馬千木改馬識途
馬識途,原名馬千木,1915年1月出生于四川(現重慶市)忠縣石寶鄉一書香門第之家。幼年時,他在本家祠堂辦的私塾讀古書、習語文,深受傳統文化浸染。1936年,他考入南京中央大學化學工程系。
1937年8月,日軍飛機轟炸南京,22歲的馬識途與女友劉惠馨等逃離南京,來到鄂豫皖蘇區的七里坪,經上級組織介紹進入黨訓班,接受了為期一個多月的黨的知識培訓。在培訓結束時,他遞交了入黨申請書。
馬識途不止一次說起過這段歷史、說起入黨的經歷,而每次他都像新入黨一樣激動不已。他說:
那時候我叫馬千木,培訓班結業前,來了一位身穿藍布旗袍、腳蹬布底鞋、雙目炯炯有神的女同志。陪同她來的同志介紹說,她是湖北省委組織部部長錢瑛同志,是來與學員見面的。她曾赴蘇聯留學,并蹲過國民黨的監獄。那是第一次見面,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晚上,在燃燒的篝火邊,錢瑛用俄文唱起了《國際歌》。莊嚴的旋律,使我更加迫切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
1938年3月的一天傍晚,位于漢口富源里的湖北省委組織部辦公室,我再一次見到錢瑛,并遞交了介紹信。錢瑛看了介紹信,親切地對我說:“哦,你就是馬千木。以后不要叫我錢部長,大家都叫我錢大姐,你也叫我錢大姐吧。一切明天再說,今晚你就住在這里,不過是打地鋪喲!”
第二天上午,錢瑛來到辦公室,告訴我:“現在可以給你舉行入黨宣誓儀式,你要先填一張表。”
我鄭重地接過一份油印的《入黨申請表》,認真仔細地填好,在簽名處簽上自己的名字:馬識途。錢瑛看后感到不解:“你不是叫馬千木嗎?怎么簽的是馬識途?”我回答道:“從今天起我改名了。我已經找到自己的道路,老馬識途了?!?/p>
錢瑛點點頭說:“你在南京就已經加入了共產黨的外圍組織,經受過考查,候補期可以免去,這一欄就不填了?!闭f著她在介紹人一欄簽上自己的名字,在上級批準人一欄簽上“組織部部長錢瑛”。
宣誓只有錢瑛和我兩人。錢瑛從自己帶來的一本馬克思著作里翻出一張馬克思的照片,又從另一本書里找出中國共產黨黨旗圖案,把兩本書立在桌子上,將入黨誓詞交給了我。在錢瑛的帶領下,我莊嚴地舉起右拳,一字一句地宣誓道:“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黨,堅決執行黨的決議,遵守黨的紀律,不怕困難,不怕犧牲,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到底!”宣誓完畢,錢瑛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祝賀你成為我們的同志!”我不禁熱血沸騰,流下了眼淚。
1941年我所在的鄂西特委被特務破壞,愛人劉惠馨連同不滿周歲的女兒被捕入獄,根據中共南方局的決定,我化名馬千禾,考入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后轉入中文系學習。同年底,我愛人被特務槍殺。劉惠馨犧牲后,女兒也下落不明了。
據了解,從1938年入黨后,馬識途在黨內擔任過不同的領導職務,但在所有職務中四川省文聯主席、四川省作協主席任職最長,達28年。
偶然當作家,承前啟后功不沒
談起文學創作,馬老說雖然他一直對文學感興趣,很早就開始了寫作,但一開始沒有想過要成為作家。
1941年他的愛人劉惠馨犧牲后,下落不明的女兒在1961年終于找到了。這事傳開后,沙汀鼓勵他寫一個長篇,這就是后來的《清江壯歌》。1961年,長篇小說《清江壯歌》一邊寫一邊在《四川文學》和《成都晚報》上連載,第二年又在《中國青年報》連載,持續引起文壇關注。1966年春天,《清江壯歌》正式出版,第一版就印了20萬冊。由此,奠定了他在巴蜀乃至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
的確,馬老是一位知名的老作家。自1935年開始發表作品,至今正式出版的作品已有26本,在全國報刊發表的文學作品難以計數。70歲后,他又以驚人的毅力和意志開始學習電腦,并很快熟練掌握,成為中國作家中一位年長的“換筆人”。由于他對文學的貢獻,四川文藝出版社于2005年編輯出版了十二卷本《馬識途文集》,又于2018年再次編輯出版十八卷本《馬識途文集》。同時組織專人完成研究專著《馬識途生平與創作》,該書稱:“馬識途在巴蜀現當代文學史上具有承先啟后的地位和作用”,“他是繼郭沫若、巴金、何其芳、李劼人、沙汀、艾蕪之后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四川作家”。
2017年11月6日,中國作協主席、中國文聯主席鐵凝在出席“中國·南亞國家文學論壇”期間看望了馬老,當她得知馬老還在寫書,還有兩本書即將出版時,感嘆地說,在中國文學界,九十高齡還在創作的人寥寥無幾,百歲以上還在出書的人絕無僅有。
2018年,馬老又給中國文壇帶來一個出人意料的驚喜,他申報的《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被中國作協列入重點扶持項目。無疑他是所有申報者中年齡唯一過百的,贏得同仁點贊。
2020年7月5日,106歲的馬老在成都宣布封筆,并公布《封筆告白》。他在《封筆告白》中寫道:“我年已一百零六歲,老且朽矣,弄筆生涯早該封筆了,因此,擬趁我的新著《夜譚續記》出版并書贈文友之機,特錄出概述我生平的近作傳統詩五首,未計工拙,隨贈書附贈求正,并鄭重告白:從此封筆。”
讀附贈的詩,似乎更能走近馬老,看見他的文學情懷。
《自述》
生年不意百逾六,回首風云究何如。
壯歲曾磨三尺劍,老來苦戀半樓書。
文緣未了情無已,盡瘁終身心似初。
無悔無愧猶自在,我行我素幸識途。
《自況》
光陰“逝者如斯夫”,往事非煙非露珠。
初志救亡鉆科技,繼隨革命步新途。
三災五難詡鐵漢,九死一生鑄鋼骨。
“報到通知”或上路,悠然自適候召書。
《自得》
韶光恰似過隙駒,霜鬢雪頂景色殊。
近瞎近聾腦卻好,能飯能走體如初。
硯田種字少收獲,墨海揮毫多胡涂。
忽發鉤沉稽古癖,說文解字讀甲骨。
《自珍》
本是庸才不自量,鼓吹革命寫文章。
嘔心瀝血百萬字,黑字白紙一大筐。
敝帚自珍多出版,未交紙廠化成漿。
全皆真話無誑語,臧否任人評短長。
《自慚》
年逾百歲兮日薄山,蠟炬將燼兮滴紅殘。
本非江郎兮才怎盡,早該封筆兮復何憾。
忽為推舉兮成“巨匠”,浮名浪得兮未自慚。
若得二歲兮天假我,百齡黨慶兮曷能圓。
同年10月11日,由中國作協指導,中國作協創研部、四川省作協、人民文學出版社和四川日報社聯合主辦的“馬識途《夜譚續記》作品研討會”在成都舉行。鐵凝出席研討會。她說:“革命者永遠是年輕,現在,‘年輕’的馬老又出新作?!兑棺T續記》這部小說,承續了《夜譚十記》的結構形式和美學風格,上卷‘夜譚舊記’談民間傳說,品舊時人物,辛辣幽默,讓人們一覽舊社會的荒唐可憎;下卷‘夜譚新記’調子為之一變,讓人驀然想起《清江壯歌》的闊大豪邁,感動于革命者的錚錚鐵骨、浩然正氣。”
鐵凝說,馬識途的創作是地方的、四川的故事,是精彩的中國故事,是世道人心的精湛刻畫,是中國精神的有力表達;他的風格源于民間、來自傳統,在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中建構出具有現代氣息和中國氣派的藝術空間。馬識途的文學道路對新時代的中國文學提供了多角度的經驗和啟示,應該深入地探討和總結。廣大文學工作者要向馬識途學習,像他那樣,以執著的信念、豐沛的熱情和不懈的創造,成為無愧于時代和人民的革命者和寫作者。
這個研討會在文學界引起極大反響。
雖然封筆了,但馬識途的心一刻沒有離開文學藝術。去年11月30日,根據其小說《沒有硝煙的戰線》改編的同名電視劇在成都舉行交流會,馬老親臨現場。
今年1月,他和我說:“我有個愿望,今年中國作協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應該開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你幫我打聽一下,我想去北京參加,去和大家告個別?!闭f時臉上綻放出孩童般燦爛的笑容。
接著他又愉快地告訴我,近來正在整理西南聯大學習時對甲骨文研究的筆記,也在搞點書法創作,為在故鄉重慶舉辦書法展做些準備。他說自己已經是一個“隨時準備離開的人”,很難跟上時代了,但活一天就會把該留的留下來。
這些年來,我已十多次拜望馬老,同時也讀了他的一些作品,尤其是當我讀了他寫于上世紀30年代的幾首詩詞和百歲以后的詩作后,愈加深了對馬老的了解、認識。
馬識途1931年在《出峽》中這樣寫道:“辭親負笈出夔閣,三峽雄風涌巨瀾。此去燕京磨利劍,國仇不報誓勿還?!?939年在鄂西做地下工作時,偶游川鄂邊小南海小島古廟,正瀏覽僧舍題壁詩時,老僧捧硯請題,他揮筆而就寫下《小南海僧舍題壁》:“我來自海之角兮天之涯,浪跡江湖兮四海為家,韜光養晦兮人莫我識,風云際會兮待時而發?!笨戳怂麑懙脑姡仙@問:“先生無乃有天下之志乎?請留名?!彼麉s不應,擲筆而去。在《百歲自壽詩》他寫道:“韶光飛逝竟如斯,風雨百年與日馳。一世滄桑誰共歷,平生憂樂我心知。山重水復疑無路,海晏河清會有時。鼓蕩春風中南海,中華崛起定能期。”
如果說馬老矢志不渝的文學追求令人欽佩,那么在文學中處處表達的對信仰的癡心不改就更令人景仰了!
人生已滿百,深情寄望后來人
2014年1月,“馬識途百歲書法展”舉行,200余幅書法作品共賣出230萬元。義賣結束后,出乎很多人意料,馬老宣布把義賣所得全部作為“獎學金”捐贈給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用這筆錢專門設立“馬識途文學獎”,每年評選一次,用以資助熱愛文學、追逐夢想、品學兼優的大學生。
2019年1月18日至28日,“凌云蒼松——105歲馬識途書法展”在成都再次舉行義賣,義賣所得稅后款105萬元,他又全部捐給川大。2019年3月28日下午馬老乘車來到了四川大學,出席“馬識途文學獎獎學金捐贈儀式”,親自將義款交到校長李言榮手中。他說,“我今年已進入105歲,眼近瞎耳近聾,唯一好的是還沒有癡呆。我今天最想講的一句話就是:我以為,一個人到這個世界上來,總應該做一件好事吧。那么,我把我的書法展所得捐給四川大學文新學院,作為優秀寒門學子的獎學金,就是我想做的一件好事。我為什么要把獎學金設在四川大學?這是有一點淵源的。上個世紀40年代,我曾在川大外文系上過學,雖然時間很短,但也算是四川大學的校友。而且在新中國成立前,我在地下黨川康特委時曾經領導川大地下黨的工作,我的愛人王放就曾在川大工作過。況且,我還曾經接受過川大的聘書。”
清晰的思維、洪亮的表達,使在場的人掌聲不斷。他接著說:“1958年,我參加籌建中國科學院四川分院時,在川大、重大等幾所大學二年級以上的理工科學生中挑選出了200個學生,他們在學校學習期間的生活費用由分院供給,畢業后由我們統一分配。根據需要,還從這200個學生中抽調一部分,不等畢業,直接送到中國科學院的著名研究所,由名師指導學習,我們稱之為‘拔青苗’。當年我們在川大理工科‘拔青苗’,培養出了我們自己的學者和科學人才,取得了很大成就?,F在,在川大文新學院設立文學獎,是希望川大除了在理工科方面有大建樹外,也能在文科方面‘培植青苗’,鼓勵那些文科學子們追逐和實現自己的夢想。因此,也建議這個文學獎就不要用我的名字命名了,不如就叫‘青苗文學獎’吧?!?/p>
自2015年開始頒發至今,馬識途文學獎已經走過六屆,資助了一批又一批川大寒門學子,社會影響力也越來越大。
捐錢不留名,只為后來人??纯此麡闼氐囊轮?,想想他陳舊的家具,不得不為他高尚的境界再一次震撼感動!
對于馬老如此良苦用心,在現場的作家阿來說:“一個人最緬懷的一定是青春時代,馬老把錢捐到學校,是一種對學生時代的紀念。另外包含了馬老對青年人殷切的期望,希望文學引領大家奮發向上。我們應該向馬老致敬!”
人生已滿百,常懷千歲憂,深情寄后人。
從2017年12月開始,我曾多次去看望馬老,每次他都要和我談到文學,談到四川的作家。
他曾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作協工作一定要圍繞‘出作品、出人才、走正道’工作?!蔽艺埶堰@九個字寫下來,他拿起筆,隨手拿過巴掌大小的一片紙,看看正反面,認認真真寫好遞給了我。
他說,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很重視文化工作,這是了不起的。作家們責任重大、大有可為。他也說,很多問題要警醒,比如低劣的作品太多,尤其是網絡快餐,讓青少年從小閱讀這些作品令人擔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馬老尤其關注四川作家。他說,四川的作家有實力有潛力,在五屆茅盾文學獎中奪冠,多位作家獲得魯迅文學獎。但他也認為,好作品能否傳下來還有待時間考驗,四川還缺乏像魯迅、巴金、老舍等大家的傳世之作。他希望四川作家珍惜來之不易的文學創作環境和條件,認真創作一批好作品。
在談到對青年作家的希望時,他曾說,四川青年作家很活躍,苗子很好。但總覺得他們讀書少了點,學習中國傳統優秀文化少,思想有時淺薄一些。多讀書,讀好書,作為作家的基本修養一生要堅持。青年作家不能浮躁,要踏踏實實訓練基本功。
他經常談到新文學如何更好地繼承傳統文學,現代詩對古體詩的繼承,現代小說對章回體小說的繼承等等。從談話中可以感受到馬老思想的深度和廣度。他也關注各種社會情狀,情感和視野從未離開現實,令我無比敬佩、深深感動。
每年新年來臨,四川省作協按慣例要開一個迎新年座談會,他雖然人沒有來,但每次少不了向大家致以新年的問候和祝福,使大家深受鼓舞。
通過多次接觸,我深深感到一個百歲老人對黨和國家的深情熱愛、對人民的深厚感情、對作家的真摯關心。也許正是這種真摯的愛,才使他的創作如此引人注目。他用這種純潔的愛,鑄就了一條歲月長途,長得讓許多人望塵莫及。
更為奇跡的是,馬老兩患癌癥,卻兩次勝出,不得不讓人感嘆“仁者福而康,盛世人瑞多”。
當我一次次走近并傾聽這位老人的時候,他在我的心中也逐漸清晰地定格為一位"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的君子,定格為一位忠誠信仰、愛人利物、生命不息、戰斗不止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