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2021年第3期|王凱:星光(節選)
    來源:《十月》2021年第3期 | 王凱  2021年06月18日07:24

    1

    收到劉寶平的短信之前,整個世界和37路公交車都運行正常。這個悶熱無風的周日午后,古玉站在車廂后門處的一個天藍色空座邊上,看著車流兩岸無盡的樓宇和行人。車聲涌動,乘客稀少,他是唯一站著的那個人。

    他每次都站著,哪怕車上空無一人。這看上去有點傻,卻讓他感覺輕松。兩年前剛從肋巴灘調到雍城那幾個月,他也曾在公交車和地鐵上坐過幾回,不過很快就不坐了。坐著令他緊張。每到一站,他都忍不住望向車門,仔細甄別剛擠上來的乘客,然后飛快地評估自己是否應當起身讓座。那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與他毫無干系,他卻莫名其妙地認為自己對他們負有某種責任,并為此瞪大眼睛繃緊身體,像個緊盯著顯示器的雷達操縱員,生怕漏掉了重要的空情而被送上軍事法庭。

    他總結過,公交車上真正需要讓座的乘客微乎其微:要么老得走不動路,要么小得還不會走路,要么就是身懷六甲不方便走路。問題是大多數時候,其間的界限并不清晰。有一回他把座位讓給一個抱著爸爸大腿不停往地板上出溜的小男孩,不料他才起身,小家伙卻沖他做個鬼臉,嘻嘻笑著跑去了車廂另一頭,等他回過神來,位子已經被別人占了。更難判斷的是那些刷老年卡的乘客,他們看上去壓根兒沒有六十五歲,常常擔綱車廂罵戰的主角,火力全開時中氣十足口沫橫飛,詞匯粗鄙而豐富,弄得眾人紛紛閃避,絲毫看不出需要讓座的跡象。為了舒緩乘車時的緊張情緒,古玉也學著和別人一樣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討厭的是眼皮總在劇烈抖動,那種感覺類似見死不救,而自己正在無可救藥地迅速墮落。最后一次是在地鐵二號線上,他還沒來得及從剛擠上來的一堆乘客中發現合適的讓座對象,身邊一位瘦小的阿姨已然起身去招呼一個穿裙子的姑娘了。來來,坐這兒。幾個月了?她們微笑地攀談著,讓呆坐一旁的古玉深感沮喪。他怎么就沒看出來那是個孕婦呢?問題是孕婦難道不應該挺著大肚子,體重一百六十斤才對嗎?這失誤造成的挫敗感很長時間揮之不去。雖然那天他穿著優衣庫買來的T恤和短褲,沒人知道他是個三十二歲的空軍上尉。

    那次以后,他再也沒在公交或地鐵上坐過。他寧愿站著。站他不怕。十八歲上軍校的第一課就是站軍姿。最長一次他站過三個鐘頭,那是因為內務檢查時他們忘了擦燈管而丟掉了流動紅旗,班長盛怒之下對他們的懲罰。班長在他們身后走來走去,不時用膝蓋頂他們的腿彎,或者冷不丁地去拽他們的袖子,看他們雙腿是否用力繃直,手臂是否緊貼褲縫。那一回全班九個人站暈了兩個,站吐了一個。每個暈倒的同學需要兩個人攙扶回宿舍,嘔吐的同學也需要有一個人陪同,最后只有古玉一個人從頭站到了尾。他和班長大眼瞪小眼,至今回想起來都很可笑。那時候他的兩條腿肌肉結實皮膚光滑,不像現在,右膝到屁股一線多了十幾處白色的疤痕,總會在陰雨天開始作祟。所以只要站著,就不用再去考慮讓座的問題,就不會讓自己那么緊張。雍城總是讓他緊張。即使現在陪著馮詩柔上街,他依然感到緊張。尤其是在商場,一進去便會面紅耳赤胸悶氣短,額頭和掌心不停出汗。去商場是為了陪馮詩柔,他不好不去,但公交車上他可以不坐。你干嗎呀?起初馮詩柔會奇怪地瞅著他,為什么不坐?這個問題的答案過于庸人自擾,連古玉自己都想不好該怎么回答。他只能笑著搖頭,告訴馮詩柔他不坐,他真的不坐,他就是喜歡站著。

    不過今天情況有點特殊。連續三個星期,他都被馬處長摁在倉庫搞方案。一個聯合火力演習彈藥保障方案。一個倉庫實戰化訓練方案。一個野外駐訓組織實施方案。這個周末本來也得加班,戰區空軍保障部李部長下周四要帶工作組來倉庫檢查工作,馬處長想盡快把匯報材料弄出來。意外的是周六下午,他突然開恩把古玉放走了。

    我差點忘了,六月十九號你還要去西藏押運,也沒幾天時間了。馬處長翻了翻臺歷,匯報材料先放一放,李部長周四到,時間還來得及。你先回趟家,也有日子沒見小馮了吧?

    沒事的處長。古玉習慣性地客氣著,去西藏押運也沒啥,也就是地方遠點海拔高點,半個月差不多也就回來了。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不是遠不遠的問題,而是能不能完成多樣化保障任務的問題。倉庫組建幾十年都從來沒往西藏押運過火工品,現在讓我們去,這說明什么?說明這是一個全新的考驗,機關和部隊也在看我們能不能經得起這個考驗!否則就那十幾發彈,我叫保管隊去兩個人押運不就完了,還要你一個副營職參謀帶隊干啥?馬處長瞅古玉一眼,行了,聽我的,你先回去。你和小馮上個月不才剛領證嗎?小兩口總不見也不對……回去吧,材料周一再說!

    古玉沒再客氣。在馬處長手底下干了兩年,聽得出他是認真的。加上最近兩天,右膝上方又開始發脹。憑他八年來的經驗,這種特殊的酸脹感——讓古玉想到緩慢生銹的金屬——正在提醒他空氣濕度過大,而他也在辦公室坐得太久,確實需要休整一下了。

    昨晚回來見到馮詩柔,免不了有些用力過猛,早上醒來右腿酸脹得厲害,下床都有些吃力。上午陪馮詩柔逛街時,右腿感覺像是粗了一圈,他不得不經常停下來用力甩腿。你咋了?沒事啊。噢,我以為你等不及了。沒有沒有。那就好,我再試試這條。整個上午馮詩柔都在試褲子。大批褲子破洞的姑娘在街頭出沒,馮詩柔不能沒有。他們走了兩條街上的好幾家商場,試了能有十五條褲子,那些褲子的顏色、材質、版型、長短、價格,以及洞的位置、面積和破損程度令馮詩柔猶豫不決。好看嗎?挺好的。比剛才那條咋樣?都挺好的。古玉每次都這么回答,雖然他認為那些緊身牛仔褲并不適合身材略顯矮胖的馮詩柔。快到飯點了,他們才走了很長的路回到最初去過的那家商場,買了最初試過的那條褲子。當然是在馮詩柔的帶領下,不然古玉不可能找得到。調到雍城兩年了,古玉依然會在商場里迷路。這不奇怪。城市缺乏能見度,比一望無際的戈壁灘更難辨別方向。

    買完褲子,他們去了一家網紅泰國菜館。他們前面排了十一桌。認識馮詩柔之前,古玉從來沒為吃飯等過位。排隊上廁所是因為沒辦法,排隊吃飯又是為了什么呢?肋巴灘不存在這種事。就像那里不存在霧霾、噪音和交通堵塞一樣。可馮詩柔想吃,那就吃好了。他們坐在餐廳門口的條凳上各自埋頭玩了四十分鐘手機,身邊彌漫著一股塑料燒著了的怪味兒。進去坐下以后才知道,那怪味來自一種漂浮著黃色泡沫的湯。每上一道菜,馮詩柔照例會先拍照,她的朋友圈需要這些照片。她還讓古玉給她拍。把我臉拍這么大,你能不能走點兒心啊?和從前一樣,古玉拍出來的沒有一張能讓她滿意。算了算了,還是我自己拍吧!古玉如蒙大赦,趕緊把手機還給馮詩柔。

    后來古玉回想起這一幕時,記得最清楚的是餐廳墻壁上的各種交通標志,以及服務員的東北口音。按照馮詩柔的計劃,午飯后他們會去看電影。她要穿大家都在穿的破洞牛仔褲,也想看大家都在談論的愛情片。古玉一直認為,愛情片和科幻片應該歸入一類,因為它們描述的東西并不存在,當然,他不會發表這種愚蠢的意見。接下來,他們將去吃位于雍城最高建筑頂層的一家網紅下午茶,里面有漂亮的蛋糕、餐具和外國服務生,馮詩柔已經念叨了好幾個星期。古玉清楚那地方會很貴,而且自己會渾身不自在,他更想找個地方吃一顆白水煮羊頭。至于晚上干什么,馮詩柔還沒想好,好在馬處長已經替他們想好了——午飯才吃到一半,古玉就接到了馬處長的電話。

    在什么位置?機關剛來電話,說李部長的日程提前到周二上午了。馬處長的聲音帶著一絲皺褶,本來不想叫你的,寧主任一個勁催著要匯報材料,你現在能趕回來嗎?

    當然沒問題。在這個濕熱黏膩又生死攸關的夏天,沒什么比馬處長的召喚更重要的了。馮詩柔的臉本已沉了下來,聽古玉提到馬處長,表情又和緩了些。行吧,你去吧,咱倆的事還得靠人家呢。這讓古玉有些內疚。從認識到結婚這半年里,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十個周末。每次見面之間相距很長時間,仿佛橫亙著一條接一條的路面減速帶,剛加速就得制動,讓古玉無法感受到想象中應有的速度與激情。按他的想法,以這樣的交往頻率,兩年以后再結婚應該是適宜的,可馮詩柔卻表現得很熱情。咱們結婚吧,我想結婚了。她說,還需要等什么嗎?古玉沒想出還要等什么,所以他們就去領了證。馮詩柔是醫科大學的碩士、腫瘤醫院疼痛科的醫生,人家愿意嫁給他,已經遠超他的人生預算,他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領結婚證那天,他只請了一個上午的假。從婚姻登記處出來,兩人吃了點粥,古玉就回倉庫去了。這無疑是場成本低廉的戀愛,如果他是馮詩柔,恐怕都不會看上自己,可馮詩柔幾乎沒有抱怨過。除了幸運,他找不出別的解釋。離開時,他提前結了賬,又給馮詩柔微信里轉了一千塊錢。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什么呢?他怎么可能知道,這會是自己和馮詩柔共進的最后一次午餐呢?

    車又停一站,下去幾個人,又上來了幾個人。一個頭發亂糟糟,T恤卷到胸口的小伙子走過來,看了一眼古玉,像是嫌他擋住了座位。古玉趕緊往邊上挪一步,小伙子一屁股坐下,又伸手拉開窗玻璃,一股熱風頓時涌了進來,而37路本來是趟空調車。小伙子接著從褲兜里摸出根煙,點上抽了起來,灰色煙霧籠住了古玉的臉。二手煙果然很難聞,遠不如自己抽著感覺好。

    古玉只好又往邊上挪了一步。這個時候,掌中的手機兀地震了一下。他拿起來看一眼,屏幕上出現的名字令他心臟緊跟著猛震一下。像是在機場上突然聽到了消防車的尖叫。機場上每個人都知道消防車鳴笛意味著什么,而這個名字只有他才知道意味著什么。這個名字像是鐵箱子上陳舊的標簽,里面裝滿了破損的回憶、流血的傷口、泄露的隱秘和意外的死亡。

    劉寶平

    劉 寶平

    劉寶 平

    劉 寶 平

    他瞬間預感到了危險。盯著屏幕上的短信通知,遲疑著不敢點開查看。他居然被劉寶平整怕了!每次想到這個名字,古玉都會立刻喝止自己。起碼一年沒有劉寶平的音信,他常常認為自己已經把這家伙忘掉了,至少在理論上,他是應該把他忘掉的。然而此刻,那張圓鼓鼓的臉卻非常3D地從腦海中浮現出來,竟然還在沖著他笑。我是寶平啊連長。滾蛋,誰是你連長!然而回憶永遠單向輸出,劉寶平聽不到。記憶中的劉寶平正像一只企圖打開鐵籠的野豬,背后有無數青面獠牙的往事正在互相推搡著想要沖出來把古玉撕得粉碎。

    他似乎聽到司機在前面喊了句什么,一時間卻理解不了。腦袋像是高速運轉的飛機發動機瞬間吸入異物,把原本堅固齊整的渦輪葉片打得稀爛。過了五分鐘,要不就是五秒鐘,他的意識才漸漸恢復。車上不許抽煙!司機在前面喊。顯然,說的正是坐在他旁邊的小伙子。但對方塞著耳機,正伸手把煙灰彈向窗外。而風又生氣地把煙灰吹回車廂,有一些飛到了古玉黑色的T恤上。他抖了抖衣服,伸手去拍小伙的肩膀。

    司機師傅喊你呢。古玉等小伙子轉過頭摘下一只耳機才說,車上不能抽煙的,趕緊掐了吧。

    跟你有毛關系?小伙子可能受了冒犯,瞪起了眼,你算是干啥的?

    我就是替人家司機師傅傳個話。古玉賠著一點笑臉,公共場所抽煙總歸不對,你說是不是?

    司機是你爹啊?小伙重新塞上耳機,管閑事!

    心猛跳起來,而臉也刷地熱了。就在小伙子即將轉回頭的瞬間,古玉一把從他唇間揪出半截煙卷丟出了車窗。車窗拋物是不對的,可扔在車里似乎也不妥。小伙子騰地站起來,準確地說還沒站起來,脖子已經被古玉扼住了,右手在這根汗膩膩的脖頸上稍微打了打滑。按照“捕俘拳”的套路,這個動作叫作鎖喉。在肋巴灘場站警衛連,這是人人都要熟練掌握的基本戰術動作。古玉認為自己并沒使太大的勁,卻也足夠讓小伙屁股懸空,上半身后仰著抵在椅背上動彈不得。這么僵持了幾秒,小伙子終于放開雙手舉過了肩膀。

    古玉松開手,小伙子一屁股滑回座位,俯下身劇烈地咳嗽起來。不會有第二回合了,古玉想。他似乎從來沒這么干過。哦不,也不全是。很久以前,他也掐過劉寶平的脖子。心跳得很厲害,后背一陣陣發涼。為什么要動手呢?他問自己。他一時間也想不明白。要不就是劉寶平的短信鬧的。他可能把面前這個小伙子當成了劉寶平。

    2

    周日下午的辦公樓和古玉的腦袋一樣空空蕩蕩。倉庫領導和機關干部的家大都安在雍城市區,他們一般會在周五下午坐班車回去,周一早上再回來上班。唯一例外的是馬處長。馬處長屬于純種的辦公室動物,基本生活習性就是在飯堂覓食,在辦公室棲息,不求偶也不交配,每天傍晚在庫區長久地散步。一般情況下他都一個人走,有時也會喊上古玉。據齊胖子說,馬處長在保障部機關工作時買過一套經適房,離婚后給了前妻和女兒,所以沒處可去。要不誰愿意天天待在這破地方啊?齊胖子評論道,老馬有狐臭是不假,腦子又沒病!

    齊胖子把馬處長描述成一個凈身出戶又流落到倉庫這種邊緣單位的落魄男人,古玉反感這種人設。平心而論,馬處長是個不錯的領導,單是經常親自帶古玉一起加班推材料這一條,倉庫七個常委里頭沒誰能做得到。再說人家長得也好,身材高大氣宇軒昂,自帶兩道濃眉和一張紅臉,活像剛剛刮過胡子的關羽。不像齊胖子,一張鲇魚嘴從來吐不出什么好話。古玉不喜歡他。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剛調來不久的一個周五下午,他想進城買點東西,就上了辦公樓前的班車。剛坐下沒兩分鐘,齊胖子也上來了,說古玉坐了他的座位。這車已婚干部才能坐,你現在屬于無票乘車,快快快,趕緊起開!哄笑聲中,古玉灰溜溜地下了車。那天下著小雨,他站在營門外樹下等進城的客運中巴車。中巴車沒來,常寧寧卻來了。你怎么不坐班車?她放下車窗問。古玉愣了幾秒鐘,才認出這個裙子上繡了起碼五十只蝴蝶的姑娘確實是政治處的常干事。又是齊胖子說的吧?班車從來就沒固定過座位。你理他干嗎?他就一傻×!古玉挺尷尬地站在車邊,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上車吧,我捎你回去。不用不用,車一會兒就來了。來什么呀,那破車從來就沒個準點!古玉還想客氣,常寧寧卻翻了他一眼。別磨嘰了好不好?那是他頭一回和常寧寧說話,也是頭一回見常寧寧翻眼睛。后來常寧寧成了他在倉庫唯一聊得來的人,這大概是他唯一需要謝謝齊胖子的地方。相比之下,他和齊胖子在一個辦公室坐了兩年也沒怎么聊過。齊胖子喜歡聊股票,割肉補倉什么的,古玉一點也聽不懂——肋巴灘沒人聊這個。兩人同是倉庫業務處副營職參謀,齊胖子管收發,他管訓練,可實際上齊胖子經常不來辦公室,而馬處長除了把齊胖子的活兒派給古玉,似乎也沒什么別的辦法。古玉一直沒搞清齊胖子那個級別很高的親戚到底是他的姑父還是姨父,話說回來,這有什么區別呢?按新編制表,業務處頂多只能有一個副營職參謀納編,連很向著他的常寧寧都覺得古玉很難爭得過齊胖子。

    你得給馬處長說啊!這話常寧寧說過好幾次,他現在不就靠你在干活兒嗎?

    古玉張不開口。如果是馬處長主動提,他也許會趁機說一下。問題是馬處長從來也不提這事。每次陪馬處長散步,他說的全是工作。三號庫再不加固真要塌了。北山二號洞庫的濕度總是過高又找不出原因。庫區改造方案報上去快一年了卻遲遲批不下來。野戰伴隨保障一直沒有專用裝備。人工裝卸作業滿足不了部隊需要。要不就是機關能用的人太少而叉車的故障率太高。馬處長說這些事情時思路清晰又憂心忡忡,偶爾會停下來嘆一口氣。而古玉更希望馬處長談一談新編制下來以后倉庫機關的人事安排,這難道不是所有人唯一真正關心的問題嗎?好在兩年下來,古玉早已習慣了馬處長的習慣。從市里趕回來領受任務時,馬處長并沒多說什么客套話,只是讓他務必在晚上九點前把寧主任給李部長的匯報材料初稿拿出來。

    李部長是第一次來咱們倉庫。馬處長交代完材料路子,啥意思就不用我說了吧?

    不用說。李部長上任不到兩個月,保障部系統的人已經初步領教了他獨特的領導風格。該首長第一次下部隊就拒絕在招待所就餐,大清早獨自去了連隊吃“碰飯”。飯堂里突然冒出來一個少將,嚇得全連官兵魂飛魄散。當他發現早餐居然沒給戰士們煮雞蛋,倒也沒批評連長指導員,而是把聞訊趕來的場站領導痛批了一頓。還有后勤訓練大隊。幾天前李部長去檢查,正在會議室聽匯報,不知誰的手機響了起來。誰把手機帶進會場的?不知道保密規定嗎?誰?自己站起來!幾秒鐘后,面紅耳赤的副大隊長畏畏縮縮地站了起來。連一個手機都管不好,你還能管好什么事?于是,該副大隊長就全程站到了散會。這兩件事弄得駐雍城的幾個單位都緊張起來,而李部長來倉庫的時間又突然提前了兩天,難怪寧主任一個勁兒地催著馬處長要匯報材料。

    擱在平時,半天時間拿個初稿對古玉不算太難。畢竟有之前的匯報墊底,添上點新近的工作和時興的套話,順巴順巴也就差不多了。可古玉在電腦前坐到快六點,連最簡單的第一塊都沒搞出來。每隔幾分鐘他就會停下來,拿起手機搜索他從來沒關注過的關鍵詞。那些陌生又可憎的概念、術語和圖片堵在他的思路上,弄得他磕磕絆絆無法前進。還有腿。自打坐到辦公桌前,本已酸脹的右腿又開始發癢。先是這兒再是那兒,癢一會兒停一會兒,慢慢地范圍越來越大,間隔越來越短,最后這癢打通了時間和空間,開始四處彌漫。古玉又捏又撓,卻怎么也觸不到那要命的癢處。仿佛有一隊工兵正貼著他的骨頭,在血管和神經間挖掘著坑道,弄得他心尖都在顫。擠捏抓撓類似炮火覆蓋陣地表面,頂多在皮膚上留下些青紫,卻絲毫影響不到深層的掘進。他不得不一次次把雙手從鍵盤上拿下來,去死命地箍住大腿。材料的第一塊說白了就是倉庫的基本情況介紹,理應半個小時就結束戰斗,可整個下午,他連這點事都沒捋清楚。他唯一搞清楚的就是,自己的腦子已經不清楚了。

    你啥時候跑來的?不是昨晚才回去嗎?常寧寧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的,穿著短袖夏常服和軍裙笑嘻嘻地走進來,來加班也不知道給總值班員報告呀?

    進門的時候我想著給你說來著。穿著軍裝的常寧寧看著很清爽,讓古玉亂哄哄的腦袋安靜了些,我在值班室玻璃上看了,你沒在。

    噢,進樓的時候才給我說啊,把我這個總值班員當什么了?常寧寧翻一個白眼,你出發的時候就應該給我說。

    好好好,我錯了,這行了吧。古玉知道常寧寧在逗他,他應該報以笑容,所以他使勁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笑得怎么樣。巖巖呢,沒帶過來?

    他姥姥看著呢,過來也沒什么玩的,又得鬧。常寧寧眼珠轉轉,咦,不對啊,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跟你家馮大夫吵架了?

    我沒跟她吵過架,我們相敬如賓。古玉說,你當是跟你呢?

    嘁,誰稀罕跟你吵。常寧寧靠在古玉辦公桌上,散發著熟悉的香水味兒。有一次她在車上說,別人都不喜歡這種黑石榴香水,只有古玉覺得好聞。走啊,到飯點了。

    中午吃得晚,不想吃了。古玉把目光從常寧寧臉上挪回面前的屏幕,雖然那上面只有幾個不成體統的段落,馬處急著要匯報材料,我啥都還沒寫呢。

    吃飯能耽誤你多長時間?來個李部長你就不吃飯了,要是司令政委來了你還不活了?常寧寧又翻一翻眼睛,她總是喜歡翻眼睛,到底去不去,不去我走了。

    常寧寧這么說,古玉就只有去了。不想才起身,馬處長卻走了進來。喲,小常也在這兒啊。馬處長穿著身運動服走過來,濃烈的體味和常寧寧的香水味短兵相接,立刻就占了上風。

    怎么樣了,進展還順利吧?他徑直走到古玉身后,走一下我看。

    古玉趕緊滑動一下鼠標滾輪。他寫的那幾行字根本不值一滾,指尖才輕輕動了一下,WORD文檔就已經見了底。

    一共寫三塊,每塊寫什么,不是都給你講過了么?馬處長的聲音在他頭頂上凝成了濃積云,是我沒給你講清楚,還是你沒聽明白?

    您講清楚了。古玉如實回答,我也聽明白了。

    那怎么到現在連第一塊都沒弄出來?短暫的沉默中,古玉能聽到馬處長手指甲撓著下巴胡茬的聲音,你寫完了我得帶你推,推完了還要再給主任政委看,還要打印還要校對,李部長周二一早就到,你認為什么時間拿出來合適?

    古玉不知道自己什么時間能拿出來。有一刻他認為自己不可能拿出來了。腦子亂得像個災區。歷史輝煌。保障范圍。庫區面積。編制人數。肋巴灘。劉寶平。腫瘤。原發。繼發。巨塊。結節。A4紙十二頁。三號仿宋。彌漫。浸潤。地面庫房。地下洞庫。現代物流。跨越發展。他的思緒飄飛,沒有一片是完整的,只能盯著鍵盤縫隙里的煙灰不吱聲。

    你平時不是這樣的啊!馬處長放緩了口氣,怎么,叫你提前回來有意見?

    沒有,真沒有。古玉趕緊表態,加班我不怕。您加班比我多多了,我干這點算啥。

    那你今天啥情況?完全不在狀態。馬處長居高臨下地盯著古玉,出啥事了?

    古玉否認了。這也不算瞎說。他不過是收到了劉寶平的一條短信而已。這短信只針對自己,正如判決書只針對犯罪嫌疑人。就算把劉寶平的短信拿給馬處長看,他也看不出任何名堂。《肖申克的救贖》里的典獄長也沒看出安迪貼在牢房墻上的明星海報有什么名堂。何況古玉已經把短信刪了。只看了一眼就刪了,好像不刪他就沒辦法再活下去。劉寶平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殺傷力?一個短信就讓自己如臨大敵?這太可笑了。除了“你的部下寶平”這個一如既往的落款,他確實無法還原那條短信的具體表述,但他不能假裝不懂劉寶平告訴他的事情。從這點上說,短信絕對是一種操蛋的發明,差不多跟酒店里的針孔攝像頭一樣卑鄙。不像電話,你不想接就不接,不接你就不知道對方想說啥,既然不知道,這事就可以算作不存在。電話類似炮彈,你只要抱著腦袋縮在合適的掩體里,一時半會死不了。短信則不同。短信更像地雷,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踩上,只要踩上,“咣”——你就等著吧。

    用肋巴灘當地的土話來說,那條短信古玉已經“看到眼睛里拔不出來了”。肋巴灘機場屬于水青縣地界,水青縣的土話前后鼻音不分,“夢”會說成“悶”,“杏子”會說成“哼子”,遇上熟人會大叫一聲“呔!”,這個字他只在《隋唐演義》或者《說岳全傳》里見過。水青人說話時常常要把舌尖用力抵住齒縫,吐字時發出“嘶”的尾音,聽上去又尖又硬。古玉始終不習慣這種方言,當初他之所以愿意和呂少芬交往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她能說一口很標準的普通話。呂少芬大學學的是歷史,畢業以后在水青縣博物館當團支部書記兼解說員。博物館位于水青縣城文化街南頭,古玉每次從肋巴灘機場進城時總要從博物館門前經過,可他在肋巴灘待了好些年,從來沒有進去過。據說那兒的鎮館之寶是后涼太祖呂光的金印,不過古玉并不知道呂光的底細,他也懶得知道。古玉對水青的一切都缺乏興趣,包括歷史、現實和荒涼的未來。當然,呂少芬也沒邀請過他。呂少芬說過,大多數解說員其實并不真懂那些文物和歷史,他們只需要把解說詞背熟就行。呂少芬還說,她不好意思讓古玉看到她解說的樣子,那樣特別傻。

    我還說晚上九點帶你一起推稿子呢,這樣子還推啥?馬處長在辦公室踱了幾個來回,小古,什么時間能拿出來?我現在需要一個準話。

    晚上……晚上太晚您也得休息了。古玉猶豫著,明早一上班我給您放辦公桌上。

    休息?都這個時候了還休息什么?你知道寧主任今天催了我多少回了嗎?明天一早還要開協調會,倉庫上下都得動起來,我哪有時間再帶你推稿子?馬處長嘆口氣,你現在不要再想別的事了,就專心在這里弄材料。什么時候弄完了,什么時候給我打電話,十二點弄完我十二點來,三點弄完我三點來,反正這東西不能過夜。我對主任政委負責,你對我負責,聽明白沒有?

    古玉明白,馬處長真的生氣了。記憶中,這似乎還是第一次惹他生氣。倉庫的新編制表剛下來,這個時候惹馬處長生氣是不明智的。想到這兒,腦子又清醒了一些。馬處長走了,并沒叫他一起去飯堂,這也是兩年里第一次。但凡加班到了飯點,馬處長總會來叫他一起去吃飯的。好在他自己也沒什么食欲。中午和馮詩柔吃的泰國菜還在他胃里反著酸水。他呆坐了一陣,想站起來活動一下身體,起身時才感覺到右腿吃不住勁兒,不得不伸手扶住桌子,以便把桌子下面那條不聽話的腿拖出來。

    他看著辦公室窗外的北山。據說那黛色的深山里有一座香火很旺的北周佛寺,不過他至今沒去看過。水青縣博物館他當初應該去看看的,也許在肋巴灘的時候,他認為自己會和呂少芬結婚并在那里度過半生,所以什么時候看都行。這種想法顯然大錯特錯。當然,這輩子他或許還有機會重返水青,卻不可能再見到呂少芬了。她不在了。這是一年前劉寶平短信里告訴他的。劉寶平從來沒告訴過他任何好消息,早知這樣,真不如當初就讓手榴彈把他炸飛算了。呂少芬不在了,而她爸呂老師還在。呂老師此刻就在雍城,這也是下午劉寶平短信里告訴他的。劉寶平說,呂老師查出了肝癌,水青縣醫院治不了,醫生建議他來最有名的雍城腫瘤醫院試試手術治療。他確實來了雍城,已經在醫院附近的旅館住了幾天,卻一直等不到床位。可呂老師的身體不是向來都很好嗎?古玉覺得這個問題過于龐大,他整個下午都繞著它兜兜轉轉,像一個工兵圍著一棵陌生的炸彈在轉,想不出怎么才能把它安全地拆除。

    走廊里傳來高跟鞋清脆的聲響。常寧寧走進來,把裝在塑料袋里的兩個包子扔在古玉辦公桌上。我真不餓。趕緊吃,哪兒那么多廢話!好吧好吧,聽總值班員的。古玉拿起包子咬一口,豬肉白菜餡的包子還冒著熱氣,味道不錯。

    有個事。古玉問,腫瘤醫院你有熟人嗎?

    腫瘤醫院?好像沒有。常寧寧想了一下,哎,不對啊,你家馮大夫不就是那兒的嗎?你今天是怎么了,沒帶腦子過來嗎?

    3

    晚上八點多,馮詩柔發了條朋友圈。造型奇特的瓶瓶罐罐。木質樓梯。革面發亮的沙發。漂亮玻璃杯里的彩色飲料。窗外雍城流光溢彩的夜景。櫥柜里的限量版馬克杯。配著一句感想:愛和美好。

    古玉飛快地點了贊。馮詩柔喜歡發朋友圈,每天都得發個三五條,圖文并茂,風格相近,宜于直接點贊。不過每條朋友圈下面都只有他點的一個孤零零的贊。古玉明白,他和馮詩柔之間目前還沒有共同的朋友。這也正常。畢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非常有限,還沒有機會去認識彼此的朋友或者同事。如果真要介紹什么人給馮詩柔,他似乎也沒有合適的人選。齊胖子肯定不考慮。常寧寧也不妥。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同事常寧寧,倉庫上百號人就我倆最聊得來。他能這么介紹嗎?不能。他不能把一個單親媽媽介紹給馮詩柔。他和馮詩柔運行在兩個不同的星系,相隔很久才會彼此接近一次。這個時候古玉會覺得,除了彼此的身體,他和馮詩柔其實還沒那么熟悉。

    所以他猶豫了半天,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請馮詩柔幫忙。如果馮詩柔欣然同意,那她和呂老師就不得不見面。他們見面時將不可避免地談及自己。而毫無疑問,呂老師口中的自己將徹底否定掉馮詩柔口中的自己,哪怕他們談論的完全就是同一個自己。他到底有多少個自己?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痛恨劉寶平。這個該死的劉寶平,為什么要告訴自己這些該死的事情!他甚至懷疑這是劉寶平的惡作劇。他故意想讓自己難堪,他難道沒這么干過嗎?在警衛連當連長的第一年,軍區空軍軍訓處來旅里考核警衛分隊訓練情況,現場抽考一個建制班的五公里武裝越野和單雙杠練習。古玉當然想讓二班上,那是連隊的尖子班,只要有工作組來檢查,拉出去顯擺的從來都是二班。但機關那幫家伙也不傻,拿著花名冊直接選了全連墊底的四班。四班訓練成績最差的原因就一條:劉寶平在這個班。他河馬一樣的長相和身材輕而易舉地就將全班的平均成績拽到了溝底。

    考慮到考核的重要性,古玉還是選擇了變通。他把兩個排長叫來,告訴他們劉寶平不用參加考核,讓二班派個體能好的新兵頂替劉寶平,點名時劉寶平不要吭聲,由二班的新兵代他答“到”并代他上場。古玉認為這個計劃沒什么漏洞,為此還得到了兩個排長的吹捧。他唯獨沒想到軍訓處的參謀在隊列前點名時,劉寶平和他的替身竟然一起答了“到”。怎么回事?劉寶平出列!參謀火了,于是古玉眼睜睜地看著隊列前站出來兩個劉寶平。非但如此,劉寶平還立刻掏出士兵證,證明自己的確是正品劉寶平。正在現場陪同的軍訓科長指著古玉的鼻子破口大罵,說他弄虛作假蒙騙上級把訓練當兒戲,好像古玉從來沒向他匯報過而他也沒拍著古玉的肩膀說此計甚好一樣。考核結果不用說,劉寶平照例把全班拽進了溝底,因為全連唯一一個五公里越野不及格的就是他。而古玉的檔案袋里就此多了一個行政警告處分。

    那天從操場上回來,古玉站在連部門口一迭聲地大喊劉寶平的名字,剛跑完五公里的劉寶平呼哧呼哧地跑到古玉面前,正準備立正敬禮,迷彩服領子已經被古玉一把揪住了。誰叫你站出來的?報告連長,我——你個×!你站出來想證明啥?證明全連就你跟豬一樣連個五公里都跑不下來嗎?報告連長,我覺得這樣做不太妥當,我覺得……古玉沒讓劉寶平覺得完就一把掐住了他河馬一樣的粗脖子。你什么毛病?你腦子進屎了嗎?被鎖了喉的劉寶平無法回答任何問題,他臉漲得通紅,兩只手居然還緊貼著褲縫,保持著標準的立正姿勢。古玉很想把他捏死又不能真把他捏死,只得猛地把他推開,劉寶平后背重重地撞在走廊墻上,然后才彎腰咳嗽起來。你到底想干啥?你們排長沒給你說換人嗎?報告連長,說了。說了為什么不聽?報告連長,我覺得這不可能是你的意思,我覺得你絕對不可能同意這么干的。

    古玉不記得自己后面還說了什么,關于這件事的回憶每次到這句話就戛然而止,像是一部數據出錯的盜版電影。那時候劉寶平是個新兵,所以他說的古玉信了。現在他還能信嗎?兩年前在水青火車站,呂老師給他的那記耳光勁道十足,一點不像是有病的人。相反,在古玉和呂少芬相處的那段時間里,他看上去健康快樂,沒事就叫古玉去家里吃飯。呂家飯桌下面永遠放著一個十公升的白色塑料桶,裝著從水青酒廠門店打來的六十度散酒。呂老師酒量不行卻愛喝,喝不到三兩就開始彈鋼琴。這可是偉大的貝多芬啊!他臉紅到脖頸,頭頂禿了,留著一圈前清遺老式的頭發。

    古玉,你現在知道我為啥給她起名叫少芬了吧?這話他起碼說過五百遍,我給你說,我這個女兒攢勁得很,你自己說,我這個女兒咋樣?

    哎呀你煩死了!這時候呂少芬會紅著臉把酒杯收走,再說我改名去呀!

    呂少芬當然不會改名。她多愛她爸啊!每天早上起來給她爸做一碗加荷包蛋的湯飯。水青的湯面叫湯飯,撈面叫干飯,當然,拉條子還叫拉條子。古玉最喜歡吃的就是把呂少芬炒的菜拌進呂少芬做的拉條子里,每次起碼兩碗,三碗也吃過,吃完后一站起來就沒法再坐下去。劉寶平也常跟著去混飯,吃得比古玉還多。并不是古玉愿意帶他,而是呂老師喜歡他。你們那個小寶平呢?如果他沒來,呂老師就會問,你們那個小寶平攢勁得很,他會看人,對你相當崇拜!呂少芬每次發工資都去給她爸買兩瓶“草原風情”,不過他爸更喜歡喝散酒。晚上過了十點她爸要不回家,她就會不停地打電話,像怕老頭丟了似的。她甚至還張羅著給她爸再找個伴兒,不過古玉認為這是多此一舉。水青縣廣大干部群眾都知道,文化館的作曲家呂老師向來風流不羈,身邊總會圍著幾個能歌善舞的半老徐娘。呂老師一喝酒就彈琴,一出門就戴圍巾。水青縣城位于肋巴灘機場以東二十公里,海拔一千九百五十米,年平均氣溫只有一攝氏度,三伏天睡覺也得蓋好被子,否則半夜會被凍醒。全中國都找不出幾個像水青這樣適合喝酒和戴圍巾的地方,所以呂少芬給她爸買了至少一百條圍巾,而高瘦的呂老師也有足夠的時間來戴那些顏色材質各不相同的圍巾。

    印象中的呂老師戴過無數條圍巾,可此刻古玉想不起任何一條具體的圍巾。那些圍巾在散亂的記憶里被抽象,變得久遠而斑駁。眼下他更關心手頭的匯報材料。到現在他才寫完了第一塊,照這個進度,寫到天亮也交不了稿,而他不可能真的在半夜三點給馬處長打電話。他給自己定的最后時限是十二點,再晚的話他將無法面對馬處長。他不能在一天之內讓馬處長生兩次氣。

    絕對不能。兩個月前,他給政治處打結婚報告時才知道,馮詩柔的戶口并不在雍城。你戶口怎么會不在雍城呢?是不在啊,我給你說過我戶口在雍城了嗎?沒說過。那你問過我嗎?沒有。那不就對了嗎,搞得好像我騙你一樣。接下來的兩個月里,古玉沒再請過一天假,每天晚飯過后就直奔辦公室,像個恪盡職守的燈塔看守人一樣點亮四根燈管,好讓馬處長散步回來時清楚地看到自己正在加班。馬處長在任何時候走進辦公室時都能看到他正端坐在電腦前苦苦思索。他在辦公桌上擺著滿當當的煙灰缸、深色的茶或咖啡和四處鋪開的紅頭文件,附贈噼里啪啦敲打鍵盤的聲響。這是他為馬處長精心定制的歡迎儀式,約等于鮮花、地毯、軍樂隊。這些下三濫的手段他究竟是怎么想出來的?他什么時候開始在這些事情上變得如此才華橫溢?古玉自己都無從知曉。仿佛正在假裝專心聽別人講一個索然無味的老笑話,而且必須要發出夸張的笑聲。

    他并不想這么做,可他就是這么做了,不然他還能怎么做呢?倉庫的新編制表上那些縱橫的線條把他給死死地網住了。倉庫機關三個部門——業務處、政治處和后勤處——很快將合并為一個綜合辦公室,原有的十五名軍官編制削減了一半還多,只剩下六個。才六個!葫蘆兄弟還有七個呢。這意味著現有的機關干部大多都無法納編。按古玉從前的打算,只要和馮詩柔領了證,就算無法納編而被迫轉業,自己也能順理成章地隨著馮詩柔安置在雍城。現在事情復雜了。馮詩柔的戶口并不在雍城——她的戶口怎么會不在雍城呢?古玉甚至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一直以為在腫瘤醫院工作的馮詩柔必定是雍城戶口——這就意味著結婚只是一個段落的開始而非結束。他已經和馮詩柔結了婚,卻依然不具備落戶雍城的資格。他必須重新修訂關于雍城的人生規劃。他要盡快給馮詩柔辦理隨軍手續,等她成了雍城人,自己才有可能留在雍城。他仔細研究過雍城的軍轉政策:干部配偶隨軍滿一年之后才有資格轉業到本市,否則只能回原籍安置,而他的原籍是雍城西北兩百多公里的本省小縣城,比水青縣好不到哪里去。即便一切順利,一年后辦完隨軍,還要再服役一年,這樣算下來,古玉最少要在倉庫再待滿兩年才滿足落戶到雍城的條件。問題是,所有人都盯著那么幾個軍官編制,領導會讓他再多待這憑空冒出來的兩年嗎?

    他不知道。那么他不能再去想呂老師了。想也沒用。今夜他不關心人類,他只想材料。在納編的問題上,他唯一指望的只有馬處長,所以他必須把活干好。活干好了馬處長就會高興。馬處長一高興,也許就會愿意幫他。他必須服從這個比呂老師的癌腫更為堅硬的現實。他需要把呂老師從自己腦袋里切除,哪怕只切除這一個晚上。他緊緊攥著手機,手心汗津津地,像是攥著顆拔掉了保險銷的82-2式全塑鋼珠手榴彈。他熟悉這種圓滾滾沉甸甸的武器,里面藏著一千六百顆直徑三毫米的小鋼珠。他不可能一直這么攥著。他必須得把它投出去。于是他就投出去了。投出去未必會炸到別人,不投出去肯定會炸到自己。他在微信里請馮詩柔幫忙聯系床位時,特意說到這個呂老師只是幾年前曾幫他們連隊輔導過合唱節目并且得了一等獎的一個音樂老師,馮詩柔不必親自出面——他認為自己不這么說的話,馮詩柔一定會親自帶著呂老師去看病的——只要電話聯系好了告訴他一聲就行。

    扔下手機,古玉微微松了口氣。腿忽然不癢了。他起身走到辦公室中間,沖手心吐口唾沫搓一搓,深吸一口氣趴在了地上。在繼續寫材料之前,他需要振奮一下精神。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做過俯臥撐了,半年?要么就是一年。他本打算一百個起,結果才六十個就感覺在垂死掙扎。好容易撐到七十,整個人像條甩在案板上的魚,沉沉地撂在了木紋地板革上。擱在肋巴灘,這動作會讓手下的兵笑上一個禮拜。在警衛連那幾年,他的俯臥撐最高紀錄是三百二十七個。即便后來到軍訓科當參謀,做兩百個以上也毫無問題。而此刻,他覺得自己體肥如豬,氣喘如牛,甚至遠遠比不上后來的劉寶平。

    他爬起來回到辦公桌前。他不確定自己的精神振奮了沒有,心跳得倒是很厲害。靠在椅背上喘了會兒粗氣,正準備繼續干活,猛地發現窗玻璃外面爬著一只小壁虎。菱形小腦袋歪著,白色肚皮微微起伏,四只腳五趾大開貼著玻璃,在燈光下仿佛是透明的。這小東西在肋巴灘叫“四腳蛇”,夏天的戈壁灘上常能看見。它喜歡爬在石頭上曬太陽,一旦有人走近,它會很不高興地甩甩尾巴,扭身鉆進石縫里。而在雍城,他還是頭一回遇上。他拿起手機,悄悄湊近窗戶想把它拍下來。可能是靠得太近,小壁虎警惕地動了動腦袋,在玻璃上轉了個圈,轉眼就不見了。

    王凱,1975年生于陜西綏德,1992年考入軍事院校,歷任學員、技術員、排長、指導員、干事等職,現為某部創作員,中國作協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導彈和向日葵》及小說集《沉默的中士》等。曾獲全軍中短篇小說評比一等獎,全軍文藝優秀作品一等獎,第三屆“人民文學新人獎”,首屆“中華文學基金會茅盾文學新人獎”及第六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提名。

    国产亚洲福利精品一区| 久久精品人妻中文系列| 国产精品无码久久av不卡| 久久综合精品国产二区无码| 精品无码黑人又粗又大又长| 四虎国产精品永久在线播放| 国产AV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一本久久A久久免费精品不卡 | 精品福利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精品一区二区久久| 亚洲人午夜射精精品日韩| 国产成人精品日本亚洲语音| 亚洲男人的天堂久久精品| 久久99精品久久久| 91精品啪在线观看国产| 国产精品久久久99| 国产乱码一二三区精品| 99亚洲精品卡2卡三卡4卡2卡| 99久久久国产精品免费无卡顿| 日韩欧精品无码视频无删节 | 亚洲国产精品无码久久九九大片| 99国产精品热久久久久久| 国产亚洲精品资源在线26u| 精品久久人人做人人爽综合 | 91精品国产综合久| 久久99久久精品视频| 国内精品在线视频| 在线成人精品国产区免费| 久久久精品无码专区不卡| 人妻老妇乱子伦精品无码专区| 国产精品久久现线拍久青草| 日韩精品免费电影| 成人免费无码精品国产电影 | 卡一卡2卡3卡精品网站| 99精品全国免费观看视频| 国产人妻人伦精品1国产盗摄| 98色精品视频在线| MM1313亚洲国产精品| 日韩精品久久不卡中文字幕| 精品无码久久久久久久久| 欧洲精品免费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