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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第6期|金偉信:塑像(長篇小說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第6期 | 金偉信  2021年06月22日09:08

    你去法蘭西

    我在監(jiān)獄里

    他日

    你帶著自由回來

    我拿著自由迎你

    不然

    你就要看著一個墳兒說

    我把它給你帶來

    你卻已為它而死了

    ——摘自馬駿《送李愚如赴法》

    引 子

    喊了幾聲,門衛(wèi)室的門窗亮了。看門人仄出半拉身子,問:“你們找誰?”

    “找馬駿?!蔽艺f,“啊不,我們是來看看院里那個塑像?!?/p>

    我們把證件遞過去,看門人看了半天,才嘎啦啦按開電控收縮門。

    我和民委的一位同志走進學校大院,遠遠看見教學樓正面操場上,一尊高大的半身塑像,在細雨蒙蒙的夜色里閃著幽暗的銅光。

    是深夜了。綿綿夏雨把早開的丁香花澆打得馨香四溢,彌漫了濕漉漉的夜路。

    特意來探訪一尊塑像,是出于一種難平的情緒;其實完全可以明天來,只是沒能抗拒那樣一種急迫的心情。

    “看得見嗎?我這兒有手電筒?!笨撮T人一邊說一邊走過來。

    刻在塑像碑座上的文字,在雨夜里一行行進入我們手電筒的光亮中:

    “馬駿(1895-1928),男,又名馬天安,字遹泉,號淮臺。回族。吉林省寧安縣(今屬黑龍江省)人。1912年考入吉林省立一中。中國共產(chǎn)黨的早期活動家和領導者之一,中國革命的先驅(qū)人物,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初期第一批入黨的回族黨員……”

    近距離的聚光下,仰視和觸摸濕涼的馬駿塑像,臉頰上逼真飄逸的胡須恍惚在夜雨中顫動,讓我想起了他的綽號——“美髯公”。

    第一章

    那個高個子軍警用鑰匙稀里嘩啦打開鐵柵門,回手使勁兒推了一把他面前的小伙子,嘴里不耐煩地嘟囔一句什么。那個小伙子還沒有任何準備,被這么一推,身子前傾過去,左肩胛撞在鐵門立框的欄桿上,一陣咣啷啷的潮濕的聲音像水流似的,漫過陰暗悠長的甬廊。小伙子捂著肩膀,干脆站在那兒不走了。正是他的那個左肩胛,剛剛在天安門的門洞里被軍警的木棍打過,現(xiàn)在經(jīng)這么一撞,劇烈疼痛起來。高個子和他旁邊的與小伙子年紀相仿的小軍警,把槍頭往上抬了一下,兩個人都沒敢張嘴說話,也不像先前那樣一路推搡呵斥著他,這都是因為那個捂著肩膀的小伙子兩道重眉下盯著他倆的眼睛。他們覺得小伙子目光的力道,比他們手里的長桿槍還厲害似的,好像那力道再加大一點兒,就能刺破他們的腦袋。

    小伙子擺出沒心思跟他倆一般見識的神態(tài),他轉(zhuǎn)過身朝里邊走的時候,眼睛從兩個軍警的肩膀上越過去,看見道口還有七八個學生被軍警們拉拽著往這里走來,其中還有梳著短發(fā),穿著白色斜襟夏衫、黑色過膝裙子的姑娘也被推搡著,那些從鄉(xiāng)下和小縣城考上來的女學生耍起脾氣來,男人們可真是拿她們沒辦法。

    “這是什么破監(jiān)獄,可真不配我們來?!毙』镒右幻嫱镞呑?,一面這樣說。

    他看見水泥磨石地面的磚縫里長出了一拃長的蒿草,蒼蠅在滿是青苔的臭水洼上面嗡嗡飛舞。他抬腳踢跑了坑洼不平的甬道上的一個破鐵罐兒,帶起一小撮灰塵在光線里漂浮。經(jīng)過一扇一扇同樣落滿灰塵的柵欄鐵窗,他還歪著腦袋往里面看了看,黑黢黢的墻壁,蒲草滿地都是,散發(fā)出來一股發(fā)霉的潮氣。

    幾個號房里差不多塞滿了這些個鬧事的學生,鐵柵欄門上了鎖以后,他們在里面喊叫,把爛草一團一團從柵欄空隙里撇出來。一個上了點年紀的跛腳老看守,又把蒲草一團一團塞進柵欄里,嗔怪著說:

    “來到這兒,這些蒲草就是你們的被褥。別指望夜里還給你們被褥蓋,這些傻孩子?!?/p>

    這個老看守侉里侉氣地說完他的膠東話,一跛一跛地走下了石階。

    那個長著重眉毛、深眼窩、脖子和鼻梁一樣挺直的小伙子,一頭躺在蒲草上,他的肩胛給墻壁蹭了一下,一陣疼痛讓他本來端正的臉扭曲得現(xiàn)出狠叨叨的表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正在鬧牙疼。他捂著肩膀坐起身來,嘴里咕嚕著:“我的肩胛,這可是我的‘武器’呢。”

    他這么說話不為別的,這工夫他的思緒不在這兒,肩膀這么一疼,令他的眼前世界里沒有了蒲草,沒有了鐵柵欄。他都聽到開賽爭球的哨子響了,那樣的時刻他可來勁兒了。他個子不算高,他想他的個頭要是能長到一米八零以上,就敢?guī)ьI南開大學隊去北京,去參加全國比賽了;甚至還可以跟那位清軍入關時南逃天津、小站練兵時袁世凱的謀士、民國大總統(tǒng)徐世昌掛帥的北洋軍人隊較量較量。這個徐相國被人稱作“文治總統(tǒng)”,常以詩、書、畫自居,動不動就炫耀自己出任東三省總督的“輝煌歷史”。從老家寧安四中到天津南開的籃球場上,小伙子自詡是籃壇學聯(lián)史上的無冕之王。他竟自想起了一些細節(jié),有一回,要不是他用鋼鐵一般的肩胛扛過對方大塊頭中鋒投進那個壓哨球,他們學校怎么也不會拿到吉林全省中學生比賽的冠軍。那些年他的那些對手吃盡了他肩胛的苦頭,現(xiàn)在這面黢黑的墻來替他的那些對手向他復仇了。

    他窩在蒲草里胡思亂想了一氣,要說想這些有什么價值的話,那就是他肩胛的疼痛大大地減緩了許多;他不禁為此兀自笑了一下。

    從號房北墻的小窗口望出去,能夠看見后園子里有幾棵樹。小伙子扒著土臺往外看的時候,正好看見那個老看守拎著水桶給那幾棵樹灌水呢。

    “喂,老頭兒,”他喊道,“你在監(jiān)獄里也養(yǎng)活幾棵樹?。俊?/p>

    老看守往這面望了一會兒,才看見小窗口露出的小伙子的臉。

    “你剛才說什么,我沒聽清?”

    “我說你在監(jiān)獄里也養(yǎng)活樹啊?”

    “我可是聽到你剛才管我叫老頭兒,”老看守把水桶里的半下水一股腦倒在很老的一棵樹根上,抬起頭說,“我可是四十剛出頭兒啊,我有那么老嗎?”

    “好吧,大叔,那都是些什么樹?。俊?/p>

    “黃梨,黃梨樹?!?/p>

    “怎么都到秋天啦,才開出些花?”

    “是啊,開返花。侍弄得不好,你看枝子都亂糟糟的?!?/p>

    “你們監(jiān)獄里的樹還能養(yǎng)活好才怪呢,”小伙子冷笑了一下說,“我看不應該種樹,糟踐這里的土地了,應該種上皮鞭和鐐銬!”

    老看守怔怔地瞅了一眼小窗口,笑呵呵地說:“小伙子這你就不懂啦,這叫心理攻勢。犯人來到這里,看見外面的景色,心就動了。好好招供,就能出來獲得自由啦。”他走到小窗口跟前,悄聲說道,“你們這些學生,別瞎胡鬧,犯了啥事說說就得了。好好回學校念書,才是正道兒。父母拿錢供你們出來讀書,容易嗎?”

    小窗口里的小伙子沒搭話,瞅著他笑。

    “你還笑,”老看守說,“我說的可都是好話。我聽說了,天津南開有個叫馬駿的學聯(lián)頭頭,厲害著呢。整天鼓動著學生鬧事,敢當面質(zhì)問徐世昌大總統(tǒng)。你們可離他遠點兒,跟著他可危險哪……”

    “老蔡,你在跟誰說話呢?”那個大個子獄警從后院的茅房里出來,一邊系好褲帶,一邊拿起立在茅房外墻的大桿槍朝這邊走過來。

    那個叫老蔡的看守抹搭了一眼大個子,沒好氣兒地說:“我跟誰說話還礙著你什么事了,咸吃蘿卜淡操心。”

    “老蔡,我可告訴你,你可別跟犯人瞎搭話,小心獄頭知道了,可沒你好果子吃。”

    “你少管我,老子在膠東打仗那會兒,你小子還穿開襠褲呢?!?/p>

    “行了吧,你這話我們耳朵都聽出膙子來啦。你為大清國出生入死,你怎么不去國會當大總統(tǒng)呀。”

    “你跟我說這個屁話有什么能耐!”老蔡拍拍胸脯朗聲說道,“你蔡爺我為扶清滅洋流過血,腦袋都差點兒搬了家。”

    “哈,又翻騰你那老底子啦。你現(xiàn)今啊,就是個老獄卒?!?/p>

    “老子大腿上的炮彈皮,你拿回家去都能供你的八輩祖宗!”

    大個子看到老蔡的脖子都漲紅了,從兜里掏出半盒紙煙遞上去說:“老蔡叔,看我把您給氣著了。來,我給您點上,這可是您老家的煙,泰山牌兒?!?/p>

    老蔡的火一下子就降下來了。他說沒什么,里邊關的不都是些瞎胡鬧的學生嘛。

    大個子甩滅了洋火,低聲跟老蔡說:“你知道我身后小窗口里那個小伙子是誰不?”

    “誰呀?”

    “他就是領著四千多人面見徐大總統(tǒng),大鬧天安門的那個馬駿??!”

    老蔡“啊”了一聲。他再抬頭去看那個小窗口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的了。

    這時候,其他的小窗口里忽然傳出學生們的說笑聲,緊接著,一聲高過一聲的合唱聲要把小窗口擠破似的傳了出來,他們唱著“送我代表赴北京,質(zhì)問大總統(tǒng)……”馬駿隨著旋律晃著腦袋,把兩只手伸出柵欄外打著節(jié)拍,學生們齊聲繼續(xù)唱著,“反對賣國二十一條,保護我山東。堂堂中華,炎黃裔胄,主權(quán)最神圣……”

    天快黑下來的時候,柵欄門給打開了。老蔡拎著木桶慢吞吞地進來,他把兩個窩頭和一碗白菜湯放在地上。“唱累了吧,你們唱得有功,我還得給你們送牢飯吃。”他把木筷遞給馬駿,像是對他自己的孩子似的,和聲和氣地說,“吃吧,你們這些可憐的孩子?!?/p>

    馬駿從蒲草上坐起來,瞅著面前的老蔡。這個人沒戴帽子,穿著皺巴巴的軍裝,紅撲撲的顴骨。他催促馬駿說:

    “你還瞅什么,好歹趁熱吃了吧。”

    “等你走了我再吃?!?/p>

    老蔡轉(zhuǎn)身欲走的時候,指了指菜湯碗,小聲說:“碗底有一小塊兒肉。”

    “你們這里的肉我不吃。你把菜端走,我吃這兩個窩頭就行了?!?/p>

    老蔡回頭看了看外面,俯下身說:

    “孩子,是塊兒牛肉?!?/p>

    馬駿疑惑地瞪著眼睛看著老蔡。

    “孩子,”老蔡說,“阿米乃……”

    馬駿騰地站起身,望著眼前的這位老蔡。他從小在父親母親那里知道,這句“阿米乃”是回民民眾之間的問候語。他在如此的處境之中能夠這樣親近地聽到這句問候,心里忽地涌上來一股熱流。

    “大伯,您也是回民嗎?”

    “我老家山東冠縣。我要是當年不跟著義和團去打洋人,還準備在老家做點兒小買賣呢?!?/p>

    “大伯,您怎么知道我???”

    “你領著學聯(lián)一萬多個學生在天津罷課,抗議巴黎和會,又鼓動商會罷市游行,這又跑到北京大鬧天安門來了。你現(xiàn)在可是京津兩地出了名的學生領袖,不單我知道,連徐大總統(tǒng)都知道你這個愛鬧事兒的學生頭兒?!?/p>

    “山東鎮(zhèn)守使馬良真是個敗類!”馬駿突然狠狠拍了一下墻壁,老蔡被嚇了一跳。馬駿接著說,“他聽任軍閥張樹元的,鎮(zhèn)壓群眾愛國運動,還派兵搗毀了濟南民眾救國后援會,捕去會長馬云亭和朱春燾、朱春祥,竟槍殺了三位愛國同胞,制造了震驚全國的濟南血案。大伯,這事兒你聽說了吧?”

    老蔡沒吱聲。他拎起木桶轉(zhuǎn)身要走,馬駿攔住他說:“大伯,您若方便的話,我們坐下來談談?我還想聽聽您當年參加義和團的事兒呢。”

    聽小伙子這樣一說,老蔡走到柵欄前,看了看外面的情形。那些號房里的學生大概都累了,四下里死一般寂靜,隱約有呼嚕聲和蛐蛐的叫聲。天上的黑云一塊兒一塊兒地向東飄移,偶爾露出稀稀疏疏的月光和星點。

    馬駿在這樣的夜晚與老蔡神奇地“邂逅”,讓他有了一種久離家鄉(xiāng)后的親情的眷顧。特別是在京城這所監(jiān)獄里遇到這樣一位看守,令他年輕的心里有些措手不及。而老蔡呢,這個一準兒有著坎坷經(jīng)歷的同族伯伯,在幾天的獄中生活里,看上去也是一個心里揣著諸多苦悶的孤獨的人。兩個有著不同苦悶和奔頭的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在北洋政府的監(jiān)獄里,坐在草墊子上,徹夜長談,特別是老蔡,他終于找著個說話的人了。

    老蔡給馬駿講他的身世,講他的義和團時,自己整個人就像又回到了他的冠縣,回到了山東半島古翠的深林和幽藍的膠州灣;給馬駿講了甲午戰(zhàn)爭中國的戰(zhàn)敗,講了庚子之年那些洋人要清政府準許他們在中國修建鐵路和采礦。面對歐洲列強瓜分中國的野心,義和團豎起扶清滅洋的旗號跟洋人開戰(zhàn)。老蔡說,義和團只想著抵抗洋人,完全忽略了清政府的動向。慈禧看到風頭不對,馬上就投降出賣了義和團,導致最后受到內(nèi)外兩面夾擊,最后慘烈失敗?!按褥麨榱税徒Y(jié)八國聯(lián)軍,還對他們剿滅義和團的行為表示稱贊和支持,真是讓國人為之汗顏呀?!崩喜厅c著一根煙擱到嘴里接著說,“村莊都給燒成了廢墟,我的親人都讓八國聯(lián)軍的洋炮給炸死了。我這個當馬夫的,還算命大,我是從薅著辮子砍掉腦袋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馬駿一直沒插話,這時候,他問:“后來又怎么樣?”

    “后來我進了北洋常備軍,還是當個馬夫。1915年護國戰(zhàn)爭打響了,我這條腿,被蔡鍔護國軍的炮彈皮挖去了一塊肉?!崩喜膛呐乃挠彝?,“一筆寫不出兩個蔡字,我沒見著蔡鍔,見著他,我得讓他賠我一枚七錢二兩的純銀‘袁大頭’。”

    夜近子時,沉重的天空像馬駿的心緒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老蔡臨走時,還給馬駿說了些這個監(jiān)獄的事兒。過去這兒關押過俘虜,現(xiàn)在大部分號房當了廢品倉庫用。聽說上邊要在這兒擴建監(jiān)獄,已經(jīng)自籌資金買了民地,遷民房廟舍,遷移墳墓,重新修筑道路?,F(xiàn)在院里除了他,沒幾個正經(jīng)獄警。

    “您知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把我們放出去?”馬駿問。

    “這我可不知道,什么時候你們能給放出去,那得等上邊給信兒?!崩喜塘嗥瘃R駿收拾好的木桶說,“我得回去了,我聽到大個子在房里咳嗽呢?!?/p>

    老蔡走后,馬駿的心里翻江倒海。他覺得自己身上有著揮霍不完的力氣,這些力氣鼓動著他,一會兒把他推向浪尖,一會兒又把他拉下谷底。他的內(nèi)心果敢而敏感,果敢那一方面沒什么好說的,他認定的東西,他就必定去要它,為它死他也在所不辭;果敢那里還有一根敏銳的神經(jīng),那根神經(jīng)似乎是很柔軟的,但是外面包著硬殼,像巖石一樣的外殼。要是有什么東西能觸到巖石里面的神經(jīng),哪怕外界對這顆巖石的直覺有一點點打通,他的思想、知覺和感情就會像荒野上的干草給點燃起來,越燒越旺。那片神經(jīng)區(qū)域越來越活躍,那層外殼越來越堅硬。老蔡的深夜講述令他無法入睡。“他的身世和經(jīng)歷當然是了不起的呢?!彼南?。他的腦海里不斷涌動著各種各樣的想法,他把自己弄成了一個放映員,過去的經(jīng)歷和情景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黑夜的屏幕上播放:寧古塔、寧安學堂、吉林省立一中、南開甬道、天津商會、金水橋、牢房、老蔡,他又想到了寧安,父親的火磨坊和面粉廠開得怎么樣了,母親的身體如何,胡同里的那些年少玩伴兒現(xiàn)在都干什么呢?他在心里說:

    “父母大人,我現(xiàn)在進了牢房,你們何嘗知道;最好永遠也不要讓你們知道。”

    馬駿曾經(jīng)花費很多個下午在南開學校的圖書館里看書。世間萬物都有個來龍去脈,他想在那些古老的典籍里獲取答案,按他的話說,“我想知道我自己的出處?!?/p>

    “我們?yōu)槭裁醋≡趯幑潘皇莿e的什么地方?”他這樣問過母親。

    母親摸著他的小腦瓜兒說:

    “傻孩子,你就生在這兒的。是你的祖母安排我們在這兒住的。”

    第二章

    老蔡的出現(xiàn)讓馬駿深感不安,雖然他還沒有給他講述自己的較為詳細的經(jīng)歷,但是那個老看守不平凡甚至是充滿險惡的經(jīng)歷像一把大梳子,幫他反過來清清楚楚梳理了自己的過去和正在體驗的目前的處境。按老蔡自己的話說,“這二三十年像坐了一趟馬車,顛顛簸簸地一晃就過來了。”他就想,我整24歲了,差不多活了老蔡一半兒的年紀,自己所做的,對得起自己的年齡嗎?我看了那么多馬列主義的書籍,里面提到的那些迷人的前景,我深知跟我存在著切膚的關系,我為它們建造的龐大宏闊的無產(chǎn)階級未來世界所做的事情,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不往遠處說,等自己活到老蔡現(xiàn)在的年紀,我還富有漫長的光陰;誠然在某種意義上,人的生命不管多久都是短暫的,我會忠實于自己認定的理想,為這個民族和人民而奮斗。

    他把兩只手叉在腦后,沒覺得是躺在牢房的草墊子上,像是躺在學生宿舍的木床上,暢想著遙遠的世界和近在咫尺的為它而努力的眼下的生活。沿吉林寧安城一直往北走,就是中俄邊界了。遠遠望去是東北原始大森林,綿綿山脈,滾滾江水。1900年沙俄尼古拉二世率十七萬大軍分六路大舉入侵中國東北,制造了“江東六十四屯”慘案和“海蘭泡”慘案,殺害中國居民二十余萬人,企圖將中國東北變成“黃俄羅斯”。那時候他已經(jīng)長到五六歲了。馬駿記得有一回他在寧安街巷上走著,看見天空在白日里也是灰色的。三五成群的街民穿著灰色的襤褸衣衫走過灰沉沉的街面,一個個目光呆滯,不時回眼望了路邊的討食乞丐,便躲了腳步,匆匆邁向灰色的胡同里去了。在胡同深處,有一戶富家宅院,門額上刻著四個黑底白字:劉爆竹鋪。背誦詩經(jīng)的聲音奶聲奶氣地從院子里傳出: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這是一所私家學堂。學堂內(nèi),私塾先生戴著眼鏡,留一撮山羊胡子,一條灰白的小辮子留在腦后,背著手,手里拿一木板,在三四個孩子旁邊走來走去。孩子們的背書聲一陣高過一陣,就是這樣,也未將先生的深咳聲湮沒。

    先生回到他的座位上,拿起一本發(fā)黃的經(jīng)書,搖晃著頭,自顧自地讀了起來。偶爾拿眼睛從眼鏡上方瞄視一下正在背書的弟子們。老先生看見一個孩子在打瞌睡,走到他的身邊喊道:“馬駿,站起來!”又呵斥道,“伸出手來!”

    馬駿不情愿地伸出手,先生用木板在他手上打了幾下,唬得其他孩子停了背書聲,個個直眼看著這個挨打的學生不敢吭聲。老先生回過頭瞅了一眼孩子們,課堂上又響起背書聲。

    “先生,我要上茅房?!瘪R駿咕噥著說。

    “就你事兒多,子不聞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乎?!毕壬f。

    “先生,我在家不是老大,我排行老二……”

    孩子們哄笑起來。

    先生撂下臉子,訓斥道:“混賬,真是豎子不可教也。我先考考你,你若能將《詩經(jīng)》中的《相鼠》背出,便可去。”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先生聽著馬駿流利地背誦無奈而又贊許地點點頭:“快去快回?!?/p>

    馬駿現(xiàn)在還能想起來那個老私塾先生的聲音和模樣。但是現(xiàn)在如若讓他再背誦一下那個《相鼠》,他可是背不下來啦。那次他跟先生謊稱要去茅房,是逃學到城南牡丹江邊去玩了。

    那天馬駿蹲在牡丹江邊,從地上拾起一塊石子,向江面打著水漂,看見不遠處一個老人吃力地用水桶在江邊打水,便跑過去,幫助那老人把水桶提到了岸邊。挑水老人挑著沉重的擔子往街內(nèi)走,馬駿跟在老人的身邊,一邊走,一邊跟老人說著話。

    “老爺爺,看你累得這樣,是不是一天要挑很多的水呀!”他問。

    挑水老人嘆氣道:“唉,孩子,不挑行嗎?給官府家干活兒,人家給口飯吃,就得拼命地干呢。這年頭,窮人能有口飯吃,有口湯喝,就是累死也沒辦法呀。”

    “將來我長大了,當了官或者是有了錢,一定讓像你這樣窮苦的人過上好日子?!彼f。

    老人家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們繼續(xù)走路。那老人家實在挑不動了,放下?lián)幼诼愤叺囊粔K條形石上。迎面走過來兩個人,一個家丁模樣的人,看樣子是在陪著一個小少爺要到什么地方去。那小少爺頭戴絲絨帽,帽上頂著一個小紅布球兒,穿著很華麗的亮皮黑緞子小褂兒??吹教羲先俗谑瘲l上,顯出很生氣的樣子對家丁說:“那不是在咱們家干活兒的老關頭嗎,他怎么不好好干活兒,跑到這兒偷懶來了。”

    “走,問問他去,這老頭兒,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奔叶≌f。

    “你看我怎么整他!”小少爺說。

    說完他們來到老人跟前,小少爺抓起一把土扔進水桶里。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你這個老不死的老關頭兒,不好好干活兒,跑這兒偷懶兒來了。”馬駿從后面趕來,呵斥道:“老人家挑水多不容易,你為什么往里扔土,實在太可惡了!”小少爺兩手拤腰,瞪起眼,開口罵道:“你這個小王八蛋,你算什么東西,也敢來管本少爺?shù)氖聝骸D阒牢沂钦l嗎?說出來嚇死你!”馬駿說:“我不管你是誰,這樣欺負窮人就是不行,你要向老人家道歉!”

    “我就是不道歉,一個臭窮人,我就欺負他,看你個小王八崽子能把我咋的?!?/p>

    “你才是王八崽子!窮人富人都是人,你干了壞事,就要向老人家道歉!”馬駿說完上前揪住小少爺?shù)募毦勵I子。

    老人很害怕,拽走馬駿小聲說:“他是縣知府慶乃林慶大人家的少爺慶家駒,咱們干活兒的下人怎么惹得起,快拉倒吧?!?/p>

    馬駿梗著脖子說:“惹不起也惹了,罵不得也罵了!”

    家丁走過來狂叫:“你好大膽子,你敢罵慶大人家的少爺!”說著舉拳來打馬駿。馬駿毫不示弱,梗著脖子怒視家丁。那人瞅著馬駿眼里要冒出火來,便膽怯地把手放了下來。“你家慶老爺也是人,多個啥?”馬駿說,“誰欺負人就該罵誰!”

    家丁氣急敗壞地扯住慶少爺?shù)氖?,扭頭邊走邊威脅說:“你,你等著,看我不告訴老爺去……”

    老人用驚懼的眼神望著馬駿。馬駿望著兩個灰溜溜走遠的背影,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個晚上,馬駿想了很多事情。他因為坐牢,反倒有了大塊兒的被動時間思考自己。之前的幾天里,號房里的其他被捕學生在他的率領下,在廣場上示威請愿挨了軍警們的一陣亂打,有不同程度的鞭傷和棍傷,但還沒有大傷。獄警們也知道,這些鬧事兒的學生大部分都是瞎胡鬧,關他們一陣子,用槍托嚇唬嚇唬他們也就算了。這是上邊交待下來的命令。但是關在小號里的那個小伙子,不能碰,更不能再打了,連關帶哄地熬他一陣子他可能就老實了。他老實了,那些瞎起哄的學生們也就消停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上邊也是這個意思,先關他們一些時日,省得他們像馬蜂子似的到處鬧哄叮人,等時局安穩(wěn)下來,再放他們出去也不遲。如若這些愣頭青們不聽話,給臉往鼻子上抓,繼續(xù)鬧事,再整治他們。該打的打,該上刑的上刑,該宣判的宣判,案情重的必要時可以槍斃一個兩個,殺一儆百。老蔡有一天晚上把上邊的意思說給馬駿時,心疼地囑咐他:“孩子,你可要當心啊。這是政治,不是鬧著玩的。義和團那時候,逮著一個砍一個啊?!瘪R駿說:“正義的頭顱是砍不完的,砍吧,他們有刀,我有腦袋?!崩喜陶f:“我的傻孩子,千萬不要再鬧了。好好的,出去好好念書,將來找了事兒做,還要娶媳婦成家過日子呢?!崩喜贪疡R駿當成自己兒子,來一次號房就囑咐一次,讓他不要再扯脖子帶頭喊口號了,怕他惹火燒身,把命搭進去后悔就晚啦。

    老蔡在監(jiān)獄里當看守這么多年,其實是很少說話不多管閑事的,他只管去做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兒”,動蕩的時勢和血腥的年月,早就把他腌成了一棵缸底的酸菜。他也沒興趣聽馬駿給他說的那一套理想,嘮起馬駿的家事他倒愿意聽,說到馬駿父親馬喜貴在寧安開的火磨坊啦、面粉廠啦,老蔡就聽得津津有味。

    馬駿說,聽父親講過,俄國兵當年經(jīng)常跑到咱們這頭來,燒老百姓的房子,還把咱們中國人趕到江里淹死。他就親眼見過俄國兵把四個咱們的老百姓用刀劈死,還不讓家里人埋,尸首都被大狼狗給扯了。說這些,老蔡就把臉別到外面,他不想再沾上一點兒血腥,哪怕是宰一只雞,他都下不去刀了。

    下了一白天的雨,天黑下來才收住。聞得窗外清爽的氣息,馬駿索性走過去,大口大口深呼吸了一陣,頓覺神清氣爽。躺回草墊子上,他聽見寂靜之中有蛐蛐叫聲,一會兒,遠處還飄來一陣一陣的蛙鳴。這蛙鳴他太熟悉了,好像是他從寧古塔的田野里帶到這兒來的,要么就是他的蓉兒派遣它們來的,它們是蓉兒的信使,捎來這樣特殊的情話給他聽。他想起小時候自己經(jīng)常從家里的糕點鋪貨架上給蓉兒拿些好吃的點心,蓉兒最愛吃他拿來的小蜜餞兒,吃得手指和小嘴上沾上黏稠的糖汁,倆人兒就手拉手跑到小河汊去洗。他挨了私塾先生的戒尺,蓉兒就嘟起小嘴兒給他吹手心,看到他的手掌給打得通紅,她還心疼地哭了。

    后來他才知道蓉兒的大名叫楊秀蓉,是前街老楊家的四姑娘。兩家大人早給他們訂下了親,等他們長到十幾歲的時候,知道了這件事,兩個人都羞得不好意思起來,反而不怎么親近了。他考入省立一中要離開寧古塔去吉林城讀書,秀蓉都沒有來送他。但是后來他知道了,秀蓉為他夜里哭成了淚人兒。如今秀蓉已經(jīng)是他的妻子了,想起去年回寧安完婚,他主張破除陳規(guī)陋習,實行新式婚禮,父母親族們紛紛反對,可秀蓉一點兒沒含糊,全都依他。完婚之后,不論走到哪兒,他都執(zhí)意緊緊牽著秀蓉的手,這在寧安,可是“不成體統(tǒng)”的事情。秀蓉羞得臉都紅彤彤的,可還是由著他。她很少叫他馬駿,她一直叫他遹泉,寫信也必是“遹泉,見字如面”開頭。按她的話說,她無論什么事兒,特別是那些重大的事兒,她都會依他而定。這份理解和信賴,一直是馬駿心里燃燒著的小火爐,即便是在這清冷的鐵窗內(nèi),也不覺得夜色寒涼了。

    外面的蛙聲又回到他的耳邊,小窗口的夜空跳動著幾顆星星,黃梨樹上枝丫的影子張開手指,好像要夠到那些閃爍的星星。

    馬駿躺在草墊上,無頭緒地想這想那,他的思緒忽而又想到寧古塔老家那邊去了。

    馬駿記得那天晚上他從外面回來,從木格子窗戶看到家里來了很多大人,客室里一張紫檀色的八仙桌周圍坐著寧安城里十幾戶殷實人家的叔伯,正在商量什么事情。他就輕輕把門推開,悄無聲息地坐在一邊傾聽起來。那些大人們討論越來越熱烈。

    “對,咱們寧安就應該有個兩級學堂?!瘪R喜貴呷了一口茶水,把沾在嘴邊的茶葉梗子吐到地上說,“這些年我們做些小買賣,就是吃了沒有文化的苦了。也是因為我們念書的人太少了,咱們可不能再讓孩子們也當睜眼瞎了?!?/p>

    “喜貴說得對,咱們寧安城里這么多人家,能進學堂念書的卻沒有幾個。官辦的學堂不讓咱們孩子去念書,咱們的孩兒只能在私塾里念幾天書,能有多大出息。趁著咱們這幾年做買賣手里有幾個錢,就辦個學堂是對的?!?/p>

    “喜貴,這些年你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這辦學堂吃墨水子的事兒,你就拿大主意吧。”

    “說起吃墨水子,是咱們祖上沒有的事兒。咱們都是買賣人,主意還得大家拿。”馬喜貴說。

    馬駿的母親坐在一邊,不聲不響地做著針線活兒。

    “伯伯們,學堂要是真能辦起來,很多窮人家的孩子也能念書了,那多好哇?!瘪R駿突然站起來說。

    “學堂嘛,一定只收咱們村的孩子。”一個大伯說。

    “大伯您這樣說不對?!瘪R駿說,“官府學堂不收我們窮人家孩子念書,我們的學堂如果只收咱們村的孩子,那不是也跟他們一樣了嗎。再說,有那么多孩子念不起書,我們寧安學堂就應該讓更多的窮人家的孩子進來念書啊?!?/p>

    “你懂什么,有你的書念就行。大人們的事兒,你小孩子家別跟著瞎摻和?!瘪R喜貴扭過身,拿起茶碗還未沾到嘴邊,就聽馬母說:“你們辦什么學堂的事兒,我不大懂,可遹泉這孩子說的,我看也有道理?!?/p>

    馬喜貴想了一會兒,笑道:“好好好,那就聽我兒子遹泉的,聽你們大嫂的。大家伙受累了,都回去籌備籌備吧。”

    兩個禮拜后,在馬喜貴家的后房院,學堂真的建起來了。雖說是一間土瓦結(jié)合的房舍,但門旁掛著的那塊“寧安學堂”的牌子和大榆樹上掛的那根鐵軌,在寧安南下洼子卻顯得很是新鮮亮眼。這天上午,孩子們在房舍里正式開課了。課間一個孩子說:“馬駿,你將來想做個什么官,戴幾品頂戴呀?”

    “什么幾品頂戴,”馬駿說,“將來我們戴的是各式各樣的,就叫它特品吧。”

    鐵軌的敲打聲響起來了,孩子們跑進學堂。待孩子們坐定后,先生指著黑板上的一行字說:“我給你們出一個作文題,你們來做。題目就是《我將來做什么》,現(xiàn)在大家來寫。”學生在下面開始寫起來。馬駿認真地思索著,然后在攤開的紙上用毛筆認真地寫起來。先生在學堂內(nèi)來回巡視,走到馬駿的面前時,為這孩子所寫的內(nèi)容停住腳。拿起馬駿的文稿,他看見那上面寫著:將來畢業(yè)后我要做一只雄鷹,凌空而起,駕云高飛,飛得越高,看得越遠……

    “我怎么飛進監(jiān)牢里來了呢?!?/p>

    馬駿這樣想著,兀自笑了一下。也許是因為夜深人靜,外面的蛙聲聒噪得越來越近,好像那些蛙兒們已經(jīng)跑到窗下,就要從窗戶柵欄縫隙間跳進來似的。

    早晨六七點鐘老蔡送牢飯的時候,馬駿打聽其他號房里被捕學生們的情況。他說:“特別是那幾個女學生,她們怎么樣???”

    “你們一共進來二十幾個學生,有四個女學生都在一個號里?!崩喜贪牙物堖f給馬駿,說,“她們都沒事兒,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就行了。你看你,眼圈兒都熬黑了?!?/p>

    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鐵柵欄門碰撞的金屬聲,一個年輕學生被兩個軍警左右架著胳臂,推進號房,他踉蹌著撲在亂草上,險些碰翻了老蔡的木桶。老蔡瞅了一眼那個學生,又看看馬駿,提著木桶轉(zhuǎn)身出去了。

    第三章

    那個新進來的學生聽見嘩啷嘩啷的鎖鏈聲,從亂草上扭過臉,看見鐵門從外面被鎖上,就一下子坐起來,現(xiàn)出一臉的驚慌。他定神回頭一眼看見了馬駿。

    “啊呀,你是馬駿吧,沒想到在這兒看見你;跟你在一起,我就不害怕了!”他湊過去,一把握住馬駿的手。

    “你是哪個學校的,剛給抓進來嗎?”馬駿問。

    “我是北大學聯(lián)部的,我叫許錫仁?!?/p>

    許錫仁告訴馬駿,他是北京大學學生部的副部長,那幾天他領著一些學生也參加了天安門廣場學生示威游行。本來那天他們已經(jīng)回到學校了,不知怎么,今天一早,一輛警車來了,警察從宿舍就把他給抓來了。他問馬駿:

    “他們打你了嗎?”

    “打了?!?/p>

    “怎么打的,打得重不重???”

    “不重,我還以為他們要凌遲我呢。”

    “馬駿,你是這次學生請愿示威的總指揮,我真羨慕你啊。”許錫仁四下看看,“我還沒吃早飯呢,你這兒有吃的嗎?”

    馬駿抓起草墊上的半塊兒窩頭遞過去,許錫仁一面嚼,一面苦著臉說:

    “我們在廣場的西面,遠遠地看見你站在金水橋上大聲演講,成千上萬的人,群情激奮,口號此起彼伏,太震撼人心啦?!?/p>

    馬駿挪了挪身子,靠在墻壁上說:

    “北洋政府不去懲辦馬良,反倒抓了山東來京請愿的學生,天理不容?!?/p>

    許錫仁把一塊兒窩頭塞進嘴里說:

    “之前你們不是見到大總統(tǒng)徐世昌了嗎,他已經(jīng)電告在凡爾賽宮的中國代表團,拒絕了在合約上簽字?,F(xiàn)在又抓我們,我看他是在報復學生。不過,徐世昌大總統(tǒng)能答應面見你們,你們也算是這個?!闭f著豎起大拇指。

    “他不出來見這些真心愛國的學生,全國的民眾也不會答應。中華民國是中國人民的,不是他大總統(tǒng)一個人的。許錫仁,你說,若是你家的田地讓別人給霸占去,還逼著你在條文上面簽字畫押,你能干嗎?”

    “不能,我堅決不答應!”許錫仁說,“就是我爹答應了,我也不會答應。”

    “家國天下,道理是一樣的嘛?!瘪R駿說。

    “他們什么時候能放我們出去?”許錫仁問。

    “不知道,看他們到底要把我們怎么樣。”

    “馬駿,我很向往你們南開,我跟比你們高兩屆的那個周恩來見過一面。聽說他在想辦法救大家,張伯苓校長也不會袖手旁觀吧。我們北大的學生都知道,要說搞起學生運動,校長張伯苓的話不好使,你馬駿可是一呼百應啊,我真佩服你。”

    自從許錫仁進來,老蔡每次送牢飯就很少進到號房里來,只是把木桶放在柵欄門口,一聲不響地離開。馬駿和許錫仁關在一個監(jiān)牢,自然就有很多說話的時間。馬駿從許錫仁那兒了解到不少北大學生的組織情況,許錫仁也從馬駿那里知道了更多南開受歐美新思潮影響而逐漸改變的新校風。一天晚上,許錫仁湊近馬駿跟前說:

    “馬駿,我第一次聽你演講,不是在天安門廣場?!?/p>

    “那是在哪兒。”

    “在你們南開校園?!?/p>

    “是嗎,說說看?!?/p>

    “我們北大學生是受天津南開學聯(lián)的邀請去參加的,你的演講很棒。過去這么長時間了,我還歷歷在目。主持報幕的一名學生說,下面要進行演講的是新入學的一年級的馬駿同學,他演講的題目是《如何人格方可謂之有價值》。就見你疾步走向講臺中間,向臺下鞠了一躬,說:‘各位老師,同學們,我今天要和大家討論的就是,我們青年學生應該樹立什么樣的人格的問題……’

    “有一等人對于一己有孜孜矻矻之功修,對于世人有轟轟烈烈之事業(yè),如此人格方可謂之有價值。簡單地說,就是能夠不斷地完善自己,并且能夠貢獻社會,才算是有價值的人格。我們青年學生,有著廣大的前途,想要成為何等的人,就會成為何等的人?,F(xiàn)在正是我們求學問的時代,我們就應該勤勉修己,將來深入社會以救國。我們身上的責任是非常重大的,挽救我們的國家,喚醒我們的人民,這就是我們自己的責任。決不能指望他人,我愿與諸君共同努力?!?/p>

    許錫仁模仿馬駿的演講情真意切,聲調(diào)、手勢和動作姿態(tài)惟妙惟肖,他開始時是坐著,后來慢慢站起身,眼神看向鐵窗外夜晚的天空。馬駿也記起來那次演講,許錫仁忘記的段落,他就坐在草墊子上給他提詞兒。后來馬駿干脆也站起身“模仿”起自己,模仿得還很認真呢。那時張伯苓校長就坐在前排,在向他微微頷首。周恩來、郭隆真、劉清揚他們等他講完站起來起勁地給他鼓掌。馬駿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一字一句,一舉手一投足都印在眼前這位同道、北大學聯(lián)部副部長的腦海里。他將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感覺胸中沉潛的一股巨大的、無法估量的力量在涌動。

    第二天馬駿睡了一下午的覺,到了晚上精神許多。許錫仁同學呢,他把硬糟糟的米飯吃下去大半碗,看著白菜湯說:“一點兒油星也沒有,簡直就是鴨子食。”但他三口兩口還是喝成空碗了。馬駿把自己那碗也給他喝了,好像才看見他心滿意足似的露出安穩(wěn)的神情?,F(xiàn)在他像個貓兒似的窩在墻角的草堆上睡著了,還打起了輕微的鼾聲。

    馬駿瞪著眼睛,又把兩只手叉在腦后想心事。他想起了劉清揚、郭隆真、鄧文淑,她們都是天津女界愛國同志會的領頭人。在學生會上,她們都介紹過各自先前的經(jīng)歷。那個劉清揚,出生在天津的一家回民老戶。她十三歲那年秋天,一些天津愛國人士發(fā)起了一次“建立海軍,鞏固國防”的儲金大會。她在臺下聽那些人的演講,一下子觸動了這個小女孩的愛國熱情,將自己兜里的零花錢都拿出來捐了,覺得還不夠,就把手上的金戒指也摘下來捐給了大會。這個十三歲的女學生捐出一枚金戒指的事兒,就在天津大街小巷里傳開了;那個郭隆真呢,是個性情秉直的女孩,生在直隸省元城縣金灘鎮(zhèn)一個回族士紳家庭。她父親是個讀書人。那時的社會風氣,女孩子家就待在家里,是不能出去讀書的,頂多看一些《女兒經(jīng)》什么的,她記得爸爸教給她的,除了《女兒經(jīng)》,還有《七誡》《閨范》這類書。那時她十歲還不到呢,有一天她問父親:“爸,有《男兒經(jīng)》沒有?這個《女兒經(jīng)》盡叫女兒干這干那,那哥哥他們呢,什么事也不干啦?”父親笑了一下,對她說:“男治外,女主內(nèi)。因為內(nèi)外有別,你們學的東西也就不同,男兒要念四書五經(jīng)。”她把脖子一挺說:“木蘭從軍,緹縈上書救父這樣的事兒,古代就有。他們男兒能干的事兒,我們女兒家也能干?!备赣H無奈,后來就答應她和哥哥一樣邁出家門讀書去了。那次學生會上,隆真還給大家講了一個事兒。她故意咳嗽兩下,說:“我可不想裹腳,我當著我媽面兒,一邊哭鬧,一邊撕了那塊裹腳布。我媽沒了辦法,我爸也袒護我。鬧到最后,家里到底妥協(xié)嘍,我不裹腳啦?!惫≌婧蛣⑶鍝P同歲,都是1894年生人,比馬駿大一歲,比鄧文淑正好大了十歲。鄧文淑是河南光山縣人,出生在廣西南寧。她和郭隆真都改了自己的名字,郭隆真把“郭淑善”改成了郭隆真,鄧文淑也是嫌自己名字弱不禁風,把鄧文淑改成了“鄧穎超”,兼任著天津女界愛國同志會的演講隊隊長。在馬駿的心里,她們是中國婦女界的一面旗幟,都是名聞京津的女杰英豪。

    在許錫仁輕微的呼嚕聲中,馬駿聽見窗外有幾聲小鳥的啁啾聲。他站起身,輕輕走到小窗跟前,看見外面黃梨樹枝丫上落了三五只黃鸝。它們也看見了他,沒有馬上飛走,抖了抖小翅膀,晃了晃小腦袋,才飛到遠處去了。馬駿笑了笑,又回到草鋪上。

    那次演講會結(jié)束之后,幾個打球的東北學生坐在操場那邊也在議論。馬駿和周恩來走過去,聽到一個說:

    “今天的演講實在是太精彩了,特別是遹泉的演講,入情入理,語言嚴謹,把同學們都聽入迷了。自從咱們這些東北學生入學以來,總是被南方的學生看不起,他們考入學校時的分數(shù)高,處處顯示出趾高氣揚的樣子,真是叫人看不慣。遹泉的演講不但感人,還大大地為我們東北的學生爭了一口氣呀?!?/p>

    “出來的時候,我聽到國文教師趙公謹先生他們談論遹泉的演講了?!绷硪粋€說。

    “說什么?”

    那個學生模仿老師的神態(tài)說:“屬語極其有法,煞是講士之材?!倍旱么蠹叶夹α顺鰜?。

    他們看見周恩來和馬駿兩人站在他們身后,都站起來紛紛讓座。周恩來說:

    “今天聽了馬駿君的演講,實在是讓人振奮呀?!?/p>

    “周君,你可是南方的學生呀,怎么夸贊起我們北方的學生來了?”

    “咱們學校是有一些學生搞什么同鄉(xiāng)會什么的,我對這些很不贊成。再說,我是在東北的沈陽讀的小學,也算是北方的學生嘛,你們不會不要我吧?”周恩來的話把大家逗樂了。

    “我非常同意周君的看法?!瘪R駿邊說邊整了整衣領,“我們在一個學校里讀書,大家都是同學,不應該分南方北方。大家的共同目的就是多學知識,將來報效國家?!?/p>

    說話的工夫,學生們一波一波向這邊湊過來,已經(jīng)圍攏得里三層外三層了。同學們紛紛要求馬駿多給大家講講,馬駿也不推諉,干脆說:“好,那我就跟大家談談,何為我們的更大快樂這個問題吧?!彼又f,“同學們,有兩個關系使我們快樂。第一,我們是同學,是同志,是愿國家富強有志的青年,是一同救國者,我們能不快樂嗎?第二是緣分,大家來自山南海北,在一起生活學習,同榮同辱,使大家快樂。我們的志向是要同心協(xié)力去救中國。為此,要使我們每個班級成為一個強有力的班級,每個人都要做得更好,為班集體爭榮。到那個時候,我們豈不快樂,豈不更快樂,將來以此濟國,國怎能不強,國已強啦,我們豈不有更大快樂嗎?”

    那天傍晚,馬駿和周恩來吃過飯來到校園里散步。櫻花已經(jīng)開落了,鵝卵石甬道鋪著細碎的花瓣兒,隱隱的清香纏繞著人的褲腳兒。院墻外,梧桐樹茂密的葉片在街燈橘黃色的光影中晃動。

    “聽說馬駿君是吉林寧安人,來到南開半年多了吧。你在這里的感受如何呀?”周恩來問道。

    “來到南開,才真正地呼吸到了新鮮空氣。這里的校長和老師們都很開明,學校的氣氛也很活躍,很適合我們青年學生學習新知識,接受新思想啊。”馬駿說。

    “對學校以外的時局,不知馬駿君是怎么看的?”

    “這正是我一直在思索的問題?!背聊艘粫?,馬駿接著說道,“辛亥革命已經(jīng)快五年了,雖然清朝的皇帝被趕走了,但是我們的這位袁大總統(tǒng)口頭上支持共和,暗中卻干著恢復帝制的勾當,還想把我們的堂堂中華變成袁氏的家天下。最近聽說為得到日本人的支持,還要在旨在亡我中國的‘二十一條’上簽字,真是喪心病狂呀。”

    “正是由于這些政客、陰謀家們把持著國家大權(quán),才使我們的國家越來越落后。我們不能只顧在學校讀書、做學問,要關心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呀?!敝芏鱽碚f。

    馬駿拉起周恩來的手,眼睛盯著對方的眼睛說:“恩來,說得對呀,我們要同他們做堅決的斗爭,使我們的國家強大起來?!?/p>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突然周恩來轉(zhuǎn)過臉來說:

    “哦,對了,馬駿君,你聽說過南開的韓梓飏吧?”

    “知道,我們是吉林老鄉(xiāng)啊??上О。铱嫉侥祥_來,他已經(jīng)畢業(yè)了?!?/p>

    “韓先生畢業(yè)已經(jīng)去你們吉林一中任職了。”

    “是啊,要是有機會回到吉林,我會去拜訪韓先生的?!?/p>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許錫仁在草墊上翻身弄出的動靜,把馬駿從四年前的情景中喚了回來。天已經(jīng)微亮,他側(cè)過身瞇上了眼睛。

    吃過早飯——也就算做是早飯吧。那個長著白皙面頰的許錫仁同學沖著墻角的馬桶撒完尿,一邊提著褲子,一邊歪倒在草墊子上。

    “我只能靠睡覺來打發(fā)牢獄的生活了?!彼]著眼睛說,“北洋政府什么時候能放我們出去啊。我們還都是學生,他們這樣對待我們真是太不公平了。小貓小狗還要叫喚幾聲呢,能因為叫喚幾聲就把我們當政治犯關起來嗎,豈有此理。”“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瘪R駿笑過一陣看了一眼許錫仁,接著說,“一不打你,二不吊你,天天供你飯吃,還白躺在人家這里睡大覺,上哪兒去找這等好事呦。我們哪,是民國政府的有功之臣。”

    “是啊,馬駿?!痹S錫仁仍舊躺在草墊子上瞇著眼睛說,“要不是你率領幾千名學生請愿團在天安門前示威,徐大總統(tǒng)能給巴黎中國代表團發(fā)電文拒絕簽字?北洋政府真應該把我們視為座上賓?!?/p>

    兩人又說了一些別的,許錫仁不知什么時候又呼呼地睡過去了。

    接近上午十點鐘光景,鐵柵門被打開了,又到了放風的時候。馬駿招呼許錫仁幾聲,見他沒反應,走過去用手扒拉他。許錫仁“呃、呃”兩聲,翻了個身又睡去。

    馬駿拎著馬桶邁下石階,順著墻壁朝后院走過去。有幾個號房里的學生已經(jīng)站在監(jiān)獄的大院子中間,沖著夏日的陽光伸懶腰,向四周漫無目的地瞭望。馬駿看他們的時候,太陽正照在他的臉上。他感到眼前一陣發(fā)黑,頭腦暈眩,身子踉蹌了一下,馬桶險些脫手。他那強韌的心性有些不太聽他使喚了。這時候正好許錫仁從牢房里出來了,他跑過來扶住馬駿,把馬桶接過去。他看看馬駿沒有大礙,就拎著馬桶朝后院走去了。

    每到放風的時候,這些被捕的學生都被獄警們分成三伙。一伙是大幫的男生,一伙是四五個女生,剩下的就是馬駿和許錫仁了。大幫的男學生都在院子的中間溜圈兒,馬駿和許錫仁在院子的東側(cè)放風散步,那些女學生則被圈在院子的西側(cè),靠近女牢隔院的小操場那兒散散步。平時并沒看到有這么些個士兵看守,一到集體放風的時候,他們就像北京胡同四合院里的毒蚊子似的,白天看不著,天一黑就不知道從哪里都出來了,嗡嗡地叮人。即便是一伙的,看守都禁止他們互相說話;隔伙的,就更不準大聲喧嘩了。有違反牢規(guī)的,特別是蹺腳抬眼跟隔院的女犯搭腔聊話兒的,看守獄警就端著槍把他架到牢房里停止放風。上一次放風,有個山東學生跟大個子獄警還吵了幾句嘴。

    “不讓說話,放屁讓不讓?”

    “放屁也別讓我聽見,聽見跟說話同等對待?!贝髠€子說完,跟旁邊那個留著一撮唇髭的獄警撇撇嘴。

    “你放屁我們可聽見了。”那個學生嘟囔道。

    “我啥時候放了?”

    “剛剛?!?/p>

    “小兔羔子,你還敢罵我,看老子一個槍子兒崩了你?!?/p>

    “算了算了,跟這些毛孩子生氣犯不上?!贝谨诎汛髠€子拉到一邊去了。

    馬駿往大院子看了一遍,沒有看到老蔡;他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見到他了。馬駿往回走的時候,抬頭朝女牢那邊的小操場望了一眼,他好像只看到了郭隆真,沒有看到劉清揚。郭隆真正在沖看她們的獄警大聲嚷嚷:

    “喂,我們這兒有個女學生病了,你們管不管?”

    “像個家雀兒似的,窮嚷嚷什么,死不了人。”一個獄警很不耐煩地說,“老蔡到縣城去了,一會兒他回來,他去管你們。”

    唇髭在這邊跟大個子借火點著煙,放在嘴上說:

    “這個老蔡真該告老還鄉(xiāng)了,越來越糊涂。”唇髭接著說,“上次我告訴他,給我捎半只烤鴨回來,他還給忘了。看他一會兒回來忘沒忘,再忘看我怎么收拾他?!?/p>

    “他瘸了巴唧的,你可少惹他?!贝髠€子說,“那個倔脾氣一上來,看他絕你祖宗。”

    他們說話的當口兒,老蔡挑著兩筐蔬菜,一瘸一拐地從監(jiān)獄大門那邊晃晃蕩蕩走過來了,身上還扎著他那件灰了巴唧的圍裙。他一邊走,一邊從圍裙口袋里摸出一包東西,一揚手,把東西扔給一個獄警:

    “拿著,藥!”

    他走到唇髭和大個子跟前,把挑子放下,從菜筐里拿出一個透油的紙包,遞給唇髭說:

    “給你,就著馬尿塞去吧?!?/p>

    唇髭接過烤鴨,笑嘻嘻的沒說什么。他把槍挎在肩膀上,沖放風的學生們大聲喊著:

    “時間到了,都回窩兒去吧,啊。”

    馬駿沖那邊的郭隆真擺擺手。

    “打什么招呼,趕緊回牢?!贝髠€子用槍管把馬駿的手扒拉下來。

    “怎么,連伸伸腰、舉舉胳臂都不行嗎?!瘪R駿說。

    “你這是舉舉胳臂嗎?”大個子說,“不許聯(lián)絡,趕快回去!”

    馬駿走回號房石階那兒的時候,聽到身后呱嗒一聲,他回過臉來,看見老蔡挑著菜筐已經(jīng)半跌半倒在那兒了,一筐黑黢黢的土豆散了半筐。馬駿趕緊蹲下身,幫他把滾到一邊去的幾個土豆往筐里揀。他沒有想到,他幫著把土豆撿到筐里的時候,老蔡按住了他的手,往他手心里悄悄塞進了一個紙團兒,然后挑起籃子晃晃蕩蕩朝大東墻那邊一片矮趴趴的監(jiān)獄的廚房走過去了。

    馬駿回到監(jiān)牢,還沒在草墊子上坐穩(wěn),許錫仁就用異常好奇的眼神瞅著馬駿,湊過來問:

    “那個老頭往你手里塞了什么東西?”

    “你的眼睛真管事兒啊?!?/p>

    馬駿正要看那個紙團兒的時候,外面響起一陣鐵柵門的開鎖聲。一個胖乎乎的獄警進來,把端著的一盆涼水放在地上,又扔給馬駿一條破毛巾。

    “自己洗個澡吧,老子還得侍候你們。”胖乎乎的獄警說。

    馬駿和許錫仁兩人擦完身子,獄警把水潑到外面,提著水盆兒,晃著腦袋走了,身后留下他哼唱的京韻小調(diào):“二八的那位俏佳人兒,哎她懶梳妝……”

    等那個胖獄警走遠了,馬駿坐回草墊上,沒去理會他旁邊的獄友,自己先把那張皺巴巴的紙團兒打開來看。

    許錫仁看見馬駿的神色隨著那個紙團兒上的內(nèi)容越來越興奮,還沒等他急著去看上面寫了什么,馬駿已把那個展開的紙團兒給他遞過來了。

    “京報!”許錫仁激動得淚水忽然漲滿了眼圈兒。

    “小點兒聲……”

    那不是一張整張的報紙,只是撕下來的一塊兒報紙殘片。但是上面黑色初號大字的醒目標題,像是給這黑暗潮濕的牢房投進一線灼熱的火光,讓兩個年輕的學生領袖欣喜若狂。許錫仁又忍不住把兩只眼睛盯在那個一長趟的標題上,“天津、濟南、上海、南京通電,強烈要求北洋政府釋放被捕學生代表!”許錫仁一邊小聲念著文字,一邊手在不停地抖動。他一把抱住馬駿,泣不成聲地說:

    “真沒想到,全國的民眾……都在……支持我們啊……”

    “得想辦法,把這個消息通知給所有的被捕學生?!瘪R駿說。

    “對。”許錫仁說,“白天放風的時候,我去倒馬桶,在廁所碰見那個山東學生。他說,他們每天都在監(jiān)牢的大廳里干活兒?!?/p>

    “干什么活兒?”馬駿問。

    “打紙葉子。”

    “打什么紙葉子?”

    “都是一些民國教育部的小學課本?!?/p>

    馬駿把身子靠在墻壁上,沒有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許錫仁忽然問:

    “那個老頭,他為什么把這個報紙團兒塞給你啊,他是什么人?”

    “他是這里的老看守,他把我們都當成了孩子。”

    “是啊,他這個人,可真好……”

    鐵門外有個人影走過來,一個看守用槍托敲打了一下柵欄門:

    “別說話了,都幾點啦;還他媽嘮,趕快睡覺!”

    “揚棒(趾高氣揚)什么,一只巡夜的狗。”許錫仁低聲嘀咕了一句。

    ……

    節(jié)選自《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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