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淡之間賈夢瑋
夢瑋是個沉穩(wěn)、大氣而淡泊的人。這么多年,這個幫助很多作家登上舞臺、大放光彩的人,自己卻總不愿意走到臺前。這不是謙虛,也不完全是低調(diào),是一種真正的自信帶來的淡然——他不需要。這次一定是他推辭不掉才答應(yīng)的。然后,他就對我說:這事非你出手不成!典型的賈老大口氣。我回答:當然。
義不容辭,卻不好寫。寫印象記,距離很重要,不能太遠,也不能太近。可是人又不是為寫印象記而活的,我和夢瑋每次見面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還經(jīng)常兩家人一起吃喝說笑,完全是自家人的感覺,早錯過寫印象記的最佳時段了。突然想起十年前,何振邦叔叔在《時代文學》上做我的小輯,當時請了裘山山、潘凱雄、畢飛宇和賈夢瑋各寫了我的一篇印象記。夢瑋的開頭這樣寫道:“要把朋友落實在紙上確實是一件不易的事。等到你真的要去寫一個朋友,而且是一位很好的異性朋友時,似乎就更難了。潘向黎之于我,似乎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太熟了,往往就成了空氣,無處不在,但你卻無從下‘手’,不是要寫這篇文章,也就根本想不到‘下手’——好朋友根本不是用來寫的。”說得好。那我今天就來寫寫空氣吧。
記不清和夢瑋什么時候第一次見面,最早只知道他是和我父親聯(lián)系的《鐘山》編輯,看他寫給我父親的信,鋼筆字寫得不錯。真正記住這個名字,是1999年夏天。因為《紅顏挽歌》,那是他的第一本隨筆集,寫的是歷史上的后、妃、宮女,即中國三千多年間宮墻之內(nèi)的那些特殊的女性。他把這本書寄給了我,里面有一封短信,最后一句話是“歡迎你來南京做客”,是我們關(guān)系史上曇花一現(xiàn)的客氣。我讀了那本書,覺得寫得很好,于是趁興寫了一篇書評,題目叫《紅顏的知己》,交給了《新民晚報》讀書版,里面說:“我發(fā)現(xiàn)他的心態(tài)極好,慧眼獨具又善解人意,對人性充滿了理解和同情,而且支持真正意義上的女性解放,堪稱紅顏知己——紅顏的知己。”我還說他是時尚雜志上所推崇的“新好男人”。結(jié)果發(fā)表出來以后,我們共同的好友施戰(zhàn)軍開玩笑說:你這是為夢瑋做了一個藝術(shù)的征婚廣告啊。我才知道他還是單身。
后來不知何時就認識了,不知何時就成了自家兄弟姐妹,一起吃飯、喝茶、聊天、打撲克。夢瑋生性不計較,我打錯牌,他會說:“打得好!有個性!”別人剛想嘲笑我,一聽也只得忍下來了。有一次一個朋友惹我生氣了,我忍不住到夢瑋面前吐槽,夢瑋沉吟片刻,說:“這個家伙需要原諒,但他值得原諒。”后來證明,夢瑋是對的。
夢瑋的人品和能力,在江湖上是有口碑的。我們這些好朋友更有體會:只要有夢瑋在,我們都很任性,因為夢瑋能包容;我們都很愉快,因為一切都有夢瑋來包攬,什么都不用我們操心。
不過當年,他的終身大事卻讓我們操心了。他挑剔啊。其實他人緣好,機會多,暗示或表白的女孩子也不少,可他以無言的嚴苛一一否決了——真是欠揍啊。后來我對其他幾個親友說:都別管了,等著吧,會有人收拾他的。后來,他遇到了一個天才少女(這個小天才,足夠?qū)懭ё郑@里按下不表),從看到這個天才少女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老天爺出手了。夢瑋之所以結(jié)婚這么晚,是因為要等她長大。李曉愚出現(xiàn)了,夢瑋終于得以表現(xiàn)出傳說中天蝎座的深情和專一。
說曉愚是天才少女,其實夢瑋自己也是個天才型選手,他的經(jīng)歷頗為傳奇:初中畢業(yè)后,因為青春期逆反而輟學,是的,他沒有上過高中;然后小小年紀獨闖江湖,從代課教師到臨時工到會計當了個遍(他只說過一次,那天是艾偉、黃詠梅和我當聽眾,詠梅和我當場不停地驚嘆,驚得細節(jié)都記不全了),總之就是在社會摸爬滾打,然后靠自學考進了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師從丁帆先生。
這里出現(xiàn)賈夢瑋人生中另一個重要人物:丁帆先生。因為他,我和夢瑋還多了一層關(guān)系,同門。不過,我和夢瑋在師門的座次有點不好定,他讀碩士比我早進師門很多年,本來是師兄,可是他后來又回爐讀了博士,此時我博士已經(jīng)畢業(yè)了。所以,我不肯叫他師兄,又不太敢命令他叫師姐……這個問題我們在丁先生面前提出過,一向爽快的師尊本尊含笑不語,我們也就放下了。反正,叫什么都行,叫什么都不重要。
夢瑋從《鐘山》的編輯一直當?shù)街骶帲_陽春白雪、大氣厚重的《鐘山》雜志,他作為編輯家的功力和成就,就在那里了。何況他推出的作品獲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的有9部之多,更何況他主編了《零點叢書》《21世紀江南才子才女書》等那么多的叢書,更更何況他日夜忙碌,有時還自己貼錢地策劃和主持了那么多大型文學活動,一次次點亮了文學人的眼眸。對事業(yè),對作者,對朋友,就可以看出他的性情是濃的。
不過,這些付出影響了他的寫作。我很喜歡他的隨筆,立意不俗,有內(nèi)力。《紅顏挽歌》《往日庭院》《南都》,這幾部都和歷史有關(guān)系,顯得厚重和蒼勁。說一個秘密:夢瑋對歷史特別有興趣,大概是二十年前,我們在電話里拜年,他說他夢想寫一部歷史學的研究專著,我說我的夢想是寫一部長篇小說,我們約定互相每年催問一次,看誰先實現(xiàn)心愿。后來我出了長篇《穿心蓮》,毫不留情地對他說:“你輸了。”他苦笑著說:“我沒時間。”
“好朋友不是用來寫的”,是用來往傷口上撒把鹽的。面對事業(yè)鼎盛、名滿天下、有了兩個兒子、幸福得有點過分的賈老大,我偏偏要問:“夢瑋,你的歷史專著寫了嗎?”哈哈哈。
潘向黎,作家,文學博士。出版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輕觸微溫》《女上司》《中國好小說·潘向黎》等多種,散文集《茶可道》《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萬念》《如一》等多部。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等文學獎項。現(xiàn)為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