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月之:上海何以成為“光明的搖籃”
江南文化的傳承積淀,海派文化的獨樹一幟,百年黨史孕育的紅色文化,給上海這座城市帶來了怎樣的豐厚滋養?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5月29日,新華社發表毛澤東同志親自修改批準的社論《祝上海解放》,稱贊上海是“近代中國的光明的搖籃”。
上海何以成近代中國“光明的搖籃”?江南文化的傳承積淀,海派文化的獨樹一幟,百年黨史孕育的紅色文化,給上海這座城市帶來了怎樣的豐厚滋養?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就此采訪了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熊月之。
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熊月之
近代上海猶如一個大超市,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攤鋪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上海是一座光榮的城市、一個不斷見證奇跡的地方。從“一隅之地”到“江南中心”,從“碼頭”到“源頭”,從石庫門到天安門,江南文化、海派文化、紅色文化對上海城市品格的塑造與提升,提供了怎樣獨特的滋養?
熊月之:上海的紅色文化、海派文化與江南文化,是同一文化不同層次、不同指向的表述,既有累積的關系,也有演進的關系。形象地說,江南文化是高地,海派文化是高原,紅色文化是高峰;“開放、創新、包容”的城市品格,就是這座氣勢磅礴、鐘靈毓秀的大山的精氣神。
在上海文化的高地、高原、高峰上,我們黨百年來走過的光輝歷程、創造的歷史偉業、鑄就的偉大精神,得到了充分體現、生動演繹、精彩闡釋,造就了英才匯聚、生動活潑的局面,使上海在革命、建設和改革的各個時期都走在全國前列。可以說,這是近代上海發展進步的主旋律。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開放之于紅色文化,有著怎樣豐富、生動的體現?
熊月之:上海是黨的誕生地和初心始發地,是中共中央機關長期所在地,也是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鄧小平、瞿秋白等眾多無產階級革命家進行革命斗爭的地方。
在中共一大正式代表中,大多數地方黨組織的代表有一個共同特點,即代表籍貫與代表身份相吻合,毛澤東、何叔衡是湖南人,董必武、陳潭秋是湖北人。只有兩個地方黨組織有所不同,即北京與上海。北京代表張國燾、劉仁靜在北京讀書,自可代表北京;上海的兩位代表,一個是李達,湖南人,一個是李漢俊,湖北人。李達和李漢俊那時在上海生活都不滿三年,他們代表上海正是上海城市開放品格的生動表現。
1920年6月,中國共產黨發起組在上海成立,五名成員陳獨秀(安徽)、李漢俊(湖北)、俞秀松(浙江)、施存統(浙江)、陳公培(湖南),也沒有一人是上海本地人。
1921年,上海人口已達250萬,幾乎是北京的3倍、蘇州的4倍、廣州的1.5倍。其中,83%為非上海籍。當時的上海對于全國來說,猶如各地人共同經營的一個大超市,每個地方在上海都有自己的攤鋪,多經營與各地相關的業務。可以說,上海早已成為全國的上海,全國也就成為上海的舞臺。
從1921年至1949年,中共中央機關累計有126個月(合10年半)設在上海。各地共產黨人來上海,或是與黨的中央領導機關工作有關,或是參加上海城市的革命活動,如劉少奇、李立三、趙世炎、劉華等在上海領導或參加工人運動。
上海紅色文化的開放性,還表現為對全國各地文化及知識分子產生的巨大、積極影響。
舉一個例子,毛澤東在與斯諾的談話中,述及影響他思想演變、人生走向的新書,包括《盛世危言》《警世鐘》《群學肄言》《穆勒名學》等,以及《民立報》《新青年》,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在上海撰寫或出版的。毛澤東最早閱讀的三本馬克思主義書籍,即陳望道所譯《共產黨宣言》、惲代英所譯《階級爭斗》、李季所譯《社會主義史》,也都是在上海出版的。
從這些出版物的內容、種類可以看出,上海文化光譜的寬度與長度,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有統計顯示,近代中國70%的新書由上海出版。從閱讀史角度來研究上海對于紅色文化的影響,可拓展的空間很大。
再舉個例子,上海誕生、創作的抗日救亡音樂、電影、戲劇,數量特別眾多,影響特別巨大,視野特別開闊。影響廣遠的《九一八小調》,并不是產生在東北,而是在上海;激越嘹亮的《大刀進行曲》,也不是產生在大刀隊與日軍激戰的華北,而是在上海。一大批著名的抗日救亡歌曲、話劇,如《義勇軍進行曲》《畢業歌》《放下你的鞭子》等,都是在上海產生的。
南京杭州合肥等長三角城市,為何沒有黨的早期地方組織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這種開放品格,與江南文化、海派文化有什么聯系?
熊月之:這種聯系是極為密切的。研究黨史、學習黨史,我們會發現一個特別的現象——中共建黨初期的地方組織,有北京、廣州、長沙、濟南那些距離上海較遠的地方,卻沒有南京、杭州、合肥等長三角省會城市。這是為什么?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在于,當時上海不僅是全國的上海,更是江南的上海。
上海的移民人口中,差不多有80%是江南人;江南地方的眾多知識精英,早已匯聚于此。比如,活躍在上海的共產黨人,像陳獨秀、陳望道、瞿秋白、惲代英、張聞天、張太雷、陳云、柯慶施等大多是江南人。民主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的上海地方黨組織,有時候統管江蘇、浙江地區,也包括安徽的一部分地區,主要是沿津浦線一帶。
眼光放得更開闊一些還會發現,活躍于上海的新文化運動的骨干人物,陳獨秀、胡適、魯迅、錢玄同、劉半農、瞿秋白、周作人、茅盾、沈尹默等,也大部分為江南人。
自兩晉特別是隋唐以后,江南地區就是中國思想文化最為開放、開明、活躍、靈動的地區。明末清初,中國興起引進西學熱潮,最突出的代表徐光啟(上海)、楊廷筠(杭州)、李之藻(杭州),三人都是江南人。他們沒有因為那些學問來自西方,就漠視、輕視甚至仇視,而是認真分析,虛心學習。此外,蘇州人王錫闡,安徽人方以智、梅文鼎,都立在引進西學的前沿。
徐光啟提出的“欲求超勝,必先會通;會通之前,先必翻譯”,是對待西方文化較為理性的態度。近代王韜、李善蘭、徐壽、華蘅芳、趙元益、丁福保等江南知識分子延續這一傳統,走在引進西學的前沿。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新文化運動研究、學習、接受馬克思主義,延續的正是這一傳統。
所以說,江南文化、海派文化與上海紅色文化是一脈相承、不斷演進的。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江南文化、海派文化這么開放、開明,是不是與江南地區的自然稟賦、經濟結構也有關聯?
熊月之:江南地區自然稟賦較好,氣候溫潤,山川秀美,水域眾多,河渠縱橫,物產豐富,人民聰慧靈活。六朝以后,北方人口持續南移,治理水患能力大為增強,江南資源得到了進一步開發與利用,逐漸成為全國的經濟中心。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江南地區的自然稟賦差異性大、互補性強、自洽度高。這里地形多樣,有山地、丘陵、平原、濕地,有的適合種糧,有的適合種棉,有的宜于養蠶,有的宜于種茶。物產的多樣性,顯然有利于商品市場的形成。明清時期的江南已經形成一個多樣化、專業化、精細化、有著充分市場的經濟結構,湖絲、松江布更是名滿天下。
現在來看,還有一個有利的因素,即江南地區有江(長江)、河(運河)、湖(太湖)、海(大海)四大水源,便于一體化,也易于走向世界。依賴這四大水源,江南地區內外溝通便利,徽州人走出了大山,寧波人、溫州人闖向了海外。
自古以來,中國沿海人都頗具開放精神、開拓意識。從山東的齊國商人到福建的泉州商人、廣東的香山商人,都有從事海上貿易的傳統。公元1292年上海建縣時,據說全縣人口有一半與海上貿易有關。
“住得很近”點明城市的集聚,“反復地談”強調交流與升華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吃改革飯、走開放路、打創新牌,是上海的成功之道。從您的觀察來看,近代上海在哪些方面體現了敢“創”、敢“闖”的特點?
熊月之:僅就創新品格而言,可用我們黨初創時期的兩大特點來說明:
一是思想創新。
中國共產黨百年發展史上,有許多重要的思想、理念是在上海醞釀、產生的,有許多具有重要意義、深遠影響的事件是在上海發生的。中國共產黨誕生,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選擇社會主義道路,批判無政府主義,可以說是最具思想深度的創新。
1922年在上海舉行的中共二大,通過了第一部黨章。這部黨章規定黨內生活和黨內關系的一系列基本原則,中心是建立嚴密的各級組織、加強黨的紀律性,具有界標性意義。
1924年在上海舉行的中共四大,第一次提出無產階級要掌握民主革命運動的領導權問題,第一次提出工農聯盟問題,規定黨員三人以上需成立一個支部,將黨的最高領導人由委員長改稱總書記、各級黨的領導人稱為書記,具有里程碑意義。
二是活動方式創新。
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后,中央機關長期設在上海,并進行了一系列組織活動方式的創新。
比如,確立“機關社會化”原則。黨的各級機關大多分布在商店、住家、醫院、寫字間等極為普通、毫不起眼的房屋中。最早建立的政治局聯絡點,就設在同孚路柏德里700號,那是一幢兩樓兩廂房的石庫門房子,工作人員將其稱為“中央辦公廳”,周恩來、鄧小平幾乎每天要到這里來辦公。中共中央與中央軍委聯絡點一度設在浙江路清河坊,其樓上為機關,樓下是一個雜貨鋪。
又如,住在機關和來往機關人員的穿著、言語、活動等,都要求符合公開的身份。住家要夫妻二人,進出人員也不能太多;與共產國際的聯絡點對外是一家古董店,這樣外國人進出不易引起懷疑。這些都是從上海城市實際出發,有效利用上海城市特點,巧妙進行革命斗爭。
解放日報·上觀新聞:上海面積不大,卻一直被國人譽為“大上海”,一個重要原因在于這座城市能合作、善包容。在這方面,又有什么經典事例?
熊月之:這可從陳獨秀與上海的關系談起。陳獨秀是安徽人,在1920年創立中國共產黨發起組之前,至少有六次進出上海和在上海居住的經歷,其中有兩次是因被他處所不容而來上海的。
一次是1913年,陳獨秀在安徽參加反對袁世凱的“二次革命”失敗后,被亂軍逮捕,差點遭到槍斃。幸得眾多友人營救,才得以逃亡上海。另一次是1919年,陳獨秀在北京城南新世界游樂場散發《北京市民宣言》傳單,被關了三個多月。獲保釋后,在北京無法繼續從事革命活動,決定移居上海。
對于上海城市的包容品格,陳望道有一段話講得很生動。他說,自己與陳獨秀、施存統、沈玄廬等人,都是因為思想激進、宣傳新文化,為他處所不容,但上海可以包容這類人物,“我們幾個人,是被趕攏來的”。大家住得很近,經常在一起,“反復地談,越談越覺得有組織中國共產黨的必要”。
“趕攏”兩字,極為傳神;“住得很近”,點明了城市集聚的價值;“反復地談”,指的是思想交流、交鋒,包括與無政府主義者的交鋒,也包括與戴季陶等人從一度合作到分道揚鑣。
這是一個明晰概念、廓清邊界、辨明是非、權衡利弊的過程,是一個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過程,是一個理論創新、理論升華的過程,也正是上海被稱為近代中國“光明的搖籃”之重要原因所在。
改革開放以來,從浦東開發開放到建設“五個中心”,從世博會到進博會,上海堅持大力弘揚“海納百川、追求卓越、開明睿智、大氣謙和”的城市精神和“開放、創新、包容”的城市品格,不斷創造新的輝煌。近些年,上海所倡導的一些做法或目標,如“兩張網”“四個宜”“五個人人”等,都是上海城市品格的生動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