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2021年第5期|陸春祥:故鄉的陳詞(節選)
水 邊
浙江302省道,杭州至千島湖公路51千米處右拐就是我的家——白水小村,一個袖珍型的自然村,《光緒分水縣志》稱白水莊。農村包產到戶以前,幾十戶人家的白水,有兩個生產隊,我家在上村,五隊,下村是四隊。白水隸屬于溪對面的廣王大隊,人們都叫廣王嶺。白水依山臨溪,山連綿成嶺,卻沒有名字,溪叫羅佛溪。
分水江為富春江最大支流,又稱天目溪,流域面積三千多平方千米,跨浙皖兩省,它也有很多支流、支流的支流。我家門前流過的羅佛溪,就是分水江支流之一,準確地說,羅佛溪應該是前溪的上游,它和來自另一方向的羅溪,在我家對面的百江匯合成人字狀,然后蜿蜒幾十里入分水江。
羅佛溪仍然有支流。
白水依的無名山,有兩個方向,我們叫小塢和大塢,山都只有一二百米高,緊緊擁著溪,路隨溪轉。小塢不太深,路也比較窄,差不多一個小時能走到底。大塢顯然深許多,長長的機耕路向深處蜿蜒,寬闊得能開拖拉機,行至半途,再左右分岔,右邊橫塢,左邊直塢,一直通到大塢的最高點。山頂上有民航的塔臺標志,村民們喊它“飛機目標”,海拔六百多米,白水村的最高山,村民們的活動范圍基本到此為止,再往遠處走,就屬別的地方管轄了。物資匱乏的年代,山林、河道都是寶貴的財產,人們領地意識很強,不能隨便侵犯。小塢溪大塢溪,從來都沒有名字,村民們只喊小塢坑大塢坑。大人們從大塢坑里截出一股清流,直接從一鸞表舅家門邊流過,門口坑就形成了。坑兩邊用石頭壘成砧,架上青石板,成了一步可跨的行人橋。我們的日子往往從門口坑開始。清晨,坑上游常常是挑水的人們,兩只木桶,一只水瓢,一瓢一瓢舀,一擔一擔挑,一天的用水,要挑好幾擔。我從十來歲起就挑水了,挑不滿,幾十米路,多挑一擔就是。坑下游,婦人們三五聚集,各自找位洗菜洗衣,坑里有小游魚,忽撞一下菜,忽撞一下衣,東家長,西家短,新聞和八卦,反正除了她們自己聽聽,魚也不會聽。
門口坑,不好聽;不過,名稱實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一直生活在水邊。
兄 妹
陶淵明有一首《四時》詩是這樣的:
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揚明暉,冬嶺秀寒松。
我喜歡陶詩,以前讀陶詩,只是關注他的隱逸,歸園田居,桃花源式的理想;及至中年,再讀陶淵明,就感覺他是特意在天地間修行,那種修行,是完整的、有計劃的,盡管生活常常無情捉弄,他依然由著自己的心,瀟瀟灑灑地生活,他的精神始終高潔。即便是普通的寫景,都深含著別種寓意,《四時》就是這樣。又忽然發現,這詩似乎就是為我們兄妹三個寫的,春水是我的筆名,我妹秋月,我弟夏云。有人開玩笑說,你媽要是再生一個就好了,湊齊春夏秋冬,確實,上世紀六十年代,一家四個孩子極其正常。我笑答:不可能呀,夏云都是父親從手術臺上救下來的,母親懷了弟弟,不想要,生活太難了,就去分水人民醫院做流產,父親聽說后立即趕往阻止,他狂奔到醫院時,母親已經躺上了手術臺。
不過,父親為我們取名的時候,根本沒有讀過這首陶詩,純粹巧合。
家中的老大,一般都要多承擔一些,各種活都要干,被生活逼迫得比較懂事,父母親自然也寵愛一些,現在回想起來,一直到我讀大學,父母親都沒有動手打過我,責罵和埋怨幾聲應該有。印象中,只有夏云被打過,父親在羅山公社做書記,騎自行車回家休假。夏云那時讀初二,在一幫小伙伴的鼓動下,偷騎父親的自行車,去廣王嶺飆車,從嶺上沖下來的時候,人小車大,車龍頭把不住,將同村的老李頭撞得不輕,送了百江衛生院,自然,免不了母親一頓打。
秋月妹妹家里活也做得多,她主要負責打豬草;夏云小,活基本不用干,他雖然大學讀的是果樹專業,但小時候對農活不熟。我們各有自己的玩伴,三兄妹在一起的時候,最多的就是去羅佛溪游泳、抓魚。
豐水期的羅佛溪,河面達一百多米寬,河北面白水,河南面廣王,溪兩邊田陌相連,遠處是連綿的群山。從春季開始,河邊就開始熱鬧,在河中活動最多的,就是孩子們。大塢溪匯入羅佛溪的接口處,寬闊的石磡下方,形成了一個潭,深處達兩米以上,我的游泳就在那里學會的。不過,姿勢難看,狗爬式,差不多大家都是這種姿勢,游個百來米,沒問題,長途游就累得很。雖然我們單位有標準游泳池,飯卡一刷就可游,我也嫌累,但主要還是不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之下狗爬。自深潭以上,至馮家村,那一段水面就是我們的天堂。長長的急灘,灘水只有幾十公分深,水波激石,遠處看一片白花花,亂石林立,露出水面的大石下面,是摸石斑魚的好地方。看準一塊石頭,最好是一面埋在沙礫上,一面空的,魚最喜歡藏身。兩手圍狀伸進,一觸碰到魚,魚會迅速甩動身子,兩手要快,像鉗子那樣,緊緊捏住魚頭及魚身,如果一開始就捏尾巴,十有八九魚會跑掉,捏住了魚頭,就捉住了魚。大石斑魚足有一兩重,十來條就一碗了。如果石頭四面都空,兩手伸進去的時候,更要快,你不知道魚在哪一頭,但速度快,依然可以捉住,和石斑魚體形差不多,腮和鰭有些紅,我們叫它“莧菜魚”,也都是石頭灘里的常客。秋月摸魚很有技巧,只聽見她大叫:哥,一條大的;哥,又一條大的!要不了多少工夫,我們就會摸到十幾條,甚至幾十條,溪邊剖好,回家就可以美美地享受了。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陸地在爺爺家的時候,還能在那深潭里游泳,后來,深潭成了淺灘,魚也不太看得到了,不要說石斑魚,其他魚也沒有了。我始終不明白,生態保護得不錯,降水量也沒有大的不同,為什么溪里的水就少下去了呢?其實,羅佛溪還好,許多地方的許多河流,都干涸了。這個問題,我問過生態學家,他們也語焉不詳,但都感覺河里的水少了。
物資匱乏年代,不同的季節,魚、螺螄、野菜、野筍、野菌等等,就是我們最好的菜肴。下幾場大雨,大塢小塢里山腳的草地上,就會有大量如黑木耳類的“地活塌”(學名“地衣”),洗凈,炒一炒,清涼可口。
水并不總是如此清涼溫柔的。
1969年7月5日,我們兄妹三個還是個位數的年紀,桐廬發生了一場歷史上著名的“七五洪水”。分水江邊的印渚公社南堡村,全村被洪水沖得只剩下一棵苦楝樹,兩百多人溺亡。與此同時的白水村,我和秋月、夏云都坐到了一張桌子上,母親在桌邊守著,焦急地看著如簾的雨幕。門外不斷傳來大人們談論險情的聲音,暴雨依然傾盆,大塢溪小塢溪的水已經漫到村里來了,羅佛溪更可怕,廣王橋早被洪水沖塌,有知識青年掉進了水里,不斷有老舊木頭及雞鴨甚至豬浮著下來。我們家老房子是泥墻,怕水浸,一家人都嚇得不輕,不過,還沒有往后山上跑。
斫 柴
千萬不要以為我寫了那么多的毛和陸,寫了陶淵明的詩,就以為我家很有文化了,不是的,我從記事到五年半小學四年中學,是個知識大荒蕪時代,家里基本沒什么書,我也讀不到什么書。《在饑渴中奔跑》這樣寫我兩本影響最深的書:《新華字典》,我甚至都背過;偷看我叔叔的《赤腳醫生大全》,我的生理啟蒙,都是從那書上獲得的。父親在東溪公社分管知識青年工作,他帶回一套專門為知識青年編寫的系列叢書,歷史、天文、地理等等,有幾本忘記了,我都細讀過。讀大學前,我沒有讀過世界名著,只在分水中學四合院復習時,夜間偷偷溜出去看過電影《王子復仇記》。
那就不去說那令人遺憾的讀書了,雖然正是最好的讀書時光,我這個年紀的人狀況都差不多,城市的孩子應該會好一些。我重點說勞動。
父親在公社工作,一般每月回來休息兩三天,家里主要勞動力就是外公。外公大名陳老三,江西人,是外婆后來的丈夫,母親十四歲時,他來到了我外婆家。我媽二十歲生的我,我一歲多,外婆就去世了,但我和外婆有張合影,外婆和母親抱著我,我軟軟地歪著頭,母親說我只有一個多月,邊上還有爺爺和父親,這是我和外婆唯一的合影。
外公人比較高大,背微駝,但不影響勞動,挑欄糞、挖山開地、放牛,什么活都能干,就是不會插秧,后來,他專門為生產隊放牛。母親本來就體弱,家里又有三個孩子,根本無法干生產隊的活,年終結算時,只有外公做的兩三千分工分,于是我家常常“倒掛”。所謂“倒掛”,就是平時從隊里分配得到的糧食及其他生活生產資料,都屬預支,年終分紅時用工分按分值折算,不夠的叫“倒掛”。勞動力多的家庭,可以分到幾百塊錢,我家一直“倒掛”,“倒掛”就要用父親的工資交進去補,否則來年生產隊會停發各種物品。父親的工資,二十余年沒有調過,一直是四十多塊,要養這么一家人,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秋月頂職前,在家干過三年活,即便這樣,家里依然“倒掛”,我們家的“倒掛”,直至分田到戶才結束。
這就是我參加勞動的大前提,秋月比我小兩歲,也是主勞力,她下課后主要打豬草,夏云比我小五歲,干的活就少許多。
我的勞動,從砍柴開始。
外公放牛,并不閑著,將牛趕進山里,然后割牛草、挖地、鋤草、砍柴。我七八歲時,就隨外公放牛,我也有裝備,穿上小草鞋(下雨天,外公常常自己打草鞋),腰里系著刀鞘,鞘中插著把柴刀。現在無法想象,家長會放心這么小的孩子用刀砍柴。兩山夾著一條窄道,幾頭牛在前面慢騰騰地行,我和外公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牛一邊走一邊看著路兩邊,遇到嘴能夠得著的青草,它會順嘴卷起草嚼幾口。到一片山腳,外公選了個還算平坦的地方停下,他將柴篷周邊的雜草都砍干凈,中間留下幾根光光的雜樹干,然后指導我砍柴:刀要捏緊,一下一下砍,往柴的根部砍,往根部的一個地方砍。我想,這大概就是砍柴的秘訣了,如果刀捏不緊,很容易飛出去,砸傷自己;朝一個地方砍,就不會像螞蟻爬樹一樣,上一刀下一刀,力氣小,多砍幾下,總會砍斷的。指導完,外公就坐在邊上,眼盯著我,嘴里不斷指導著,糾正著我的錯誤,見我砍得還順,他再點起一袋煙,嗞嗞地抽起來。
砍完柴,還要學會如何捆,這其實是技術活。我們捆柴,主要用“堅漆條”,這顯然是白水土話,后來才知道,這樹名叫檵木,長在山野里,枝條長長細細的。選最粗最長的“堅漆條”,理清細枝,扭住根部,將其一圈一圈揉軟。等到整根都揉軟了,尾部方向折一下打個細扣,鋪在地上,柴疊上,根部的頭穿進細扣,慢慢抽緊,柴就捆好了。一般說來,捆柴要上下兩道,這樣柴就不會散。“堅漆條”如果不夠粗不夠長,還需要兩三根接起來。一捆捆好,再捆一捆,砍一根小杉木作“沖擔”(沖擔往往自帶,質量要好),兩頭削尖,將兩捆柴穿起來,就可以挑了。自然,為了挑柴中間的休息方便,還要再砍一根“搭柱”(也往往自帶),小杉木或者雜木,粗的一頭削成節狀,挑柴的時候,搭柱往沖擔下斜撬,可以省力很多。歇休時,將柴的一頭靠著一處高坎,搭柱頂住沖擔,休息幾分鐘,再往下一程。
學會了砍柴,于是單飛,和小伙伴自由去砍柴了。砍柴生涯,一本書也寫不完。放學回家,匆匆往肚里扒進一碗冷飯,然后上山,天黑前,至少砍一捆回家。有柴的地方,越來越少,爬松樹砍枝條,松樹會被砍柴的孩子剃得只剩下禿禿的主桿,一捆柴,要翻好幾個山壟。不讀書的日子,我和小伙伴一起砍柴,都跑到“飛機目標”那里去,從山頂再往下翻幾個山壟,那是別人家的林地,算“偷”。那里的雜樹,又粗又壯,一根就有一百多斤重,“偷”一根,來回一整天時間。最幸福的事是,父親回家休息,會來大塢接我——擔著柴,越來越艱難的時候,突然,父親出現:隨后,在小伙伴們羨慕的眼光中,很輕松地跟在父親后面回家。
像猴子那樣躥來躥去,附近的山,我都極熟悉。有時,看到一叢還沒長高的雜柴,位置也比較偏僻,就有些不舍得,先留幾天吧,過幾天再來砍,而對亭亭玉立花枝招展的野百合們,根本無暇顧及它們的美麗。霜降后,山里常有意外收獲——爬著爬著,鉆出一樹雜柴篷,伸出頭一看,一樹野生獼猴桃像鈴鐺一樣掛著,立即先嘗幾個,然后用袖子擦擦嘴,一個個摘到衣袋中,有時多了裝不下,就脫下長褲,扎緊褲腳裝。每次回白水小村,看見那些山,就會想起砍柴的日子,年少的我,砍柴這件事是值得自豪的,至少,我學會了為家里分擔。
砍柴的荒唐事也不少。有次,我和表兄陸漢良、駱國城,同村的方其沖,去小塢深處的一個山頭砍柴。野花爛漫,紅紅的“算盤子”(學名“胡頹子”)、野刺苗,我們一路吃,山里的孩子逮啥吃啥。轉眼到了一個山腰,鉆進一片玉米地,玉米還沒有成熟,玉米稈卻正粗壯,那是可以當甘蔗一樣吃的。四個十一二歲的小屁孩,選好的稈一路砍著吃,而且,只吃中間最甜的一截,不知不覺就砍倒了一大片。砍完柴,大家挑著柴各自回家了。第二天,看山管理員發現,立即報告大隊,“以糧為綱”的年代,大面積損壞莊稼,性質很嚴重,一查一個準。當天晚上,四個孩子的家長,帶著孩子到大隊部開會,批評、教育,有沒有罰款,已經記不得了,反正動靜弄得挺大,我們和家長都挺難堪的,母親并沒有打我,但漢良被他媽打了一頓。
經常往山上跑,險情也不斷發生,我在《驚蟄》里就寫過被竹葉青蛇咬的經歷,不再重敘。我的左手中指有蛇咬印,右手掌中,還有一個深深的被竹根尖刺傷的痕印,那是不小心從山上連摔幾個跟頭,手掌撲進竹根中留下的。還得學會避石頭,這也是一項山野生存技能,比如,在空曠的山灣行走,上頭的小伙伴,一不小心踩松了一塊石頭,石頭往你的方向滾來,你要是慌張,極有可能被砸中。方法是,先盯住滾下的石頭看,等到快要接近你時,往左往右側個身就可以了,不過,這需要鎮靜的心態和膽量。那種場景,現在想起來,依然有點膽戰,萬一避得慢幾秒呢?
現在的公園里,紅花檵木已經成為重要的景觀樹,它和我們捆柴的“堅漆條”同科。檵木只開白色細花,紅花檵木有各種造型,紅色、粉紅色都有,樹干也有粗壯的。每當我走運河看到它們的身影時,砍柴的經歷就會如在昨天浮現。
放牛
“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那是知識分子袁枚抒發的閑情逸致,反正,我幫外公看牛,從來沒騎過牛,我也不會唱歌。牛在山上吃草,我躺在刀鞘灣的山腳下,那里有一片很好的草地,抬頭看天看云發呆,那幾朵大云飄過了山頭,我真想一個筋斗踏上那些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而,我眼中的世界是模糊的,不如去溪溝里翻翻石蟹吧,一翻一個準,將蟹剝殼、洗凈,一個一個,用細竹枝或硬一點的草串起來,拎回家,母親用油煎炒一下,加點蒜,也是美味。
1976年,這個年份,印象深,那一年,三位偉人逝世。到年底,數場大雪,天寒地凍,可是,我們不能圍在家中的火盆邊烤火,我和外公要去割牛草,牛沒有草料了。母親盡可能地將我全副武裝,草鞋中穿上厚厚的補丁襪。我們往大塢里去,不時踩著冰凍,路兩邊山上,所有的樹木和竹子都被雪壓得七倒八歪,雪深至少三尺以上。雪將整個大地都凍住了,四周全是灰與白,雪地里伸出枝和丫,在白雪的映襯下,呈褐青色,攝影家眼里是風景,我眼中卻是一片敗落和凄涼。
離“飛機目標”很近的山溝邊有多處綠,我們停下。外公看溝兩邊,芒草繁盛,雖然被大雪壓著,但可以收割不少。冰凍著的芒草,它的邊沿,如刀般鋒利,稍不慎,就會割破手,戴著棉線手套,刀根本就握不緊,效率低下,拿掉手套,一會兒手指就僵了,割幾把,雙手努力互相摩擦,再用嘴呵氣,作用不大,忽然靈機一動,解開褲襠,熱乎乎的尿液澆在手心,確實夠熱,這樣的取熱方法,生平唯一一次,終身不忘。后來,我在讀《格列佛游記》時,小人國的格列佛,急中生智,用尿救火,覺得挺好笑,不過,依然沒有發現用尿取暖的。有讀者如果發現哪位作家和我一樣取暖,麻煩告訴我一下。
1978年7月,十七歲,人生第一次高考,做夢一樣去分水中學的考場,做夢一樣回到白水小村,我考了二百二十多分,數學8.8分,你們別笑,真有小數點的,我已經盡力了。這個分數不知道是不是百江中學最高的,反正,沒有人考上,整個中學連一個去復習班復習的資格都沒有。
牛照常放,其他重活也都要干,雖然有點像知識青年下鄉,打醬油性質,不過,我真不知道還有沒有書可以讀。先在生產隊干活吧,反正農活我也不陌生,于是,勞動生涯中出現了壯舉。
生產隊對我挺照顧,表舅當著生產隊長呢,我的日常工分,已經評到9.8分了,正勞力最高10分,婦女最高7分,正勞力要會種田、做重活。我記得的壯舉是,砍窯柴。大隊有個窯廠,在對面的廣王村,燒窯自然需要柴,窯柴的要求比較低,什么柴都可以,遇柴遇草成片劈下來。我砍窯柴,自然是為了掙工分,工分按柴的重量計算。似乎是將失落都發泄到窯柴上了,我挑著兩捆體積碩大的窯柴,穩穩地從大塢里出來,大塢到窯廠,要跨過羅佛溪,至少兩公里路,中間歇了幾次,早不記得了,只記得稱重,兩捆窯柴,兩百斤重,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瞬間又高興起來,那種心情,不亞于拿一個什么獎似的。彼時,我的體重不到百斤,瘦弱得很,我至今也不得解,那時為什么有那么大的力氣。
挑完窯柴,我到羅佛溪邊洗手洗臉,掬一捧水在臉上,沁入心脾,水往臉下慢慢滴去,或許滴下的還有我的眼淚。不是我受不了這般苦,我只是看不見希望,我想要讀書,可是到哪里去讀呢?唐代大詩人徐凝的家就在分水江邊,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天,徐凝經過羅佛溪去他的舊居松溪(徐凝有《再歸松溪舊居宿西林》詩,一直到清朝,羅佛溪都是可以行舟的)。彼時,我抬起頭,仿佛看見徐凝就站在我眼前,眼神里充滿了鼓勵:小伙,這是苦嗎?然后笑笑,往山里走去。
真不算苦。輪滑教練告訴學生說,練輪滑,先學跌倒,不害怕跌倒了,就會滑了。第一次高考失敗,就算跌倒一次吧,誰人生中沒有跌倒過呢?
百江公社要在雙塢村造一個水庫,勞力都從各個大隊抽,我也被派,鋪蓋、糧食什么的都自帶。臨行前,母親為我炒了一罐糯米飯,飯里有肥瘦相間的肉、有豌豆,是我最愛吃的鍋巴樣的飯。十幾里地,一個多小時就到水庫工地了。我們的任務是挑土,從遠處山邊挑土至水庫壩面,一趟至少幾里遠。一擔擔土倒下,再一層層夯實,幾百人的隊伍,如南下大軍挑軍糧,川流不息。我這種瘦弱者,又沒有長期的鍛煉,哪里經得起連續地挑土?幾個小時下來,速度明顯跟不上,才第一天,就累壞了,又不能請假,那多沒面子,硬撐到晚上,回工棚吃晚飯時,渾身無力,好像生了大病,一點胃口也沒有,同隊的柏清就在我身邊,那一罐飯就給了他吃。
丁酉年春節前,百江鎮的人大主任吳金法陪我到百江各處走走,特地去看了雙塢水庫。正午時分,我站在曾經挑過土的大壩上,眼前一庫碧波漾在山腰,庫中間還有一座小島,島上有不少松樹,碧綠一直伸向遠處,青山蔥蘢,暖陽熱烈。那一刻,我想起了那罐沒吃上的香噴噴的糯米飯。
……
陸春祥,筆名陸布衣等,一級作家,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浙江傳媒學院客座教授,已出散文隨筆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筆記的筆記》《而已》《袖中錦》《九萬里風》等二十余種。主編浙江散文年度精選、“風起江南”散文系列等二十多部。作品曾入選幾十種選刊,曾獲魯迅文學獎、北京文學獎、上海市優秀文學作品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中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