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5期|艾平:北行第一站(節選) —— 在莫日格勒河畔的草原上
一
這不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也不是一次枕戈待旦的出發。應該說是一個心心念念卻不疾不徐的常年行程。想來在老邁耳順之年,竟能夠開著車,如一頭兀自前行的駱駝,隨時抵達某一處藏在心中的遠方,啟程之時便平添了幾分悠然自得。
先回溯一下我的路線圖。
呼倫貝爾市面積25.3萬平方公里。著名的大興安嶺山脈從西南向東北,縱貫呼倫貝爾700余公里,至額爾古納河右岸恩和哈達鎮為最北端。山脈東陡西緩,東側的林地漸漸過渡到東北松嫩平原,西連聞名于世的呼倫貝爾大草原,此為呼倫貝爾地形主體,也是呼倫貝爾的生態核心區。我從呼倫貝爾市政府所在地海拉爾區出城,車行向東北,經過陳巴爾虎旗的大片典型草原,穿過額爾古納市東部的林緣草原,進入根河市境內,才算是靠近了林區。此后的路況愈發崎嶇艱陟,就像一根抖動的細繩子,在無盡的林子里起伏扭動,林間公路的基礎還是當初開墾大興安嶺時修的運材路,雖然幾經修筑,到底還是殘舊了,路面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圓形凹坑,汽車根本來不及繞來繞去,只好隨它不停顛簸,好在每次出行都有朋友安排老練司機分段代駕,我也因走得多了,漸漸適應了一些。途經根河林業局、金河林業局、阿龍山林業局施業區,到達大興安嶺原始林區森林管護局和滿歸林業局所在地滿歸鎮,短時休整后,繼續向東北方向行駛,到達中國北方地理標志地黑龍江省漠河北極村,隔黑龍江向北眺望,但見群山巍峨,云蒸霞蔚,當年清政府迫于《尼布楚條約》《中俄北京條約》等不平等條約,割讓給沙皇俄國的一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大好河山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而后悵然折返,在滿歸鎮掉頭向西,翻過大興安嶺山脊,抵達蒙古祖地——蒙古族乞顏部發祥地奇乾鄉,完成考察后,原路返回海拉爾城。
迂回兩千余公里,穿越茫茫草原和茂密山林,從遼闊走向深遠,看呼倫貝爾草原仿佛大興安嶺的裙袂徐徐舒展,白云千載,綠野長風,流水綿綿……大草原從何而來?7000萬年地殼的漫長變化,足以讓大地成為爐火純青的杰作,美輪美奐,無懈可擊。高緯度、高海拔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地表只有20厘米土層,受西伯利亞和蒙古國氣候影響,干旱少雨,無霜期不足一百天,植物在這片土地上生長遺傳,顯得十分匆忙,它們沒有時間讓自己長得高大,矮矮著就必須開花,矮矮著就必須結籽,遺傳學的內置密碼,設計了草原永不衰竭的生命特質。到達大興安嶺最北端,走進中俄國境線內側的原生態森林,看千樹萬樹覆蓋著群峰深壑,湖泊濕地星羅棋布,大河小溪奔流遠去,紅花藍蝶密織成綠蔭的裙袂……如果在冬季,人便猶在穿行瓊樓玉宇,滿目玉樹銀花,所有的河流都靜止為平坦大道……那夏日綠色的蔭翳,那冬天白雪的擁抱,那秋日醇香的窸窣,那春季清冽的暖意,不管曾經多么熟知,每每回憶起來,依然心旌搖蕩,一往情深。
我對這片土地的熟悉是因為曾經多次走進,從不同路徑有過不同程度的切入;陌生的是,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都會讓我欣喜若狂,腦洞大開,而每次離開,都留下一些遺憾,未等轉身已經想再來。作為一個呼倫貝爾之子,我離不開這里鋪天蓋地的植被,更癡迷于這片土地對人類生存意義諸多啟迪。頭上碧藍的天,腳下碧綠的草或者銀白的雪,是每時每刻對我的召喚。
形容呼倫貝爾草原最貼切的當屬遼闊一詞,不過我以為,除了天蒼蒼野茫茫,遼闊之中還有歷史和文化的淵厚,正如翦伯贊先生所說,這里歷史上是游牧民族的搖籃,匈奴、鮮卑、契丹、蒙古等民族都是在這里長大的,并在這里度過了他們的青春時代,最終從這里走向了中華歷史的大舞臺;那么,大興安嶺浩瀚的森林,給我的感覺則是無比深遠,是的,深遠。我用深遠做這片山林的定語,說的不僅是風景,也不僅是生態,并非單指歷史印記,也不是單指眾多少數民族留下的異彩文化。
亙古以來,這里寒冷遙遠,人跡罕至。使鹿鄂溫克人,400多年前從現在俄羅斯境內勒拿河一帶的俄羅克屯遷徙到額爾古納河流域。他們牽著馴鹿,吹著鹿哨,尋覓著苔蘚,住撮羅子,游獵而居。他們深知,森林是民族的襁褓,也是自己的衣食父母。于是,他們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對待山林動物,從不獵殺幼獸和懷孕的母獸,從不毀林開地,也未留下過森林火災,即使日本侵略者霸占大興安嶺的時候,他們雖難以對抗強敵,但始終暗自守衛著自己的山林;當大刈伐的電鋸以發展的名義開動,馬上就要觸及這片森林的時候,國家天然林保護工程就開始實施了。至此,這片難得幸運的土地,躲過了種種浩劫,并因此保留下了悠久的原初風貌,守住了歲月的包漿。應該說,生存在森林里的狩獵民族,早于外面的機器世界懂得了敬畏自然正是萬物之宿命,萬物同以自然為母體,彼此互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手足,人類有智,萬物有靈,萬物皆應平等,人不過萬物之一。于是,他們自然而然地成了山河的兒孫,他們一代代的努力看似無為,式微到每一個自己都不易察覺的細節,諸如,撿起一只鳥卵送回鳥巢,暗中守望一只離群的小駝鹿,直到它的母親出現……他們的生存踐行了人與自然之間的規則,那就是讓生態決定人的生活方式,而生活方式無形中決定了民族的文化底蘊。
考古學家習慣掘地或勘墓,以尋找某種話題的論據,而我來來去去的地方,恰如泰戈爾的名句“天空雖不曾留下痕跡,但我已飛過”,只留下一個蔥郁的蒼穹。我坐在書桌旁,想念著那種隱于密林深處的感覺——把手伸進白樺樹下的土壤,瞬間就觸摸到了萬萬年前的潮濕,萬萬年前的溫度,萬萬年前的氣韻。所以,我所說的深遠,指的是這塊土地上初嬰如洗的原生態,前于史學典籍的文明,泥土一樣質樸的價值觀,這一切,在如此遙遠而潔凈的森林母體里渾然永恒。
拿上手機充電器,一腳油門,我的行程便開啟了。第一站,在莫日格勒河草原上。
二
從海拉爾出發,車行四十分鐘,來到莫日格勒河畔的草原上。
莫日格勒河發源于大興安嶺西麓,穿過陳巴爾虎旗腹地,經呼和諾爾湖入海拉爾河,隨其匯入額爾古納河,掉頭向東,經黑龍江入海。這條河雖然并不波瀾壯闊,在呼倫貝爾的三千多條河流中,卻是名氣最大。一來,她美,就像一匹亮麗的緞子,在從大興安嶺西側的小尖山急流而下,到了草原戛然緩慢持重,流過來折回去,不知道打了多少個彎兒,結了多少個結,婀娜前行319公里,若是把她的河道拉直了丈量,足足有1000余公里長,其周邊滋養的草原濕地達到了4087平方公里。老舍先生登上附近的山崗,俯瞰莫日格勒河,贈予了她“天下第一曲水”的美稱。二來,她奇,“天下河水皆向東,唯有此溪向西流”,莫日格勒河盤旋西流而去,往往讓人看著驚喜有加,浮想聯翩,當然,人們只知道長江滾滾向東方,卻因為位置的關系,一時間看不到“水流千里歸大?!钡木坝^也是有的。三來,這里富足,莫日格勒河濕地和周邊草原水草豐沛,植被繁盛,野花彌漫,百鳥棲落,是遠近牧民逐水草而游牧的夏營地。
許多年過去,我越發覺得呼倫貝爾人,當然也包括我自己,都像莫日格勒河畔那些牧草,碩壯卻也柔弱,只要有了太陽,有了雨雪,就啥也不怕了,每天都挺直了身子,揚起頭,迎風而立,舒展胸襟,臉上一派興高采烈,相反,一旦老天不作美,或氣溫驟降,或白毛風呼號,或曠日干旱,就顯得無精打采,有事兒沒事兒喝悶酒,問他五句話,能回答一句就不錯了,即便給他一匹天上的駿馬,他也是把馬拴在草垛的影子里,好比凍山不流云,呆呆地看著遠天。的確,氣候不僅決定生態,決定歷史,還決定了人的秉性和氣質。
這不,久囿于鴿籠一般的空調房和空調車廂,心里渴望著莫日格勒河邊濕潤的風景,一路風馳電掣地來了,可是,當我打開車門,全身撲入草原之際,我的心情就蔫了下來。
這一天是2020年的7月15日,多日沒下雨,北緯49度的高原驕陽變成了無數燒紅的鋼針,一連氣兒扎在干曝的大地上,每個汽車輪子后面都跟著一場沙塵暴。
這場大旱是年年都會有的旱情中較嚴重的一次。沒有雨水,草原上活生生的景象便找不到了。百草夭折,黃著尖頭,野花的蓓蕾一個個落在地上,就像干癟的羊糞蛋兒。那些生靈們,統統都擁擠到窄窄的河道里納涼,甚至狐貍夫妻也出現了,它們早已不在乎身邊的人類了,正拖著紅色的大尾巴,在河床一隅繞來繞去。河岸是斷崖式降落的,它們怎么到的河里。縱身一躍,牛羊平時不露功夫,那是因為不需要這樣做。馬群、羊群還有幾頭牛,久久站在水里,水已經很淺,細長的河道水流不息,就像一條運送牲畜的傳送帶。沒有橋,平日牧民都是找淺處騎馬過河,我找到了那個位置,使勁按喇叭,河里的馬和幾頭帶著小牛犢的母牛,無動于衷,一點沒有讓路的意思,因為它們知道汽車不是狼,無須理睬。馬和牛一個勁兒地甩著尾巴,以往它們可以把河水甩到身上驅熱,可此時作用不大,河水淺得剛沒蹄子,它們的尾巴夠不到水面,有幾匹馬和牛索性就臥在了河水里。
我停下車,打通了蘇和的電話。蘇和是個放駱駝的牧人,他養著四十多頭威武雄壯的駱駝,每每成為草原上令人贊嘆的一景。蘇和說他出去拉牛了,叫他妻子娜日莎來接我。于是我熄火,坐在車里讀微信,等著她。
遠遠地,一匹馬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到我看清馬上的女人和孩子,大約用了五六分鐘的光景。蘇和的妻子娜日莎,帶著他們的女兒阿娜日趕來接我。到了岸邊,她們沒有下馬,只是對著畜群吆喝,那是他們家的畜群,很聽話,便一點點散開了些,我只要慢慢將車前移,就可以過河了。
我正要打火開車,對岸馬上的小女孩,突然大喊大叫起來,她見我聽不懂她的話,就換了普通語喊——羊羔、羊羔,底下有羊羔……啥意思?我下車一看,我的天!六七只小羊羔,也不知道啥工夫,已經鉆到了我的車底盤下面。它們極不情愿地鉆了出來,怨聲載道地咩咩著,似乎在說,好不容易爽一爽,都被你們攪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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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平,內蒙古呼倫貝爾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出版有散文集《長調》《在五星級賓館流浪》《呼倫貝爾之殤》《雪夜如期》《風景的深度》《草原生靈筆記》《聆聽草原》等。曾獲百花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冰心散文獎、汪曾祺散文獎等。作品多次被全國各大選刊選載并入選多個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