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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2021年第6期|格日勒其木格·黑鶴:驅熊犬(節選)
    來源:《草原》2021年第6期 |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2021年06月10日08:11

    生活在大興安嶺深處的使鹿鄂溫克人早期以狩獵為生,飼養的猛犬作為獵人的助手能夠在狩獵時承擔搜索、追捕、圍獵等功能,協助完成狩獵。

    在使鹿鄂溫克人放棄狩獵之后,在大興安嶺深處的馴鹿營地里,獵犬的主要工作是作為護衛犬守護使鹿鄂溫克人的營地和馴鹿,驅趕野獸。

    Ⅰ風——馴鹿降生的季節

    風穿越林間的空地,掠過那些高大落葉松的樹頂,被無數堅韌的松針撕裂,留下如同遙遠海浪般的嘆息的低鳴。

    風越過樹林,在山谷間驚擾了幾只正在休憩的松鴉。它們憤憤不平地怪叫著沖向天空,風在后面追趕它們,吹皺了它們身上的羽毛。

    風繼續向前,沒有什么可以阻止它前進的愿望。

    風就是這樣,無形卻擁有可怕的力量。有時輕柔,僅僅能夠在水面上吹起細小的波紋。狂暴時卻擁有焚毀一切的能力,可以輕易將百年大樹攔腰折斷。不是一棵,而是很多棵那樣的大樹,——其實是一片森林。當狂風掠過森林,就像是一個左右揮舞著大棒的巨人狂奔而過,在他的身后留下一片狼藉的景象,森林里的人們習慣將這些被風折斷的樹木稱為風倒木。

    風沒有停息,一直向前。

    在森林向陽的山坡上,一棵被雷電擊中后燒空了內腔的大樹根部,剛剛結束冬眠的熊從洞穴中爬了出來。因為春日雪地的反射,陽光灼痛了它已經習慣黑暗的眼睛,它不得不低下頭。但現在它沒有心思理會,在經歷了足有半年的沉睡之后,此時它身體的機能正在緩慢地恢復。最先覺醒的是它空蕩的肚腹,它的胃因為干癟收縮而灼痛,急需食物填充和撫慰,它必須立刻去尋找食物。

    它在林間的雪地上埋頭疾行。整個冬天耗掉了它身上所有的脂肪,它原本肥胖的腰身極度縮水,瘦得像狗一樣。為了找到食物,它必須不停地奔走,走得越來越遠。這樣,它找到食物的概率也就會更高一些。

    有時候,它的尋找似乎并不是那么盲目。每隔一段時間,它就會停下,揚起頭,探出鼻子,尋找它期待的氣息。為了獲得更多的氣味,它像人一樣直立而起,這樣它就可以獲得更高處的風帶來的信息。

    它的鼻子濕潤而敏感,漫長的冬眠只是讓它的機體進入休憩的假死狀態,并不會影響它的健康。

    當它穿越一片谷地時,鼻腔終于捕捉到風帶來的信息。那微弱的一絲風,已經將信息稀釋得只剩下最后一點兒。但微不足道的氣味隨著呼吸進入它的鼻腔,它靈敏的嗅覺立刻篩選出期待已久的信息,這足以讓它渾身一震。

    它驚呆了,猛烈地翕動著鼻子,將更多的空氣吸進鼻腔里。分析、比對,喚醒遙遠的記憶,它在追尋風來時的方向——氣味的源頭。

    它的鼻子過濾到更多的信息,它的胃開始條件反射地抽搐,它感覺到這個重要器官的渴望。同時,它的舌頭也開始分泌唾液。

    它站了起來,像一堵墻,擋住了風的去向。

    它將這在森林中流浪已久的風截獲,它需要的是風攜帶的更多的信息,它的鼻子其實可以還原這信息中包含的一切。

    這就是森林中風與熊的關系。

    熊已經得到這信息的方向。

    它開始奔跑,像一頭找到嗅跡之后目的明確的追蹤獵犬。

    它一直向前,穿越樺樹林,雪下干枯的枝條在它的腳掌下噼啪作響。它涉過冰河,毫不在意冰面隨時可能坍塌。

    前面是一道積雪的深溝,它直接沖進這深深的積雪中,像鼴鼠一樣在雪中掘進。

    雪太深了,它深陷其中,雪蒙覆了它的鼻頭,冰冷在一瞬間蒙蔽了它的嗅覺。它終于爬出這道積雪的深溝,從貼伏在地面上的偃松間跌跌撞撞地繼續向前走。然后,它終于爬上山頂。

    此時,它已經不需要努力去尋找那氣味的來源了。因為那氣息撲面而來,在它的世界里,氣味是有形的,那是一條通向美味食物的寬廣的大路。

    如果說之前的氣息只是溪間細流,它生怕跟丟了方向,那么它現在已經是置身于氣味的海洋之中,那是血的味道。

    它追隨著這氣息一路向前,沒有什么可以阻止它了。

    但是,當這氣息越來越濃,它也嗅到更多摻雜在其中的復雜的氣味,最為讓它感到不安的是煙火的味道。這樣的氣味與人類有關。

    它猶豫了。

    在它還是幼熊的時候,就明白應該遠離這種氣味。每當嗅到這種氣味,走在前面像石頭一樣強壯的母熊會毫無征兆地突然停下來,它甚至會一頭撞在母熊的身上。它可以感受到母熊肌肉繃緊,呼吸凝重,緊張氣氛在轉瞬之間將它們籠罩其中。那氣味就來自于母熊凝望的方向,隨后,母熊會發出一聲如同呼喚的低吼。這是危險的警告,母熊在提醒它。

    有時,當它開始跟隨母熊奔跑的時候,身后會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響,也伴隨著嗆鼻的硝煙的氣味。母熊帶著它拼命地奔逃,只為遠離這種與人類相關的氣味。

    當然,還有狂吠的獵犬,沒完沒了地追逐。它太小了,甚至在恐懼中以為自己會因為心臟難以承受倒地而死。但是即使成群的獵犬終歸不是母熊的對手。曾經有一次,它和母熊被一群獵犬圍住,那些獵犬像是要爆炸般地發出狂吠。它和母熊被短暫地沖散。但是隨著那些獵犬發出此起彼伏的絕望的嗥叫,森林重歸寂靜。回到它身邊的母熊身上帶著血的氣息,有母熊的,也有獵犬的。母熊引領著它進入森林深處,在那里它們就安全了。

    它們也曾經與狼群和猞猁狹路相逢,但是當母熊如石墻般直立而起,那些野獸還是會垂首退去。但這些野獸從來不擁有人類那種可怕的力量。

    在它成長的過程中,已經學習到一個重要的生存法則。在這森林中,除了人類,熊是沒有任何對手的。人類本身并不強悍,但是他們擁有成群的獵犬和能夠發出巨大聲響的槍械,那是高于自然之上的力量。

    母熊教會它與人類的關系,在嗅到第一絲人類氣息的時候就轉身,逃向相反的方向。

    此時,它在這人類營地的下風向徘徊,不斷地站起身,為了捕獲更多的氣味。

    終于,饑餓還是戰勝了一切。它在一瞬間做出了決定,孤注一擲地沖向這氣味的海洋,它希望自己淹沒在這氣味里。

    森林中的使鹿鄂溫克人作為游獵民族,一直沿用古老的自然歷法,一年只有六個季節,他們根據自然的更替不斷地在森林中遷徙,尋找獵物。

    第一季,那瑞給(narigei)。公歷2月到4月中旬,此時是獵鹿胎季。鹿胎成長,未出胎毛,狩獵后制作鹿胎膏等。這是最佳狩獵期。

    第二季,能奈(nengnie)。公歷4月下旬到6月上旬,是傳統的獵鹿茸季,此時馬鹿的茸角正在成長期。也是馴鹿的產羔期。

    第三季,驕格(jiaoge)。公歷6月中旬到8月中旬,是堿場狩獵季。使鹿鄂溫克人遷至河邊居住,獵人晚上守堿場,在水泡河汊邊,狩獵取食鹽堿和水草的駝鹿和馬鹿。6月下旬到7月上旬,樺樹皮易剝制,此時宜制作樺皮船。女人制作樺皮工具,熟制獸皮。起煙驅蚊蟲。

    第四季,寶勒(baole)。公歷8月下旬至9月中旬,狩獵貯肉季。此時馬鹿及駝鹿肉質最為肥美,獵取后制作肉干準備冬天食用,熬制獸油和骨髓油,為冬天補充能量。鐵匠升火,打制獵刀、砍刀、熟制皮張的工具等。制作鹿鞍、滑雪板,婦女縫制皮衣皮褲等過冬衣物。

    第五季,施格勒勒(shigelele)。公歷9月末至10月末。山中馬鹿交配季,雄鹿居于山頂,高聲鳴叫,吸引雌鹿。獵人制作鹿哨奧列溫,用于吸引雄鹿來戰,借機狩獵。馴鹿同樣進入交配期,在營地建立圍欄,將雌鹿和種公鹿圈入,自然交配。

    第六季,它個(tage)。公歷11月至翌年1月,是冬獵季。獵人不斷遷徙,踏滑雪板涉深雪開始進行長距離狩獵,獵取灰鼠、猞猁、黃鼬、紫貂、水獺等毛皮獸,以獸皮進行交易,通過出售交換獲得全年的生產生活資料。

    一年的六個季節里,使鹿鄂溫克人一直在森林中追隨著獵物不斷地遷徙,馴鹿是他們在森林中生活最為重要的助手。馴鹿寬大的蹄子可以在森林穿越沼澤和林地,行走如飛。在使鹿鄂溫克遷徙時,它們能夠馱運撮羅子和所有的物資,在狩獵成功之后,它們將獵物馱回營地。鹿奶也是使鹿鄂溫克人可以獲得的最富有營養的食物。

    馴鹿是使鹿鄂溫克人森林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使鹿鄂溫克人是與馴鹿共命運的人。使鹿鄂溫克人的名字正是由此而來。作為鄂溫克族中的一個部族,他們是森林中使用馴鹿的人。

    一年的六個季節,使鹿鄂溫克人最看重的就是第二個季節,那是小馴鹿降生的日子。

    在春日的夜晚,一個個小生命從母體中產下,滑落在林間鋪滿針葉與苔蘚的松軟地面上,它們吐出呼吸道中的黏液,吸入第一口清冽而寒冷的林間空氣。

    每一只春天新生的小馴鹿,都會帶給使鹿鄂溫克人新的希望,但是生產過程也會帶來血的氣息。

    每年春天四月底到五月初,是小馴鹿降生的季節。

    此時,也正是熊剛剛結束冬眠的時刻。

    風經過使鹿鄂溫克人的營地時,就會攜帶剛剛降生的幼鹿的血的氣息。隨后,風就帶著這血的氣味在森林中一直游蕩,直到將這氣味送進剛剛結束了冬眠的熊的鼻翼。這樣,風也就完成了它們的使命。

    而此時,使鹿鄂溫克人也不得不面對馴鹿幼崽降生季最大的挑戰——熊患。

    所以,每當馴鹿降生的季節有微風吹過,都會令使鹿鄂溫克人憂心忡忡。

    風是不會被禁錮的,風會去尋找熊。

    Ⅱ使鹿鄂溫克人———叢林往事

    十幾年前,我第一次進入使鹿鄂溫克人的營地。

    那是當時使鹿鄂溫克人最大的一個營地,在營地里居住著瑪麗亞·索一家和芭拉杰依一家,當時這個營地擁有中國最大的馴鹿群。

    無意的闖入之后是一段漫長的友誼。

    那時正是美好的春日,冰雪正在融化,綠草萌發,森林中飄逸著松針的清香。

    4月底,我到達營地時,第一批小馴鹿已經降生了,它們被依次拴在一根橫放在地面上的粗大松樹干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出生不久的小馴鹿。

    它們看起來像是更為輕靈俊俏的小牛犢,棕紅色的皮毛,柔軟細密得像剛剛萌生的青草,其中有兩只是黑色的。總之,它們是森林地面的顏色。當它們臥下,根本無法將它們從周圍的環境中區分開來。它們長大之后,就會是成年馴鹿那種如同煙霧般的毛色,當它們在森林中穿行,看起來就是森林的一部分。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獵犬旭斯格。

    當我跟隨維佳一起走進黃昏的營地時,它也慢悠悠地跑過來迎接我們。

    它并沒有胡亂地吠叫,而是搖動著尾巴慢慢接近。

    我懂得犬類世界的禮節,于是伸出手、攤開、掌心向上,讓它嗅聞。這表明我的手中沒有隱藏著任何武器,對于它是安全的。

    它輕輕嗅聞我的手之后,我們也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我進入撮羅子坐定,跟營地里的人聊天時,它就一直臥在撮羅子的門口。

    這是一頭性格非常穩定的獵犬。中等大小,應該算中型犬。毛色暗黃,短毛,但是毛下有絨,當然,在這樣極寒的地區,如果毛下無絨在冬天根本無法生存。立耳,卷尾。從它已經發白的嘴巴,我估計它的年齡在七八歲左右。

    我也算是相當了解各個犬種,卻無法判斷它的品種,只當它可能是跟狼犬混血的一頭護衛犬。

    晚上,我們吃飯的時候,我習慣性將手中的阿拉吉掰下一塊,喂給它。

    但是,對于這塊剛剛從鍋里炸制出來,柔軟松暄的點心,它卻并未有所動作。

    它的無視讓我伸出的手頗為尷尬。

    維佳看到,連忙用使鹿鄂溫克語發出一個命令。當時,我還不懂使鹿鄂溫克語,但我明白那應該是允許的意思。

    聽到這個命令,它才慢慢地走近我,表情甚至顯得有些羞赧,極其小心地從我的手心叼起這塊小點心。它表現得很謹慎,生怕咬到我的手。之后,它叼著這塊點心走到撮羅子的門口,臥下,開始慢條斯理地享用。

    噢,這是一頭會拒食的獵犬。

    因為頭一天睡得很晚,第二天太陽升起很高的時候,我才醒來。

    旭斯格蹲坐在撮羅子的門口,認真地看著我。發現我醒來,它站起身輕輕地搖了搖尾巴,似乎是一直在這里等待我的醒來。我從床上起身,呼喚它的名字,它慢慢地走到我床邊,神情有些羞澀,輕輕地舔了舔我的手。

    自從第一次進入使鹿鄂溫克人的馴鹿營地,已經有很多年過去了。關于馴鹿營地,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很多溫暖的瞬間——芭拉杰依炸制的點心阿拉吉的酥香、從我的手心叼取食物的普通?、黃昏時夜鷹那如同用小錘子高速敲打鐵砧般急驟的低鳴……而這一刻,我進入使鹿鄂溫克人營地的第一個早晨,在一頭獵犬的注視下醒來,也可以位列其中。

    就在我到達營地的一周后的一天晚上,森林就向我展現了它的另一面。使鹿鄂溫克人的生活從來不只是像圣誕老人一樣帶著糖果味道的童話世界,更多的時候,這是一種艱苦的生活,要經常承受大自然慣有的荒野的考驗。

    熊是在午夜時分發動的偷襲。

    那天夜里,旭斯格臥在我撮羅子里的火爐邊。我正在酣睡,被它一聲低沉的咆哮驚醒。它沖了出去,高聲吠叫。隨后,營地里一片混亂,鹿群受了驚嚇,在營地里往復奔跑。

    隨后是震徹山林的槍聲,在寂靜的夜晚,步槍的槍聲擁有足夠的震懾力——至少震懾了我。

    那天晚上,熊的襲擊并不成功。

    我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當一切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只來得及幫忙善后。

    熊沖進了營地,成年馴鹿并不容易捕捉,所以熊退而求其次直接沖向小馴鹿。我想對于熊來說,剛剛降生的小馴鹿簡直就是最肥美的點心。

    維佳跟我形容熊是要將一只小馴鹿抱走,我想從熊的生理結構上來講應該是叼走吧。旭斯格及時地截住了要逃進森林的熊,它勇敢撲咬,獨自完成了堵截的任務,直到維佳拿著槍沖了出去。

    維佳開了兩槍,那支古老的步槍談不上什么準頭,不過也就是起到一個威嚇的作用。

    槍聲確實起到作用了,熊扔下了小馴鹿逃進了森林。

    那只小馴鹿被我抱進了撮羅子,放在爐火邊。輕軟的小東西,正像芭拉杰依說的,從熊爪下搶回來的小鹿是救不活的。

    其實我將它往撮羅子里抱的時候已經意識到了,那時它的身體已經如同一匹柔軟的布料一樣,毫無生氣。

    看來確實是像我想象的那樣,熊在將它叼起時力量太大了,直接咬斷了它的頸椎。還好,這樣它倒是沒有承受太多的痛苦。

    忙完了小鹿之后,我才注意到趴在撮羅子門口的旭斯格。它的眼角在流血,撮羅子里光線昏暗,我以為它失去了一只眼睛,仔細檢查后才松了一口氣——只是眼角有一道傷口,眼睛并無大礙。我打開自己背包中的急救包,幫它上了藥。

    盡管熊已經離開,但馴鹿群已經四散,只有到了天亮之后仔細清點,才知道真正的損失。現在,確實做不了什么。

    剛剛上完藥,旭斯格就發出低沉的咆哮,又沖進黑暗之中。

    也許是那頭被趕走的熊并未走遠,仍然在營地附近的森林中窺伺,躍躍欲試。

    我實在無法相信眼前的這頭獵犬就是天天跟我搖尾巴要食物的旭斯格。

    維佳告訴我,熊再次侵襲營地的可能性不大。

    但我們已毫無睡意,索性點旺爐火,燒水沏茶,開始一次等待黎明的長談。

    在使鹿鄂溫克人的生活里,每年春天小鹿降生的季節總是最危險的。幾乎每年春天都有熊襲擊營地的事件發生。

    毫無疑問,營地需要勇敢而強悍的獵犬,驅趕這些饑餓的熊。

    旭斯格已經八歲了。

    營地的上一代獵犬就是在一次熊偷襲營地的時候受了重傷不治而殞命。它是那頭獵犬的后代。

    當第一縷陽光越過山脊的時候,維佳告訴我,旭斯格是不可多得的獵犬。冬天落了大雪之后,它經常獨自跑進森林中,哄趕狍子,將這種腿長蹄尖的小獸趕進積著厚雪的谷底,最后當狍子不能移動時,它就完成捕殺。這是可以單獨狩獵的獵犬。

    那天上午,在距離營地不遠的溪流邊,我們發現了一頭被熊在晚上捕殺的白色雌馴鹿,我們找到它的時候,熊已經將它吃了一半。

    回營地的路上,我發現一只孤零零的在林地間徘徊的白色馴鹿崽,正是被熊殺死的雌馴鹿的幼崽。在馴鹿群被熊追趕的時候,它也就和母鹿失散了。

    看到我,它一邊悲傷地發出幼鹿特有的粗聲粗氣的嘶啞叫聲,一邊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其實,它降生沒有幾天,四腿不夠強健,而且也沒有掌握在林地間行走的技巧。

    它跟隨在我的身后,但是它走得跌跌撞撞,而且太慢了。

    我俯身將它抱起,輕小的幼鹿幾乎沒有什么重量。我可以隔著它柔軟的皮毛感受到脆弱的骨骼,說是抱著,其實我只是輕輕地托著它一路往回走。

    一般情況下,使鹿鄂溫克人不會觸摸剛剛降生不久的馴鹿崽,鹿崽的身上如果沾染了人類的味道,母鹿就會拒絕為自己的幼崽哺乳。

    小白鹿已經成為孤兒,也就沒有這些忌諱了。

    我將失去媽媽的小鹿抱回營地。

    那一年的冬天我再次來到馴鹿營地。

    因為剛剛添置了一個長焦鏡頭,所以我每天的工作幾乎就是背著相機去森林中拍攝野生動物。

    最開始,因為怕迷路我只是在營地附近活動。但是因為距離人類的營地太近,我也就只能拍攝到像松鴉和大山雀一類比較常見的鳥類。隨著對冬營地附近的環境越來越了解,我也就走得越來越遠,不過最遠也不超過周邊幾座山的山脊,在山脊線上總能看到從森林深處馴鹿營地里升起的炊煙,這總是給我足夠的安全感。

    距離營地越遠,我拍攝到的動物品種也就越多,雕鸮、黑嘴松雞、伶鼬、紫貂……最令我感到驚喜的是,我拍到了猛鸮,之前在大興安嶺沒有記錄到的鸮。

    我想走得更遠。

    那天,是冬天并不多見的溫暖的天氣。

    午后我背著相機包離開營地時,旭斯格想要與我同行,但是被我制止了。如果帶著它,有很多動物我就拍攝不到了,畢竟它是一頭獵犬,它的本能是捕獵而不是在發現野生動物的時候屏息不動,讓我按下快門。

    它有些失望,不過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轉身回營地去了。我喜歡這種善解人意的獵犬。

    其實,在冬天如果突然出現特別溫暖的天氣,而天空中的云層在慢慢地增厚,一般情況下,那是云層在向周圍的空氣釋放熱量,醞釀降雪,所以才會讓人感覺到溫暖。

    我離開營地時,芭拉杰依提醒我要早些回來,因為馬上就要落雪了。

    我的運氣不錯,剛剛離開營地不久,就看到一棵落葉松的頂端孤零零地落著一只猛鸮。當時,國內幾乎還沒有幾個人知曉在大興安嶺中有猛鸮的存在。而那段時間,我已經拍攝了不少這種小型珍稀貓頭鷹的圖片。

    因為這種小鳥過于機警,當它感覺到我與它的距離太近的時候,就會拍打翅膀,飛到更遠的一棵樹上。所以,即使我帶著500MM的長焦鏡頭,為了拍攝到不錯的特寫畫面,仍然要扛著三角架上的鏡頭在沒膝的雪中跋涉,只為了跟這只小貓頭鷹的距離拉近一些。就這樣,它也就把我帶得越來越遠。

    當我的視野里已經看不到營地的炊煙時,這只貓頭鷹仍然在往更遠的地方滑翔。我并不緊張,走得再遠我的身后還是會留下腳印,回去的時候我只需要沿著自己來時的腳印走,就不會迷路。

    我跟隨著它又走了一段路,這時天空開始漸漸昏暗下來,而雪花也悄然從灰色的天空中飄落。

    這是我期待的一刻,此時拍攝的畫面會記錄下雪花飄落時的痕跡,照片中就會出現斑駁的效果。為了拍得更清晰一點兒,我想靠得更近一些。當猛鸮再一次起飛時,我回頭看了看,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足跡還能夠辨認出來。我想只需要再拍攝幾張照片,就可以馬上往回走,趁著剛剛落下的雪還沒有掩蓋我的足跡之前趕回營地。

    當然,這只是我的計劃。

    我確實拍攝到了令自己都感到震撼的圖片——以黛色的森林為背景,猛鸮黑白相間的鱗狀羽毛色彩分明而閃亮,而黃得如同某種珍貴寶石般的眼睛瞪得滾圓,冷冷地盯著正前方。而我期待的效果更加為這畫面加分,巨大的雪片落下時在畫面上劃過,還原了最為真實的北方荒野。

    但是,在我直接用相機的顯示屏瀏覽查看圖片的效果時,已經注意到雪片是以四十五度的方向斜掠過整個畫面的。

    起風了。

    天色幾乎在一瞬間就黑了下來,雪片也越來越大。

    就在我還猶豫是不是要再拍兩張時,猛鸮再次起飛了。它似乎是刻意將我引到這里來的,這一次,它起飛之后并沒有棲落在我視野中的另一棵樹上,而是直接就消失在森林深處。

    我必須得往回走了。

    當我將相機收進背包再起身時,風力已經增大,落下的雪片巨大得幾乎每一片落地時都能夠砸出聲音,而能見度已經不足十米。

    我回頭再看自己留下的腳印時,發現已經模糊不清,我立刻開始踩著自己的足跡往回走。

    天更黑了,雪也越來越大。

    我并沒有走多遠就失去了自己的足跡,我轉著圈尋找時,發現也失去了營地的方向。

    我什么也看不見,周圍只有呼嘯的風聲,雪片已經悄然間化為雪霰,撲面而來擊打在我的臉上,帶著令人疼痛的質感。

    我意識到自己顯然已經迷路了。

    我嘗試著呼喊,但是自己的喊聲在風雪中立刻就被吹得支離破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營地里的人無論如何是聽不到的。

    在冬天的森林中,荒野向我展示了可怕的力量。面對這種暴風雪,我才意識到自己過于脆弱而單薄,并不具備對抗這一切的能力。這就是貪婪的結果,對自然缺少敬畏的人類終要為自己的無知付出代價。

    此時無論如何不能慌張,再四處亂走只能越走越遠,而且還會耗費太多的能量。

    我的朋友達斡爾族雕刻師瓦然泰少年時代就一直生活在北方的森林里,他曾經跟我分享過遇到這種情況最安全的應對方法。

    我在周圍摸索著,終于找到一棵足夠粗大的樹,然后我就倚著樹干背風的一側蹲了下來,拉起羽絨服的帽子,遮住自己的頭。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只能這樣撐過暴風雪。如果風力減小,我可以為自己生一小堆篝火取暖。這時我才意識到,離開營地時根本沒有帶取火的工具。

    我終于明白瓦然泰當時為什么特意強調要蹲下而不是坐下,盡管我穿著質量很好的戶外羽絨服和抗低溫的滑雪褲,但還是感到風正在帶走我的熱量。如果我坐在雪地上,那么我會更快地失去熱量。

    我做不了更多的什么,只能等待。

    雪越下越大,粗大的樹干為我阻擋了大部分的寒風,而我也擋住了風的去向。我相信慢慢地在我的身后,樹干的旁邊就會積起雪堆,很快就會壘起一堵可以為我擋風的雪墻。

    但是,這種姿勢卻也讓我的血液流通不暢,手腳開始失溫麻木。我想起身活動一下,但是又不想讓自己袒露在風雪之中。猶豫間我只能讓自己在風雪中縮成一團。

    我的身體感覺越來越冷。這不是什么好兆頭,我明白自己在慢慢地失溫。

    但是,背后的積雪確實正在慢慢地壘起一個雪堆為我擋風,我蠕動著讓自己的身體縮成更小的一團。

    我被凍得有些糊涂,幾乎開始要就此睡去。

    我并不清楚過了多長時間,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觸碰我,我感到自己的臉上一片冰冷。我還以為是雪吹進羽絨服的帽子里,積在頭發上,被我身體的熱量焐化成水流到我的臉上。

    但是冰冷是有觸感的。

    我試圖抬起頭,濕潤的東西掠過我的臉頰。

    噢,是舌頭。狗的舌頭。

    旭斯格竟然奇跡般地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緊緊地抱住旭斯格,生怕這只是自己的錯覺,它會像剛才出現時一樣突然消失在風雪里。我們為什么喜愛狗,就是因為它們可以為孤獨和危險中的人類帶來希望。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找到我的。

    它的嘴邊和胡髭上掛著冰溜。

    它稍稍跑開兩步,然后回頭看我。

    我明白它的意思,它是來帶我回營地去的。

    在此時,我甚至有些懼怕離開這個冰雪中的小窩,至少它可以為我抵擋寒風。

    就在我猶豫的時候,旭斯格已經返身叼住了我的衣袖,開始輕輕拉拽。

    我必須起身,否則只能一直窩在這個雪坑里。即使一夜不會被凍死,恐怕明天風雪停息的時候,經歷這樣寒冷的夜晚我的腳趾和手指一定會因為凍傷而壞死。

    我站了起來,身體有些僵硬,但我仍然把相機背包仔細背好。

    我幾乎看不清旭斯格,它只是我前面雪地里一兩米外一個模糊的影子,我就跟隨著它的這個影子開始往回走。

    我確實無法辨認方向,完全靠旭斯格的引領。

    風太大了,挾著雪片迎面而來,嗆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害怕凍傷自己的鼻子,不得不抬起戴著手套的手捂在臉上。

    走了一會兒,雪也越來越厚,我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在走,而是在雪中滾爬。

    旭斯格停下來在等待我,我在一次幾乎滑倒時抓住它的尾巴,突然意識到也可以借著拉住它尾巴,讓它拉著我往前走。

    我回到營地的時候竟然趕上了晚飯。

    我掀開厚重的棉簾鉆進撮羅子。這是一個爐火正旺的溫暖的空間,火爐上的鍋里肉已經燉熟,正散發出讓我的胃開始抽搐的香味。此時我開始理解那些剛剛結束冬眠的熊的感受,它們實在是太餓了,為了食物也就不顧一切了。

    盡管我感覺自己剛剛經歷了生命中一次重要的起死回生的經歷,但是出于自尊我并不想跟芭拉杰依和維佳還有柳霞分享。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卸下背包,脫掉羽絨服,渾身冒著熱氣坐在溫暖的爐火前發呆。

    芭拉杰依告訴我,晚飯快要好了,而我一直沒有回來,旭斯格就出了撮羅子。

    芭拉杰依知道它是去找我了。

    這是一頭挽救我于風雪之中的獵犬。

    我起身從懸掛在撮羅子頂上的風干肉中取下一大塊,用刀切開,一塊塊地喂給和我一樣蹲在爐火前取暖渾身上下冒著蒸汽的旭斯格。

    我喂得太多了,芭拉杰依不得不提醒我沒有必要一次喂它這么多肉。

    我盡管口中答應著,但是仍然加快速度,將剩下的肉切開,都喂進它的嘴里。

    我吃飯的時候,旭斯格就臥在我的腳下睡著了。

    我記得那天的晚飯是米飯和土豆燉肉,因為太餓了,我吃了兩盆。我還記得旭斯格身上的毛被爐火烘干時的氣味,我永遠記得那個味道。

    它在我的腳邊昏睡。

    但那次我還不知道,這頭正在步入老年的獵犬,不會僅僅只拯救一次我的生命。

    ......

    全文見《草原》2021年第6期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蒙古族,中國作家協會第九屆全委會委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大慶油田作協名譽主席。出版有《黑焰》《鬼狗》《馴鹿之國》《黑狗哈拉諾亥》《狼谷的孩子》《叼狼》等作品二百余部,發行近千萬冊。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榕樹下詩歌獎、《人民文學》年度作家獎、茅盾文學新人獎、比安基國際自然文學獎小說大獎等多種獎項,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十多種語種譯介到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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