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芙蓉》2021年第3期|遼京:傾聽
    來源:《芙蓉》2021年第3期 | 遼京  2021年06月15日09:01

    我住1021,她在1201。上船的第一天,吃午飯的時候,我們面對面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都是孤身的旅客,都是女人,幾分鐘之后,我們就攀談起來。

    “我覺得,你看起來很面熟。”她說。這句俗套的搭訕通常顯得很刻意,唯獨此刻,我和她都覺得這話再準確不過,我看她也覺得十分面善,好像在哪里見過。當我想去餐廳角落的自動咖啡機那里再拿一杯咖啡的時候,她也站了起來。

    “咖啡。”她笑著說,“我們一起去吧。”從此,在這條船上,我們總是待在一起。上午,郵輪孤零零地在海面上行進,在甲板上,陽光緩緩移動,由此可以判斷時間和航行的方向。她時不時就看看手表,再抬頭看看天,好像對天光和鐘點有著濃厚的興趣,我則對這些毫不在乎。在海上,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起得遲,吃完早飯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我和她在甲板上漫步。甲板中間鋪著一條狹窄的塑膠跑道,一個扎著高馬尾的女孩正在慢跑,從我們中間穿過去,沖破了我和她相互挎著的胳膊。我們意識到這樣慢吞吞地走在跑道上,擋了別人的路,就走到靠海的那一側,揀兩張鋪著軟墊的躺椅各自躺下,繼續我們剛才被打斷的談話。船舷外的大海非常寧靜,深厚的蔚藍有種寶石般堅實的質地,閃著銀色的光。

    “所以,你就答應他了?”

    她點點頭,說:“那么多人看著,那么多的花,那家花店很有名。”

    “所以你是真的喜歡他。”

    “不好說。”她說,“喜歡肯定是有的,也沒到非他不嫁的地步。不過,怎么說呢,當時他確實打動了我。”

    上百朵艷紅的玫瑰花、周五的晚上、熱鬧的餐廳、眾人的目光、起哄的口哨和鼓掌……那些不諳世事的年輕姑娘,認為這就是浪漫的模板。邱剛微笑著,望著對面的童童,他的眼睛又圓又大,波光閃動,透著懇切,還有幾分天真。

    他脖子上戴著一條細細的白金項鏈,女式的,看上去很奇怪,甚至有點可笑。那條項鏈是剛開始戀愛的時候,他送給童童的禮物。她告訴我,有一次鬧分手,她把項鏈寄快遞還給他,沒想到他就循著快遞的地址找來了,她后悔自己太疏忽。或者,對方是趁她下班跟蹤也說不定,從朋友那里打聽到她的新公司,他們都不知道內情,沒有替她隱瞞,還以為這是情侶在鬧脾氣呢。

    邱剛在樓道里等。童童下班回來,手里拎著一袋青菜。六樓,沒有電梯,他就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嘴里說著:“對不起。”

    她猶豫了一下,轉身下樓已經來不及,不想在樓道里糾纏,就幾步跑上樓梯,迅速地掏鑰匙開門,合租的室友也在家,料想他不敢撒野。他確實沒有撒野,安靜地站在門外,看著她把門關上,沒有試著推門,也沒有大聲地叫她名字。

    因著這份安靜,她心里又有些不安。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地敲門,問:“童童,讓我進來好嗎?”她沒回答,他接著說他要調去外地工作,聽聲音像是緊貼著那道鐵門,室友穿著睡衣走出臥室,問童童是誰來了。

    他繼續說:“我說幾句話就走。你打開門好嗎?”語氣真誠而溫柔。室友說:“他是你男朋友?”語氣中含著八卦的樂趣,她一邊說,一邊往臉上拍打化妝水,身上穿的毛絨睡衣的胸前印著一只小棕熊。

    他又敲門,一開始是“篤篤篤”,也許馬上就會變成大力的“咚咚咚”。她說:“假如沒開就好了,假如沒開……”沒別的,她總覺得自己的事,不要在別人面前鬧騰,讓人家看笑話。

    他們原本是一個部門的同事,電腦背靠背,兩個人面對面。童童是部門的行政助理,負責上傳下達,處理文書,也是部門里唯一的女性。入職后沒多久,她跟招她入職的人力資源經理一起吃午飯,那是跟她同一個學校畢業的師姐,比她大三屆。師姐說:“你知道為什么招你進來?”

    “我英語比較好?”童童漫不經心地說。面試的時候,很多人坐在一起,小組討論,回答問題,全英文,童童的英文是所有面試者中最流利的。

    “因為你是女生,我們這兒女生太少啦。”她笑著說,“你們老板點名要一個女生當他的秘書,說部門里需要一些亮色,激起大伙兒的干勁。前一個干了沒多久就跳槽了。”

    童童皺了下眉頭,仿佛被冒犯了,又不好直說,只好笑道:“我算什么亮色呀?”童童身材瘦削,臉形也是瘦瘦的長方形,不算很美,偶爾穿個露腿的短裙子,有男同事開玩笑說她的腿長得好看。

    過幾分鐘,她又說:“我覺得我確實是那一組里頭,英語最好的啊。”師姐說:“你還跟上學的時候一樣,盡糾結一些沒用的。”

    漸漸地,她發覺英語好確實沒什么用處。跟經理出門,她不愿意喝酒,客戶拿她開玩笑,玩笑稍一過火,她就擺臉色,搞得氣氛都是僵的。幾個月后,她就從經理秘書變成了部門助理,替所有工程師打雜。

    經理那邊,聽說又在招新人。童童想過離職,她不喜歡現在的領導,但是想想又猶豫,畢竟這里穩定,而且待遇不錯,不如邊做邊看。漸漸地,她跟邱剛熟絡起來,時常跟著他一起抱怨領導。邱剛在公司也不受重視,入職幾年了,沒升過職,常常有怨言。有天下午,他被經理叫去辦公室談話,回來時一臉怒容,童童問他:“你吃蘋果嗎?”

    “不吃。”

    大概一個月之前,邱剛給她看他在國外買的瑞士軍刀,隨手拿起一張A4紙,舉在手里,刀刃像劈開流水那樣把紙分成兩半,無聲無息。他把那把刀放在辦公室的抽屜里,跟童童說,需要削水果,就找他要。

    她每天中午都要吃一個蘋果。從小媽媽就告訴她,“天天一蘋果,醫生遠離我”,童童深信不疑,飯可以不吃,蘋果不能少。通常她會在家里把蘋果削好,切成小塊,裝在保鮮盒里,拿出來吃的時候,有些已經氧化發黃了。那天以后,她每天都會帶一個洗好的紅蘋果,吃的時候就向邱剛借刀削皮,一借一還,好像有某種默契在里頭。要說想談戀愛,當代人大可不必這么遮遮掩掩,可他們是同事呀,公司不允許這種事。

    邱剛簡短地說“不吃”,顯得心緒不佳。那天下午,她跟邱剛只說了那一句話,沒有開別的玩笑,沒有互發表情包,也沒有轉一些好玩的網絡段子,童童跟他說話,他只回復一兩個字。童童反思自己是否表現得太輕浮、太熱絡了,不像個女同事該有的距離。她這個人常常一日三省,從小父母就教育她:遇到問題,要從自己身上找根源。于是,她又一個人糾結起來。

    整個下午,邱剛時不時地擲過來一個嚴肅的眼神,童童覺得自己像站在籃球場邊,被飛過來的籃球砸了好幾次。快下班時,他終于發過來一條微信:“晚上你有空嗎?”

    邱剛約她一起吃晚飯。從前一起吃午飯倒有幾次,晚飯是第一次。童童皮包里的保鮮盒里還裝著用他的小刀削皮切塊的蘋果,菜吃得差不多了,她就拿出來,兩個人一人一塊地吃著,一邊浮泛地聊著天。說起公司里的事,邱剛有些憤怒,認為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領導耳聾眼瞎。他這個人,無論談什么話題,都帶著些憤世嫉俗的嘲諷味道,又俏皮又刻薄,公司的同事他一個也不喜歡。除了童童,別的同事也很少跟他私下往來。

    有時候,童童也覺得邱剛雖然聰明,但是不太厚道,眼里沒有別人。也正因為這樣,當他對她表示好感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很特別,好像受到了恭維似的。那天晚上,他一定要請客,結完賬走出來的時候,他說:“我覺得你那天穿的黑毛衣,比這件藍的好看多了,那件能顯出身材,這件穿起來像只小熊。”他笑瞇瞇地說,用的是開玩笑的語氣。

    天色已晚,童童覺得自己的臉在夜色中紅了一下,像根火柴似的一閃光,又被冷風撲滅了。她分辨不清,邱剛對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長到這么大,沒正經談過一次戀愛。后來想想,歸根結底是自己動了心,別人說什么,都以為人家在表示親密。是我自己的錯,她這么想著,站在咚咚響著的門前,都是我自己的錯,不該從家里寄快遞,讓他追蹤上門。

    室友這時候也不說話了,敲門的聲音變得那么急促,像一串強烈的驚嘆號,她望著童童,眼中滿是疑惑。童童忽然不怕了,有什么好怕?她想,光天化日,家里還有別人,我不信他敢怎么樣。她向前兩步,打開了房門。

    1201,這是我給她起的代號,她的全名已經模糊到難以憶起。在旅途中萍水相逢的朋友,彼此都知道這親密是臨時的,用過即拋。我只記得她的名字里有“童”字,就寫作“童童”,聽著像一個小姑娘,其實她看起來至少有四十五歲了,出于禮貌,我不問她年紀,只叫她姐姐。

    現在,我用力地回憶這個人,以及她講給我聽的故事,像默寫一篇很早以前背過的課文,有些句子連不上,有些段落記錯了順序。童童的故事從她年輕的時候開始,有些情節不像真的,因為按她的年紀,那些年應該還沒有微信,她說的那家餐廳,邱剛向她求婚的那家,有名的網紅店,那時候也沒開張,但是我不管這些,在船上,閑暇多的是,她講,我就聽。

    童童打開房門。邱剛像一陣冬日的狂風,身上裹著冬天的寒氣,一頭撞進來,童童被逼得倒退兩步。她室友回自己房間去了,關上了門,咣當一聲,不打算摻和別人的事。

    他回身也關了門,然后開始向她道歉。道歉總是靈活的,只管把事實當作一塊橡皮泥,在手里捏來揉去,變成各種形狀,發生過的事隨便怎么解釋都行,反正他不肯承認自己是故意打人,說著說著,他就微笑著反問:“我是故意打你的嗎?是嗎?你那些話實在太氣人了。”那微笑是真誠又平和,好像在議論不相干的人和事。

    在是不是“故意打人”這個無謂的問題上,他們糾纏起來,一點點地復盤,重建當時的情景:他說了什么,童童又說了什么,他怎么就掄起一個瓷盤朝她砸了過來……在這些話語的間隙,童童時常想笑,覺得這太可笑了,但是這沖動只有一瞬間,轉眼又被話語的河流淹沒了,她得專注于辯論。而這些爭論并沒有復原事實,只是讓事實不斷變形,直到童童覺得精疲力竭,一句話也不想再說,隨他怎么說吧。

    她只抓住一點,“分手,”她說,“分手吧?”幾乎是絕望的哀求,她不明白其實這件事不需要得到誰的同意,可是她習慣了,從小到大,她做任何事都得有父母的同意、老師的同意。自己的事要別人點頭才算,分手也是一樣——他不肯,他們就還沒完全分開。她得說服他。可惜,她是那種意愿很明確、意志卻不夠堅定的人。

    “不行。”他說,“你還愛我呢。”停了幾秒鐘,又說:“你能說你一點不愛我了嗎?”

    她不能說,這怎么說呢?即便說了,他依然可以不信,一不信,二不聽。“你就是愛我,”他斬釘截鐵,“不然,你為什么寄項鏈給我?完全可以扔進下水道。”童童啞口無言,有那么一時半刻,又覺得他也有些道理,而自己,好像還有一點愛他呢。那條細細的女式項鏈,此刻正繞在邱剛的脖子上,在日光燈下明明滅滅,似斷似連。本來她沒注意,邱剛特意翻開毛衣領子給她看,說:“你看,咱們倆的信物。”他脖子粗,把項鏈撐得很滿,童童覺得可笑,又覺得在這時候笑出聲很奇怪,就努力忍回去。邱剛看見,以為她又心軟了。

    室友的房間里靜悄悄的,想必她已經睡了。邱剛說:“我們進你房間談吧,在客廳說話影響人家休息。”已經很晚了,他最好快點走,可是既然話趕話說到了這里,她只好把他帶進自己的臥室。這一步大錯特錯——門一關,事情就開始起變化。

    起初,他的態度還是很好,走進來,環視一圈,說:“這房間比你從前的還小,床也太小了。”他笑瞇瞇的,好像不愉快都過去了,隨意地坐在床上,那是一張老式的席夢思床,人一坐,立刻就陷下去一大片。童童走到房間的另一邊,靠著窗戶站著。

    “離我近點。”邱剛說,拍著身邊的床單,還是笑著。

    “我們得分手。”童童說,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多絕望,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沒必要這樣,分手就分手,不見就完了,她不聲不響地辭職跑掉,沒想到他又跟了來。

    全是因為那條項鏈。

    “你為什么要把項鏈寄給他?”我問童童,在船尾的咖啡廳里,她背靠著一整面臨海的玻璃墻,用手去捋自己的頭發,向后一撩,把手腕上的皮筋纏上去,整張臉露了出來,她的年紀并不體現在皮膚五官上,其實保養得不錯——滄桑只潛伏在偶然的神情里,寬闊的額頭像秋天晴朗的平原,忽然掠過一片云的暗影,隨之陰雨就要來了。她的心情起伏不定,面對我,她總是保持著和氣的笑容,可是,當提到那些往事的時候,她時常露出一副遲疑猶豫的樣子,好像她自己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變成這樣。

    “我也不知道啊。”她說,“大概是分手了,他的東西一定要還給他吧。”

    按她的說法,因為那個快遞,邱剛找到她,兩個人才繼續交往,可我總覺得,事情不那么簡單。“你完全可以不開門。”我說,“開門是又一次退讓。我覺得你并不是真的想分手。”

    “他也是這么說。”童童舉起咖啡杯,一邊喝一邊皺起了眉。

    “然后呢?”

    邱剛躺在床上,笑著叫她過來,她沒動。窗外起了狂風,這風從傍晚時刮起,吹得越來越猛烈,深冬的北風像一只受傷的猛獸,掙扎翻滾,撞擊著樓房的金屬窗框,好像外面的廣闊天地是鎖住它的籠子。

    “你過來呀。”

    “你出去吧。”童童說,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解決方式,“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待著。”

    “求你離開。”

    可是邱剛不肯聽她的。不知怎么他又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手放在她的后背上,后背頓時一陣又暖又麻。他若即若離地推著她,幾乎沒怎么用力,她就跟著走過來。他不像有惡意,而她只想勸他離開,不想大吵大鬧地翻臉。室友還醒著呢。

    她也坐在床沿,在他身邊,感受著他的呼吸。貼在背上的手掌消失了,他的胳膊轉過來圍在她肩膀上,童童說:“你走吧。我今天還得加班。”然后她突然覺得不對勁,因為問題已經迫近眼前,變成“他想要干什么”,他們本來是要分手的。

    “我在我女朋友家,為什么要走?”

    她辭職,搬家,換電話號碼,自以為像一條掙脫了釣鉤的魚,正在游向深海。他跟了來,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似的。她覺得泄氣,好像憤怒和恐懼全是過家家,是她自己擺出來的空盤子空碗,虛張聲勢,但是對方已經不想陪她玩了。你追我跑,你鬧我哄,這套把戲最終還是落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

    “加什么班。”他說,“你先脫吧。”

    “你可以說不。”我說,咖啡里的冰塊漸漸化了。我一直在假裝專注,似乎連咖啡也忘了喝,其實她的敘述既啰唆又冗長。上點年紀的人就是這樣,我想,一邊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她用無數細節堆砌她的感受。起初,我每個字都聽見了,后來,我漸漸地不耐煩,因為她總是圍繞著最關鍵的事實打轉,試圖去描述一些極其細微的東西,但是語言又很有限,她把手勢也加了進來,眼角閃著淚光,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放在膝蓋上,像被老師嚇住了的小學生。她在發抖,那種從內而外覺得寒冷的顫抖。我端起咖啡杯。她終于說出口:“他有一把刀。”

    紅色的瑞士軍刀,他借給童童削蘋果的那一把。她繼續說著,語氣開始變得平穩堅定,像打開了一道生銹的鎖,推開通往過去的門。我想,她很老了,在我看來,超過四十歲就算老。她說的這些事發生的時候,我還是個玩過家家的小女孩,二十年間世界已經大變,她還沉陷在過去,重復著:“他有一把刀。”

    我把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大海,海面寧靜如昨,像一大塊深藍色的法蘭絨,浪花點點,是絨面上沾的灰塵。郵輪的航程快要結束了,而我連一個故事還沒聽完。也許就在今天——她總該說到最關鍵的部分。

    “他把刀掛在鑰匙扣上,”她比畫著,“這么長,很銳利。”我知道,我想,不用說得這么詳細,我知道這種刀很鋒利,我的鑰匙扣上也掛著一把——我男朋友送給我的。

    “第一次的時候,他就拿著刀,滿臉是汗,身上也有汗。”

    “你可以說不,這沒什么的,這種事,誰都有不想做的時候。”我告訴她,如果她聽得懂,就應該換個話題。她的回憶集中到那把刀上,就像把昆蟲放在放大鏡下面,找到焦點,讓陽光點燃它。我和她之間,也有某種情緒緩緩燃燒起來了。

    “他拿著刀!”她向我低吼,陳舊的憤怒穿越時間向我襲來。其實我們只是萍水相逢,我沒有義務去忍受這些,于是我放下杯子,打算去上個衛生間。她一把按住我的手腕,我笑著說:“我不走,我去洗個手。”

    臨座有一個穿著運動服的女孩,正在讀一本厚厚的書,此刻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她松開按著我的手,低聲說:“他拿著刀讓我脫衣服。”鄰座的女孩低下頭繼續看自己的書。

    我很想離開這兒,回去自己的房間,可是話題進行到這里,就不能不接著聽下去。在洗手間里,我待得比平常更久,擦護手霜,噴香水,用水潤濕了手指去整理劉海。劉海擋眼睛了,我把頭發向上攏到頭頂看看,額頭太寬,于是又放下來。我回到咖啡廳,她已經平靜下來,抱著雙臂,扭頭望向玻璃外面的大海。

    終于,他走之后,童童重新穿好衣服,在書桌前坐下來,開始加班。她欠領導一個報表,明天要交,她看著一行行數字材料,工作了一會兒之后發現自己弄錯了,還要重新來過。那把紅色的小刀從遠處射來,刀尖對準她的額頭,正中目標,刀刃插進了凝滯的空氣,微微顫抖。她覺得自己的腦袋被貫穿了,像一個被切開的紅蘋果。

    表格里的數字好像在游動,紅色、綠色、黃色,像外面大樓上的廣告牌,它們躍動,交纏又分開,組合成不同的意義,而她一點也不懂,看不出其中的重要關聯,看不出從滿臉笑容變成一頭熱汗只差幾秒脫衣服的時間。

    這并不是第一次,第一次在邱剛的家,她說。當時,他們開始交往不過幾個小時,一起吃晚飯,邱剛直截了當地要童童做他的女朋友。他喜歡一邊嚼東西一邊說話,童童把這理解成孩子氣。他鼓起雙頰,眼睛亮晶晶的,像一只小狗兒似的看著她。她答應了,覺得水到渠成,跟從前并沒有兩樣。試試交往嘛,她想,從前她在學校里,看見一對對的情侶,心里很羨慕,也想談一場戀愛,最終也沒遇到。上班后她遇見邱剛,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那時,他坐在餐桌的對面,嘴里塞滿食物,將吃剩的骨頭吐在碟子里,整齊地碼成一座小山。他是個很講究整潔的人,辦公桌上總是干干凈凈,電腦桌面只保留一排圖標,背景是純粹的寶藍色。從表面上,這個人看不出有哪些特別的喜好和興趣,對童童卻很熱情。她入職的第一天,領導帶著她在各個工位轉了一圈,介紹給大家。等她坐下來,開始安頓自己的辦公桌,打開電腦,擺上一只小貓玩偶和帶蓋的馬克杯,邱剛用內部系統給她發消息:“你一會兒要去打印東西嗎?去的話跟我說一聲,幫我打印幾個文件。”童童剛畢業,第一天上班,自然不好拒絕。她從茶水間旁邊的打印機那里回來,把文件帶給他,一交一接,兩人多說了幾句話。邱剛長相帥氣,笑起來眼睛閃閃的,童童有點不好意思,躲在電腦后面,拿出化妝鏡來悄悄補了一下口紅。

    相識久了,融洽的關系漸漸升溫,彼此都知道,只差一層紙沒有捅破。那天,她再一次答應他的晚飯邀約,臨下班時,覺得有些不妥,發消息說:“你先走,隔一會兒我再走,一起出去不好。”公司忌諱辦公室戀情,她不想剛入職幾個月就惹同事議論。

    “你以為他們看不出來嗎?”邱剛說。

    “還是你先走吧。”

    “那你先走,去那兒等我。我還有些事。”

    童童早到了半個小時,坐在他訂好的位子上。服務員來加了兩次水,檸檬片沉在杯底,她要了一些冰塊,自己加進水里。夏天的夕陽透過落地窗,照在她的臉上,將她的臉映成一個圓圓的金色的碗口。器具,女人是器具,這句話是很多年后突然冒出來的,好像上千年的世間精義突然從黑暗中浮現,她拿著一根蠟燭就照亮了傳統的廢墟,廢墟底下壓著無數先人。

    他來了,點了愛吃的幾樣菜,向童童保證他絕不會點錯。吃完飯,他們手牽手去逛了一會兒商場。邱剛的喜好漸漸顯露出來,他告訴她自己喜歡的運動牌子,喜歡的電子游戲,喜歡吃的東西……他喜歡很多昂貴的東西,告訴童童自己下個月過生日。

    她笑笑,明白這種撒嬌似的暗示,她很懂他,卻不太懂自己,這是一切遭遇的開始。童童不怎么喜歡逛商場,她家境一般,這種商場里的東西,以她的消費能力來說,太貴了。邱剛給自己買了一件初秋穿的外套,試穿的時候問童童怎么樣,她說還可以吧。

    “你想不想買什么?”

    童童趕緊搖頭。她坐在試衣間外的坐墩上,把自己的皮包圈在懷里,等著他去把衣服換下來。從前童童也陪女同學逛街,等著人家從試衣間出來,讓她給出意見。那時候雖然買不起,她也沒覺得自己是窮的,就算窮也沒什么要緊,還是學生嘛,別人身上的美,她可以欣賞。那天邱剛拎著紙袋,和她一起走出商場的旋轉門,邱剛說:“過生日的時候,再來買那雙鞋。”說著看了她一眼。這是試探,果然,童童說:“我送你吧。”

    童童一邊說,一邊模糊地感到,這像在做某種測試,就因為她答應了做他女朋友,他就要試試看她懂不懂別人的暗示,發現她懂,不光懂,她還很識趣。下個月,她果然買了那雙鞋,送給男朋友當生日禮物,不過那是后話。后話也成了往事,模糊得她快記不清了,只有那天晚上像一枚圖釘,釘在記憶的版圖上。

    他們打車回家,童童家遠一些,先到邱剛家。車停在他家樓下,邱剛要她上去坐一會兒,他說得那么自然,說他有很多影碟,他們可以看個電影。童童猶豫著,司機等得不耐煩了,回頭問她到底走不走,這里不方便停車。

    她經不起催促,別人一催就動搖了,于是下了車,站在樓前的暗影里。邱剛拉著她的手就往前走,她一使勁松脫了,對方轉過身來,問:“怎么了?”

    “算了,我還是回家吧。”

    “車都走了。上樓吧。”

    童童語塞,天又黑,風又冷,人又是她的新男友,她覺得好像被箍住了四肢,自問是不是真的喜歡邱剛。她以為是喜歡的,不然怎么會一步步走到這里,走到這里,又不肯上樓,她解釋不了,只好微笑。微笑又像是一次無奈的讓步,無奈?羞澀?她自己也分不清。

    “來吧,看個電影。”他說,說著又來牽她的手。樓道黑洞洞的,邱剛一跺腳,燈就亮了,照亮各層住戶堆放的紙箱雜物。童童就跟在他身后,他的房子不大,一室一廳,收拾得十分整潔。邱剛推薦的電影很好看,還有一套很棒的音響,轟隆隆的音樂像潮水涌向耳邊。片子剛看到一半,他起身把客廳的燈關了,只剩下電器的光亮。

    “既然不愿意,為什么還要上樓呢?”我問她,在甲板上,我們并排躺著曬太陽。今天陽光燦爛,像流淌的黃金,碧透的天空遼闊無邊。我轉過來,用手撐住頭,她仰躺著,雙手交叉放在胸前。

    “我們去咖啡廳坐坐吧。”她說,“我從頭說給你聽。”

    “你可以說不。”我指出真相,她拒絕接受,堅稱他有一把刀。

    “他不會真的敢用。”我說,“這種人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你不在現場。”她反駁道,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不懂那種情形。”

    鄰座的運動服女孩,就是每天早上在甲板上跑步的那位,合上她的書,起身離開了。午飯時間到了,我們結伴去西餐廳吃飯,照著菜單點了很多。我和她都喜歡甜點、巧克力、奶油、草莓、櫻桃……只要不談自己的過往,她就是個很好的旅伴,她讀很多書,看很多電影,無論聊什么話題,她都顯得興致勃勃,笑容滿面,滔滔不絕。她喜歡的男演員跟年輕人一樣。

    但是我知道,輕松的話題不會持續太久,這幾乎是種宿命,是我跟她結伴的原因。飯后,我陪她回到1201,她答應借給我一本書看,在房間里翻來翻去,最后沒找到。

    “我記得就放在這里。”她說,“肯定在這兒。”她把枕頭掀起來。我假裝沒看見她枕頭下面放的東西,一把折疊的瑞士軍刀。她還要打電話問船艙的服務員,我說:“算了,我有點頭痛,不想看書。”

    她留我在房間多坐一會兒,沏了她帶來的水果茶,據說可以緩解偏頭痛。天氣預報說今晚晴好,我打定主意要晚睡,坐在陽臺上看星星,每天晚上,我都是這樣打發時間。在城市里總也看不到星星。

    他關了燈,窗簾并沒拉上,夜光照進來,室內的一切依稀可辨。“他不是一開始就拿出刀的。”童童說。一開始他只是站在沙發前面,電視機、游戲機、功放機,通著電,紅的、藍的、綠的,電源的微光點綴一片昏暗。

    他讓童童脫掉上衣,她抱著雙臂,說不想脫,不想這樣,太快了,太早了,她還沒做好準備。邱剛湊過來,眼中滿是笑意,說:“你要準備什么呀?”

    “心理準備。”

    “我問你,”他的牛仔褲紐扣敞開,拉鏈拉下半截,皮帶抽出來扔在地上,“你是不是我女朋友?”

    沒錯,他們剛剛在晚飯桌上確立了這種關系,然后一同乘車來到他家。童童覺得困惑,自己究竟答應了什么?

    他又問了一遍:“你是不是我女朋友?”

    她只好點點頭。“但是我不想,今天不想。”說完,她又補充一句,“我想回家。”

    “我這里不算你家嗎?”他仍是笑著,“你是我女朋友啊。”

    她被“女朋友”這三個字按住了。關于戀愛,她一切的知識來自童話和偶像劇,她努力地想尋找論據,想為自己的意愿找到合理的解釋,他已經把褲子褪到腳底,依舊笑著,努力制造一種輕松的氣氛,讓她覺得自己是在小題大做。

    “我不想。”她重復地說,“你讓我回家吧。”

    “那你明天來嗎?”他光著身子問,整個人像一個浮在黑暗中的白色影子。

    “明天?”她覺得自己的頭腦像這間屋子一樣光線混沌,“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他又笑了。“今天,明天,后天,有區別嗎?早晚你是我的。”他說,“有必要浪費時間嗎?”

    “男女朋友就應該上床。”他繼續說,“明天可以去問問你的朋友。我不相信你這么大了,還是處女。”

    “再過一段時間吧。我沒準備好。”她本來想說“我是處女”,不知怎么一種羞恥感升上來,讓她說不出這句話。

    “過多久,還是一樣的結果。”他說,“我們何必糾結這些沒用的。”

    “不行!”童童堅決起來,她坐在沙發的一頭,邱剛在她身邊,一絲不掛。她想站起來開燈,起身的動作被他視作反抗,他把她按住了,半開玩笑地說:“你脫不脫?”

    我等著那把刀出場,已經等了很久了,午后的陽光透過陽臺的玻璃門照進來,腿上被曬得暖烘烘的,好像趴著一只又肥又軟的貓咪。我喝著熱茶,頭痛并沒有緩解的跡象,也沒加重,細微而持續,耳邊似有蜂群的嗡嗡聲。我耐心地聽她講,越接近關鍵的時刻,她越沉迷于各種細節,好像那個時刻被無限地放慢了、拉長了,無論怎樣追趕,語言總是比真相更慢一步、更模糊一分。所有敘述都追不上現實,最后總是撲了個空。

    “我不想脫。”她終于說道,“然后,他就拿出那把刀。”

    “那是強奸。”我說,直白地指出真相。

    “衣服是我自己脫的。”

    “沒有區別。”

    “他是我男朋友。”

    “他是一個男人。”我說,“一個男人脅迫一個女人脫衣服,就是這回事。”

    她坐在床沿,背微微地弓起來,認識她這么多天,我第一次見她露出老態,好像熱烈的陽光把她烤干了,整個人萎縮起來,燙成微卷的頭發中隱約夾雜著銀白。我后悔了,不該打斷她的告白,就讓她繼續繞圈子,像不停盤旋的鳥,累極了,自然就會落地。可是我等不及了,把它一槍擊落,不加掩飾的語言就是子彈。

    夜晚,我獨自坐在艙房的陽臺上,看見幾顆稀疏的星星。夜空中飄浮著灰色棉絮般的烏云,烏云緩慢地移動著,這些天大海風平浪靜,閉上眼仿佛能感受到地球的轉動。渾圓的月亮露出來了,光彩明凈,毫無瑕疵。這不對勁,我想,真的月亮上怎會沒有陰影,倒像一只光潔的瓷盤子。有人把它舉起來,朝童童臉上扔過來,繼而落地,砸得粉碎。她說,頻繁的暴力開始了。那枚月亮是假的。

    一切都源自那把刀,我想,她應該反抗的。她的拖鞋踩在陶瓷的碎渣上,心里一片茫然。我問她為什么不分手,我告訴她,如果要得救,就必須說出實情,準確無誤地描述它,一句話正中靶心。

    “第一次去他家的那天,他強迫我拍了一些照片,不能見人的那種。”她說,“那時候我跟他還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我怕。”

    我們親密地坐在一起,喝著清甜的水果茶,漸漸拼湊出一段完整的往事,從遙遠的地方開始,像一枚穿越層層云霧的炸彈,最后落在這張茶幾上。我認為關鍵在于刀和照片,有這兩樣,就證明她是被迫的那一方,是受害者,她應該尋求法律幫助,而不是二十年后對著一個陌生人,一邊遮掩,一邊傾訴。奇怪的是,我居然對她很有耐心,我想聽她親口承認這一點。

    那天晚上過后,邱剛收起利刃,再度顯得非常溫柔,完事之后,兩個人甚至一起看完了那部電影。第二天早上,他從抽屜里找出一只細長的紙盒,里面裝的便是這條項鏈,后來他掛在脖子上的那條。我才明白過來,這條項鏈原來是一個時間的標記,她用來厘清自己混亂的記憶和思緒,兩個晚上,兩次強奸,兩次他都拿出那把刀,第二次,項鏈在他的脖子上閃著光。

    童童一動不動,邱剛已經十分放松地躺了下來,要她快點。她說:“我們得分手。”聲音很低,像在央求,她不想讓室友聽見這里在爭吵。邱剛也壓低了聲音,好像兩個人在秘密合謀著什么,他說:“你快點過來!不然我就把照片打印出來!打這么大一張,貼在公司門口。”

    童童覺得一陣惡心,她惡心的是自己,仿佛聽見父母師長在說“你怎么做出這種事”。同情、遺憾、責難、后悔,這些感受她決定一肩挑起,不讓別人費心。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堅定了決心,也像嚇呆了。另一個臥室的房門打開了,室友踢踢踏踏地走出來,過一會兒又回房關門,輕輕地落下門鎖,咔嚓一聲——同時,有什么東西在童童的心里摔碎了,她覺得孤獨無助。

    “天天一蘋果,醫生遠離我。”她想起這句話。父母給她的叮嚀不多,這是重復得最多的一句。她努力地回想他們還說過哪些話,關于男人,關于愛,關于眼前的情景,她應該怎么辦。如果第一次就沒有反抗,后面的反抗還有意義嗎?

    那把刀并沒有碰過她的身體,卻長久地插在她的心上,結痂了,銹住了,拔不下來。邱剛將雙手枕在腦后,瞇起眼睛,笑嘻嘻地等著她,她想到的卻是奪門而逃。來不及呀,她想,要穿外套,穿鞋子,外面那么冷,他一下子就抓住我了。

    有一次在床上,她忽然控制不住地流眼淚。邱剛莫名其妙地停下來,問她為什么,她說不出所以然。因為你強奸了我,這個清晰的覺悟過了很久才出現。當時她還以為這就叫戀愛,就算不開心,也不能不算愛。

    她以為自己在鬧情緒。“會過去的。”她對自己說,邱剛是個挺好的人,只是有一點性急。性急是缺點,不能算罪過。慢慢地,她寬宥了他,也放過了自己。

    “也不是沒有開心的時候。”童童說,“我們倆很談得來,對事情的看法差不多,他喜歡吃的東西,我也喜歡;他看不慣的同事,漸漸地,我也看不慣。我被他滲透了,變成他的一部分,甚至是他的另一副身體,像兩條正在交配的蛇,越來越合拍,”她停了下,“越來越扭曲。”

    “你說,愛情應該是這樣的嗎?”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問我。我答不出來,只能低下頭,看著茶杯里漂浮的水果干,不去看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刻上細紋的皮膚、她那種衰老而天真的神情,好像我欠她一個答案。我對她說:“我困了,想回去睡覺,不要叫我吃晚飯。”

    我的艙房跟她的一模一樣,方向相反,所有家具都在對稱的位置上。我也帶了自己的茶,我喜歡這種小罐裝的紅茶,男朋友特意買了新的,讓我帶上,在這些小事上,他仔細得出人意料。

    我把水壺灌滿,等待水燒開。水壺吱吱作響,茶葉鋪在杯底。在這幾分鐘里,我回想著跟童童有關的故事,她接受了求婚,然后呢,這些年她過得如何?邱剛為什么沒有上這條船?他們還在一起嗎?關于現狀,她總是含含糊糊,不肯說清楚。我不知道她的確切年齡、職業、家庭、有沒有孩子,她只講過往,不談現在,激起我的好奇心,卻從不正面回答我的疑問。

    到底是我偶然遇見了她,還是她選中了我呢?

    我把開水倒進玻璃杯,等著漂浮的茶葉慢慢沉降,葉子吸水展開。手機在響,我不想看。他要求我必須買船上的Wi-Fi套餐,幾十美元一天,我嫌貴,他說我決不能失聯,讓他找不到我。他又問我媽媽怎么樣,讓我發照片給她。我騙了他,這次旅行沒有我媽媽,我喜歡他,有時候我也想一個人待著,并且不想解釋太多。

    我把手機扔在床上,端著茶杯走到陽臺。臨近傍晚,天光依舊明亮,甚至亮得像虛假的人造的電光,視野中充滿了閃爍的棱角,這是偏頭痛的癥狀之一。輪船仿佛被困在一塊巨大的鉆石里,空間龐大無邊,又觸手可及,茶葉沉在杯底。我耐心等待,等頭痛漸漸加劇,這是每次發作必經的階段。

    幾乎在一瞬間,天氣變了。這場預報之外的風暴來得非常突然,起初只是一個模糊的黑點,從遙遠的海平面上升起,沒有軌跡,沒有路徑,上一秒還在天際,下一秒就到了船舷旁邊,烏云聚集,晴朗的天空轉眼暗如黑夜。

    海面依舊很平靜,但是艙房內響起了廣播,英文、中文、日文,柔和而鎮定的女聲,告訴大家要待在自己的房間,不要上甲板,風暴正在來臨。我把陽臺上的兩只椅子搬進房間,把門關好,換上一身方便活動的運動衣,以防萬一。

    起初,只是輕微的搖晃,像在搖籃里,海水一陣陣地低吟淺唱。我靠在床頭,拿起手機,一條條翻看消息。如果不回復他,他就會堅持不懈地發信息,好像要從屏幕里伸出一只手來抓住我。我告訴他,海上起風了,可能是大風暴。

    “把東西收拾好。”他說。

    “你想我嗎?”他又說。

    我不知道,此時此刻無暇去想他,但是既然說到這里,就回答“想”。戀愛有慣性,我想,戀愛使人變得糊里糊涂。當然,一切都歸于愛情,解釋就變得很容易了。

    他緊追不舍,問:“怎么想?”

    船身猛地搖晃了一下,海面開始翻滾。人也會這樣,人會在一瞬間改變臉色,扯掉整潔的外衣,露出幽暗的本相。我想起童童的故事,她會不會害怕,也許我應該去找她,兩個人在一起總比一個人更有安全感。廣播再度響起來,告誡大家不要離開房間,有需要可以用房間電話撥打下列號碼……他還在說,說個不停,又問:“用你的哪部分想我?”

    “我不知道。”我說。第一波巨浪襲來,聽得見船舷上傳來轟然巨響,像一聲炸雷,大海只不過舔了一下舌頭,我就覺得末日降臨了。抓緊時間,我想,有些話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我們分手吧。”

    那頭一片寂靜,我坐在搖晃的船艙里,裝著茶葉的玻璃杯滑到桌子的邊沿,眼看就要掉下去。當他開始說話,大浪開始頻繁地襲來,天更低,云更黑了。我爬到床上,鉆進被子,再度陷進他的語言陷阱,他追問:“為什么?為什么你說話總是不過腦子?”

    他不肯相信,我處在一個極其矛盾的狀態中,我受夠了。每次爭吵,每次提到分手,他都用一套固定的模式來對付我,首先是微笑,嘆息,好像聽不懂我說的話,一旦明白過來,他就會再三確認:“真的嗎?你真是這么想的?”

    我不討厭他,就像童童也不討厭邱剛,她被無奈和恐懼壓倒了。在她的故事里,我沒有發現任何新鮮東西,全是舊的,一模一樣的場景和套路,一模一樣的愛。愛真是一點都不稀奇,有時候,維持愛的甚至不是親密,是牢固的黏合。我差點以為我命該如此,不得不繼續愛他。

    風暴叫醒了我,壯起了我的膽子。每當我孤身一人,就什么都不怕,心底的勇氣都回來了。我告訴他:“我不想要跟你在一起,你有暴力傾向,這種事有過一次就夠了,你休想再碰我一寸皮膚。”

    “你以為你跑到船上,就能離開我了?”他說,“別任性了,我給你準備了一個大驚喜。”我隱約地猜到了他所謂的驚喜是什么。

    “你絕對沒辦法拒絕。”

    有人在敲門。

    我的房間正在東倒西歪。自天花板開始,所有的直線條都扭成了彎曲的波浪。頭痛加重了。偏頭痛最初的感覺,就像有一把小錘子在試探著敲,然后突然開始猛擊,移動的金色斑點在眼前織成一張網,一張無法逃脫的疼痛的網,捕食的網。

    他依然在強調愛。門外還是有人在敲。

    我下了床,努力保持著身體平衡,打開門,是1201。她走進來,身上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連衣裙,她說她很害怕,那邊顛簸得更厲害,兩個人做伴膽子更大些。

    “我剛才上了甲板。”她坐下來,說,“你猜我看見什么了?”

    我的頭越來越痛,不知道,也不想猜。

    “那個跑步的女孩,她居然還在上面跑圈。這么大的雨,我叫她回去,她也不理我。”

    “什么樣的人都有。”我說,疼痛消磨著耐心,“也許她就不怕死呢。”

    “沒有人不怕死。”她說著,笑了起來,“你看,這些事多一個人知道,我就少一半負擔。”

    我來不及阻止她,告訴她我不感興趣,不想聽,她就說起來了,止不住的話語之河,好像有臺古舊的打字機在我的腦袋里有規律地敲打,痛死了。我想,你能不能閉上嘴?我對你那些事毫無興趣。

    那天晚上,在餐廳里,童童接受了求婚,氣氛太熱烈了,環境太溫馨了,男人太真誠了,簡直沒辦法拒絕。愛情故事的種種元素是如此鮮明,只要忘記那些不快,盯住眼前,眼前燈光閃爍,戒指耀眼,男人在微笑,菜品的擺盤都很上相,周圍的人在看熱鬧,服務生站得遠遠的,交頭接耳議論他們。這幾秒鐘像過了幾個世紀那么漫長,長得她都忘記了曾經有過一把刀。那把刀此刻還掛在他的鑰匙串上。

    她點點頭,周圍響起口哨和掌聲,漫天的塵埃紛紛揚揚地下落,化成婚禮上拋撒的金紙和鮮花。要是反抗沒有用,就從中發掘愛情的影子,她家里人都對邱剛很滿意,長得不錯,收入不錯,家境也不錯,房子是現成的,不用背房貸,光這一點,就強過不少人呢。

    她自己也這么想,結婚嘛,不就是為了讓家人都滿意?自己滿不滿意,不過是個心態問題,盡力調整就可以了。那時候,她真的這么想。婚姻愛情都有個程式擺在那里,不合適,那就改變自己,改變自己最容易。她曾經努力地去理解邱剛的邏輯。

    愛等于上床,他說,男女朋友早晚要上床的,為什么要裝模作樣地拖延?她說不上來這是對還是不對,問身邊的朋友,很多人都說:“對啊,現代人嘛。”她不好意思再問“你們交往多久才上床的”,難道要算個平均時間,看自己是不是太隨便了?

    “那一般在哪里呢?”她又問。

    “不是他家,就是我家。”對方隨便地回答。

    約會,吃飯,回家,上床,一連串的動作,對于成年人來說,似乎一點都不出格。童童開始懷疑自己的觀念,也許邱剛是對的,他只是做了他認為很正常的事。說到底,他們已經算是戀人了嘛。

    “你剛剛答應過,要做我女朋友的。”他說,一邊折起刀,一邊俯下身來,不知為什么,還沒開始,臉上就掛滿了汗珠,一雙手胡亂地在她身上摸索。童童覺得自己很失敗,二十多歲了,既不懂愛,又不懂性,總是人家說了算。從小到大,聽父母的,聽老師的,聽領導的,現在又要聽男朋友的。脫衣服的時候,她有點明白過來,問:“你拿著刀比畫什么?”

    “快點脫。”他依然笑著,“你要喊人來嗎?二樓,一喊外面全聽見了。”依然是半開玩笑的口氣,好像在玩情趣游戲,后來她專門上網查過,到底什么叫情趣游戲,這能算是一個游戲嗎?

    那,就當是個游戲。她心一橫,心想自己已經成年了,再說眼前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她想過找個借口,比如要去衛生間,衛生間就在大門旁邊,或許可以找機會逃掉。她說了,邱剛回答:“去衛生間可以,但是不許穿衣服。”然后就放開她。

    她坐起來,翻身下床,抱著雙臂走出客廳,衛生間門口有個高臺階,她差點絆了一跤,磕得小腿生疼。她直起身,重新站穩,摸到電燈開關一按,就看見自己一絲不掛地出現在洗手臺上方的鏡子里。

    再蠢也知道羞恥,她想,關上門,上了鎖,又想,就在這里待一晚上,不信他還會砸門闖進來。她環視四周,想找一條浴巾把自己裹起來,卻發現只有兩條洗臉的小方塊毛巾掛在桿上,連身體都圍不住,只好繼續裸著,坐在冰冷堅硬的馬桶蓋上,回想自己是怎么陷進這種尷尬境地的。

    這可不只是尷尬,我想,也懶得去糾正她。頭痛越來越難以忽略,從起初錘子的敲打變成了榔頭的猛砸,好像有人在我的頭骨里面拆墻。她沒注意到我的痛苦,連眼睛都不朝我看,只盯著那只茶杯,看它什么時候會從桌子上掉下去。她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同時又冷靜得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邱剛還在等著,他非常有耐心。她抱著雙臂,不知道該向誰遮掩,好像面前有千萬人盯著自己看,其實只有一個放洗浴用品的塑料架,上面稀稀落落地擺著幾只瓶子,熟悉的牌子,正常的生活,清潔的氣味,濕透的頭發和滑溜的身體。完事之后邱剛要和她一起洗個澡,就在這里,熱水流下來,沖過他和她的頭頂,她又一次把臉埋進雙手,因為恐懼和迷惑,連一滴淚都擠不出來。

    我說“我的頭很痛”,她說“你必須聽完”。又一波疼痛襲來,我忍不住用雙手按住額頭,覺得要吐了,眼球跳動著,要掙脫眼眶,向外逃逸。我說:“我頭疼死了,不想聽,請你別再說了。”

    “那一次,我也很疼。”她說,“這不新鮮,對吧?頭痛也很平常,為什么頭痛就可以叫出來,我的痛就沒人懂呢?”

    “你不要問我,”我失去了耐性,厲聲說,“你的事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傻!”

    我不再理她,自顧自爬上床躺下,把被子拉到頭頂。外面早已大雨傾盆,手機還在響,一條條的信息發過來,我不用看也知道他在說什么。

    以我的經驗,緩解偏頭痛最好的辦法就是睡覺。我不想再跟她聊下去,因為沒有任何值得講述的新故事,這一套可能已經重復幾百上千年了,脫掉衣服,我們和祖先絲毫沒有兩樣。

    你還不如不明白,明白過來更難過,我迷迷糊糊地想。腦袋里的榔頭又變成了鉆頭,在骨頭上旋轉打洞,疼痛伴隨著尖厲的噪聲。房間的搖晃減輕了,海上雨聲如雷,她還是不走。今晚看不成星星了。

    “你得讓我說完,這么多年,我都沒有一次能講完。”她說,“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沒多久,她搬進邱剛的家里,兩人同居。房子重新粉刷過,家具換成新的,這房間里發生過的事情被幾桶新鮮的油漆涂抹掉了。童童想,至少他是真心想過日子,并不是玩玩就算了。

    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她不經意地提起:“你把那些照片刪了吧,怪別扭的。”邱剛不答應,說:“那不行,萬一你要離開我怎么辦?你動不動就提分手。”

    “我們已經同居了。”

    “同居也不保險。你只要乖乖跟我在一起,我不會讓照片流出去的。”

    童童不說話了。邱剛的語氣真誠得像個舍不得讓出糖果的小孩子。她不言語,成為獵物的感覺又來了,即使那張網是柔軟的,她還是覺得很不對勁。

    “你很惡心。”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說。

    “誰惡心?”他得意揚揚起來,“我又沒有裸照。”

    童童撿起桌上一把湯勺朝他擲過去,他就拿起一只空盤子朝她臉上砸過來,隨后掉在地上摔碎了。過后他還說:“是你先動手的。”一周后,童童悄悄遞交了辭職信,趁著邱剛上班的白天,回到家收拾了幾件衣服,打算就此消失。她忘記摘下那條項鏈,后來又糊里糊涂地寄給了他。

    她躺在床上,他再一次俯下身,從他的眼睛里,她只看見自己惶惑的臉。兩個人之間親近得連一絲風都吹不進,而她似乎不認識他,也不懂上床這件事究竟意味著什么。

    她想過報警,又假想自己對著警察,該怎么描述整件事。她怎么證明自己是被強迫的?身上并沒反抗的傷痕,沒有尖叫著求救,沒有張口咬人,沒有拳打腳踢,那么和諧平靜,連室友都沒辦法替她做證。

    只有當初那一點劇痛,以及被鏡頭對準的羞恥。

    “他是瘋的。”我告訴1201,幾乎尖叫出聲,“他是瘋子!”

    “那么我就是傻子。”她說,“這能怪得了誰?”

    她長嘆一聲,站起身來。我依舊蒙著頭,感覺她在我的棉被上輕輕拍了兩下,像是安撫,又像含著歉意,我聽見她輕聲地說:“千萬不要答應他。”隨后便離開了。她關上房門的那一刻,大海又搖動起來,玻璃杯終于翻倒落地,砸成碎片,而我不得不翻身下床,沖到衛生間去,開始嘔吐——偏頭痛的最后一個階段,這一切終于要結束了。

    次日清早,天空晴朗,清亮的晨光落進艙房。我一覺醒來,神清氣爽,起床先收拾了地上的玻璃碎片。這是旅行的最后一天,明天,所有人都會下船,回歸日常的生活。我沖了個澡,敷上化妝水和面霜,用電卷棒仔細燙了頭發,做出卷曲的發尾,然后仔細化妝,涂上磚紅色的口紅,穿上一條合身的無袖連衣裙,打算去1201找她,一起去吃早飯。

    我出了房門,沿著長長的過道向前走,拐一個彎,又拐一個彎,迎面遇上服務生推著堆滿白色毛巾的小車。我與他相互微笑問好,接著走進電梯,按下12層的按鈕。電梯上行,門向兩邊打開,一群人正在等候,有幾個人還戴著寬檐草帽,看樣子是準備上甲板去曬太陽。我走出去,走向1201。

    我輕輕地敲門,耐心地等待。我想起來,應該提前打個電話,不知道她昨夜睡得好不好,我對她態度很差,應該道歉。我等了一會兒,沒人應答,又敲,終于有人走來開門,不是她,但是看起來眼熟,在哪里見過?

    “您找誰?”

    我重新看了看門牌,確定自己沒弄錯。“童童,”我說,“她住這個房間,我昨天才來過。”

    “我一個人住,這兒沒有童童。您可能搞錯了。”

    我忽然認出她來,原來是那個愛跑步的女孩,每天在甲板上跑圈,大雨都攔不住她。昨天在咖啡廳,她一直坐在我們旁邊看書。此時她披散著長發,沒有扎起馬尾。

    我提醒她:“您應該見過我的朋友,那個中年女人,高高瘦瘦的,卷發,涂著鮮艷的口紅,喜歡穿貼身的連衣裙。”她表示沒有印象,讓我去問服務臺,然后就冷淡地關上了門。

    我找到服務臺,要求查找乘客名單。穿米色套裙的女服務員很有耐心,幫忙確認再三,船上的三千多名乘客中,有五個名字里帶“童”字的,不巧都是男性。或許那不是她的真名字,可是1201,她去哪里了?

    一夜風雨過后,童童消失了,消失在這條巨船上,也消失在她往日的生活里。我獨自走上甲板,陽光燦爛,空氣清新,帶著一絲潮濕的涼意。人們三三兩兩地散步、交談,幾個小孩互相追逐打鬧。

    晨跑的姑娘又出現在跑道上,還是那套裝束:緊身衣、發帶、護膝、耳機、運動手表。我給她讓路,同時很想叫住她,跟她說說話,談論我自己的事、我的男朋友、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到底該怎么辦……找個愿意傾聽的人很不容易,陌生人就更難了。或許童童根本就不是陌生人。

    她每天都來跑步,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她在聽些什么歌,心里在想什么,有些故事與她看似毫無干系,實則息息相關,我要把她拉過來——只要開始講述,哪怕只有一個字、一句話,我一個人的痛苦就開始無限復制,直到變成全世界的重擔。我找到一張空椅子,坐下來,盯著她,等著她,等她跑累了,慢下來,停下來,就想辦法與她攀談,比如,為早上的打擾道個歉,或者說,“我覺得你很眼熟”。我和她都是孤身的旅客,寂寞的人都愿意聽聽別人的故事,坐在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到那時,童童也許會再次出現。

    遼京,80后,北京人。畢業于北京外國語大學。小說見于《小說界》《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刊,著有小說集《新婚之夜》、長篇小說《晚婚》。

    日韩精品在线一区二区| 麻豆国产VA免费精品高清在线| www国产亚洲精品久久久日本| 国产成人精品免费午夜app| 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情侣| 国产乱人伦app精品久久| 羞羞麻豆国产精品1区2区3区| 亚洲AV无码成人网站久久精品大| 国产精品天干天干在线综合| 精品国产高清久久久久久小说|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大全| 亚洲精品中文字幕乱码三区| 国产福利电影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久成人精品综合 | 182tv午夜精品视频在线播放| a级亚洲片精品久久久久久久|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影院|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品善| 精品亚洲成A人无码成A在线观看| 国产99视频精品免视看7| 91精品一区国产高清在线| 四虎成人精品在永久在线| 最新69国产成人精品免费视频动漫| 亚洲成a人片在线观看精品| 热re99久久6国产精品免费| 国产午夜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漫画| 精品精品国产国产| 国产成人精品综合久久久| 国产亚洲精品国产福利在线观看| 蝌蚪久热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精华液一区二区| 国产91久久精品一区二区| 亚洲精品mv在线观看| 精品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品| 久久99国产精品| 亚洲AV日韩精品久久久久| 久久一区二区精品| 久久精品视频99| 少妇精品久久久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只有这才是精品99| 无码日韩人妻精品久久蜜桃 |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影院在线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