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1年第6期|王彤羽:罪雨(節選)
一
三月的烏坡山,落雨的時日特別多。這雨不大不小,又沒完沒了,像昆曲里的那道水磨腔,多了少許悠遠纏綿的韻。這一帶山里,路窄,彎曲,車馬不入,稀見游人。如要進山,行不過三日定是走不進最深處。按說這幾近荒山野嶺的地方,沒幾人會來??芍怖x這時候進了烏坡山。她背一大登山包,穿一身橙黃色雨衣,騰出的雙手不時抓一把路邊的山石或樹干,稍微借力,哼哼兩聲登上陡坡。此山前半部分不算陡峭,皆是梯田與溝渠。小雨天氣,梯田清澈如鏡,鏡中秧苗翠綠蔥蘢。再往深處走,換了個天地似的,樹蔭如蓬蓋,高聳入云。已走有小半日了,植俐抬頭望天,若她沒記錯,此山深處,有一民舍。
前方,一位老者牽一頭牛往上攀爬。老者行走利落,牛更是走得穩穩當當。植俐小跑幾步,跟上,詢問老者附近可有民舍。老者伸出右手,斜指左上方,說再走約摸一個半時辰,就能到。但從此路上去,逢岔道一定要往左轉,一直往左,千萬莫往右拐,右邊的右邊,可就無路可行了。老者抹一把臉上雨水,吐出溫熱氣息,呵呵笑道:“姑娘可是趕上了,這民舍雨天里求宿,女子一律免費。”
植俐驚訝道:“還有這種規矩?”
老者說:“規矩定有許多年了,當地人都曉得?!?/p>
植俐說:“店家為何立此規矩?”
老者搖頭:“這是人家家事,我可就不清楚了,據說男主是位盲人,女主更是不輕易見人——姑娘來此休假還是?”
值俐想了想說:“就小住幾天?!?/p>
二
三月天氣,不算涼寒,只是深山里頭,又逢下雨,足以讓人心生寒意。植俐按老者所說,逢岔道便往左拐。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道路略顯寬闊、平坦,兩旁景致顯出秩序,又聞雞鴨聲陣陣傳來。抬頭張望,不遠處有一幢小規模建筑物。兩層,不見華麗,也難見詩意,想必就是那家民舍了。大門處掛有兩個橢圓形燈籠,通了電,透過雨絲,遠遠便能瞧見。
此民舍的外墻極為樸素,只上了白水泥。數一數窗戶,每一層約有四間房。樓房雖不高,占地倒也寬闊,周圍筑起了高墻。大門外擺有一對小石獸,似鹿又似馬,雙眼圓睜,團身而坐,說不上是個什么東西。
木門虛掩,沒有門檻,植俐推門而入。
通往里屋的院子很大,不見種有植物,也不見魚池,四處皆是空蕩的水泥地面。積水尚淺,小心地踩踏過去,鞋底泥巴和入水中,攪起小片混濁。
門口掛有半簾咖色珠子,撩開,觸及簾上鈴鐺,發出刺耳聲響。植俐走入屋里,喊一聲“有人嗎?”無人應答。再喊一遍。片刻,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從外頭慢慢走進,聲音先傳了過來,說不好意思啊讓你久等了。
待男子走至跟前,果真如老者所言,是位盲人,想必就是店主本人了。男子說他姓佟,小店規模不大,又處深山,客人不多,夫妻倆就能應付,沒請工人,如有照顧不周,請多擔待。
佟先生額頭寬闊,面容柔和,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他穿一身灰白色麻質唐裝,盤紐一路扣至喉結。人高,肩寬,清瘦,看起來穩重、利索,有幾分超然之氣度。
客廳擺設簡單,進門處是一張齊胸高半丈長的木臺,一本半舊的登記簿隨意擱于一角。一個大木頭墩子放在屋子中央,上面擺著一套茶具,旁邊是四個小木頭墩子,沒上油漆,鋪著淺色針織物,垂下短短的穗。墻角處還有兩把寬大的椅子,椅子斜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畫。因著佟先生的眼睛看不見,登記自然由植俐自己填寫。倆人只簡單地交談幾句,算是完成了例行手續。佟先生微微一笑,說按店里規矩,姑娘今日入住,可免費。西廂角落里有一間房,清靜,如沒問題,請跟隨我來。說罷,領植俐上樓,左拐,走至盡頭。樓道和走廊皆是木頭建造,植俐踩踏上去發出極大聲響。而佟先生雖是盲人,走起路來,倒如貓一般的輕巧,如秋葉入土,無聲無息。
佟先生說:“我住一樓東廂,如姑娘有何需要,可以喊我。”說完,微微頷首,左手背負后面,挺直腰桿,慢慢地朝樓梯口走去。
植俐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冒出一句:“我之前可有到過此地?”
佟先生停下,緩緩轉身:“聽姑娘說話語氣,不曾相識呢?!毙α艘恍τ终f,“難不成姑娘來沒來過,自己倒先忘記了?”
植俐自嘲:“生了一場病后,就如老人家似的健忘了?!?/p>
佟先生摸索著下樓,一邊說:“容易忘事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呢?!?/p>
植俐便住了下來。
客房不大,好在視線不差,每間都有一扇窗對著走廊。走廊前方,院子對過去的地方,左邊是一片菜地,籬笆圍起,里面種有許多蔬菜,綠油油的一大片。右邊是圈起的雞舍,養有十幾只雞鴨。植俐就是在那個地方看見女主人的。離得比較遠,看不大清楚,只見一個穿著天青色衫裙的女子坐在輪椅上,手里拿著一個盛滿東西的大簸箕,進入雞舍,把東西分別倒進兩個圓形食盆里。雞鴨全部圍攏了過來,雞一堆,鴨一堆,圍成圈,開始啄食。女子定定地坐著,看著,直到盆中食物全部被吃光。如不是這天說變就變,才剛消停一會兒又下起了雨,想那女子還如石膏般長久坐著??捎暝较略酱?,偏不許她由著性子似的。直到佟先生在屋里喚她,這才調轉輪椅,回到屋里。經過院子時,女子抬頭張望,和植俐打了個照面。女子看著植俐,忘記了驅動輪椅。佟先生一聲聲催促,女子許久才應答一聲,可還是一動不動。佟先生不得以走出院子,嘴里小聲責備,推著她回到了屋檐底下。
三
翌日清早,雄雞啼鳴。植俐早早醒來。房間里很暗,窗簾盡是深色厚重的料子,光不能進入。只是不再能睡,便亮了床頭燈,躺床上四處端詳起來。房間看著普通,陳舊,擺設也無特別之處。唯獨墻上的一幅畫,顯得與周遭有點格格不入。那是一幅裝裱在鏡框里的速寫,和一本書差不多大小。畫中是一個女人正在做鬼臉——黑色眼珠子聚集中間,鼻梁下是兩個大小不一的黑鼻孔,嘴巴夸張地往右邊歪去。這畫看著有幾分滑稽,引人發笑,可放在這房里,似乎輕佻了點。植俐起床,光著腳丫走到窗前,拉開窗簾,一下就亮了起來。再打開房門,前方碧綠青翠,蟲聲嚯嚯,空氣清涼。植俐的心情莫名地愉快起來。
讓植俐意外的是,陳晌竟然也來到了這里。植俐的朋友不多,陳晌算是其中一個。十年前,陳晌開有一家婚姻介紹所,植俐是在那時候認識的他。那幾年,婚姻介紹所的生意特好,入會按服務品質的高低而分成好幾檔。植俐交了六百八十元,差不多一個月的薪水,成了金牌會員。金牌會員的意思是,你可以約會金牌會員、銀牌會員、銅牌會員,就是不能約會鉆石會員。那幾年里,植俐見了不少老板、公務員和高薪精英。一般來說,金牌會員是不愿意見銅牌會員的。為何?這交了錢的服務也得講究個門當戶對不是?但是,為著陳晌的請求,植俐心一軟,不單見了不少銅牌會員,還好心游說一些會員提升了個級別——銅牌轉銀牌,銀牌轉了金牌。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好處,植俐功不可沒。作為回報,陳晌也為植俐破例安排了幾個鉆石會員。雖說最后沒牽手成功,可這么一來二去的,植俐和陳晌就親近上了,成了好朋友。而近幾年互聯網發達了,婚姻介紹所的生意一落千丈,客人跑了一茬又一茬,最后只剩下兩個“紅娘”——陳晌和他表妹。倆人一合計,決定開拓業務,學起了心理咨詢課程,考了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還成立了個心理咨詢協會。而植俐,碰巧前幾年遇上點事,這心里一直是毛毛刺刺地別扭,就順理成了他心理輔導的對象。
這會兒,看見陳晌與佟先生在廳里說著話,植俐驚訝得不行,問陳晌何時來的。
陳晌說:“昨夜里就到了,看你睡了,就沒打擾。”
“你怎知我在這里?”植俐問。
“你之前和我說過,又忘了?”陳晌聳聳肩,苦笑一下。
“我有說過嗎?”植俐拍拍腦袋,又無從想起,這幾年都這樣,事常記了一個混亂,這讓她特別信賴陳晌,仿佛陳晌就是她的一個備忘錄,“可你怎么也來了?”
“擔心你,你之前剛病過一場,身體不還沒復原嘛。”
“可我感覺已經好了,想出來散散心。”
“那就好,我最近也不會一直待在屋里,我會到處走走,考察考察。這里是個好地方,可以考慮搞一個養生館什么的。我房門不鎖,你要找我就留紙條給我好了,我回來時會看到?!?/p>
陳晌果真如他自己所說的,與植俐見過一面后,就不知所蹤。大多時候,植俐只能自己一個人到處閑逛。
舍里特別安靜,沒見住其他房客。植俐的午睡時間比以往長一些,會到下午四點,起來后到處走走看看。那日,她正想穿過院子,聽見東廂房里有女人說話的聲音。聲音不大,特意壓抑著嗓門兒的沙啞,忽而又尖細起來,像在爭執著什么。旋即,聽見門“嘭”的一聲撞到墻上,一個女子沖了出來。女子身材瘦弱,長發及腰。穿一襲墨綠色燈芯絨長裙,腰部以下有波浪形褶子。她坐在輪椅上,裙子蓋到腳踝處。女子看見植俐,愣了一下,方才的怒意從臉上隱去,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植俐看著她,也怔住了。那女子長得和她實在是有幾分神似,同樣的長發及腰,同樣的瘦弱,一雙大眼睛,連瞪視的表情都有共通之處。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
“莉兒——莉兒——”屋里傳來佟先生的呼喚。女子連聲答應,略顯慌張。她低垂下頭,長發蓋去了半張臉。然后飛快地轉動輪椅,進了屋里,沒再看植俐一眼。
植俐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女子給她的感覺熟悉而又不安。難道之前她倆見過?如果是真的,那佟先生為何說對她沒印象?只是因為他的眼睛看不見嗎?可是,女子看到她時的反應似乎有點兒不合情理。她轉身上樓,想找陳晌來幫著理一下頭緒,可陳晌不在房里,他在那日后就沒再見過蹤影。植俐想著不如給陳晌留個紙條,約一個見面的時間,好好聊聊。
······未完待續
——節選自《小說月報》2021年6期
王彤羽,作品見于《十月》《花城》《山花》《江南》《作家》《芙蓉》《小說月報·原創版》等刊,有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轉載,曾獲《紅豆》文學新人獎、廣西網絡文學大賽二等獎等獎項?,F居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