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好在
我抬頭望一眼初升的太陽,連綿的群山之外,有一個地方叫昆明。那里生產綠色包裝的春城牌香煙,故鄉的人們叫它“青蛙皮”,視若珍寶。火柴也出自昆明火柴廠,黑頭小鬼們齊排排簇擁著,抽出一根輕輕一劃就變成火焰。那時我以為火柴盒是魔盒。那時我在故鄉大涼山,從未想過有天會在昆明安身立命。
這世界有那么多城市,我們只能擇一棲居。就像這世界有那么人,只有一人能陪伴終老。這是我和昆明的緣分,是我兒時遙想它的回應。
2003年,一輛風塵仆仆的客車將我吐在菊花村客運站。樓房如林,讓人眩暈。可是,我要像一株羞怯的稗子,在這堅硬的土地上開始新生活。我的背包里有兩本發表過我作品的文學雜志,這微弱的夢想一如多年前的火柴之光。
那時的滇池路還算是城郊,低調的別墅掩映林中;渣土車橫沖直撞,黃塵滾滾;44路公交車從海埂公園開往昆明站,需要和同一路線的私營中巴搶生意。而我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車。那時年輕,雙腳便是馬達。滇池在幾公里外。小商販在大壩上賣裹了雞蛋清的油炸小白魚。一轉身,在水里看見它們那些幸運的同伴,我吃不下了。
當時我的職業是房產經紀人。一群和我一樣來自鄉村卻不甘平庸的同行,狡猾如黃鱔,刻在心上的就是4個字:出人頭地。白天帶人看房,看得心里哀傷——這城市,這么多房子,沒有一間屬于我。而夜晚卻不一樣。拉下卷簾門,10平方米的辦公室,屬于卡夫卡、杜拉斯、庫普林、勞倫斯等人不死的靈魂。有時候白天也讀,不忍釋卷,難免錯過客戶。我的中篇小說《四〇一》正是源于這段經歷。
我的寫作始于抵達昆明之前。但是這座城市讓我堅定了寫作的道路。我曾有一段出沒于一二一大街的經歷,那里有著名的西南聯大舊址。當年的教室還在,不遠處是聞一多的衣冠冢。一二一大樓里有朱自清的蠟像,還有他出的試卷。如果時光倒流至1937年,我會在這條街上遇見劉文典、陳寅恪、沈從文、錢鍾書……幾十年后,畢業于這條街上的云南大學的著名詩人于堅在《昆明記》里寫道,“昆明是座詩人之城”。
我在昆明度過了最好的年華。年輕、消瘦、沖闖、倔強。當有天從涼山轉走了戶口,我知道,這一輩子都要生活在昆明了?!昂迷凇笔且痪淅ッ髟?,舒適之意。昆明好在,我選擇在這里居住。我清楚記得我住在某個地方時,寫下了哪些作品,我們相互見證。它知道我如何一步步成為一個寫作者,我知道它2003年后的變化。至于更早的昆明,在于堅的《昆明記》里,在羅養儒的《云南掌故》里。
身處昆明,回望涼山,我的小說就產生于這個空間里。昆明和涼山,我的兩個家鄉。一個用來回憶,一個用來生活。仿佛隔得遠了,那些人物才會在記憶里活起來。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大概不會寫出跟昆明有關的小說了,因為我沒有離開的打算。
(作者為《滇池》文學月刊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