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者:懷念一棵樹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我為一棵樹操心。那棵樹在天山余脈的一條山溝里,在那個廢棄的礦山小學的山前。當時,我已經到了山清水秀、古木參天的內地讀書,卻對遠方的那棵孤獨之樹念念不忘。那是一棵胡楊樹,人們在它身上賦予了很多神奇的傳說,說它三千年不死,死了三千年不倒,倒后三千年不朽。這個傳說不可信,樹哪有不死的?死后的木頭哪有不朽的?這只是人類對胡楊樹的一種精神信仰。
在寸草不生的天山南坡的一個山溝里,我們太需要一棵樹了。一棵樹有時候比水更重要。水關乎我們的生命,樹卻關系到我們的心靈,這不僅僅是遮蔭那么簡單。人類是樹上下來的,樹才是人類真正的精神原鄉。
后來,我把那棵樹移進了我的心里,我讓它在我的心中成活。我還準備著把它寫出來,告訴所有人,我心中種著一棵樹。我想真實地為那棵樹寫一篇散文。可是,每當我要動筆的時候,我眼前就會出現兩個人:一個是劉亮程一個是李娟。在西域的天空下的這兩個男女,讓我失去用散文寫一棵樹的信心和勇氣。他們原本就是生長在西北曠野中的兩棵樹,野生的。大凡野生的比家養的更有生命力,況且我輩還是嫁接的。本來是一棵桃樹,卻又嫁接成了桃李,嘿嘿。他們是天生的散文家,發芽那天就確定了成為作家的品種。寫作對他們來說已不是做秀,是生命的一部分。
由于這兩個人的存在,我無論怎么努力都無法集中精力自信地將一棵樹寫下來。因為,在我看來寫西部的一棵樹已經不需要我繞舌了。劉亮程能在一個人的村莊住很多年,在村外的野地里扛著鐵鍬轉悠一天,回來就能寫一本書。李娟在最普通的羊腸小道上,能尋求萬物命運的某種可能。他們將萬物個體的向死而生置換成對人類命運的整體思考,這是他們的本領。李娟的豁達和超然,劉亮程的知天命和安寧。哪怕是浮光掠影的一段語言描述,就足夠使西域的天空光芒萬丈。
我要和他們保持距離,他們在天山北坡,我曾經生活在天山南邊。天山是一座神奇的山,否則為什么叫天山?借“天”之號為一座山命名,可見這山在人們心中的地位。這是把虛幻命名現實化了。可是,這么偉大的天山卻如此的不公平。北坡松柏朝天,綠草成原,而南坡寸草不生。
我希望能喚醒天山南坡被曠野和風沙塵封的生命意志,我希望表現大漠邊緣和戈壁灘上與生俱來的生存狀態。這種生存狀態在天山腳下在西域的天空下顯得天真爛漫和無奈。這種天真爛漫無法靠散文完成,我要寫小說。
散文需要用一種抒情的有氣韻的語言,那需要無中生有,需要從內心中自然流淌出來。可以沒有情節和人物,可以沒有故事。小說卻是一種敘述語言,要講故事,要向著一個方向努力。你要帶著讀者走完荒野中的一條路,到達那美麗的綠洲。如果你把讀者扔在曠野上,那就是耍流氓。一部小說讓人們記住的通常是故事,是人物,無論你的小說語言再好,很少有人記住小說語言本身。語言是小說之所以能成為小說的品質,它不具體,就如好鋼鍛造成利刃。一部小說讀過后,語言忘記了,卻記住了人物和故事。就像一首歌,我們可能忘詞了,卻可以哼出那個調。散文卻需要讓人記住的是語言本身,語言的語調,語音,韻味。當你記住了某一篇散文,肯定能記住那些好句子,可以吟誦,這是散文語言的力量。當你記住了一部小說,你可能把故事講出來,這是小說敘述的力量。
當我動筆寫這一棵樹時,我才發現,我寫的不僅僅是樹,原來是人,是我們的老師。他是和那棵大樹一起死去的。那次死亡是我少年時無法忘懷的經歷。
寫作和自己的經歷有關系,這十分正常,當你要成為一個專業寫作者時,經歷又是顯然不夠的,需要根據經歷創造一個故事。我創作了這個故事,這就是《山前該有一棵樹》。我寫了一個生存環境極為不完美的地方。后馬克思主義者齊澤克說:“從不完美中發現完美,便是愛這世界的方式”。
我們現在談論一個作家,基本上不談文學本身了,談的是這個作家拿了什么獎。當你奮不顧身地把某個作家的獲獎作品拿來一讀時,你發現那只不過是一堆老生常談的破舊文字,沒有生命力。你的失望情緒會像霧一樣從內心的山巒中升起。這讓人對文學產生一種幻滅,開始懷疑文學的意義,開始反省自己寫作的意義。這時,你寫不是,不寫也不是,這就是一個寫作者遇到的瓶頸。如果不寫你會失去那種讓人甜蜜和滿足的生活;如果硬寫,你會用筆尖劃傷自己柔軟的內心,從此厭倦寫作。這種瓶頸每一個寫作者都會經歷,想走出來全靠自己。
如果文學只是為了豐富我的人生,我覺得我的人生已經很豐富了。年輕時突然在 “文壇”上引起關注,被媒體評為所謂的”最有潛質的青年作家”。這么多年過去了,而我好像還活在青年作家的心態里。反思一下,我也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我感興趣的東西太多,掙錢,炒股,寫劇本;種菜,養花,栽果樹,所有的一切都要用時間和精力。在相當長一段時間,我的寫作生活在一種自在和松弛的狀態下。想寫就寫,不想寫就不寫,所以我的產量不高。在寫作方面我沒有來壓力,寫與不寫無關生活。李洱兄說我太松弛,太舒服了,沒有壓力……這樣好嗎?這不由讓我猛醒。
其實我對自己越來越不滿意,我花在文學上的時間也許太少。既然我對寫作還有野心,那么和整個社會產生摩擦力是不可缺少的。這不僅僅通過閱讀,我還要走出去,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現狀,只有這樣才能在生命中經歷更多的可能性。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也許是我今后的生活方式,這也許對我未來的寫作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