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1年第6期|榮榮:奔跑的陰影(組詩)
正午的陽光牧場
陽光忽如其來,所有的陰影開始奔跑。
像動物一樣奔跑,跑入正午的陽光牧場。
那些陰影,大塊的總是散落的牛馬,
小塊小塊的,麋鹿般跳躍。
那些陰影,濃重的更像匍匐的巨熊,
淺淡的,又像攀援的獼猴。
景觀房的玻璃影子,砸在水面的冰晶上,
細碎而尖銳,它們是盤旋的蜂群。
幾根空空的長桿投下的虛弱短影,
與落葉喬木精瘦的影子混在一起。
它們也在奔跑,像車流帶著小塊的車影
奔跑,一群群忙著轉場的綿羊。
寫字樓的陰影特別笨重,這些雜食恐龍,
在陽光出來之前,曾長久地蟄伏。
如同我,常在寫字樓頂吹著寒風,
小心護住越來越瘋狂的自我。
這與我的身體和靈魂相伴生的陰影,
是否也是一只想要奔跑的動物?
甚至更想飛起來,向正午的陽光牧場,
露出一對隨時等待剝離的翅膀?
銀杏黃
如果能夠設計,一定要在深秋,
一定要去銀杏樹下,一定有個
黃皮膚的男子,必須從春天等到銀杏黃。
然后是相遇。臺詞是現成的:
“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你終于來了。一切還沒有太晚。”
然后是幾個特寫:負距離的對視和
紅衣裳紅臉龐。懟天懟地的黃。
再拉個遠景:一棵銀杏,一長溜銀杏。
它們都黃著。黃金的黃。黃帝的黃。
黃酒的黃。枯黃的黃。黃連的黃。
嫩芽的勃發之黃,落葉的凋殘之黃。
它們點著了深秋的燈。深秋亮了。
深秋要不要這樣好看就像一場相遇?
深秋加愛情要不要這樣好看?
然后再設計重逢,反復的重逢。
用硫磺的黃,黃昏的黃,抵死纏綿的黃。
沒有迷糊,猜疑,哭泣,抑郁。
銀杏樹不會彎腰給她擁抱,他會。
銀杏樹太高太硬了,他正合適。
一切都剛剛好,她與銀杏黃與黃皮膚的男子。
藩 籬
“你在空間里看到的往往只是二維景象。”
一只螞蟻在葉片上爬向它的晚餐,
真實永遠在葉片背面。他看到一只狗,
撕咬著它的頸圈,還有花背心,
身邊那些匆忙的步子似乎都有歸屬和朝向。
但掙扎究竟是如何生發的?
沒有繩索和傷痕,沒有看得見的辜負。
每一個微小的念頭升起的小簇焰火,
究竟要穿過幾重屏障,才成為夜晚獨立的
光點,一個自由的范疇?
一粒小的更小的飛塵,翻入這個時空,
禁錮于光線,水和食物,還有欲望。
“也許,走向你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他的履歷簡潔,從一點向另一點,
“你就在籠子里。”從一個向另一個。
題舊照
當時是哪只手按下的一記快門,
你的青澀,你茂密的黑發與對岸
蘆葦的白茫和一水的昏黃,
構成過去時空的某一瞬間。
能還原的還有你稍稍的側身,
你抿緊的薄唇,你年青的瘦削
你泥黃的襯衫,你透過黑框眼鏡,
稍稍帶些訝異的神情。
——仿佛見到了眼下的你,
你們重逢,同時遠望和回溯。
仿佛猜測著另有一個她,
被多年后的你努力遣返著。
穿過世事變幻,回到那一瞬間。
回到那里的一葉或一花,
回到單純的孤寂,與你從頭相認,
彌補若干年她缺席的陪伴。
人間值得
說人間值得的人離開了人間,
帶走了一大堆還沒說出的理由。
“等一等,至少你得說服我。”
她沒說全世界上什么事最開心,
或許說全了,我沒有明白。
“別走,許我的洋娃娃,你還欠著呢。”
他還沒將澎湃的激情寫到高潮。
她還沒將星星織滿他的坎肩。
他還沒將他的高音飆到極限。
我垂下頭,想起還有一個你。
還有你許我的日常,擁抱和柔情。
卻驚恐地發現,你也遍尋不見。
他們來過又走了,而你始終不在?
我以為“我們幾乎擁有了一切。”
誰告訴我,我揪住的也只是人間虛幻?
某天與一群老友品飲老酒
那天我們團團圍坐著,
品一瓶多年前封存的老酒,
發現的居然是時間另類的秘密。
時間原來是有顏色的,它慢慢地積攢,
從當初一覽眾山的歡快清亮,
到多年后深沉的琥珀微黃。
時間原來是有紋理的,一只上好的蠶繭,
不停地被抽取著最柔和的絲線,
從那時的水緞,向眼下華麗的重綢。
時間原來是有味道的,越來越醇厚,
越來越像美人的淚掛于杯壁,
帶著陳麥的鮮香,有著流逝的愉悅。
時間原來自有著個人的記憶,一張舊報,
當初多少懵懂的激越和歡喜,
今日多少纏綿的相知和相思。
基酒車間
在這里我看到了一個比喻與一大群比喻:
看到了一個少女與一大群少女。
大缸子大壇子,像寬大的罩衣
藏起她們的小蠻腰,藏起她們
初乳的香,處子的香,人間食糧的香。
少女有毒,是純潔之毒。
是洛麗塔,是芳汀,是月牙兒,
是生命不能承受之真情。
是自由的水,自由的韻律締造的野性。
是藏在深閨人未識的半成品,
繡春花,撫閑琴,無病歌吟,
琵琶半抱,不諳世事。
是嫌棄——多少小性子,
多少夢里的飛翔,直露的審美和較真。
當我說出這一個比喻與一大群比喻,
我仿佛看到了人間處處,她們出沒的身影。
看到她們在時間的耐心面前敗下陣來。
我是否也曾是她們中最尋常的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