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翼:誰飲鮫人明月珠 ——《人魚之間》創作談
我愛海。不是愛吃海鮮,是真的愛海。證據是有一回在東南亞海上乘船,夜遇臺風,幾小時在海中飄蕩,船被大浪掀成半騰空,人腿凍得灰紫。我那時心里只道:海,你真美,即使你殺了我,我仍愛你這劊子手。
后來回想起來,覺得自己愛得忒賤了。自幼還喜愛人魚,安徒生的人魚,王爾德的人魚,都留下關于愛情的偉大篇章,一代代孩子為小人魚哭出的淚,足能灌滿一個大西洋,其中就有我貢獻的一池子。我國關于鮫人的傳說比較實用主義,司馬遷講秦始皇陵里的燈,是人魚脂肪做的蠟燭,可以長明,“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鮫人族的日常是搞紡織業,還能生產珍珠,西晉張華《博物志》:“南海水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這種想象路線,基本是把鮫人當做豬牛羊一樣的牲畜,重視它們能產出點什么。
人魚是人對海洋的向往開出的想象之花,就像人給荒宅造出狐精花妖,給古堡編出吸血伯爵。玫瑰里,住著玫瑰精靈,冰封雪飄之地,有冰雪女王把守。她們是人類的變形,替人管理無人區,自有一套規則和神通,與人族分庭抗禮,親切又有些陌生。人對他們的一點點畏懼,好像菜里的辣,讓這道想象的佳肴更刺激,更美味。
到海里潛水時,慢慢下潛,光和聲音漸漸離去,去往越來越黑的領地,魚群從不可知處游來,又向不可知處游去,那時覺得,肯定是有人魚的,怎么會沒有?就像看到一片秩序儼然的城郭,你堅信它肯定有個強有力的統治者。久居城市,無處抒發對海的思念,遂把海洋館當做代餐。海洋館里有人魚表演。每個海洋館的人魚都很受歡迎,尤其受爸爸們的歡迎。我親耳聽到一個爸爸用科普的嚴肅語氣跟兒子說,大寶,這就叫性感,懂了么?
人魚表演之外,第二受歡迎的是動物表演:海獅,海豹,海豚。海獅從水中高高躍起,鼻尖準確擊中懸掛的紅球。如雷掌聲中,我想:海獅先生有沒有見過幾步之遙、大玻璃缸里的“人魚”呢?它會不會覺得這種生物有點熟悉,有點親切,還有點……“性感”?其實海獅也是很性感的,遍體黝黑光滑,身形線條流暢好看,那么重的身體,還能單蹼倒立,力量感十足。
《人魚之間》里還放進了另外兩個童話,一個是“玫瑰與蕓香”的故事,《玫瑰與蕓香》是王爾德一首詩的名字。另一個故事關于公主與人魚。兩個都是悲劇結局。海獅約書亞用這兩個故事,暗示、映射了他的過去——他就像第一個故事里的蕓香一樣自幼喪母,由于他是被人類母親撫養大的,所以他把愛和渴望投射到了人類身上——以及他即將為愛獻身的未來。
本文中海洋館員工的名字,在約書亞的講述中,都變形成為魚字旁,單勇波——老鱔,盧飛——大鱸,黃玉仙——鮮鮮,等等,他自己則是“鮫叔”(Joshua),是非人非魚、在進化鏈條上位于人和魚之間的生物。文中所提到海豚彼得愛上人類女研究員的故事,真實存在,BBC曾為之制作一部紀錄片,名為《與海豚對話的女孩》(The Girl Who Talked to Dolphins),不過海豚后來自殺,未必完全因為被迫離開愛人,更重要原因應該是生存條件過于惡劣。我真心希望約書亞后來在動物園能過得好,不要再愛上女飼養員或女游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