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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湖南文學》2021年第5期|趙瑜:海南五章
    來源:《湖南文學》2021年第5期 | 趙瑜  2021年05月20日14:25

    趙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出版長篇小說《六十七個詞》《女導游》等六部,散文集《小憂傷》《小閑事》等六部。其中《小閑事》一書曾被中央電視臺“子午書簡”欄目分五期專題推薦,并入選當當網2009年度文學類暢銷書榜單。

    海 南 五 章

    二〇〇六年秋,因為一個機緣,我從內陸生活了多年的鄭州抵達海口,開始了為期十年的海南生活。經年累月在內地養成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在海南經受了考驗。這里的風、土、人情,都與內陸不同。語言像一堵墻一樣,將我隔離在海南的日常生活之外;還有飲食、衣物的選擇,道路的方向感,以及待人接物的種種生活細節,這些差異,既是對我以往人生的補充,也是對我認知世界的擴大與修正。海南十年,我在逐漸融入的過程中,也擴大了自己的內心世界。

    我一度曾懷疑過的那些詞語,那些炙熱的陽光和沙粒,如今再翻看的時候,發現,它們都那么營養。梳理海南十年的生活枝節,我找到五只貝殼。

    之一:云彩

    海南人對天上的云朵絲毫不在意。作為異鄉人的我,卻相當依賴云彩。

    我早晨起來會看天上的云彩,下班以后也會看天上的云彩,半上午的時候,如果我外出,也會仰著頭看一會兒天上的云彩。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每天在相同的時間給云彩拍照,給它們起好聽的名字,分別叫做《蟲鳴》《夏天的第七十六朵白云》《國興大道以南,濱江路以西》,等等吧。海南的云彩和內地不同,內地的云彩懶惰,堆在某個樹梢上面,一動不動的;海南的云彩多是奔跑的,它們被海風吹成樹的樣子、鳥的樣子、馬匹的樣子。海南的云彩,像云彩的集市、云彩的會議,甚至是一場舞蹈。有時候心情不好,我會抬起頭來看看云彩的樣子,它們歡快地奔向遠處,純白,比純更清澈,比白更有光芒。

    云彩會讓我的呼吸變得均勻,讓我知道,世間的事沒有什么是固定不變的——云彩這么高高在上的,也不過是轉瞬便成了憶念。我們注定不會長時間擁有太多東西,所有的悲傷或者怨念都是狹窄的吧。

    我看著云彩的時候,總會自動生出一些大于我自身的寬容。我喜歡看云彩時的自己。看書的時候,我在一些熟悉的詞語里,看向云彩的時候,我就在云彩的上面。

    所以說,我能分得清海南夏天的云彩和冬天的云彩的區別。也能分得清傍晚時分的云彩與中午的云彩的差異。每一分鐘,云彩都在變化。它們在吸收身邊的一切,仿佛世間所有的悲歡都是它們的悲歡,而世間所有的力量,也都是它們的力量。

    我在我的微博上發過無數次海南的云彩,有時候會寫一句:出售今天的云彩。便會有要好的網友在下面留言說:將第六朵云彩賣給我吧。

    售價是多少呢?有人天真地在下面留言。我說云彩的價格時刻都在變化,這一刻的價格是一句贊美。那人便絞了腦汁想出來一句贊美,發在了我的微博下面,說:這云彩像一只白貓在叫春。我想象不出白貓叫春和黑貓叫春有什么區別,但依然開心地答應賣給他了。他歡快地將圖片存到了他的手機里,并轉發走了。

    賣出一朵云彩,讓我的心情多出一種莫名的歡喜。

    事實上,喜歡云彩的人多極了,然而,沒有人會天天給天上的云彩起名字。海子有一句詩這樣寫道: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我覺得那自然是好的,不過后來一想,每一條河和每一座山幾乎都是有名字的,即使是你起了名字,也不可能會讓別人認可。而給每一朵云彩起一個名字,差不多就意味著,這是我的云彩。

    海南的云彩對大多數人來說是最無用的東西了。它不像椰子,可以喝了祛暑氣;也不像海里的魚蝦,可以讓我們的飲食擴展到更深的地域,讓我們的味覺有了更遠的拓展。而云彩呢,遠離身體,只是風景的一種。

    然而,如果沒有云彩,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像是一首詩里少了鳥的鳴叫,又或者,是像一首樂曲里少了中低音的傾訴。

    一個看過海南云彩的人才知道,溫度的熱烈也并非都是討厭的。那溫度升騰起來的,除了水果的甜、人們對親昵的疏遠,還有云彩的濃烈。每天傍晚時分,海風從幾只寄居蟹的穴居旁拂過,吹響了沙灘邊的矮草,沿著安靜的余暉掠過慢跑的中年男女,這個時候,人們才突然意識到,云彩已經被染紅了。

    每年的秋冬季,北方的城市陷入霧霾里。這個時候,海南島天空中排列的云彩便成為大多數內陸人的夢想。他們在朋友圈里轉發我拍的云彩,并在這些云彩的下面寫下他們的向往。看著我隨手向天空那么一拍便讓他們內心波濤洶涌的樣子,我就想,在海南活著,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富裕的。因為,他們看到的只是一片云彩的瞬間,而我只要愿意,我可以天天抬起頭來,看那豐富而多變的云彩本身。

    一個長年都有云彩看的地方,人的內心便會多出一些飄逸而純凈的東西來,這是我在海南島生活的最大的收獲。

    之二:臺風

    每一年臺風季,我都會儲存一些食物,因為擔心臺風將日常生活阻斷。大多數時候,都是虛驚一場。臺風帶給日常生活的,除了一場大雨,大多是內心被風打掃得干干凈凈。

    抵達城市的臺風,像被擰大了聲音的打擊樂,刺耳,讓黑夜成為黑夜的兩倍。如果家里的窗玻璃密封得不好,那么,整個夜晚,都會聽到風敲打玻璃窗的聲音。有時候,也會有院子里樹枝被風扭斷的聲音,那聲音短暫卻清晰,塞滿我們的耳朵。

    臺風也從最開始的恐嚇變成了讓人擔心的斷裂。

    天一亮,便會看到院子里的狼藉。總會有一些粗心的人忘記了停車的法則,將車子停在了樹下面。結果,折斷了的樹枝將擋風玻璃砸碎了,像一個事故現場。小區里的人呢,卻并不替車主感到遺憾,他們捂著嘴笑,說,又是他嘍,年年被風砸到,年年不吃記性。一個傷心故事的現場,被鄰居們三句兩句化解,讓人覺得既可憐又無奈。

    在海南,臺風更像是一個質量監督的機構。城市建筑也好,公共設施也好,每一個人都不敢吹牛,因為只有過了臺風以后仍然沒有出現滲透和坍塌,這才算是過了關。由此,島上的居民對于臺風也多是感激的,他們仿佛覺得,臺風是來幫助他們的。

    然而,臺風終究還是會帶來災難,每一年,都有一些屋舍被臺風吹倒。那是角落里的事情,在城市,終究抵不過車水馬龍的歡笑。

    臺風過境后的涼爽,讓人覺得海南島的夏天原來也可以借著臺風暫停幾天。那清涼里有臺風帶來的遠處的消息、近處的雜亂,在這樣熱烈而又雜亂的臺風里,人們一點點收拾碎玻璃,打開冰箱,檢閱生活的缺口。

    然而,還是有臺風讓人的記憶完全中斷的。那是二〇一四年暑假,趙多多八歲——他掉落那顆牙齒的位置,剛剛長出來一顆新牙——擅長羞澀。那年暑假,他已經適應海南島的濕熱,迷戀大海和沙灘。然而,那場臺風將他徹底打敗。

    事后的報道,這個名叫“威馬遜”的臺風登陸時達到十七級,打破了一九四九年以來在中國登陸的臺風記錄。也就是說,目前為止,這是中國最強的一次臺風。

    威馬遜登陸后的第二天,我帶著趙多多去住處附近的小賣店買瓶裝水。家里已經備了幾大瓶,可我們依舊怕接下來不夠用。

    趁著風聲漸小,我們下了樓。一路上,趙多多用手拉著我的胳膊,才不至于被風吹走。等到回來的時候,我們兩個一人抱了一包礦泉水。趙多多很吃力地挺著肚子走在我的后面,我在前面替他擋著風。然而,等我們從一幢房屋的遮擋里出來,走到一片曠野上,大風立即將趙多多吹倒在地上,他抱著的小瓶礦泉水滾到了一旁的水洼里。趙多多嚇得哇哇大哭,他第一次感覺到了風原來是這樣有攻擊性的。我將他拉起來,然后,讓他用手緊緊地拉著我上衣的下擺。我一個人抱著兩包水,他緊跟在我的屁股后面。

    從小賣店到我們小區只有兩百米,然而在風口里,我們兩個像虛假的舞蹈者一樣,每走一步都艱難萬分。趙多多在我的后面,喘著氣問我,爸爸,臺風里是不是住著一個怪獸?那時的趙多多正喜歡奧特曼,一切在他看來對人類構成威脅的力量都是怪獸。他的問話讓我笑得直喘氣,我一邊慢慢地頂著風走,一邊說,臺風里住的怪獸就叫臺風一號怪獸,現在,我們兩個就是對付怪獸的奧特曼,所以我們要勇敢。

    那天本來一直哭著要回家的趙多多,因為我的一番鼓勵,雖然被淋得濕透了,但還是高興地回到了家里。趙多多不但沒有再委屈地向他的媽媽訴苦,反而開心地說他做了一次奧特曼,戰勝了臺風怪獸,現在終于回到家了。

    那場臺風在消停之后還是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傷害。海口整個城市連續停水停電六天。街道兩邊的樹幾乎全被刮倒,就倒伏在人行道上。因為沒有電,所有交通要道上的紅綠燈都滅了。我們在風停了的第一天到大街上去看,發現行人、汽車、自行車和摩托車,像菜市場攤販一樣在道路上扎堆。當時我已經在海口生活了八年,從未見過如此混亂的市容。一直到第三天,武警官兵才將路邊的大樹鋸斷,清理出了人行通道,然而,街道上的紅綠燈信號仍然沒有恢復,路口交通靠警察指揮。所有的人第一次意識到,如果沒有規則,那么不論車上的人多么有知識,也沒有辦法讓交通秩序正常化。

    臺風停了水電,也就停了生活的大部分入口。洗浴停了,衛生間不能用了,甚至,連手機里沒有編寫好的短信也發不出去了。沒有電,人類陷入到相思的荒原里。人們開始清點自己的生活用品,發現,沒有電,城市的文明將瞬間消失,手機沒有信號,電視沒有辦法看,電梯停用,熱水器停用……人類回到了最原始的階段。有一些有發電設備的賓館,客滿,價高。因為人們都爭著去開房洗浴。身體所需要的一些日常服務,也是屬于現代文明的。

    臺風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如果沒有電,生活會受到影響,而如果沒有水,那么,在城市里的生活將幾近停滯。沒有辦法,我帶著趙多多到辦公室睡了兩晚,還將趙多多送到同事家里寄住了兩個晚上。

    那場臺風,將海口吹得零落。然而一周以后,水電正常了。夜晚的霓虹燈下,又有了燒烤攤點和熱愛夜色的人們。冷飲店里的音樂年輕而嫵媚,仿佛一周之前的那場創造了歷史的臺風,就像幾張平常的日歷紙一樣,撕下來,便成為了塵埃。

    一直過了很久很久,臺風早已遠離我的日常,我仍會在客廳里堆放幾包礦泉水。有時候坐在沙發上,看到那兩包已經落滿了灰塵的瓶裝水,才想起那是為了某一次臺風預備的。那場將整個城市刮得七零八落的臺風,早已經去向了未知的遠處。這場夾雜著趙多多眼淚的臺風漸漸被生活的繁華覆蓋、弱化,成為我們內心里的一次普通的風暴。直到下一次臺風來臨之前,我們才會突然打開時間的抽屜,想到二〇一四年的臺風,想到臺風破壞的日常細節。我們會從容很多,會將充電寶充滿電,備好幾天的飲用水,甚至連網絡斷了之后可看的美劇也提前下載下來。

    每一場臺風,都是一次情緒的釋放。或者,當臺風占領我們的夜晚時,我們內心里的一些情緒垃圾也隨著風飛到了樹梢,飛到了海平面上,被幾只海鷗銜走。

    終于,作為一個外來人口,我也開始漸漸熟悉并適應海南島的臺風了。每一年,臺風將這個島嶼檢閱的時候,也一樣會檢閱我們身體里的孤獨感。一個沒有將臺風裝進內心里的海島居民,是沒有辦法享受日常生活中的這些熱烈和靜謐的。

    臺風過后,我們回歸日常生活的時候,總會覺得,原來我們是這樣熱愛這平凡又庸俗的日常啊。

    之三:公期

    正盛夏,我們一行幾個人去玉包港村,一個小漁村,去過“公期”。

    玉包港屬于澄邁縣橋頭鎮。在海南,橋頭的紅薯是頂有名的,說是吃過以后會老想著。我們便覺得海南人坦率,他們想念的東西多是食物。

    公期是海南人的春節。然而讓人覺得奇怪的是,在海南鄉下,村莊的公期并不固定。有的村莊是三月,有的村莊是冬日,而玉包港的公期是盛夏七月。原因也簡單,每一個村莊的“公”是不同的,他們的生日也是不同的——公期是給村莊的神過生日。

    玉包港所供的“公”是管風浪的,保佑漁民們平安歸來。所以,玉包港的公期是附近三五里的村莊的人都到玉包港吃魚的日子。

    在舊年月里,玉包港的公期是流水席,不管認識不認識,只要進家門,都要管吃喝的。現在呢,大多是城里的親戚會在公期這幾日回來,也帶回一些城里的朋友。農村人講究排場,誰家門口停的車子越多,家里的人聲越熱鬧,他們便認為這戶人家將來會越興旺。

    我們一起到的這戶人家是同事的好友,同事的好友并不是這個村莊的,而是這個村莊的女婿。這樣曲折的關系,依然得到熱烈的歡迎。

    戲臺已經搭好了,家家戶戶都在殺魚,年輕的小伙子在村口做志愿者,負責管理停車。因為人來得太多了,村莊入口處的空地就成了停車場。鄰居村莊的人大多騎了電動三輪車過來,也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性在村子里穿行,惹得那些年輕的男孩子吹口哨。

    聽說這公期將持續三天,唱戲、吃飯、打牌,是典型的中國式鄉村的狂歡節。然而晚上唱戲的時候,也有年輕的男女借機搭話,成就一段段姻緣。

    其實,這便是中國傳統廟會的習俗。孩子們可以看看吃食和玩具,大人們聽聽戲曲、話話家常,而年輕的男女們則一門心思地在吸引對方的注意。

    我們這些城里來的“尊貴”的客人,其實一般與主家沒有血親關系,大多是來看熱鬧的。同來的攝影家林老師,他爬上了二樓的平臺,對著村莊拍下了另外一戶人家滿院人聲的熱烈。那照片真是藝術,很多人就在那照片里舉杯歡笑。

    我們吃的魚都是當天漁船打的,同事跟著船出過一次海,說,暈在了船上,終生難忘。

    大海并不會善待每一個人。所以,漁民們都感激有村莊里的神來保佑他們。

    魚、蝦、蟹、貝殼、海草、魚雜……我們從未吃過如此新鮮而豐盛的海鮮,桌子上的魚還沒有吃完,主人便又端了上來。盤子摞著盤子,像是一次鄉村記憶的展覽方式。

    白昌魚、劍槽魚、石斑魚、魷魚、墨魚……魚將我們的胃全部占滿,一開始,我們還分得清魚的味道,再后來,我們吃成魚的同類,所有的魚都成了一個味道。是大海的味道,是波濤的味道,是一艘小船劃過月色時抒情的味道。

    魚總是遠離日常生活的,哪怕是長年生活在海島的居民,也不會在日常生活中天天吃魚,因為,魚烹制起來總多一些程序。所以每一次公期,差不多,我們都吃了超出平常多倍的魚。這些魚就這樣留在了我們的身體里。

    后來回到海口已多日,但只要一吃魚,便會想起玉包港,想起戲臺邊上奔跑的兒童,想起那一戶戶人家的歡喜,想起我們吃魚時主人家的憨厚。

    吃過了飯,也去了那村莊的廟里。廟是新修過的,油漆的味道還沒有徹底散去,大門莊嚴,幾個本村的長者在那里主持著一些程序。廟門的墻上貼著一些人的名字,名字的后面是他們捐的功德。

    同事會給我們介紹一些鄉村的風俗,比如公期唱戲期間,每家每戶供奉的“公”的泥胎都可以拿到廟里,等到祭祀儀式結束之后再從廟里請回家。這樣的話,自己家里供養的這尊“公”,也就能好好保佑這一戶人家了。這樣純樸而簡單的信仰,讓這些漁民有了敬畏。每一年村子禁漁期結束,要下海的時候,村莊都要舉行一場儀式。這樣的儀式讓很多村子里的人內心里有一個底線,那就是:不能說假話欺騙神,神會懲罰的。海南這些保留著舊傳統的鄉村,大多數人家都是富裕的,犯罪率也極低。因為他們有所信。

    每年從玉包港回來,我都會覺得有所信真是挺好的。人的精神總是需要一個寄存的地方,不能總把我們的精神存放在成功學和銀行的賬戶里吧。而最打動我的,依然是那里的魚的味道,那里的魚都是神的孩子,聽從神的召喚,來供養那些漁民的肉體的。所以,我們這些外來人吃了魚之后,多少也信了一些玉包港的關于“公”的說法,也覺得是幸福的、有依靠的。

    之四:海鮮市場

    在海口生活的前幾年,吃海鮮并不多,即便有吃,也多是庸常地吃,一碗海鮮粥,一份白灼蝦,再不過幾只秋蟹。缺少差異感。

    有一年,我隨小團隊到了三沙一次。在趙述島上,我們吃到了用海水煮的芒果螺,覺得我們的人生都被一種食物啟蒙了。從那以后,我開始對海鮮有些執著,每有外地的朋友過來,我都會帶著他們去板橋街的海鮮市場逛一下。有時候只有兩個人,所能吃的海鮮品種其實極有限,然而帶著友人逛海鮮市場的時候,卻差不多像是進入了一本活的百科全書。

    這只是大海的一小部分。從一個海鮮市場里的品種,我們可以知道,人類對大海的了解實在太少了。

    那些魚的眼睛里,到底藏著大海的什么秘密?

    有一種魚竟然叫傻瓜魚。說是傻瓜,味道竟然美好。

    還有一種貝殼,在那里等著靠近,近到一定距離的時候,它突然滋出來一股“尿”,像是個調皮的孩子。

    還有象拔蚌,天啊,遠遠地看上去像一根男人的生殖器,實在是一種仿生學的食物。

    鮑魚,蠔,是必吃的。

    燒湯用的海白,可以蒸的扇貝,以及更多叫不出名字的貝殼。

    如果拿一個本子,跟著賣貝殼的人學習一下午,那么,我相信,差不多可以寫下一篇長長的說明文。然而,去吃了多次,發現人還是習慣吃這些日常的海鮮,一條魚、半份蝦、幾只蟹,然后蒸幾只鮑魚,又或者爆炒一份蟶子,差不多就齊活了。

    還有一次,有女性朋友好奇,點了一份血蚶,說是生吃都可以的。在飯店里加工的時候只是開水燙了一下,便直接端了上來。我們掰開一看,竟有血絲,頗有些不忍吃。哪知那友人重口味,一個人吞下了半盤。問她究竟是如何好吃,她說了一句經典的評語——就像和一個相愛的男人接吻一樣,好吃。

    這真是個好廣告,以至于接下來很長時間,我都會點一份血蚶招待內地來的友人,并將這句上好的評語再販賣給他們。

    那一年,我們一群人從三沙回來以后,也跑到海口的大街上去找芒果螺來吃,終于在一小巷弄找到了一家,有現成的芒果螺。店家自然是不會用海水給我們煮食的,就用白水放一些鹽巴和姜絲來煮。然而再也找不到在三沙食用時的口感。人還是我們這些人,然而,環境變了,食物的來源變了,味道便也不再是那個味道了。

    所以說,吃海鮮有時候吃的是海鮮本身的味道,有時候吃的則是地理位置。

    我的一些朋友回到內地后,也有機會吃到鮑魚或者是海南的竹尾蝦。他們說,哪怕是活的,也沒有任何海南的鮮味。我說,當然,因為你吃的蝦缺少了數百個海南人的聲音,以及對面坐著的我。

    同事的夫人是文昌人,自幼就住在海邊,她自述對海鮮的熟悉程度就像是銀行職員可以瞬間辨認假錢一樣。每一次和同事一起去板橋,我都喜歡看這位嫂夫人選海鮮。蝦雖然都是活的,可是在挑的時候,要捏一下尾巴,尾巴那里飽滿的,蝦就是甜的,如果扁扁的,蝦就會腥;還有呢,扇貝要挑選色澤好看的,泛紅的貝殼是母的,微黃的扇貝是公的,有顏色的貝殼都是未婚的,一旦有了婚配,扇貝就沒有顏色了,公母是同樣的半透明色。

    嫂子講述的這些內容像哲學課一樣,我聽得很可樂,還真是和她學著挑了一次扇貝,全挑了母扇貝,好吃,鮮美。重要的是,親自挑選的那種快樂,差不多像是挑到了意中人一樣。

    有時候去海鮮市場早了,坐在那里等朋友來,看著一些孩子一個人拿著一只小龍蝦攻擊對方,一邊攻擊一邊還發出嘟嘟嘟的聲音,便覺出生活在海邊城市的幸福。他們在這樣小的年紀里便看過了這么多種海里的魚和貝殼,知道了它們的名字,品嘗了它們的味道。其實,這就像他們多看了幾部關于這些海鮮的故事書是一樣的,甚至從內心的感受和記憶的深刻度上來說,這些海邊的孩子要多出許多見識。

    這些異于日常生活的美味,披著盔甲的食物,對孩子的視野是一種擴大和延伸。一個在幼小的年紀便可以順利剝開一只螃蟹殼的孩子,那應該是邏輯學的高手吧。

    在海南,和友人們跑到人聲鼎沸的板橋街吃海鮮,有時候吃的是一種氛圍。數百人在四周說著他們的日常生活。有推銷啤酒的姑娘說著詞語不準確的廣告詞,還有半醉的男生在旁邊吵著要找一個海南姑娘結婚。就這樣一個明月清風的夜晚,就著自己剛剛選的調皮的貝殼,喝下一大杯滿是泡沫的生啤酒,說完了一段前塵往事,我們突然覺得,活著,真他媽美好啊。

    真美好。

    之五:騎樓老街

    想一想,我對海口的喜歡和信賴仿佛始于騎樓。

    那時候,我初到海口,一個人住在府城的貧民區里,無電視,無網絡。那還是沒有智能手機的時代,一個人的時間那么充裕。我竟然完整地讀完了魯迅的日記和書信,仍然覺得有大把的時間需要揮霍。

    在海口的大街上四處奔走多日后,我找到合適的去處。解放西的新華書店,以及新華書店附近的賣盜版光盤的小攤販。

    我在那里購買了許多的電影碟片。金基德、北野武、樸贊郁、奉俊昊,又或者是早期的日劇,《東京愛情故事》《水晶之戀》,以及在電影院里看不到的一些電影,《頤和園》《活著》,等等。

    我總覺得,解放西盛放著海口人大半的歡喜,每一次在解放西閑走的時候,我都能看到滿街上的人是幸福的。你看他們的表情,那么輕松,隨時準備為了什么事情而開心,這樣的表情在內地霧霾籠罩的城市很難看見。

    周末,我會在解放西新華書店的三樓去選上一兩本書,有時候,一本書也找不到。那個陳舊的書店。

    我會蹲在賣盜版光盤的小販那里,問他們有沒有D9版的《澡堂老板家的男人們》,他們找到了一套,卻不是D9版的,但也能看,我便要了。這是我最喜歡的韓劇,在海口生活期間,我每年都要看一遍。

    買了碟片之后,我會穿過騎樓的街巷到東湖公園去散步。

    海口多雨,我卻從不帶傘。因為有騎樓。有時候,我就在騎樓下面走來走去。我并沒有任何購物的愿望,但是會一家一家地熟悉,像是一個做市場調查的人。我覺得這些小店鋪都是我的詞語,我熟悉了他們,像熟悉了一些我本來陌生的詞語。那些店鋪的招牌有的頗有趣味,有的通俗,都是日常生活的擴大。

    騎樓老街均是相通的,自解放西出來向南是東湖公園,向北走到盡頭便是濱江路。與濱江路平行的一條小街是中山路。那時候,中山路尚未被旅游開發,一條街全是五金批發。小街與小街之間相鄰的背街里有一些理發店、寺廟和小飯館。有時候我走累了,會在一些小店吃飯。吃飯的人都是附近做生意的,大都熟悉。那些人往桌子一坐,也不點單,一會兒呢,飯店老板便把飯菜端上來了。齋菜煲,或者是豬腳飯之類。我呢,會猶豫不決。我只有一個人,自然想要看看這些海南本土的人所喜歡吃的東西,到底哪一款最合我的口味。

    我發現了辣湯飯。

    一家小店,坐滿了人,而且不停地往桌邊支新桌子。老板胖而有力,說起話來倒是軟綿綿的,像是一個大號的椰子。我充滿未知地占了一個位置坐下。桌子對面坐著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她拿了一本漫畫雜志,書里夾著幾頁散頁的繪畫作品,邊看邊笑。

    辣湯飯上來了。辣腸兩個,煎蛋一個,豬雜辣湯一碗,米飯一碗。十元錢。在那個時候,這樣的價格是不低的。

    吃的時候,只聽見對面的小女生突然大聲叫了一下,那胖胖的老板便跑過來關心地問,怎么了,怎么了。那女生低著頭說,沒有帶錢,出來的時候,忘記穿外套了。那胖子嘿嘿一笑說,這下你要幫我刷碗了。女生還沒有答話,那胖子又細著嗓子說,沒有關系的,下次你來吃飯的時候,記著把錢補上就好了。那女生這才安穩地將飯吃完了,收拾了一下她的漫畫書和插頁,走了。

    小街巷隱藏在騎樓老街的旁邊,沿著巷子往里面走,總有一種在時間的迷宮里行走的錯覺。

    街邊坐在躺椅上的阿婆扇著舊式的蒲扇,縫衣鋪,襪子小攤,以及私人彩票的銷售點。

    這些舊街巷像極了香港電影里的鏡頭,緩慢而又神秘。

    我不敢太深入,生怕走得久了,時間的指針停在某段舊時光里,回不來了。我淺探了一會兒路,便又從一個出口那里退回到了騎樓。

    相比較小巷弄的陰冷和靜謐,騎樓是現代的生活節奏,熱烈、明亮、喜悅。騎樓老街的房子大多是民國建筑,中山路的幾棟舊樓是日本占領時期建成的。

    那些建筑既是歷史,也是現實主義的店鋪。五金店的老板若是在門口擺了一個茶盤的,一般都是潮州人或汕頭人。這些人用一壺工夫茶,將自己的身份從庸常生活中擇出。他們嫌生意不好的時候,喝口苦丁茶敗一下火;嫌棄孩子調皮的時候,喝一口烏龍茶潤潤喊得枯燥的喉嚨。

    像我這樣一個漫無目的地在騎樓的馬蹄走廊里閑走的人并不少,有的是陪著孩子在解放西上美術班的,也有是從海南的其他地方來的,隨便逛一下這幾個批發街。騎樓距離海口的中學和人民醫院都很近,會有成批的學生們在街上吃著冰淇淋走過,也有一些坐在輪椅上的病人,由家人推著,在騎樓的熱烈中慢悠悠地走著。

    騎樓的小吃店是豐富的,街邊的海南小吃更是讓人目眩。水果挑子后頭多是中年婦女,她們不論是賣西瓜還是芒果,都會往里面放一點鹽巴。有一回我大著膽子想要體驗一把海南人的吃法,在騎樓的路邊要了一份放了一點鹽巴的木瓜,結果我吃下第一口便吐了出來。這咸中帶著甜的味道,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然而,海南本土的人吃起來那個香啊!我在食物的接受上又一次失敗。

    再后來,騎樓老街有了規劃。那些五金店搬遷到了別處,老街被清空、修飾,用來盛放歷史本身。相識的友人老劉在騎樓老街搞了一處茶室,我們便在那里會客、喝茶,有時候還看一些紀錄片。我所在的雜志社的作者從外地來了,也會請到騎樓老街的茶室里。一路在騎樓的老街里走一下,再回到樓上喝茶,仿佛那茶的味道便多了一點歷史的厚重。

    有一次北島到島上來看韓少功,也到了騎樓的茶室里喝茶。我和同事從解放西的書店里提前買了幾本北島老師的詩集,那天晚上,我們在騎樓朗誦著北島先生的詩句,喝著茶,窗外有風吹過,大海就在不遠的地方。

    我無數次一個人在騎樓閑走過,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沒有目的。我想看清一些什么,記住一些什么。那些破敗的時光、胡同里的人以及歡喜的人的表情,都構成了我的記憶。甚至我的這些記憶也成為了騎樓的一部分,就像我們在騎樓老街喝茶的時候,一陣風是屬于騎樓的,一聲鳥鳴,也屬于騎樓。

    自從喜歡上騎樓,我覺得我在海口總算有一處精神上可以長久流浪的棲息地了,因為騎樓這種建筑本身就有為別人遮風擋雨的功用,這既是建筑的美意,又是歷史本身留下來的善意。這樣的建筑,讓這個城市多了一種體貼,就像是說,你來吧,我不讓你被任何一場大雨淋濕。

    這樣真好。

    海南十年,我從一個排斥南方的北方人,變成了一個熱愛海島的南方人。我被海口早晨的云彩改變,被海南夏天的一個冰椰子改變,被夜色里海邊散步的人改變,被海口的友人那種懶散卻無比熱愛生活的樣子改變。

    每一次春節回到北方,和一些舊友聊天的時候常被他們笑話說,你怎么說話的聲音這么輕飄。我立即意識到了,是的,長時間生活在海口,我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更加溫和,而不像是北方人,叫誰的名字都那么重的音,甚至喧囂。

    任正非曾經在某次接受采訪時說過一段話,大意是,一個人最大的幸運不是發財中獎,而是遇到一個機會,遇到一個人,讓自己從此接受了不同的觀點,讓自己變得更加闊大。我當時聽得十分感動。我覺得,海南十年,我遇到的每一陣風都是讓我改變的機會。

    一個成年人愿意被改變,那是上天對他的恩賜。我愛海南,愛她的每一片云,每一條路,她是我精神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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