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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貓群算法
    來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 | 晝溫  2021年06月16日09:16

    已經報道四天了,我還是不知道那些人在瞞什么。

    作為超算中心計算物理博士后,我被導師安排在辦公室最靠里的位置。一旦落座,我就能聽見同事、老板們在身后緊張交談、互換資料。有時候,超算中心其他博士生會過來送裝著海量數據的移動硬盤,內容從不讓我知道;有時候,整個大樓的人都會去參加同一個會議,只留我在空蕩蕩的過道里,費力聽清溜出門外的只字片語。

    不是沒有問過導師,但他總是回一句“不必知道”。我便乖乖閉上嘴巴,直到睡覺前還在懊惱自己的冒失。

    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我在權威面前屈服,在機會面前怯步,在權衡利弊時選擇保守,像一只永遠在家門口探頭探腦的小貓。無時無刻,幾條絲線在潛意識里牢牢輔助我的四肢,它們的一端無限延展,向北來到家鄉,又逆著時間來到童年。

    “瑤瑾,你是爸爸媽媽唯一的孩子,又是女孩兒,在外面有多少危險,一定要聽話知道嗎?”

    “對,我們已經幫你計劃好了,只要保持現在的成績考上985,以后足夠在咱這個小地方當公務員了。”

    “是啊,別冒險,別出頭,穩穩當當地多好。”

    我用力點頭,在幼小的頭腦里形成了最初的人生哲學。聽老師的話,服從上級的安排,按下自己的小心思低調做事,在哪里都是一個“守規矩”的孩子——遇到她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這其實是一個貶義詞。

    啊,顏寒。這么多年了,我還是無法忘記她。為了她,我第一次做了出格的事,也因為她,我實現了與父母精神上的斷奶。

    終于鼓起勇氣為讀博士和家人爭辯時,我曾經怨恨他們替我決定了未來。慢慢才意識到,他們只是在竭盡全力為我謀取最好的出路。也許經驗已經過時了,也許觀念已經落伍了,他們還想將我拉進自己熟悉的思維框架中。幾十年形成的世界觀造就了一個溫暖的港灣,讓他們相信在外漂泊的兒女注定得不到穩定和安全。

    說到底,這不過是父母對抗人生無常的手段罷了。

    如果不是顏寒,我不會看破、甚至沖破這愛意織就的牢籠,勇敢選擇自己要走的道路。如今,父母沉重的牽掛被距離稀釋成纖細的絲線,在遙遠的地方影響著我——至少沒有像當初那樣將我牢牢裹住。這還差她很遠,但已是我的極限。

    要是顏寒在這兒,她肯定會想方設法從導師那里套出話來。可落進茫茫人海,即使耀眼如她也不再特別。

    畢業后,我們終究失去了彼此的音訊。

    本科入學的第一天,全院師生就認識了我的舍友顏寒。

    好像是在全院的新生大會,輔導員講解完入學流程,提出每個人要上交一百元人民幣作為班費。那時還不流行線上支付,父母給的零花錢也不多,我在包里翻找了半天才湊齊。突然,我注意到身邊的姑娘坐直身子,手高高舉在半空。

    “這位同學,有問題?”

    “請問收這個錢有依據嗎?入學通知里沒有這一條。”

    姑娘話音未落,大教室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直勾勾盯著她。剛度過嚴酷的高中生活,大多數人還在奉老師的話為圭臬,她怎么……?

    “呃,你是?”

    “顏寒。顏色的顏,寒冷的寒。2013級計算物理專業。”

    姑娘長發及腰,保養得當,很多從“高考工廠”升上來的女生想都不敢想。

    “好,顏寒同學,我們私下里溝通。”輔導員點點頭,表示記下了這個名字。

    “如果理由充分,為什么不現在說呢?”

    “這是……這是你們今后班級活動的經費。”

    “班級活動是強制參加嗎?不想加入的同學是否還要交錢?這筆錢該如何管理?別的學院也有這個規定嗎?家庭困難的同學怎么辦?”

    顏寒連珠炮似地發問,臺上的老師冷汗連連。

    至于當時怎么收得場,我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后來學院書記出面和顏寒談了談,接著學院便出臺了詳細的班費管理制度。開學強制征收的事再也沒有了,顏寒一戰成名。

    之后,她依然是令學校頭疼的存在。大到臨時改變績點計算方式、隱瞞校內惡性事件信息,小到放假時間公布太晚、班干部推舉票數作廢,大多數人會忍氣吞聲,而她一定會站出來討說法。以至于后來輔導員一見她氣勢洶洶沖進辦公室就頭疼不已。

    這樣的事情多了,學校里也難免有些風言風語。有人說她家境殷實,一早就定了出國讀研,和我們這些想靠績點保送的人不一樣。也有人說她精神有問題,將來沒法適應社會。

    “就知道出風頭,蹦跶不了多久的。”偶然聽到同專業的李鴿這么說,我心里竄起一股無名火:你們這些人躲在顏寒后面得了好處,就沒有一點感激之心嗎?

    但我沒說出口,一次也沒有。

    回到宿舍,顏寒似乎完全不知道這些。她坐在上鋪,雙腿穿過欄桿垂下來危險地前后搖晃,手上拿著一張粉紅色的薄紙在研究。我認出那是開學時發的宿舍管理規定——不知道她又想惹什么麻煩了。

    “瑤瑾,”見我回來,她趴在欄桿上一個字一個字說,“我想——”

    “我想見你。”

    收到顏寒的消息,我的手都抖起來了。順著號碼打過去,聽著嘟嘟聲淚水便已盈滿了眼眶。

    “喂,瑤瑾呀,好久不見。”

    她的聲音還是那么有力。我很欣慰,這說明無論分別后遇見了什么事,她都沒有被打垮。

    “顏寒,你最近怎么樣?”

    “還好,以后再細說。瑤瑾,我馬上就到超算中心,我要你帶我見個人。”

    我很驚訝,還是立刻換好衣服去接到了風塵仆仆的顏寒。看見她,我的眼睛又濕潤了。人和樹一樣,生活的風霜總會在年輪上留下記錄,而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的痕跡比常人更深。

    “顏寒,你找我導師做什么?”

    “地球遇到大麻煩了。”

    “地球?”

    她一臉嚴肅,不像在開玩笑。

    我想起最近實驗室里的緊張氣氛,可她怎么……

    在走廊里遇見行色匆匆的導師后,顏寒沒有猶豫,直接攔了上去。

    “您好,我叫顏寒,有件事想找您。”

    “有事快說,我的時間很緊張。”

    老教授看看我,皺起了眉頭。要是兩天前,我肯定恨不得找個地方藏起來。但在顏寒身邊,我堅定地直視他的眼睛。

    顏寒左右看了看,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個詞。

    我沒有聽見,但導師肯定聽清了。他的眉頭舒展開來,望著顏寒,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怎么——”

    “我用過,完全相符。”

    導師點點頭,示意她跟過來。原地猶豫了兩秒,我也被顏寒一把拽了過去。

    “這……不太好吧……”

    “沒事沒事,”她沖我笑了笑,就像大學時一樣。

    后來我才知道,人類真的遇上大麻煩了。

    “瑤瑾,你還記得引力波嗎?”

    我點點頭。引力波是時空曲率上的擾動,由加速的物質產生,以光速從源向外傳播。這是近年來科學界的熱門話題。

    去年,中國引力波探測項目空間太極計劃提前啟動了。三顆衛星相繼飛上太空,在繞日軌道組成了一個邊長為300萬公里的等邊三角形。這個引力波探測星組將用激光干涉的方法,對中低頻段的引力波進行直接探測。

    為了避開地球重力梯度噪聲的影響,衛星被送往距離地球5000萬公里的繞日軌道。對它們來說,空寂的宇宙充滿了時空的漣漪。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太極計劃收集到的數據就已超過了項目組的處理極限。各國超算中心紛紛加入,幾乎動用了整個人類文明四分之一的計算資源。

    除了天體物理學和宇宙學工作者感興趣的東西,人們還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現象。引力波數據顯示,宇宙里充滿了可簡化為質點的小型物質。它們在恒星星系間光速旅行,停留的時間有長有短。

    面對外星文明的痕跡,科學界投入了更多計算資源。那些物體長時間停留的星星不多,但里面有人類熟悉的織女星系HD70642星和天鵝座開普勒452星。

    聽到這些,我倒吸一口冷氣:這些恒星無一例外存在類地行星,曾以擁有“第二地球”的噱頭登上過新聞頭條。

    “它們在……找我們?”

    導師搖搖頭。

    “只有這點信息,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貿然下結論只能引起無謂的恐慌。”

    當然,這個星球上最聰明的群體也沒有坐以待斃。像幾年前計算第一張黑洞照片時一樣,全世界科研機構再次展開合作,決定用不同算法對同一數據進行研究計算。為了保證結果的準確性,各個計算單位在統一協調后獨立成組,嚴禁互通,為彼此演算。

    多次見識過不專業媒體的煽風點火,所有知情人對此諱莫如深。剛剛進入超算中心的我自然也沒有被列入信任對象。但顏寒撞破了這一切,拉著我被導師收進了中國南部的超算組。

    回住處時已經很晚了,深圳的上空星光燦爛。但我不敢抬頭看天。那深遠的宇宙中,正有一雙雙眼睛在黑暗中搜尋。當那目光落在我們身上的一刻,地球會變成天堂還是地獄?

    還有,顏寒是怎么知道這些的?以及——

    “當時,你對導師說了什么?”

    顏寒望著我,嘴角牽出一抹笑。

    “四個字——”

    “——你想養貓?”

    一聽到顏寒打算違反校規,我嚇得連連反對。

    “怕什么!大學沒那么嚴的,最多警告一下,給個處分罷了。”

    對我來說可不是“罷了”。如果發現有人養寵物,整個宿舍都要連坐。顏寒可以不在乎,但我的家人不會接受檔案里有校級處分這種污點。更重要的是,審查嚴格的公務員崗位大概率也不會接受。

    見我眼淚都快下來了,顏寒這才松了口。

    “膽小鬼。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才過了一會兒,顏寒又探出頭喊我。

    “你知道貓群算法嗎?”

    我只聽過模擬自然進化過程搜索最優解的遺傳算法,還有基于固體退火物理過程的退火算法。至于其他的仿生群體智能優化計算方法,也只對蟻群算法和蜂群算法有所耳聞。

    看到我迷茫的眼神,顏寒露出十分無奈的表情。

    “計算物理,計算物理,你別光管物理,不管計算啊。”

    這是她一貫的看法。顏寒總是吐槽物理學發展得太過艱深,低垂的果實幾乎被摘盡了。本科生只能學到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成果,研究生對近代的數學計算都會感到吃力。用她的話說,如果一門課的課本里出現了理論提出者的彩色照片,那同學們的平均績點就會大幅下滑。但計算科學不一樣,一切都是新的,向每一個領域進發都有收獲的可能。

    “Cat Swarm Optimization是2006年幾個臺灣人提出的,模擬了貓的行為。”顏寒從床上爬下來,抱著平板電腦和我解釋。我注意到她的屏幕背景、圖標都是小貓。上一周還不是這樣。

    “野生狀態下,每一種貓科動物都是捕獵能手。不過,狩獵技能是需要習得的。家貓不太需要天天捕食,基因留給它們的是警覺的天性。平常看起來懶懶散散,但你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它們的眼睛時刻在觀察四周。這就是貓的SEEKING模式。而進入另一種叫TRACING的模式后,它們便會全速出擊,一擊致命。”

    我以為她會給我讀論文,沒想到顏寒一張一張劃給我看的都是可愛貓貓圖。

    “他們就是模仿貓的行為模式設計了這套算法。每次迭代時,我們就把貓群按比例分成SEEKING和TRACING兩個模式。前者需要計算資源少,占大多數,后者占少數。這樣就可以同時進行全局和局部的搜索,用最少的資源得出最優解。”

    “那和其它仿生算法比……?“

    “表現搶眼。“

    顏寒終于調出了論文。

    我看了看Rosenbrock香蕉函數測試結果,貓群算法確實在尋找最優解方面非常出色。

    “我了解了。不過,這能幫你養貓?”

    “對呀,”顏寒眨眨眼,“我想了好幾個思路都有利有弊。養在宿舍要避開宿管查房,養在家里要麻煩爸媽,還不能自己擼。我打算把所有的參數輸進計算機,讓那群小貓貓幫我選。”

    “這樣……真的合適嗎?”

    “人類做每個決策都是在大腦里尋求最優解,我只是讓算法幫我的忙……就像用計算器幫我們算大數一樣。喂喂,你別這樣看著我。你不是連玩小游戲都恨不得找攻略玩出最佳結果嗎?要不也讓貓群算法幫你算算?”

    聽到這話,我笑了。

    “我要是真懂最優解,怎么還會玩游戲呢?天天學習不是最好的選擇嗎?其實我想說的是——”

    “——盡量別養在宿舍,我知道。我會把你的意見放進算法里的。”

    她的笑很率真,令人安心。

    第二天起床,我發現顏寒還坐在電腦前面調整算法。

    “你一夜沒睡呀?”

    顏寒的黑眼圈都熬出來了,但神色興奮異常。

    “快,打開電腦。”

    在她的催促下,我很不情愿地爬下床。

    剛連上校園網,電腦屏幕上突然竄出一只肥胖的橘貓。它有十分之一的屏幕大小,活躍地在文件間亂竄。

    “耶,成功了!”顏寒湊到我身邊,凌亂的發尾落在肩上。扎得我癢癢的。

    “這是什——”

    話音未落,顏寒握住了我用鼠標的手。

    “別把光標放在貓貓身上。”

    “好吧。”

    30秒后,可愛的貓貓消失了。我盯著顏寒,等她解釋。

    “盡管SEEKING模式很省資源,我的電腦還是遠遠不夠。昨天調試了一晚上,我決定借別人的用用。”

    “你入侵了校園網?”

    “一旦光標和圖案有接觸,你的電腦就是我的了。誰會拒絕可愛貓貓呢?”

    顏寒一臉壞笑,似乎完全沒聽見我的話。這已經不是校級處分的問題了,她怎么能這么無所謂?

    我心里又敬畏又害怕,甚至還有一點點羨慕她。到底是什么樣的家庭,能支撐如此恣意的人生?

    “——貓群算法。”

    顏寒一笑:“正好是南部超算組所使用的。這些年國內一直專注這個領域的研究者不多,我對教授說咱倆大學時期就對它很熟悉,能夠幫忙。”

    “可是在算法之前,你是怎么——”

    “雖然上上下下都把外星文明的事死死瞞住,但引力波數據是公開的呀。我也學過天體物理,能發現異常,”顏寒嘆了一口氣,“我自己算出來的。”

    “你哪來的計算資源?”

    顏寒只是笑著望向夜空,沒有回答。

    我大概能猜到她的手段,便不再追問。

    “顏寒。”

    “嗯?”她隨意應道,眼睛里還是映著閃閃星斗。

    “你不害怕嗎?”

    “害怕什么?”

    “那些……東西。他們找到我們怎么辦?人類會不會被……”

    顏寒搖搖頭。

    “技術如此發達的種族,要行星表面稀薄的碳基生命有什么用?我倒覺得它們只是宇宙里的SEEKER,尋尋覓覓,沒有殺機,”她頓了頓,“我想與它們見面。”

    SEEKER……難道不是一擊致命的TRACER嗎?

    我沒有說出口。我一向不擅長反駁別人。

    顏寒察覺到了我的心情。她把目光移向地面,輕聲說,“無論如何,目前我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人生無常,總該期待點好事,不是嗎?”

    我點點頭,兩人往博士后公寓走去。

    第二天,我和顏寒正式加入了東亞計算C區貓群算法分組。

    應對危機的方法是永無止境的會議。軍方打不到幾十光年外的外星探測器(我們叫它訪星者),總是催促我們給出地球暴露的具體時間。不過數據和算力實在有限,每一個超算組都無法給出解答。

    參加過幾次討論后,顏寒明顯感到失望。她很快拒絕掉了這些,開始用導師給她的計算資源重新梳理引力波數據。

    我們還和本科時一樣住在一起。睡前聽著她敲擊鍵盤的熟悉頻率,我好像回到了過去。

    “瑤瑾,瑤瑾!“

    天還沒亮,我被顏寒叫了起來。她自然又是一夜沒睡。

    “怎么了?”

    “快來幫我看看這個信號。”

    我去衛生間洗了一把臉,好不容易清醒了些。

    “瑤瑾,我之前主攻計算,物理方面的基本功沒你好。你來看看這幾個引力波信號是怎么來的。”她站起來,把電腦前的位置讓給我。

    “唔……”這信號似乎來自很遙遠的地方,比觀測到的任何一個訪星者都要遠,保守估計也在數億光年外。一般來說,只有雙中子星合并、超新星爆發之類的巨大天體運動才能產生如此強烈的引力波信號。不過,那些運動產生的信號多少還是會持續一段時間,顏寒給我看的則可以說是轉瞬即逝。

    更遠的距離,更快的加速度。

    “這是……?”

    “TRACER。”顏寒盯著屏幕,雙眼通紅,“我找到答案了。”

    有了全校師生的計算資源,貓群算法終于替顏寒找出了答案。我松了一口氣。我一直擔心如果資源再不夠,她怕是要去導師那里偷神威·太湖之光的后臺賬號了。

    “所以,最優解是什么?”

    “當然是——拿到校長獎學金在學校外面租房子住啦!”

    “開玩笑吧?”校長獎學金算是校級最高榮譽,競爭極其激烈,三個學院都分不到一個名額。再說從輔導員到院長,顏寒幾乎把院領導得罪了一個遍,學院這關就過不去。

    “當然沒有。”她拿出十張A4紙,在宿舍中間的大桌子上一一擺好。

    我一眼認出這份文件是學院評選獎學金的各項規定。在我們學校,成績只是獎學金評選標準其中一條,剩下的還有綜合素質測評。當班干部、在校級比賽獲獎、成為學術論文第一作者、參加志愿活動和學術講座等花樣繁多的項目都能獲得相應的分數。

    “我把所有加分項目的信息輸了進去,還有可能會花費的精力和時間。小貓貓們已經替我選好了最優路徑,只要跟著它們走,很快就能攢到最高分!”

    幾天后,她把一張詳細的計劃表貼在了宿舍墻上。什么時候參加比賽,什么時候發表論文,哪些課需要和老師搞好關系,哪些課完全可以逃掉三四節……時間被劃分得極其合理,甚至在期末留出了充分的復習時間。一份通往巨額獎學金的宏偉藍圖,我的眼睛都看直了。

    顏寒沒有避諱我的意思。也是啊,拿到這所大學的入場券是我五六年來日日刻苦學習的結果,而顏寒只是聽說這里體育考試很好過就來了。她的天賦遠在我們專業每個人之上,擁有我望塵莫及的成績。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顏寒在人生的道路上也按著最優解穩妥前行,現在大概已經在世界頂尖的計算機學府求學了吧。

    后來我才知道顏寒是真的拿我當朋友。不僅那份計劃完全沒瞞著,找到容易拿獎的比賽時,她也會拉著我一起參加。有時候她獲獎,有時候我獲獎。不論是誰,兩人都會去校門口的年糕火鍋店吃一頓慶祝。

    計劃有條不紊地實施著,唯一變數是院學生會主席的職位。顏寒提交申請時,所有人都驚呆了,大家都以為顏寒不會在意這些“虛名”。輔導員也很頭疼,他給顏寒安排了最不利的答辯位置,可她還是高票當選了。

    我完全可以理解。在臺下觀戰時,我聽到不少同學在嘀咕:終于要選出一位替我們說話的學生會主席了。看來顏寒平常四處出頭還是積攢了不少群眾好感。

    另一位候選人李鴿自然是氣得臉色鐵青。去年她花了整整一年在學生會當干事,得到了很多老師領導的好評。如果不是顏寒橫空出世,她幾乎就是內定的主席。后來,我們又在幾場校內比賽遇到了李鴿。

    看到她的樣子,我一度非常擔心。父親母親常告誡我不要在外面樹敵,有些小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可她看見我和顏寒形影不離,大概早把我塞進長長的黑名單了。

    一天晚上,我們在一場小比賽中一起朗誦了雪萊的《無常》,如愿又拿了一個三等獎。那場氤氳著火鍋氣息的小小慶功宴上,我忍不住講出了自己的擔憂。

    顏寒挑著煮熟的年糕,一臉無所謂。

    “沒聽過那句話嗎?‘努力的人肯定是某些人故事里的壞人。’”

    “你不怕別人在背后說壞話嗎?我是說——”

    “人生是自己的,為什么要在意別人的目光?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好,想那多干嘛。”

    聽到這句話,我愣了一下。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注意過一個問題:我一直以來所追求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面對這個難度極高的獎學金,有人看見的是名利,有人看見的是金錢,顏寒則把它看作擁有一只小貓貓的跳板。

    那么我呢?我為什么要跑來跑去參加毫無意義的比賽和活動攢分數?是為了讓父母高興?還是僅僅因為所有人都在爭,我就習慣性地投入進去,拿下另一個在世俗上表明優秀的勛章?

    我想要的未來,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想到這個問題的瞬間,矇昧的靈魂仿佛第一次睜開了眼睛。我第一次認真審視自己的過去,在那些按部就班和循規蹈矩中,哪些是我真正熱愛的,哪些又只是世俗規則或是父母囑托。

    “顏寒。”

    “嗯?”

    “下次比賽我就不跟你去了。我想多花點時間讀專業書。我想,我有點想讀研,以后考博士。”

    顏寒放下嘴邊的夾心年糕,瞪大眼睛望著我。

    “不是一直在準備公務員考試嗎?”

    “那是我父母的想法。他們……我會想辦法說服他們。”

    “好樣的,加油哦!”

    笑容在顏寒的眼里綻開了。她沒有像別人那樣細數女生讀博的壞處,沒有強調專業難度,沒有分析晦暗的就業前景并和穩定的公務員工作做對比。這些都是我面對父母要經歷的。

    她只是把幾塊芝士年糕夾進我的盤子里,開心地向我加油。

    我望著她,第一百次希望自己可以成為這樣的人。

    我望著她,第一百次希望自己沒有帶她來。

    “求你了。”

    會議室門口,顏寒又說。

    “不行,這次真的不行。”

    我很為難。作為全球第一個有進展的超算小組,貓群算法的相關人員要在一場內部發布會上向國際同仁提交秘密對策。我因為導師的特許拿到了旁聽資格,顏寒則完全沒有機會入場。

    “要是他們沒發現TRACER呢?”

    “不會的,”我笑了,“那么多比我們厲害的前輩教授,肯定什么都想到了。”

    顏寒抿了抿嘴,“你怎么還這樣?不是告訴過你嗎,迷信權威沒有好處的。”

    “不是這個問題……”我爭辯道,“就算我同意,你也沒有帶二維碼的入場卡,進不去的。”

    “你拿身份證了嗎?”顏寒立刻說。

    “在包里。怎么了?”

    “你把身份證給我,自己先進去。我用你的身份證去門口的小哥那兒再領一張卡,”她快速想出辦法,“就說我自己的二維碼丟了。”

    “這……不太好吧……”看了看大樓門口站崗的武警,我的手心開始出汗。

    “沒什么不好的,剛才一個黑夾克男就是這么混進來的。”

    “哪個?”

    “就那個。”

    顏寒隨意往會議室里一指。趁我回頭張望的當口,她嗖的一下從我挎包里摸出了身份證。

    “喂!”

    她已經大大方方地去門口冒名領入場卡了。

    坐在會議室的角落,我的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這感覺似曾相識。

    緊接著,我看見顏寒出現在玻璃門外。她拿出一張卡片對準了門上的掃描設備,只聽“咔”的一聲,小屏幕上出現了我的面孔。穿過閘機,大門很快在她身后鎖死。

    “瑤瑾?”

    顏寒來到我身邊,遞過身份證。我沒有搭腔。

    “瑤瑾你別生氣,我只是來聽聽,保證不會再像上次那樣……讓你為難了。”

    我抬頭望向她,知道兩人都想起了同一件事。

    難以忘懷的往事。

    “只能到這個程度了。”

    顏寒甩給我一張表格,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加分項。

    “還不錯啊,都快加滿了。你贏定了。”

    我幫她從學姐那里要到過幾年前的綜合測評表,還沒有人把所有的項目都加滿過。

    顏寒點點頭,爬上床看她的論文去了。我和她簡單道別,準備去輔導員辦公室值班。這是一個幫輔導員處理日常事務的工作,學生會的成員基本都要去。但輔導員早怕了顏寒,特赦她不用來辦公室坐班。

    打開門,我發現輔導員又去開會了。馬上就到評選院級獎學金的時間,因為涉及到金錢榮譽、保研資格以及各類繁多的加分項,行政系統的老師幾乎天天開會。

    盡管早已確定不去爭搶,但臨到頒獎期,獎學金對我難免有幾分誘惑。坐在輔導員的電腦前,我忍不住算了算自己的測評總分。

    還好,基本是二等獎學金的水平。學院競爭激烈,如果不是一開始顏寒帶著,我估計連三等獎學金的邊都摸不到。

    正準備關掉表格,右下角突然彈出一份郵件提醒。發信人是李鴿。

    我的心一顫。盡管值班的同學有權利處理日常郵件,我還是緊張地朝門口看了一眼。

    打開郵件時,我的手心一直在冒汗。

    是一封舉報信。李鴿用很夸張的語氣描寫了顏寒是如何竊取別人電腦里的信息牟利,又是如何對同學威逼利誘以便爬上學生會主席的位置。

    真如顏寒所說,在李鴿的視角下,努力的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反派。

    匆匆瀏覽一遍后,我立刻關掉了郵箱,心怦怦直跳。

    這封舉報信的時間點很妙。李鴿肯定在收到那張貓貓圖時就查清了一切,但她忍住了,決心將證據像王牌一樣握在手里。忍過了顏寒擊敗自己成為主席,也忍過了她一次又一次把分數加進自己的成績里,一直忍到現在。如今一旦查實,學校方面一定會以獎學金資格造假的名義加重處罰,給予顏寒人生致命一擊。而且人人都盯著有限的名額,顏寒再有人緣也不會贏得群眾支持。

    一絲寒意浮上心頭:李鴿真是一個恐怖的人。

    麻煩的是,顏寒確確實實入侵了別人的電腦,有了線索就很容易被查到。

    但是,我該怎么做呢?

    放任舉報信被院領導看見嗎?

    也許對我來說這才是最優選擇。沒有了顏寒,我也可以順利拿到院里的一等獎學金,甚至有機會沖擊校獎。做到這點毫無難度,沒有人會知道我見過這封郵件。一瞬間,榮譽和金錢在沖我招手。

    唉,我在想什么呢,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顏寒啊。

    仔細聽了聽,辦公室外靜悄悄的。深吸一口氣,我再次打開網頁調出電子郵箱界面。我以輔導員的口吻給李鴿回了一封郵件:這件事一定會得到妥當處理,但影響重大,在結果出來之前請不要外傳。然后,我徹底刪除了兩封郵件,同時抹掉了瀏覽記錄。

    值班的時間正好結束了。我僵硬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飛快逃離了辦公室。隨著理智漸漸回來,如水的恐懼一點點淹沒了我。

    包庇室友,濫用私權,撒謊騙人。

    如果李鴿再次舉報,如果她直接向導員詢問結果……

    學校的處分不怕,只是一想到父母知道我因為干這種事丟掉了清白的檔案記錄,斷掉了他們在幼兒園起就替我規劃的道路……我的心縮成了一團。更何況我還沒有提出讀博意愿,這件事只會對未來的沖突雪上加霜。

    我不是顏寒,我不能完全忽視別人的看法,更不愿以這種方式讓生我養我的親人失望。

    幾乎含著淚回到宿舍,顏寒還躺在床上看電影,不時笑出聲。

    “顏寒。”我輕輕叫了一聲,希望她能幫我出出主意。她那么厲害,總能幫我出主意。

    “回來啦?”

    “顏寒,李鴿把你入侵校園網的事舉報了。”

    “唉,我就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她肯定會搞小動作。”顏寒在床上翻了個身,眼睛沒有離開平板電腦。

    “可你不害怕出事嗎?”

    “不怕呀,不是還有你嗎?”顏寒語氣輕快,不以為然。

    我很少發怒,但這回火氣噌得一下就上來了。替你背上這么大一個責任,甚至賭上了自己的榮譽和未來,就給我這么個態度?顏寒,你當我是什么——等等,一個更恐怖的可能性浮上我的心頭,也許我本來就是——

    “顏寒,你是不是早就算出我會替你造假郵件?”

    “你造假郵件?”終于聽出了我語氣中的情緒,顏寒忙爬起來,趴著欄桿望向我。

    “我是不是……也是你算法中的一部分?”

    “瑤瑾,你說什么——”

    “你說實話!”

    顏寒沉默了。她從來不會說謊。

    我沖向她的電腦,打開貓群算法替她找出的最優路徑。那是一份更加詳盡的藍圖,逐條分析了獲取巨額獎學金的各種因素。我的名字作為積極要素赫然在列。

    我笑了。原來對顏寒來說,我只是一個特別容易相信別人、受到一顆糖果就愿意涌泉相報的傻子,一塊投入產出比極高的田野,一個性格穩定、與輔導員關系良好、可以在辦公室聽到各種消息并在關鍵時刻替她擋槍的工具人。

    帶我去參加比賽、與我分享獎學金藍圖不是什么善良的舉動,而是在貓群算法的指導下精準投放的小恩小惠。可笑,我竟然整整一年都沒有察覺,像個哈巴狗跟在她身后,真心拿她當朋友,直到為了她養貓的小愿望賭上自己一直在為之努力的未來。也是啊,她從來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我又憑什么認為自己特殊?

    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模糊了一切。

    “瑤瑾,不是這樣的……”

    我哭得太難受,沒聽見她說了什么。

    這個宿舍再也呆不下去了,可我也不敢回家。我暫時住進了朋友的宿舍,她的舍友出國交流,那兒正好有一張空床。

    “你終于受不了顏寒了。”

    我沒有搭腔,只是蒙著被子默默流淚。

    幾天后,顏寒還是順利拿到了校長獎學金。她的照片被掛在校園里的宣傳欄上,好幾個微信公眾號都推送了她的事跡。

    又過了幾日,銀行小程序提醒我二等獎學金到賬了。我不由想象,顏寒在空蕩蕩的宿舍里收到錢會是怎樣的感受。

    大概是在考慮買哪幾只純種貓吧。

    直到她退學前我們才再次見面。那天我們喝了很多酒,也說了很多話。那是我第一次喝酒,醒來時什么都不記得了。

    但我知道,我原諒了她。

    會議開始了。

    長桌亮了起來,是一整塊屏幕。我們的胳膊壓在上面,引出圈圈裝飾性紋路。四面的墻壁也亮了,浮現出大大小小的人像。有的很清晰,有的只是影影綽綽的輪廓。我環顧四周,竟然在對面的角落里發現了顏寒說的那個男人——夾克放在一邊,他穿著一件黑色高領毛衣靠墻而坐,仿佛也只是一個虛擬投影。

    作為貓群組代表,我的導師起身向全世界匯報了計算進展。

    我這才知道,此時全球無數計算機還在沉默運算,我們組卻第一個出了結果——“訪星者”的運動模式大概率符合貓群算法。

    “此外,我們通過處理更大范圍內的引力波數據發現了另一批訪星者。它們數量更少,但加速度更大,離我們最近的有幾億年。”

    聽到他們也知道TRACER,我松了口氣。我一直偷偷瞄顏寒,擔心她會在這樣高規格的會議上搞出什么事來。

    還好,她一直全神貫注地閱讀桌面上顯示的資料,臉上神情并無異樣。

    “由于極速訪星者的出現,地球暴露的最短時間從兩百年縮減到了下一秒,”導師頓了頓,“沒錯,理論上來講,人類會隨時迎來訪客。”

    我感到一腳踏空,涼意上涌。會議室里一時充滿了切切私語,連墻上的影子都開始互相咬耳朵。顏寒還在看材料,沒有要討論的意思。我想她早就知道了。接著,我注意到黑衣男子似乎也沒有同伴可以說話。望向他時,我們的目光隔著桌子短暫相碰。他的眼神和屋子里的科學家們不一樣。我本能想要回避,忙低下頭佯裝閱讀。

    討論聲漸漸平息,導師才再次出聲。“大家不用擔心,這比在香蕉里自然生成一克反物質的概率還小。我們可以按照大概一百五十年的時間準備。”看到大家的表情,老頭難以察覺地笑了一下,仿佛剛才的發言只是為了戲劇效果。

    “為了幫助人類躲開虎視眈眈地星際捕手,我組提出‘隱藏者計劃’。資料已經發到各位面前。”

    “隱藏者?”顏寒聲音很大地重復了一遍,引得相鄰的幾位學者投來不悅的目光。

    “不是答應不惹事嗎?”我小聲警告她,“你現在用的可是我的身份。”

    “哦哦。”顏寒隨意回應了兩聲,已經開始飛快滑動桌面瀏覽文件。

    “‘人類轉入深層地下生活,在地球表面抹去文明的痕跡……’”她喃喃念著,眉頭越皺越緊,“這不是一葉障目、掩耳盜鈴嗎?”

    “顏寒!”

    我拉住了她的胳膊,感覺她的身子在抖。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示意我安心。

    但我知道要壞事了。

    隨著越來越多的與會者對隱藏者計劃表示贊許,顏寒抖得更厲害了。

    對她來說,把異議憋在心里是最難不過的事了。我在桌面底下按著她的胳膊,可還是沒能阻止顏寒將目光投向發言按鈕。

    “瑤瑾,對不起,我可能再也沒機會了。”

    她掙開我的手,掏出門卡在發言區一掃,會議的主屏幕上立刻亮起一盞紅燈。

    主持人是一個漢語很好的英國女士,她愣了一下。

    “C區的姜瑤瑾女士,請問您有什么看法?”

    看見自己的證件照出現在大屏幕上,我低頭捂住了臉。

    顏寒倒是早已站了起來,聲音很激動。

    “我反對隱藏者計劃!”

    幾百個目光灼灼投向這里,我恨不得立刻消失。

    “你們說訪星者的路徑基于貓群算法,但我認為它們本身就是貓群的一部分。之前觀測的大量訪星者是SEEKING模式的貓,用較少的資源慢悠悠探索大量擁有類地行星的星系。根據停留時間,它們的精度可能不會很高,隱蔽計劃也許會奏效。而另外那些遙遠的訪星者是TRACING模式的貓,它們也許數量不多,但能以極高的速度移動,甚至超越光速。根據貓群算法,TRACER們消耗大量的資源,也擁有巨大的能量。要知道,被貓科動物盯住的獵物幾乎無法逃脫。”

    “我剛才說過了,極速訪星者離我們極其遙遠。”

    導師的聲音傳來,我更想消失了。

    “是這樣。但請注意,在貓群算法里,SEEKER和TRACER是可以相互轉化的。每一次迭代,一部分慢速訪星者就會有一定比例變成極速訪星者。大家可以看看標注了訪星者的星圖,如果離我們最近的一個轉化成了極速訪星者,人類文明將如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樣醒目。”

    “你所有的推論都是猜測。我們沒有觀測到訪星者速度的變化,也無法確定外星文明是否在使用和地球一樣的算法。即使確如你所言,我們還有比隱蔽更優的策略嗎?”

    “是這樣。我們所得到的信息太少了。條件不夠,再優秀的超級計算機也無法推算出正確的解法。我們只能——”

    不知道訪星目的,不知道技術水平,不知道審判何時降臨地球。

    “——只能主動出擊,接觸訪星者。”

    會場一片死寂。

    “你是說臭名昭著的接觸者計劃?”另一個女聲傳來,“一幫瘋子,還怕地球暴露得不夠早?”

    我睜開眼睛,看到顏寒的表情有些茫然。外星文明的消息走漏后,一些國外民間航天機構搞了這個,甚至與科學共同體起過一些沖突。顏寒不知道這些。

    “姜瑤瑾小姐,如果你是他們中的一員,那這里并不歡迎你。”

    “我……”顏寒突然反應過來,“我不是姜瑤瑾,我偷了她的身份證,我是——”

    麥克風早已掐掉了。

    幾個保安進了會場,我絕望地閉上雙眼。

    “對不起……”

    “有用嗎?”回到公寓,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但他們有錯,我必須要指出。你不會真的認為人類能把自己藏一輩子吧?這種錯誤只會毀掉地球上的文明!”

    “哦,錯誤?”我哽咽著說,“你憑什么這么自信認為自己最聰明,那么多專家教授都是瞎子笨蛋?”

    “我不這么認為——如果所有人都迷信權威,這個世界還有救嗎?”

    “你還是這樣——”

    “——還是這樣?”她突然也激動起來,“這么長時間了,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嗎?看著我替他們出頭,一邊在下面看戲,一邊享受我為大家爭取的好處!責任都是我擔了,不感謝我就罷了,還要在背后說說三道四!”

    我一時語塞。當年確實是這樣,我以為以顏寒性格不會注意到這些……

    “還有你!”她突然向我發難,“‘老師’、‘父母’、‘專家’、‘教授’……認識你這么久,滿口就是這些詞。你是他們的提線木偶嗎?沒有自己的思想嗎?還是……”

    “還是什么?”

    “還是你和他們一樣,想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永遠不用為自己負責?”

    我不敢相信她會這樣說。

    “那你呢?你是一個負責任的人嗎?你知不知道你的恣意妄為要多少人在背后為你承擔后果?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你——”

    差點被學校開除,這回又失去了在主流算法界立足的資本?別人可能會相信我的名字被人冒用,可導師從一開始就知道顏寒是被我帶進去的。

    我錯了。獎學金事件并沒有改變顏寒。她還是一只只顧自己的TRACER,沖動之后不管滔天洪水淹沒了誰的人生。

    不過我還是沒有說出口。我從來不會這樣指責別人。

    “對不起。”她又說。這回語氣軟了很多。

    “你……走吧。”

    兩個小時后,她拖著一個小行李箱出了門。

    我在窗口偷偷望去,一輛特斯拉正在超算中心的大門外等顏寒。替她開門的正是我們在會議室里遇見的黑衣男子。

    十一

    大概是真的缺人,超算中心并沒有把我開除。工作變了:值夜班,守倉庫,甚至是當監工。

    在其他算法小組還沒得出結論前,隱藏者計劃已經先行一步啟動了。我被派往北方一個早已落魄的小城,監督一期工程的建設——不,是毀滅。

    我們掃描每棟建筑,然后根據材質和結構在頂層安置調好頻率的次聲波發生儀。遠程開啟后,那沉重的波紋將與建筑產生強烈共振。

    盡管已在各類電影中見過不少末日,可人類自己對文明下手的場景更為壯觀。帶著紅色的安全帽遠遠望去,城市的天際線在晚霞的掩映下輕微震顫。細小的縫隙在鋼筋水泥間生長,最終把龐然大物裂成片片不再規則的碎石。然后,一座接著一座,盛著昔日光影的大樓化成磚塵,在重力的作用下轟然跌落。

    一股難以描述的混合氣體隨著沖擊波向四周擴散,到我這兒時讓不少工人掩起了口鼻。我知道這是幾周前投放的轉基因微生物的杰作,它們加快了金屬和水泥的腐蝕速度,可以讓地球盡快恢復原貌。

    這只是一個開始。深深入侵食物鏈的塑料顆粒,難以填補的臭氧空洞,還有持續了近百年的放射性污染……那些才是曠日持久的攻堅戰。

    回到所里的值班室已經很晚了。長夜漫漫,我摸出藏在衣櫥里的幾罐啤酒,絕望地想要是父母知道自己開始酗酒該有多生氣。不過幾杯溫酒下肚,思維立刻開始飄忽。

    望著遠處的萬家燈火,我突然有些理解顏寒。小到農家屋棚,大到千年古跡,我們如此決絕地對文明自我閹割,真的能換來外星人的“放過”嗎?縮回地球深處的人類放棄了整片星空,未來還有發展的空間嗎?

    像貓群算法一樣,哪個種群都是SEEKER多于TRACER。如今走到了這個地步,是大多數人類的選擇,不是我——

    “迷信權威。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

    顏寒的聲音猛得在耳邊響起,我意識到我正在替自己開脫。

    不,不是這樣的。我沒有辦法——

    “姜瑤瑾小姐?”

    我回過神來,發現那個帶走顏寒的男人正站在值班室門口。他還穿著那件黑色的高領毛衣,走到哪里都像一個影子。

    “您是?”

    “趙沅申,DRAGON航天集團的人。”

    我的心一沉。那正是一意孤行要進行接觸者計劃的公司,也是隱藏者計劃實施的最大阻礙。而今天值夜班的只有我一個人。

    “姜小姐別緊張,我們是正經企業,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顏寒呢?”

    “她很好,”趙沅申頓了頓,“比你想象的要好。”

    “你是什么意思?”

    “很快就是兩百年一遇的發射窗口期了,顏寒小姐將作為第一批接觸者飛往離地球最近的類地行星。她沒告訴你嗎?我們并沒有限制她和外界交流。”

    我搖搖頭。那次分別后,我再也沒有得到她的消息。

    “真遺憾。我以為她會試著說服你。”

    “你來這里干什么?”

    “你講講我們的事業。”

    “想給我洗腦嗎?”我舉起手機,威脅他要報警。

    趙沅申笑了笑,“你不想知道……顏寒小姐為何要跟我走嗎?”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話突然喚醒了一些塵封的回憶。

    十二

    “顏寒,能不能不要走。”

    姑娘搖搖頭,看起來憔悴了很多。

    “他們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但還要臥床很久。我必須回去照顧他們。”

    我低下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拿到獎學金不久,顏寒的家里人就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

    有了校獎得主的身份,她的壞消息傳得特別快。人們在背后嚼著舌根,看著好事兒,酸味彌漫。

    一聽說,我立刻跑回了原來的宿舍。

    曾經溫馨的小天地已經雜亂不堪,外賣盒子和垃圾堆在墻角。我的桌子和床鋪保持著離開時的樣子,但其它地方都已經亂了套。幾乎沒有東西在正確的位置。

    顏寒紅著眼睛朝我跑來,緊緊抱住我,嚎啕大哭。我也用力回抱她,埋在了顏寒干枯打結的長發里。原來她的骨頭那么細,隔著沒多少脂肪的皮肉,她摸上去就像瘦弱小貓的身體。

    顏寒告訴我,家里人傷得很嚴重。親戚幫襯了一時,還需要自己回去照顧長期住院的父母。剛到賬的獎學金正好來得及墊付一些費用,但麻煩事還有很多。顏寒走了十幾天,又返校處理成績和學籍。

    晚上,我們又去了學校西門外的年糕火鍋店。同寢兩年,那里留下了最多開心的回憶。

    “瑤瑾,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我點點頭。

    “你是怎么克服對人生無常的恐慌的?”

    “我……說實在的,我沒太想過這個問題。”一直以來,父母把我保護得太好了。他們從小基于自己的經驗為我規劃了道路,讓我按部就班地走著,從來沒想過會出什么問題。即使最終證明這是保險也是枷鎖。

    顏寒說她一開始也和我差不多,情況甚至還更好些。父母都是商人,從小教她運籌帷幄,替她選的幼兒園和小學都是當地最好的。只是天有不測風遠,父母的公司受到政策影響出了問題。接著一年后投資失敗,家里一夜之間變得負債累累。小顏寒離開了貴族小學,也搬離了高檔小區,跟著父母過上了四處躲債、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世界太復雜了,不要妄想著計劃什么東西。

    “有時候你走得很順,舉目四望沒有任何威脅,但你就是被打垮了。意外,傷病,還有做夢也想不到的打擊從做夢也想不到的方向襲來,讓你所有的努力都歸零。”

    人生無常。她說了好幾次。

    “所以我寧愿選擇隨心所欲及時行樂。用我爸的話說,浪費自己的時間和寶貴天賦。”

    顏寒平靜地說著這一切。隔著火鍋的蒸汽,我看不到她有沒有流淚。

    “后來家里慢慢好起來了,但我的性子已經沒辦法改變了。我看見別人靠著長遠計劃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偶爾也會敬佩。但更多的時候,我欺騙自己那只是幸存者偏差,還有很多人多年的努力毀于一旦,從一開始就沒有好好經歷自己的人生。直到我遇見了你。”

    “我?”

    顏寒點點頭。

    “我這樣的人……其實一直沒什么朋友。有的人見我抗議師長,早早疏遠以求自保;有的人看不慣我自由,一天要問十遍‘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只有你,那么自然地包容了我的一切。即使行為有些怪異,也從來沒有流露出……那種表情。所以,我才有機會真正去了解一個同齡人。瑤瑾,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你那么安靜地走著,按著規劃一步一步向前。你為此忍耐過,也放棄過,后來甚至定了一個更加長遠的目標……有時候我在想,只有你們這樣的人才有機會有所成就。”

    我感到不可思議,明明一直以來是我在偷偷地羨慕她。

    “所以啊,我才鼓起勇去籌劃點什么……我選了一個看起來幼稚的目標,利用算法推出了極其周全的計劃。隨著分數一點點積累,我又拿到了主席的職位。有那么一瞬間,我相信這個世界有最優解,相信自己可以重新把握人生。”

    回想起顏寒坐在床邊晃著雙腿說出自己想要養貓,我一點都沒有想到她究竟下了多大的決心。可最后一切還是被毀了。被我毀了,被人生無常毀了。

    “今天還微笑的花朵,明天就會枯萎;我們愿留貯的一切,誘一誘人就飛。什么是這世上的歡樂?它是嘲笑黑夜的閃電,雖如此明亮,卻短暫異常。

    “唉,美德!它多么脆弱!友情多不易看見!愛情售賣可憐的幸福,你得拿絕望交換!但我們仍舊得活下去,盡管失去了這些喜悅,以及‘我們的’一切。

    “趁天空還明媚,蔚藍,趁著花朵鮮艷,趁眼睛看來一切美好,還沒臨到夜晚:呵,趁現在時流還平靜,作你的夢吧——且憩息。

    “等醒來再哭泣。”

    曾經一同登臺朗誦的小詩在腦海中回蕩,兩人第一次推杯換盞,為浮游般的人生落淚。

    “瑤瑾,其實我一直有一個夢想。”

    十三

    “……你講。”

    “瑤瑾小姐,你覺得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是什么?”

    “人擁有智慧。”

    “差不多,”趙沅申點點頭,“實際上就是收集信息和處理信息的能力。收集的體量越大,處理的速度越快,種族就更優越。這在人類社會內部也是成立的。”

    不知為何,我的腦子里浮現出兩只小貓。一只探頭探腦,警覺地觀察四周,另一只飛速撲向獵物。是SEEKER和TRACER。

    “對工具的利用促進了人類文明算力的進步,語言文字的存在進一步保證了最優解的傳承。計算機的出現更是觸發了科學技術的爆炸式發展。”

    SEEKER戴起眼鏡,毛茸茸的爪子在環形算盤上敲敲打打;TRACER跳上滑板,扭頭等同伴的解答。

    “但這還不夠。大數據的時代早已來臨,但科學技術解放的計算資源遠遠沒有得到充分利用。在智能設備和傳感設備的幫助下,我們收集信息的精度本可以達到厘米級。從小處看,個人足以在有限生命中取得最優答卷。從大處看,就像馬云上次說漏嘴的,我們甚至可以抓住經濟學中那只看不見的手。這就是我們計算者正在努力做,卻還沒有做到的。”

    SEEKER為TRACER鋪開一張長長的卷軸,為它指出捕獵的方向和時機。不,指出的是每一步踏出的方向,還有每一次呼吸的力度。

    “不,”我搖搖頭,驅散不切實際的想象,“就算用盡地球全部計算資源,人人都當上美國總統,你們也算不到訪星者。”

    “是的。信息太少,算力不夠,就像曠野上的原始人——還是瞎的。我們所有的深思熟慮都和隨機選擇差不了多少。當然,其他人更慘,跟一團熱氣中亂撞的分子沒什么區別。他們眼里的意外,很多時候都是我們眼里的必然。至于訪星者,那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意外。那句話怎么說得來著?人生無常。”

    “那……”

    “這就是任何算法的致命缺陷啊——我們得到的永遠是局部最優解。對我們的人生來說,事情是分大小的。小學生被母親責罵可能會哭一個晚上,考研失利的學生會覺得人生無望,有人錯過喜歡的姑娘就懊悔不已……但實際上,幾年后大多數人都會覺得這些并沒有什么。更有可能的是,父母的嚴厲阻止他們走上彎路,沒去理想的學校但有了理想的工作,之前苦苦追求的女孩其實并不適合……我不想說什么‘苦難都是財富’這種話,只是人的際遇太復雜了,我們在這個節點上獲得了最優解,長遠來看未必最優。而人生苦短,一次彎路就是半生蹉跎。所以我們——”

    “——放棄了最優解計算?”

    男人搖搖頭。

    我突然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么了。

    十四

    顏寒搖搖手里的酒杯。

    “我想要獲得所有信息,窮盡所有組合,算出有限的人生的最佳解答。”

    她望著我,眼里閃閃發光。

    “你能想象嗎?對內,從分子層面拆解基因和大腦,對外,在涌流的信息中找到最合適的潮頭。孩子一出生就已經預訂了圓滿的人生,能夠踩著精準的節奏走上高峰。而且是自愿地、愉悅地……再也沒有懷才不遇,再也沒有子欲養而親不待。”

    顏寒的淚落了下來,我知道她想起了重傷在床的父母。

    “精度再高一點,體量再大一點,算法再優一點,我們就可以在深刻理解現實的基礎上改變現實,獲得你想要的一切。想想看,你的生命中將沒有遺憾,沒有后悔,沒有意外。即使世界上存在無數個平行世界,你所在的那一個將在每一個節點都做出正確的選擇。”

    幻想中的貓咪褪去外形,化作兩只麥克斯韋妖。它們縮小到不可思議的尺度,搬弄地球上每一個分子。它們氣定神閑,知道如何用蝴蝶引起風暴,也能輕松抓住凌空飛來的無常之箭。

    像當年在宿舍一樣,顏寒將一張宏偉的藍圖在我面前鋪開。只是前者的目標不過蠅頭小利,后者的框架則徹底超出了我的想象。

    也遠遠超出了人類的能力。

    當年只覺是顏寒酒后囈語,此刻我才明白那時的她有多么認真。

    顏寒想要一睹這樣的文明,這才是她立刻決定與趙沅申合作、毫不猶豫選擇飛上太空的原因。

    贏得一份獎學金需要全校幾萬師生閑置狀態的電腦,完美處理一家公司的債務就要動用半個省份的計算資源。和有余力滿宇宙尋找智慧生命的訪星者相比,人類是算法界的原始盲人,夢游一般生活,癡傻地做出決策。而在外星文明的字典里,一定沒有“人生無常”。

    十五

    我的臉在發燙。趙沅申和顏寒的面孔重疊又交錯,兩人在不同時空的話語沖擊著耳膜和記憶。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走的,只記得自己倒在值班室的小床上,盯著旋轉的天花板過了很久很久。

    沒有立刻回絕,也知道自己絕對不會答應。也許那樣的文明很誘人,但是冒著暴露整個地球文明的風險……就算喝得再醉,這種事我也做不出來。

    我一直在想的是顏寒。

    畢業前的那場交談因為酒精的作用在記憶里支離破碎,直到今天才重新回來。我原以為我們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現在終于知道在無常的人生面前,SEEKER和TRACER并沒有什么本質區別。這才是她不顧一切想要跳脫的原因吧。

    我原諒了她,再一次。

    只是我有些替顏寒擔憂。在那艘名為接觸者號的飛船上,她將航行整整一百五十年才能到達目的地——那是離太陽系最近的類地行星,也是超算組算出訪星者來地球前最有可能停駐的地方。

    也許是父母賦予的保守思想作祟,我總覺得貓群算法得出的數據不夠可靠——畢竟面對如此復雜的命題,我們只算了一遍。在我值守的超算中心,幾十臺超級電腦還在全速運轉,用其它算法處理著相同的數據。也許再過半年我們就能為最初的答案評分。

    可顏寒等不了了。能最大限度利用行星引力彈弓的窗口期很難得,間隔往往長達百年。以顏寒的性格,她不會錯過。滿足愿望還是空等一場,顏寒上了最無常的賭桌。

    但,也許還有別的辦法?

    我的心狂跳起來。

    單個小組的計算需要時間,如果我集中好幾個超算中心的資源用同一種算法演算呢?再加上互聯網公司的庫存,調用人工智能的硬件設備,甚至黑進一些個人電腦……

    也許用不了三十天,也許最多一個晝夜……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走進超算中心的控制室敲出了一行行代碼。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危機時刻計算資源如此寶貴,我這樣做絕對是要坐牢的。

    可顏寒……一想到她可能會耗盡一生在陌生的星球白白苦等,我一輩子都不會釋懷。

    來吧,再做一次TRACER,為了她。

    我閉上眼睛,向回車鍵按去……

    “不要。”

    十六

    “顏寒?”

    少女從機房暗處現身。我看到她的臉微微發藍,應該是為準備長期休眠而喝了不少藥水。

    “你怎么——”

    她沒有回答,直接走過我按下了強制關機鍵。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顏寒點點頭。

    “那你還——”

    “我說了不要。趙沅申那個人……表面上瀟灑,實則慫得要命。他在騙你為他驗算呢。”

    “我沒有,我怕你……”

    顏寒搖搖頭。“我說過,我不會再讓你為難了。”

    “可這次生死攸關。”

    顏寒笑笑,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算出來又會怎樣呢?不過是另一個概率,該做選擇的還是我們自己。而且因為我的任性,你已經惹上那么多麻煩了。”

    “都是小事而已。”我低下頭。

    “瑤瑾,其實不管怎樣我都是要去的。外星文明只是次要,百年一遇的窗口期才是我真正珍惜的。幸虧接觸者計劃倒逼民間航天技術爆炸式發展,我們才有機會向深空邁出有史以來最遠的一步。與它相比,旅行者號不過是在淺灘躑躅的嬰兒,但這甚至有可能是整個文明周期能夠到達極限。”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閃閃發光。

    “如果人類注定要龜縮,請讓我做最后的TRACER。”

    十七

    顏寒走的那天,我也去了發射基地。

    我執意選了最近的觀測地點,可以清晰地看見發射架旁的火箭。他們說這個距離很危險,如果發生事故會危及生命。

    但我還是來了。過去的時光已如迷霧彼岸的花朵,我想最后一次和顏寒分享命運。

    在那座小山上,我聽不見倒計時。幾個攝影愛好者在旁邊擺弄素材,嘰嘰喳喳地議論這事。傳言有真有假,但我無意去辯駁。

    很快,山的那邊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火箭尾部瞬間發出耀眼的光芒,騰起的煙云也映得金紅。沖擊波傳來后,幾個人紛紛捂上了耳朵。

    但我沒有。我看著火箭慢慢升空,劃成一個弧線向這邊飛來。但它沒有飛過頭頂,只是越來越小,最終化為一個亮點隱入了群星,再也分辨不出來。

    我的眼睛濕潤了。我該為顏寒悲哀嗎?她最終選擇了跳出無常世事,賭上一切去面會擁有極高計算能力的種族,想從虛無縹緲的未知里找到生命的意義。我該為顏寒高興嗎?她還是那只TRACER,在多個國際組織間輾轉騰挪,一百八十度扭轉了科學共同體對“接觸者計劃”的態度,最終促成了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深空探索。

    有那么幾個瞬間,我看見她的眼睛像恒星一樣閃亮。

    十八

    顏寒離開整整一年后,其它計算組的結果出來了。

    訪星者有89%的幾率在已經來過地球。時間大約是在第四紀,人類祖先剛剛出現的時代。

    人類起源地外說早已不是什么新鮮的說法,訪星者干預文明也是前幾年十分流行的理論。畢竟就像趙沅申曾經說過的,人類大腦的計算能力超過其他動物太多了。單單就語言這一個功能所需要的計算量就是所有生物都無法企及的。語言學家無數次教海豚、類人猿甚至是鸚鵡說話,但至今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鳥兒能唱出表達情感的歌曲,卻無法將音節分割成有意義的語言單位;猩猩可以學會幾百個單詞,但利用有限的語法結構生成無限語句的任務對它們來說還是太難了。

    而人類不同。就算大腦的算力有限,還有遍布星球的超級計算機幫忙。

    公布訪星者信息不久,就有宗教團體聲稱人類是古猿與其雜交的產物。盡管和同事曾經考慮過這樣的可能性,但如今看著實實在在的數據,我的眼眶還是濕潤了。

    更重要的是,訪星者的運動方向也與我們當初的計算完全相反。

    這意味著顏寒所要去的地方永遠都等不到訪星者。一百五十年后,當她拖著殘破的軀體爬出休眠艙,本該赴約的對象已經飛得越來越遠,遠到連引力波都無法企及。

    但我相信她不會后悔。

    計算機告訴我們,當年的窗口期千年一遇。如果以現在宇航水平即刻出發,人類也要花至少兩千年才能登上另一個類地星球。

    無論她到了哪里,都是無人踏足之境;無論她看見了什么,都是無人曾見之景。

    什么人生無常,她已跳出世事外,不在五行中。

    我能做的只有每天為她祈禱。

    還有,養一只不乖的花貓。

     

    參考文獻:

    Chu, Shu Chuan , P. Tsai , and J. S. Pan . "Cat Swarm Optimization." Lecture Notes in Computer Science 6(2006):854-858.

    Danny D. Steinberg, and Natalia V. Sciarini. 心理語言學導論.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2007.

    馬邦雄, and 葉春明. "利用貓群算法求解流水車間調度問題." 現代制造工程6(2014):12-15.

     

    編者按

    宇宙群星間神秘的捕食者們,是否也和地球上的貓咪一樣,有著同樣的行動規律,可以被預測和計算?在晝溫的筆下,關于地球和人類存亡這樣的宏大命題,從富于細節的大學舍友間一點一滴的生活和友誼寫起,人類有自己的命運,個體也有自己的人生選擇,每個人都去走了自己認為正確的路,只要無悔,對或錯等待未來去檢驗吧。

    ——宇鐳

     

    作者簡介:晝溫,科幻作家,翻譯雙碩士。作品發表在《三聯生活周刊》《青年文學》《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臺。《沉默的音節》于2018年5月獲得首屆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日文版收錄于立原透耶主編的《時間之梯 現代中華SF杰作選》,并于2021年獲得日本星云獎提名。2019年憑借《偷走人生的少女》獲得喬治·馬丁創辦的地球人獎(Terran Prize)。多次入選中國科幻年選。著有長篇《致命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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