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1年第5期|顧拜妮:寧靜的夏天,悠長的午后
1
五年級的時候,我們班轉來一個叫夏帆的女孩。她來自南方的鄉村,父母在這邊做水產生意,她和妹妹跟過來上學,她的身上永遠有一股淡淡的河流或者魚的腥味,但她很干凈。她來的第一個學期,我其實沒怎么注意過她,只知道她的身體不太好,不能做劇烈的運動,又不太講話,她從不參加我們的任何游戲或者活動。她幾乎像個透明人一樣,在我們的身邊生活了幾個月。
我對夏帆唯一的印象就是,她的皮膚太白了,白得十分不健康,有一種很脆的感覺,仿佛只要對她大喊一聲,她就會像摔落的石膏雕像那樣碎成片,或者臉上出現一道道黑色的小裂紋。她的胸部已經開始發育,但她甚至不知道應該去買件裹胸小背心穿,那種帶兩片海綿墊的小背心。男孩子經常會趁女生不注意,飛快地解開她們脖子后面五顏六色的蝴蝶結,讓他們遺憾的是,那不過是種裝飾,什么意外都不會發生,但這個小游戲仍然讓男孩、女孩們感到興味盎然。
冬天還好,大家都穿得比較多,秋衣、毛衣,有人還穿著毛背心,每個人看起來似乎都差不多,沒什么特別。直到今年夏天,我們開始注意到夏帆,是因為她的胸部總是在雪白的校服短袖里蕩來蕩去的。我們的夏季校服是那種很透的材質,硬咔咔的,因此經常能隱約看到夏帆胸前那兩塊橢圓形的突起,以及當她運動時它們涌動的樣子,像灌了水的氣球。如果突然緊張或者吹來一陣冷風,會讓她的乳頭更明顯。男孩們總是忍不住想去看她,連平時最正經的男老師也會偶爾瞟上一眼。盡管夏帆長得并不好看,因為過分安靜和內向,她的行為和表情總是顯得有些呆板和拘謹。
女孩們私下里開始對她議論紛紛,后來演變成,誰如果敢公開討厭她,誰就能在女孩堆里獲得更多信任。我其實不討厭夏帆,但也并不想得罪其他人,尤其是以吳娜為核心的那一小撮人。吳娜是紀律委員,在女生群里很有地位,她爸爸是稅務局的什么官員,連老師對她都比較縱容。這個莫名其妙的職務,主要負責記錄自習課上誰不好好做作業,誰上課吃東西了,誰在講話。她如果看你不順眼,就會把你的名字大大地寫在黑板右下角那塊該死的“說話欄”里,接著老師就會來找你的麻煩,而你根本無從辯駁。
2
這學期,我們原來的班主任突然離職,由新來的英文老師擔任臨時班主任。她叫費丹妮,研究生剛畢業,語氣里還帶著濃濃的學生腔,時常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橢圓形的臉上有些咖啡色的小雀斑,齊肩的長直發,戴著那種老氣的無框近視眼鏡,與她的學生腔搭配起來有一種戲劇的張力。她的動作優雅,像一匹經過訓練的馬,但又有些做作。
看得出來,她想成為那種受孩子們喜愛的老師,很希望能在班主任這個位置上做出點兒什么成績,卻又總是弄巧成拙。像這樣的年輕老師,我們通常不會太放在眼里,我們只會畏懼那種嚴肅、古板、有豐富教學經驗的老老師。
不得不說,費丹妮老師是個盡職的人,她希望每位同學都能參與到她的課程中。同時,她想熟悉一下我們,這有助于她開展新工作。
她說:“我們來玩個‘擊鼓傳花’的游戲吧,你們過去應該都玩過,沒有人不知道游戲規則對吧?有嗎?沒有吧?”
有男同學故意搗蛋,說自己沒玩過,她只好耐心地再說一遍游戲規則。她把脖子上的紫色絲巾解下來,編成一個小球:“我用黑板擦敲講桌,你們來傳這個絲巾球,當我的黑板擦停下來,球在誰的手里,誰就要大大方方地站起來做自我介紹,并給自己取一個英文名字。”
這種游戲非常無聊,沒人愿意站起來傻乎乎地做自我介紹,而且擔心她會突然別出心裁地讓你唱首歌、跳支舞什么的,他們經常這么做,以為這樣就可以讓我們的關系變得更好,簡直傻透了。如果輪到我非要唱歌的話,我就唱梁靜茹的《寧夏》,只有唱這首歌時我不跑調,歌詞也比較好記——
寧靜的夏天,天空中繁星點點,心里頭有些思念,思念著你的臉,我可以假裝看不見,也可以偷偷地想念……
大家總是等到敲擊聲快要停止時,故意把球丟給夏帆。于是那節課上,夏帆做了三遍自我介紹。等到第三遍站起來的時候,我覺得他們的玩笑開過頭了,有些過分,夏帆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老師也很尷尬,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好提前終止了游戲。
有一天,好心的費丹妮老師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想要善意地提醒夏帆關于衣著的事情,但又不知道這種話該怎么說。她試圖在課堂上暗示她:“同學們要注意自己的儀表,你們已經不是完完全全的小孩兒了,尤其是女孩子。”她既想表現得更有親和力,又擔心失去作為老師的威嚴,最終使她的語氣聽起來更像是指責或者說教,但我相信這不是她的本意。
夏帆沒有意識到這些話是說給她聽的,原本老師不強調還好,這樣等于把一個秘密放在公開的語境里了。不知道哪個壞男孩突然從角落里吹了一聲口哨,大家都忍不住吃吃地偷笑。但我們已經習以為常,這件事情不能再激起什么話題。
那節課之后,夏帆變成一個另類,我們甚至不再愿意談論起她,我們組團做游戲、跳皮筋、丟沙包,從來都不帶她,上廁所也沒有人叫她一起去,我們有了更有趣的新話題。而她,永遠孤零零地坐在教室里,或者像個樹樁似的站在旁邊,也沒有想要融入我們的意思。體育課解散后我們總是成群結隊,只有夏帆一個人坐在龍爪槐下,樣子有些呆。男孩們把軟軟的淡綠色的毛蟲往她身上丟,她總會嚇得尖叫起來,這讓他們非常滿意,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當她從我們身邊經過時,大家會故意笑得浮夸而大聲,像是在炫耀我們的快樂。或者玩追逐游戲時,非要撞一下她不可,每次成功撞到,都像是觸碰到游戲的開關或者精髓,我們興奮不已。有一次,我差點兒把夏帆撞個跟頭。她太瘦了,我并不是故意非要把她撞個跟頭什么的,只是沒想到她會那么輕,瘦得有點兒不健康。我有些自責,但令人沒想到的是,那些女孩竟然因此突然變得很尊重我,眼神里甚至有些崇拜,連母牛吳娜都愿意主動找我玩。對夏帆的那一丁點兒自責,很快就蕩然無存,我開始享受這種變化。
3
星期六下午,我和姐姐出門逛街,在商場的屈臣氏店里碰到夏帆,她媽媽帶著她和妹妹。夏帆正在挑選潤唇膏,最終決定留下那支印有草莓圖案的唇膏。我們看見彼此時,都有些不太自然,她依然拘謹、害羞,我表現得更為慌張一些。
她愣在那里,緊緊地握著自己選好的唇膏。我不確定是否要和夏帆打聲招呼,想起自己在學校里的行為,如果這時表現得過于熱情,會顯得很虛偽,甚至有一種背叛的感覺,而事實上我又想不出來這么做究竟是背叛了誰。
“怎么,遇到同學了嗎?”我沒想到姐姐會突然問道,她推推我的胳膊,“為啥不打招呼?”
“你好,”我從干澀的嘴唇里擠出兩個字,然后向姐姐介紹道,“她是夏帆,上學期我們班新轉來的女孩,我跟你說過的,她的名字很有趣對嗎?夏天的帆船。你好,夏帆。”
說完,我被自己的語調惡心到了,夏帆應該也是。我比自己想象中表現得還要主動、積極和多嘴,我希望她能把今天的事全部忘掉。
夏帆點點頭,她說:“你好,穆蘭,真高興啊,能在這兒碰到你。”
夏帆十分有禮貌,語氣也比我更真誠,她竟然記得我的名字,這也讓我有點兒沒想到。她的皮膚還是那么白,不過比在學校里看起來要好許多。她穿了一條過于松垮的格子連衣裙,像是把床單直接套在了身上,白襪子,黑色的涼鞋。過去我從來沒有仔細打量過她,甚至沒有好好地和她說過一句話。一直以為她挺丑的,但現在,我發現她很耐看。娃娃頭,鵝蛋臉,眼神明亮而天真,總是由于敏感和自尊而緊緊抿住嘴唇,過去都被我曲解為遲鈍和傻氣。
“你看人家多瘦啊,你每天少吃點兒,”姐姐說,“你們是同桌嗎?”
“不是同桌,我的位置靠窗,她在中間。”我趕緊說,像是害怕與夏帆產生更親密的關系。
她妹妹的頭發有些凌亂,像只小老鼠一樣躲在媽媽的身后,不敢出來,抱緊媽媽的大腿驚恐地望著我們。仿佛我是一個可怕的人,我猜,夏帆肯定把學校里面那些糟糕的情況全都如實告訴她媽媽了,我不敢看她媽媽的眼睛。
“這是你妹妹嗎?”我姐姐低頭看著那個臟兮兮的小姑娘說。
“對,她很害羞,害怕和別人打招呼。”夏帆說。
“這兩個孩子的性格都很內向,夏帆回家也很少講學校里面的事情,我對班上同學的名字都不太熟悉,真不好意思。你叫穆蘭對嗎?”她媽媽說。
我緩緩抬起頭來,她媽媽憨厚地微笑著,看起來溫柔而有禮貌,我想她們應該來自那種淳樸善良的家庭。
“讓我想起花木蘭來了。希望你能和夏帆成為好朋友,有空去我們家玩。”她繼續說。
我有些難為情,總覺得應該做點兒什么,她媽媽一定以為我們在學校里的關系還不賴。我甚至產生了假扮好朋友的沖動,僅僅是因為我不想傷害她媽媽的一片好意,想到這里,我竟然有些難過起來。
我說:“夏帆的作文非常出色,語文老師還當成范文念給我們全班聽。”這是真的,夏帆似乎天生擅長寫作文,而我對咬文嚼字的東西通常都沒耐心。
“真的嗎,夏帆?”她媽媽的眼睛忽然亮起來,“老師念了你的作文?”
“嗯,老師每個月都會選出一篇作文來讀,我的只是恰好被選到而已,沒有穆蘭說得那么好。”夏帆嘴上雖然這么說,但她蒼白的臉頰還是變得稍微有些紅潤。她大概沒想到我會在她媽媽的面前稱贊她。我為這種自以為善良的舉動感到愉快和激動,仿佛我真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是一個好人。
“你買了什么?”我愉快地問。
“一支唇膏。你呢?”夏帆的語氣聽起來也挺開心,她還把唇膏拿起來給我看。
“我什么也沒買,我陪我姐姐來買洗面奶,你的裙子真漂亮。”我說。
“謝謝,你的涼鞋也不錯。”她說。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天藍色的細帶涼鞋,這是我媽媽買的,我一度覺得它不好看。但聽到夏帆這么說,我覺得有些開心。
在我們分開之前,我偷偷告訴夏帆,女孩穿胸衣會更好看,我們都穿。我告訴她,商場二樓的內衣店里有少女專用的小背心,我就是在那里買的,各種圖案都有,不過最好買純色,穿白色T恤才不會透。她有些懵懂地看著我,可能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沒再說什么。
分開后,我和姐姐去五樓的美食城吃旋轉小火鍋。
“你剛才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假惺惺。你其實不喜歡她對嗎?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你不喜歡她。”姐姐毫不留情地拆穿我時,我的臉刷地紅了,愣在那里,因為我自認為剛才的表現已經足夠完美。
“前面有免費冰激凌,你要不要來一個?”我說。
“你剛才太熱情了,這不像你,我從來沒見過你對誰那么熱情。”她說。
“她是個挺不錯的人。”我有點兒惱羞成怒地說。
“我又沒說她不好,她們看起來是挺不錯的,不過她媽媽身上怎么一股臭魚味兒啊。”她用筷子搛起一片辣牛肉說。
4
星期一,夏帆是在上完第二節數學課后才來學校的。
她看起來和平時沒什么太大的不同,憂郁、安靜,除了她胸前那兩個突起的小點消失了之外。兩根薄荷綠的細帶從夏帆潔白的領口里伸出,在脖子后面打了一個蝴蝶結。女孩們似乎也注意到這點變化,她像是突然成為我們之中的一員,雖然我知道本質上并不會改變什么,但我仍為此感到有些欣慰。
夏帆手里拿了一只用碎花布做的長頸鹿,手掌那么大。她把它放在自己的課桌上,被語文老師說了一通,老師不允許我們帶玩具來學校,她把它藏進書包里。
中午放學后,我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室的。我在做晚上的作業,想中午就提前把數學題先做完,晚上留著時間回家看動畫片《麻辣女孩》。夏帆也一直坐在座位上沒有走,獨自玩那只花哨的長頸鹿,直到我要鎖門了,她才一起出來。
走在校園時,我始終與她保持一段距離,我能感覺到她似乎有話想要對我說。她抓著長頸鹿的兩條腿,那只可憐的長頸鹿頭朝下,我覺得它有可能要吐出來了。等徹底離開學校后,夏帆逐漸追上我的腳步。
我終于停下,忍不住轉過身來問道:“為什么要跟著我?你有什么事嗎?”
夏帆被問蒙了,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這種表情也會經常出現在費丹妮老師的臉上。“我想給你這個。”說著,她把那只制作粗糙的長頸鹿唐突地舉到我面前。它的頭快要伸到我嘴巴里了,我仔細看了看,居然還有眼睫毛。
“你這是干嗎?”我看了看周圍,確認沒有我們共同認識的人之后,我不理解地問道。
“送給你,這是我自己做的,用我妹妹的舊裙子剪的。”夏帆天真地看著我說,露出那種善意的討好的微笑。
“為什么要送給我?這么個丑東西。”我想最好表現得憤怒一點兒,好讓她自動和我保持距離,不再繼續把它送給我。
“我想盡快把它做好,有些倉促,所以只做了兩條腿,對不起……”微笑僵在她的臉上,她像犯錯的小孩一樣,委屈地低下頭。她為什么要向我道歉?
“你難道以為我們是朋友嗎?如果那樣想你就太傻了,請把上次的事忘掉吧。”我的語氣冰冷,甚至還有些不耐煩,仿佛星期六的那個人不是我,那些友好和熱情都是幻覺。我害怕夏帆會真的把我當成朋友,那我該怎么辦呢?其他人會怎么想?
夏帆大概沒料到我會有如此反應,我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這樣決絕和冷酷無情。她愣在原地,像是受到巨大的打擊,眼睛里閃爍著淚光。
我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辦。于是一把搶過來那只長頸鹿,扭頭跑了,甚至沒敢再回頭看她一眼。
回家后,我把長頸鹿丟進寫字桌最下面的抽屜里。我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再打開這只抽屜,可是我為什么要把它帶回來?我把抽屜鎖好,防止有人問起來。然后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去和家人一起吃午飯。
下午,夏帆沒有來學校,她的書包還在課桌里,座位卻是空的。整個下午我過得無比煎熬,一直在猜測她不來學校的原因,或許她家里有什么事情。我一節課一節課的焦急地等待著,直到放學,夏帆的座位一直都是空的。我有些后悔中午的行為,擔心她是因為我才不來學校,我為什么要傷害她呢?愧疚感刺痛著我的神經末梢,胃里像是有一根刺正在扎我。
第二天,夏帆還是沒有來學校,課桌上攤開的書本始終保持著那天中午離開時的模樣。沒有人問她去哪里了,也沒人關心,大家該干嗎干嗎,沒有夏帆,我們的生活并沒有什么不同。
整整兩周,夏帆都沒再來學校。有一天,她媽媽突然來到學校,和我上次見到她時相比,她疲憊、蒼老了許多。她走進來幫夏帆把書包收拾好,她的文具盒、膠帶紙、課本、美少女貼紙,全都裝進那只臟兮兮的維尼熊書包里,帶走了。我坐在角落的位置,她媽媽沒有看見我,準確地說,是我沒敢抬頭去看她。
大家開始好奇夏帆究竟出了什么事,為什么突然不來上學?班里流傳著各種猜測和流言,老師也沒有做任何解釋,只是把她的桌椅摞起來,放在教室后面的衛生角落,旁邊挨著簸箕、掃把、垃圾桶。我們繼續上課,生活也在繼續。
費丹妮老師還在努力想要和我們打成一片,努力扮演好臨時班主任的角色。用各種辦法希望我們能更加喜歡學英語,她實在夠努力的。比如她會帶一些零食作為獎賞,如果我們回答正確問題,就可以得到一支彩虹棒棒糖或者一塊熊貓巧克力。但收效甚微,因為那些總也得不到棒棒糖或者巧克力的人,慢慢就會失去學習的積極性,反倒更不愛回答問題了,而經常得到的人又覺得沒什么意思。能感覺到,她的積極性也在下降。因為無論如何,都達不到她自己預想的效果,我有點兒替她難過。
5
臨近期末考試時,夏帆已經徹底從我們的生活里飛走了。有人說她得了水痘,也有人說她轉學了,總之我們已經不再輕易地想起她。直到一個星期三的上午,最后一節課是英語課,費丹妮老師站在講臺上,沉重地看著大家。
一個令人難過的消息,從她薄薄的兩片嘴唇間滾落出來:“夏帆同學的事情,我想你們可能也聽說了,她生病了,正在醫院里住院。”她頓了頓,“我想選幾名同學代表和我一起去看看她,有誰愿意嗎?”
“什么病?”我們問。
“白血病,一種很難治的血液病。”費丹妮老師說。她想盡量表現得嚴肅和沉重些,但她說話時的學生腔卻總是讓她顯得有幾分滑稽,使整個消息聽起來就像是一個玩笑,不那么真實。
“她還那么小,竟然得了這種病。實在太可憐了,她是多么好的一個女孩,我對她印象太深了。我清楚地記得,她曾經在我的課上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字——Clement,這個名字大家知道是什么含義嗎?是溫暖的、寬恕的意思。我們必須得去看看她。”她說。
隨著費丹妮老師悲痛的語氣,同學們也都沉默下來,大家不敢吱聲,連平時最調皮搗蛋的男生也把頭垂得很低。我們誰也不看誰,仿佛是我們害她得了這種病。
“費老師,我能和你一起去看看她嗎?”第一排的女生李珊珊舉起手來,打破教室里沉悶的氣氛。
“當然,還有其他人愿意一起去的嗎?”費丹妮老師問。
教室里又安靜一會兒,我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了。
“我們給夏帆買些禮物吧,我看見她那天拿了一只長頸鹿,她好像喜歡玩具,我可以把新買的泰迪熊送給她。”吳娜突然提議說,她的語氣里充滿關切和正義感,仿佛她一直都是最關心夏帆的那個人。
吳娜的建議引起更多人的共情,其他同學也紛紛舉起自己的手臂。
費丹妮老師看到大家對夏帆如此關心,更重要的是對這件事情的積極響應,讓她非常感動。她的情緒有些過于激動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導致我們的情緒很受影響,有幾個女同學已經趴在桌子上開始哭。
“我理解大家關心夏帆的心情,但是醫院里不允許進去太多人,我想選幾名同學代表大家去看望夏帆。”她說。
直到選到第四個人時,我終于舉起手大聲地說:“費老師,我也想去。”
費丹妮老師和同學們看向我,他們看我的眼神,像是我主動要求上前線或者用身體擋住了槍口,對我表示出尊重,就像我當初差點兒把夏帆推個跟頭時那樣。
“好吧,”費丹妮老師溫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五名同學就夠了。其他同學如果有話想要對夏帆說,可以寫在紙上,我們會幫大家帶到。”
于是,很多同學都撕下自己的作業本,拿起筆來開始寫。吳娜幫忙把大家寫好的紙條收起來,放進一個透明的文件袋。
我感到一陣陣眩暈,每個被選上的人都很激動,以能被選為代表為榮。仿佛誰生病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一次增進情誼的機會。課間大家湊在一起,回憶起了許多與夏帆有關的往事和細節,稱贊她是多么特別的一個人,那些不好的事都被我們自動過濾掉了。
6
星期五下午三點,費老師把我們召集起來,帶大家去夏帆所在的第三醫院。我們打了兩輛出租車,我和費老師、吳娜坐一輛,其他同學在另一輛黃色的出租車里。費老師坐在前面,身上有一股濕漉漉的木瓜味,像是剛洗過頭。
住院部門口有一個潔白的花壇,里面種滿橘色和紫色的花朵,顏色明亮得有些刺眼。樓道里彌漫著乙醚的氣味,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穿著泛黃的病號服,手里舉著透明的輸液瓶,在走廊里來回走動。我們將交談的音量調低,大家都盡可能地保持安靜。
我們來到夏帆的病房,陽光灑滿地板,將白得發藍的被褥照得晃眼睛。房間里總共三張病床,夏帆在最里面靠窗的那張,中間是個年紀比她還小的女生,和她生了同樣的病,小女孩的媽媽正在剝橘子給她吃,靠門的床位是空的。
夏帆坐在床上讀書,頭上戴著一頂米白色的漁夫帽,枕邊放著那支從屈臣氏店里買來的印有草莓圖案的唇膏。她看起來蒼白無力,嘴唇卻是亮晶晶的。她知道同學們今天要來,或許是為了迎接我們,剛涂上的。我留意到她的頭發不見了,她靠在枕頭上,在讀麥爾維爾的長篇小說《白鯨》,她蒼白的樣子也像一只白鯨。
她看見我們走進來,把書倒扣在腿上,臉上是她慣有的呆滯、無辜的表情。她看到我時,眼睛里閃過一絲詫異,她沒想到我也來了,但這種詫異很快就消失了。
費老師總能讓人出乎意料,她從自己的包里變出來一面金色的小旗,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準備好的。她像旅行社的導游那樣晃動著小旗,上面還寫著夏帆的英文名字和祝福:Clement-夏帆,祝你早日康復!
夏帆天真地看著費老師,就像她曾經那樣天真地看著我一樣。或許那個英文名字只是她被迫隨意起的,連她自己都不記得了,我又想起我們讓她做了三遍自我介紹。
“你今天好些了嗎?同學們給你準備了禮物,希望能讓你開心一點兒。”費老師說。
“謝謝費老師,謝謝大家,看到你們我很開心。”她收下那面金色的小旗說道,聲音聽起來并沒有字面上那么開心。
吳娜抱著她的泰迪熊,手里拎著那個裝滿字條的透明文件袋。李珊珊給夏帆準備了一個粉色的美人魚文具盒作為禮物,兩個男生準備的禮物分別是一幅拼圖和一個玩具小汽車。很明顯,夏帆并不是很喜歡男孩子送的禮物。當她接過李珊珊手里的文具盒時,嘴角終于出現了真正的微笑。
“真漂亮,但我可能用不到這個了,可以留著給我妹妹用。謝謝你。”夏帆說。
這句話著實刺痛了我,我捂緊自己的口袋。費老師試圖鼓勵夏帆,告訴她一切要朝前看。
我也準備了禮物,一個布滿星空圖案的保溫杯,給她的時候我有些不自然,不知道她有沒有察覺到。“上面的星星全都是夜光的,到了晚上會亮起來,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看見。”我向夏帆解釋自己的禮物所蘊藏的秘密。
“謝謝你,穆蘭。”她溫和而平靜地說。
我看不出她是否喜歡這個禮物,也看不出來她對我的態度里有什么異樣,既沒有明顯的喜悅,也無憎恨。不管夏帆喜不喜歡,她都收下了它,就像收下生活給她的“命運之禮”。
她看上去有些累了,但仍在努力地配合我們。費老師把文件袋遞給夏帆,告訴她這里面是同學寫給她的心里話。夏帆沒有要立即打開的意思,或許是想等我們走了之后,一個人的時候再仔細閱讀。
我有些難受了,想快點兒從這里離開。但吳娜或許是出于內疚,她總希望能再做點兒什么,于是把字條全部倒在床上,開始逐一地大聲朗讀。
“夏帆,很抱歉過去對你造成的傷害,希望你能快快好起來——田丹。”
“親愛的夏帆,我們等你回來……”
我們都覺得十分尷尬,我感到越來越難受。終于,費老師及時制止了吳娜:“好了,我們讓夏帆休息一會兒吧,她需要休息。”
我們和夏帆一起吃了點兒費老師帶來的水果,簡短地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告訴她教室后門的玻璃碎了,我們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剛才在路上看見一只長相奇怪的小狗。然后就和夏帆告別了。我們在醫院里只待了一小時,但這一小時似乎格外漫長。
大家在那個午后離開了病房,離開了夏帆,離開了醫院里那種惱人的氣味。我甚至聽到費老師大大地喘了一口氣,其他人像蜜蜂一樣飛出去,嗡嗡嗡的,恢復了往日的嬉笑與快活。
可我以為的輕松卻并沒有到來,手在口袋里使勁地把那張紙攥成了球。那是我寫給夏帆的信。一封長長的信,比我寫過的所有作文都要長。
信里寫了我最喜歡的食物、顏色、動畫片、座右銘、冰激凌口味,還有我長大后想從事什么工作,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和什么樣的人結婚,等我老了以后還要去海邊買一間房子,養一條狗,我可以邀請她來我的海景房做客,會有大大的沙發、柔軟的地毯。我還寫了我對她的看法和內心的真實感受,我覺得她是個天性溫順的人,一個美好善良的人,我準備好和她做朋友了,就像她曾經希望的那樣。
我慶幸自己沒有把這封信交給夏帆,但難以置信的是,在走進醫院的時候,我竟然滿心期待地希望能快點兒把信給她。
來的路上,我知道夏帆很快就要去北京接受治療,我們大概不會再見面。她會想起我嗎?或許,她從未記住過我們,以及不愉快的一切。然而,我卻自私地希望,她能記住這個夏天的午后。
就這樣,當我經過一個墨綠色的垃圾桶時,趁沒人看見,我飛快地掏出信紙球,口袋里的六個鋼镚兒被撞得叮當響了幾下。隨后,我把信,連同那只花哨的長頸鹿,一起丟了進去。然后奔跑著,去追趕其他人。
顧拜妮,1994年生。現居北京,從事出版業,2018年起在《山西文學》雜志主持以發掘優秀青年作者為主的“步履”欄目。作品見《收獲》《花城》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