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2021年第6期|尹學蕓:菩薩蠻(節選)
1
李莊的槍聲整整響了一夜。隔著大青河水,子彈爆裂的聲音像帶著水音兒一樣尖銳而又刺耳。深夜是槍聲最密集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甚至連短暫的空隙都沒有,這讓人透不過氣來。天快亮時,槍聲稀落下來,只偶爾爆出一聲,那響聲在寂靜的黎明中卻又成百倍地被夸張了。孩子被驚嚇醒了,瞪著驚駭的眼睛啼哭不止;太陽被驚嚇醒了,早早溜出了地平線,惶恐地打量著萬事萬物。
荃早早地就在大門外的臺階上坐著。她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水袖衫,襟邊和袖口沿著一抹桃紅。肘彎頂在支起的膝蓋骨上,一只手托著腮,另一只手也托著腮。荃在這里已經坐了很久了,花崗巖石階發散出的涼氣侵入了肌體,像氣流一般在體內回旋。荃不覺得,荃什么也不覺得。荃偶爾掠一掠額頭上的長發,你會發現她臉上的微笑相當迷人。就像看書看到了精彩的章節,就像觸動了內心隱秘的情感。誰也不知道荃在想什么,只有荃自己知道她是在傾聽遠處傳來的槍聲。槍聲使荃沉迷于一種幻想,她想象槍聲是出于自己之手,她把槍口對準一個日本兵,“我可以打死你。”
荃內心的得意像氣泡一樣膨脹開來。她在想象這顆子彈從哪里射進日本兵的腦袋。是從眉心?是從耳朵?或者干脆就從頭頂?從頭頂射擊是一件比較麻煩的事,要居高臨下才行。思緒在這里打了結,荃又開始想象日本兵面對槍口的丑態。日本兵會大汗淋漓,會“撲通”一聲跪倒,會磕頭如搗蒜,嘴里說著一連串告饒的話。荃的嘴角浮出一絲冷笑,然后堅定地扣動了扳機,沒有聽見慘叫,沒有看見鮮血,眼前當然什么也沒有,只有凍驚的鼻子里孕育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荃失望極了,就像錯過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荃把頭埋在臂彎里,痛心得想哭。
街上吵嚷的聲音驚擾了她,她動也沒動,可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轉了方向。她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說:“……太嚇人了!我還以為大青河里漂過來一堆木頭,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人,都是人。一排一排,一隊一隊。用繩子綁著,用鐵絲穿著。有的連衣服都沒有穿,像被剝了皮一樣白。有的仰面朝天,有的面朝水里。最寬的那截水面都給擠滿了,河水浮游的,都是人的血……”
有人問:“出了啥事?”
那人答:“沒聽見夜里響了一宿槍?是李莊的人遭難了。聽說西華鎮的丟了一個日本鬼子,后來在李莊的田里被發現了,日本兵就在昨天晚上包圍了李莊……可憐的李莊,死人都被放了木排……”
“那些浮尸現在漂到哪兒了?”
“剛才是在村北看見的,現在該漂到村東了……”
“走,快去看看……”
一片紛雜的腳步聲走遠了。荃也站了起來,撒腿往村東跑去。罕村被大青河圍著,只有南面是條通天路。河堤上站著許多沉默的人,許多男人和女人。他們就那樣站著,像群木雕一樣。荃揀個人縫兒鉆了進去,往河里看了一眼,只一眼,荃忙背轉身去,用雙手蒙住了眼睛。
太陽升起來了,給灰蒙蒙的天空鍍上一層虛幻的光。那光亮很不真實,似是而非。一群烏鴉像烏云一樣席卷過來,它們在低空盤旋,聒噪的叫聲敲擊著人們的耳鼓,更增添了悲慘氣氛。荃走下河堤,回到了家里。荃把自己完整地蒙在了被子里,只一雙眼睛始終大睜著。當劉寡婦走進房門,輕輕掀開荃的被角時,險些嚇出一溜跟頭。
她原以為荃睡著了。
劉寡婦是個媒婆,她出入誰家,誰家的閨女就離倒霉不遠了。
荃困難地扭過身來,看也沒看劉寡婦一眼。她很不高興這時有人來打擾,尤其是像劉寡婦這樣的人。按照輩分,荃應該叫她嬸嬸,可荃永遠也沒叫過。荃不喜歡這個人,甚至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劉寡婦已經四十幾歲了,仍然穿著色彩俗麗的衣服,臉上擦著厚厚的脂粉。她在荃的身邊坐下,仔細端詳著荃的面孔,笑嘻嘻地說:“二小姐真是越來越漂亮了。要是走到廟會上,我一準兒認不出來。很多年前我就想,將來姑娘找個人家兒不圖房子不圖地,只圖一個好女婿……”
荃把一張臉側向窗,這里能看到前邊門樓下的臺階,有兩只麻雀在覓食。那兩只麻雀一模一樣,分頭啄啄揀揀,但很快又會聚攏,揚著小小的尖尖的喙,大聲說著一些荃聽不懂的語言。荃看得出了神,劉寡婦的話一句也沒有聽到耳朵里去,但荃知道劉寡婦是來干啥的。荃斜著眼睛問:“我想找個日本人,你辦得到嗎?”
劉寡婦吃驚地站了起來,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話來。過了好半天,劉寡婦才難以置信地問:“二小姐……要找個日本人?”
荃悠悠地點了點頭。
劉寡婦眼珠一轉,故作歡喜說:“可是讓你說著了。那次我上西華鎮走親戚,還真認識了一個日本人……”
荃很快地說:“就是他了。你到西華鎮找到他,對他說我要給他放木排,找一根鐵絲從他的前心穿進去,從他的后背拉出來,把他放到大青河里,我在罕村的村東等他,問他干不干。”
劉寡婦臉上的笑漸漸地風干了,只剩下了一層脂粉貼在那兒,噗噗往下掉粉末子。她突然發現自己有些怕荃,荃的兩只大眼睛,黑黑的,深不見底。劉寡婦再也不敢說什么,磕磕絆絆就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哭喪著臉說:“我說我管不了李家姑娘的事,李族長非要我來。我不管就得罪當爹的,我想管又沒人稀罕……”
荃抻開被子蒙住頭,心里并不好受。
2
那些“木排”在村南的壩子上擱淺了。
村南有相對比較窄的一段水面。罕村人渡大青河通常是坐一艘船,每到枯水季節渡船就派不上用場,于是就在河底筑起了一道壩,供人們往來使用。誰也沒有想到那些用人體扎成的“木排”會在那里擱淺。罕村人以為“木排”早已順水漂到下游去了。這天晚上,許多人都聞到空氣里有一種腐爛的氣息,比往日多的烏鴉像旋風一樣布滿了天空。但是誰也沒有想起去看一眼大青河,人們甚至避免說起“大青河”這三個字。轉天早晨,一個放羊的老漢敲開了李景陽家的房門,結結巴巴地說:“不好了,不好了,罕村這回要遭大難了。”李景陽想請老漢進去詳談,老漢慌忙擺著手說:“你快去大青河里看看吧,那些死人扎在這里不走了……”
李景陽心里沒了底,他撇下老漢獨自上了大青河。一河碧水早已沒了先前的模樣,看一眼就讓人心里打冷戰。李景陽把族里的人召集到李家祠堂,簡要說了情況。李景陽說:“我把大家找來是想快些有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事情不能再拖了。這些尸體腐爛以后會滋生很多細菌。罕村已經面臨災難了。大家說,怎么辦?”
有人說:“著兩個人,用木棍把那些尸首推過壩子去。這是最簡便的方法。”
沒有人贊同,也沒有人反對。
李景陽著急地說:“我有個主意,只是不知道行得通行不通。”
大家都期待地看著李景陽。
李景陽沉重地說:“有人告訴我說李莊人被日本人放了‘木排’,我一宿也沒咋睡,李莊離罕村十幾里,那里有我們的許多親友。如果李莊人的尸首像從西華鎮過來一樣也從罕村這里過去,我就什么也不說了,可如今他們停了下來,在我們筑起的壩子上停了下來。我們就不能看著他們就這樣泡在水里。日本人慘無人道,因為他們是日本人。如果我們對李莊人坐視不管,我們還是中國人嗎?對得起良心嗎?李莊人是誰?是鄉親,是兄弟。如果我們讓兄弟死無葬身之地,這條河成什么了,我們罕村人成什么了?”
一個老者站了起來,說:“你是族長,你說咋辦我們就咋辦。”
這個提議有了贊同的回聲。李景陽胸有成竹地說:“要我說,就把他們全部打撈上來。家里有給老人預備棺槨的,暫時捐獻出來,有富余蘆席的也先拿出來,我們把這些人盡可能地掩埋好,也防著日后李莊人來祭奠上墳。你們覺得這樣行嗎?”
村南的大青河水已經說不清是一種什么顏色。又紅又黃又綠又黑,在太陽的照射下,咕嘟咕嘟冒著氣泡。一股惡劣的氣味一下子就被人吸到了肺里,于是翻江倒海般的嘔吐聲響成了一片。起初誰也不敢第一個下河,腳剛一踏到河邊,那種驚懼的不可名狀的感覺就抽緊了每一根神經。躍躍欲試的人們都灰著臉孔向后退去。李景陽最后一個來,他的身后跟著個人,腋下夾著一個碩大的記賬簿,他是李景陽請來驗尸的,年齡、特征、服飾、身量都要編成序號,給李莊人留份資料。抱著蘆席、抬著棺木的人在陸陸續續朝這邊走。李景陽蒼黑了臉,他一聲不吭就跳下去,河水浸透了衣服,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令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拽住了第一個死人的手,用了用力氣,死人紋絲不動。李景陽仔細一看,才發現死人腰間的麻繩有牛舌餅那么粗,他和后邊的人拴成了一串糖葫蘆。李景陽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牛耳尖刀,斬斷了繩索,尸首浮出了水面,李景陽把他往岸上推去,岸上的人在陸陸續續地往水里走,雖然臉上的驚懼還沒有退去,可他們已經感覺到站在岸上比站在水里更不好受。
中午時分,打撈結束,共四十一具尸首。李景陽往河岸上走的時候,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李景陽用腳往起鉤了鉤,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孩子浮出了水面。孩子赤裸著身體,瘦瘦的、癟癟的。背上有一道半尺長的刀傷。胸腔裂開了,骨頭白生生地頂在了外面,內臟已不知去向。李景陽心中刀割般地疼。他把孩子抱在懷里,緩緩往岸上走去。岸上沒有了蘆席,也沒有棺材,李景陽脫下了自己的外衣包住了孩子,把他一直送到了墓地。
河套地勢最高的那塊土地上,豎起了四十二座墳冢。
李景陽接過了記賬人的賬簿,只見序號一的下面寫著:
男,四十歲左右。方臉,腮上有胡須。額上有一豆粒大疤痕。赤膊,胸上有毛,臍上五指左右有一朱砂痣。不見私處,想是失于東洋人之手……
3
母親點亮了油燈。昏黃的光暈散落在八仙桌上,小米粥和煮雞蛋都黃澄澄的。李景陽在后院反復沖刷自己,換上干凈的衣服走進了屋里。那片墓地是他家上好的一塊耕地,此時成了那四十二人的陰宅。幾束火把舉過頭頂,那片半圓形的河灘地亮如白晝。李景陽指揮人埋下最后一锨土,率眾給死者三鞠躬,才算了了李莊這件慘案。河堤黑黝黝的,成排的樹木一聲不響,也像在給那四十二個亡靈默哀。李景陽說,日后如果李莊人過來尋親,不管讓誰遇見,都要當親人待,領回家吃口熱乎飯,大家聽到沒有?
“聽見了!”眾人都說。
那把太師椅是他固定的座位,李景陽坐下先嘆了口氣。飯菜一直都在鍋里溫著,荃幫母親把飯菜端上桌,就閃到了屋角的燈影里。她這一天都心神不寧,像是要有什么大事發生。眼下這些難道還不是大事?李莊人被日本人放了木排,劉寡婦被自己說出的話嚇跑了,這都應該是大事吧?不,這都是別人的大事。荃在暗影里想。父親端起了粥碗,筷子舉了起來,卻只夾了根咸菜丟進嘴里,碗筷便一起放下了。看得出,父親沒有食欲。父親像是自言自語說:“這是什么世道。”他重重拍了一下腿,看上去原本英氣勃勃的父親忽然矮下了半截。荃很傷心。她走出了燈光的暗影,雙膝忽然一跪,嚇了父親一跳。父親吃驚地說:“你怎么了?你可不要嚇我!”他驚恐的樣子讓荃心酸。荃仰起臉,其實她沒預備跟父親說什么,可她就是想為父親跪一下,為心里一些說不清的理由。李景陽看見女兒的臉上寫滿了歉疚與不安。尤其是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是怎樣的通達情理和善解人意啊!李景陽驚奇地發現荃長大了,從一個無事生非的小姑娘忽然就變得懂事了。荃的雙膝跪倒也令李景陽動容。很明顯,荃不是因為犯下了什么錯。記憶中,荃從沒為任何事情服過軟兒。荃的腰背總是拔得直直的,為她的自以為是辯護。
李景陽猛然看見了心底的一線光亮,原來那里黑暗得如一處洞窟,現在,這線光亮一下子就把他的心房照亮了。他想,荃這一跪不是跪他,也不是跪天跪地,是因為荃長大了。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這一天的事情促使了荃的成熟和成長,荃從此就是大人了!李景陽一把拉起了荃,輕聲說:“沒事了,別擔心,一切都過去了。”荃忽閃了一下大眼睛,忽然問:“我可以不嫁人嗎?”
“什么?”李景陽有點發蒙。
“我從此都不再嫁人。”
“為什么?”李景陽吃驚地問。
不容得到回答,荃忽然緊握了一下父親的手,說:“有人!”荃異樣敏捷地躲在了八仙桌的身后,荃的身后是一個長條案,上面有一個銅燭臺,荃不動聲色地把那個銅燭臺握在了手里。房門無聲地開了,一個巨大的人頭影自門而窗最后投到了墻壁上,讓這屋里驟然有了令人不安的氣氛。李景陽的腿不由自主地抖,他意識到,這是來綁匪了。綁匪只要兩樣:錢和姑娘。歷來如此。他本能地想站起身,想用身體擋住荃,卻發現自己根本站不起來。他對自己說:“我不是害怕,我是累著了。我今天實在是太累了。老天,你這是想要我的命么?”
一個姑娘走了進來,剪著齊耳短發,穿著舊的藍花襟襖;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機敏異常地四下里打量。她幾乎是和夜里的風一同飄進來的,腳下沒有一絲聲音。李景陽莫名心寬了一下,他覺得即便是綁票的,這也是個好綁匪。力量瞬間回到了他的體內,他幾乎是充滿希望地輕聲問:“你是誰?”
李景陽心里的聲音從女人嘴里吐了出來:“我是姚飛飛。”
李景陽忽然有些慌亂,他匆忙之中撞翻了一個腳蹬。他想離姚飛飛近些再近些,看看這個傳奇人物是否生著三頭六臂。
誰不知道姚飛飛的大名呢,她是燕山游擊隊隊長,專門打鬼子。坊間流傳著許多關于她的故事,說她用一根彎黃瓜就下了鬼子的槍。
“李景陽。”姚飛飛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我是。”李景陽趕忙說。
他甚至有點激動——瞧,姚飛飛也知道自己的名字。證明他們已經是老相識了,雖然沒有見過面,可他們彼此都不陌生,不是么?李景陽幾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他想到李莊那四十二個“木排”,被自己親手掩埋;那些鬼子不是人,他們對待中國人就像砍瓜切菜一樣。也只有姚飛飛能對付他們。有一次上倉大鎮炸集,就是因為姚飛飛一槍撂倒了鬼子的一個小隊長。那個小隊長騎在高頭大馬上,神氣活現。他一頭栽倒時,就像一團黃色的破布從馬上滾了下來。那個情景是李景陽親眼所見,回來很多天,他都因為這個親眼所見而內心澎湃。
“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嗎?”姚飛飛的口吻像是面對著一個小孩子。
李景陽比畫了一個“八”字。
姚飛飛補充說:“我們是八路軍領導的燕山抗日游擊隊,是與鬼子真刀真槍對著干的。你是愿意日本人打我們還是愿意我們打日本人?”
李景陽輕松地笑了下,說:“當然愿意你們打日本人。”
“我知道你是有覺悟的。”姚飛飛一揮手,“不像南閔莊的南老大和西華鎮的汪碧云,給鬼子當狗做幫兇。我也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我代表李莊的鄉親們謝謝你!”
“不用謝!”李景陽鄭重地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一轉念,“你們不是……需要我做些什么?”李景陽覺得她不會是專為道謝而來。
“你愿意為抗日出些力量嗎?”姚飛飛說。
李景陽熱切地說:“愿意,當然愿意。我沒有槍,沒有子彈,但我有糧食布匹。需要我做什么你們盡管說,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不遺余力。”
姚飛飛忽然有些羞澀,這讓她看上去就像個小姑娘,與她的虎虎聲名毫不搭界。她略顯遲疑,但還是說了下去,“天氣馬上就要冷了,游擊隊在山上的日子會更加艱難。鬼子在山里搞集家并村,實行‘三光’政策,老百姓衣食不飽,游擊隊的供給成了大問題。所以我們想請李先生籌措三百套棉衣棉褲,送到縣城西關的敬軒齋畫房……”
李景陽脫口而出:“沒問題!”
姚飛飛皺了皺眉頭,“你找一位馬老板,就說是來城里認親的。”
李景陽看著姚飛飛。
姚飛飛說:“你會拿到馬老板出的憑據,好好保存,以后由人民政府負責償還。”
李景陽還是有些失望。他覺得,姚飛飛讓他做的事情太少了,她是不是在試探他?
姚飛飛敏感地問:“有什么困難嗎?”
李景陽搖了搖頭。
姚飛飛說:“李先生是富人但不是壞人,我們會記住這一點。”
姚飛飛說完,人就像影子一樣不見了。東西廂房的瓦壟上傳來了細碎的摩擦聲,像有貓在奔跑。李景陽長長地噓出了一口氣,他趕忙奔到了院子外邊,黑暗像一塊幕布那樣沒有縫隙,就像從沒有人沖破過。
“荃,李荃!李荃!”他大聲喊。
大房子里是一種亙古的寂靜,就像從沒有人居住一樣。李景陽慌了,舉著燈奔向另一個屋子,見太太歪在了地上,昏了過去。
姚飛飛做夢也沒想到她被人跟蹤了。她帶人走到大青河堤上時開始清點人數,她發現隊伍里多了一個人。姚飛飛在黑暗中準確地抓住了荃的肩膀,硬邦邦的槍口頂了上去,“你是誰?”
荃說:“我是李景陽的女兒。我要革命,我要跟你們走。”
荃對自己說出“革命”這兩個字感到振奮和驚奇。
姚飛飛說:“我們不要女的。”
荃說:“你不也是女的嗎?”
姚飛飛生氣地說:“你怎么能跟我比,我雙手能打槍,你能干什么?”
“我也能雙手打槍的。”荃熱切地說,“你能給我一支槍嗎?”
姚飛飛把槍口頂在了手心里,讓荃握了一下。姚飛飛這時已經看清了荃清秀的面孔上有一雙很有神采的眼睛,比星星都亮。姚飛飛竟有些感動,伸手拍了拍荃的臉,說:“就你這千金小姐的身子,舍得跟我們走?”
荃不理會姚飛飛的調笑,她繼續熱切地說:“你能給我一支槍嗎?”
……
尹學蕓,天津市薊州人。天津市作家協會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別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譯成英、俄、日、韓等多種文字。多部作品入選年度排行榜和各類年選。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獎、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當代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