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喬葉:每個人都有星星需要被點亮
“ 轉型寫兒童文學,偶然中充滿必然 ”
文藝君:作為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創作了諸多優秀的小說作品,是什么機緣觸發您開始轉向兒童文學的創作?
喬 葉:每一個成年人,只要童心不死,被觸發的機緣應該會很多吧。貌似偶然,其實偶然中充滿必然。一首兒童,一個游戲,在公交車上聽兩個孩子聊天,于我來說都是很有趣的事,都有可能被觸發。當然,身為一個母親,最直接也最豐沛的源頭還是來自于自己的孩子。兒子三四歲的時候,我給他講故事,一般是看著書講,有時候臥到床上懶得翻書,我就胡亂瞎講——反正關了燈,還真是瞎講。
再后來,他被我慫恿著,也熱烈地摻和進去一起瞎講。其中有個故事,我覺得有點兒意思,便信手記下,自由投稿給了當時訂閱著的《媽媽畫刊》,運氣很不錯,居然一投即中,發表在了2003年第4期,題目叫《天空旅行記》。這是我們母子倆的第一篇兒童文學作品。
他童年時很多有意思的片段,我也都持續記錄了下來——不知道這是不是兒童文學,后來用他的涂鴉作品做插圖,我們母子倆出了一本書,叫《我們的翅膀店》,這本書還獲得了河南省文學藝術成果獎。十幾年過去,兒子已經成為一米八的大男孩,我也人到中年,老之將至。一直以為自己童心已死,可是近幾年,屢屢看到作家朋友圈里此起彼伏童心煥發,他們提醒著我:你也是個曾經有過童心的人,也是個曾經寫過童話的人呢。雖然這顆童心上,已經包裹著一層厚繭,但其實,還沒死。于是,童心就蠢蠢欲動地又萌了芽。于是,就破繭而出。于是,就想寫。于是,就寫了。
《朵朵的星》插圖
文藝君:您作為成人文學作者轉型創作兒童文學,覺得這兩者之間有壁壘嗎?有何區別?您在創作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類似的問題,如何處理的?
喬 葉:障礙是有的,但我不覺得有壁壘。壁壘和障礙還是有本質的不同,我們常用的詞是“壁壘森嚴”,障礙就友好得多,障礙中甚至充滿了可能性。
近十來年,我的主要精力都在小說創作上,現在去寫兒童文學,確實是有一個“轉”的過程。主要問題應該是長期的寫作慣性造成的某些不適應,需要調整。怎么調整?只有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孩子。
之前會不自覺地采取成人視角,對孩子的言行是一種俯視態度,現在就會蹲下來,盡力讓自己和孩子視線平等,這樣才有可能真正理解孩子們為什么會如此這般,甚至還要比孩子們的姿態更低一些,看到的層次才有可能更豐富。這個低,不是低級的幼稚,而是清洗自己,靠近孩子般的單純和透明,靠近孩子般的神性。這個過程當然很不容易,甚至可以說很艱難,這種艱難,有點兒類似于畢加索說的那句話:“我能用很短的時間,就畫得像一位大師;卻要用一生的時間,去學習像孩子那樣畫畫。”
《朵朵的星》寫給孩子們,也寫給所有成年人
文藝君:創作《朵朵的星》的初心是什么?朵朵在生活中有原型么?
喬 葉:初心么,就是時常有一種念頭,覺得自己很蠢。真的,很蠢。我們豫北鄉下的俗話說是“實傻不透氣”。偶爾會很癡地想,要是有神秘的力量來拯救我的蠢就好了。從這個角度解釋,朵朵的原型應該就是我自己吧。期望能有個什么機緣,讓腦子“透透氣”。胖胖的,很饞,愛胡思亂想,這都像我。這個名字也有原型:多年前,有個姐姐說:你長得圓圓的,小名應該叫朵朵。我很喜歡這個昵稱,卻從來沒有使用的機會,只能以這樣的方式過過癮。
文藝君:《朵朵的星》作為一部寓言式的兒童文學作品,故事發生在一個叫眠莊的世界里,在眠莊里每個人額頭都有一顆星星,有的人星星是會發光的,有的人星星不發光,分別被稱作醒寶和眠寶。您是如何想到這個設定的?醒寶額頭上的星星代表了什么?
喬 葉:因為我很喜歡星星。星星在我的意識里,是既神秘又親切的。親切是因為抬頭可見,神秘是因為距離我們那么遠,看得見摸不著,和世俗日常生活無關,卻也因此恰恰更有魅力。
哲學家康德有一句很著名的話:“這世上有兩樣東西,我一想起來便心生敬畏。那就是我們頭頂的星空和我們心中的道德律。”
能和道德相提并論,可見星星所意味的精神內涵多么豐富多么重要。盡管很喜歡星星,但我得承認,我沒有能力去全面地解釋它。至于《朵朵的星》中醒寶們額頭上的星星,它們都是被點亮的星星,可以說象征著某種境界的提升,又或者說是智慧的開悟。類似的說法有很多,可以引申為啟智、開蒙,又或是頓悟。相比而言,我更喜歡“開蒙”這個說法,“開蒙”的常規解釋,是指兒童開始接受教育,但我認為這個詞適用于所有人。某時某事,我們所有人都有可能“蒙”著,都需要“開蒙”。
《朵朵的星》里,有很多成人已經一把年紀了,額頭的星星都沒亮,就是因為還“蒙”著。其實每個人都有“星星”需要被點亮,在創作的時候我希望它不僅是給孩子們的,也希望能夠給所有的成年人有啟發。
和孩子成為好朋友,一起點亮自己的“星”
文藝君:朵朵點亮自己的過程代表了什么?您認為讀這本書有哪些值得關注的地方?
喬 葉:朵朵尋找“靈寶”點亮自己的過程,其實是尋找自信、獲得智慧的過程。這本書里寫了許多朵朵和爸爸媽媽有意思的場景和對話,我個人建議家長和孩子能夠一起讀這本書,家長帶著孩子去共讀,更像是去照鏡子,書中的一個個故事和一個個人物正如一面面鏡子,在讀的過程中,去照自己也好,去照自己的周邊也好,應該都能有所收獲。
其次是希望家長們把“點亮額頭上的星星”這件事理解得更寬泛一些,發散得更豐富一些。也就是說,對能夠點亮星星的“靈寶”的想象更多元一些。在書中不同人物的“靈寶”各式各樣,大相徑庭,而朵朵在尋找自己“靈寶”的過程中,也做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嘗試,我覺得都是挺有意思的,甚至是這本書最有意思的地方。我還想建議家長和孩子們共讀的時候,可以充分討論一下那些原本星星不亮的“眠寶”為什么會被那樣的“靈寶”點亮,成長為“醒寶”。只要能在這個過程中領會到閃光之處,那就應該祝賀你,你就也是“醒寶”啦。
文藝君:親子關系,孩子的心理健康一直是社會關注的問題,您覺得大人該如何了解孩子們的想法、和孩子們交流呢?
喬 葉:在《朵朵的星》書中朵朵的爸爸是我所希望的處理親子關系的范例,他和朵朵的交流特別溫馨和諧,能幫朵朵解決許多成長中的煩惱。朵朵爸爸有兩句話是這樣對朵朵說的:“我可不僅是你家大人,我還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啊?”“你可以不告訴大人,但是得告訴好朋友,是不是啊?”這是我認為的良好的親子關系呈現的面貌:和孩子成為真正的朋友。成為了真正的朋友,就能獲得孩子們的信任,就能聽到孩子們的心聲,就能了解孩子們的想法。怎么成為朋友,也無非就是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不要太健忘,要記得你也曾經是個孩子。也不要太傲慢,要知道孩子比你認為得要聰明得多。
文藝君:書中講了許多關于星星被點亮的故事,點亮的方式也五花八門,您在生活中遇見過哪些星星可能被點亮了的故事呢?
喬 葉:寫作來源于生活,但生活不等于寫作。生活中有很多基本的素材都具備文學價值,但必須得經過精心的揀選和處理。一般來說,不可能從生活素材中取一個現成的小說出來。
尤其《朵朵的星》這種具有幻想風格和寓言色彩的童話,更不大可能現成獲得。但生活中會有很多能夠與書中對照的有趣例子,比如有個朋友跟我講過一件她自己的事。她在沒拿到駕照之前,交通方式就是騎電動車,她就非常討厭開車的人。等她自己開了車之后,她又開始非常討厭騎電動車的人。這說明了什么?她騎電動車的時候,對開車這件事她就是個“眠寶”,就不會去理解那些開車的人。等她開車后,對騎電動車這件事她就又成了“眠寶”,就不想去理解那些騎電動車的人。
我們每個人的意識里,多多少少的總會有一些狹隘的、被遮蔽的盲區,使得我們成為“眠寶”,我想這樣的事應該非常多。這些都是書中類似星星沒有被點亮的人,怎么讓他們的星星被點亮,就需要按照寫作的邏輯和方法來推進。
至于生活中被亮點的故事,還真是挺多的,只要你對“星星被點亮”理解得足夠寬泛和豐富。比如一個卡車司機突然迷上了攝影,拍出了很多精彩的照片;一個終日忙于家務的母親突然獨自開車去遠方旅行,在旅途中發現另一個新的自己。我覺得這都是。精神被某個人、某件事情或者某種興趣愛好煥發出了內在的光亮,從而更愛生活,愛自己,這都屬于被點亮。而無論是孩子還是成年人,想要點亮人生當中的自己的“星星”,還是要進行閱讀,就是老話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相信,等你把書讀到了一定程度,把路行到了一定長度,你的星星就自然而然被點亮了。
作者簡介:喬葉,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出版小說《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藏珠記》,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作品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北京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等多個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