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1年第5期|王棵:《小小的火》(節(jié)選)
王棵,生于江蘇南通,從軍二十載,現(xiàn)自由職業(yè)。在《十月》《人民文學》等刊發(fā)表小說二百余萬字。曾獲《小說選刊》2003—2006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2006年度《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十月》2007年度新銳人物獎、2018年度《北京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著有小說集《守礁關鍵詞》、長篇小說《幸福打在頭上》等九部及《王棵文集》(十一冊)。擔任編劇并已播出的電視劇有《龍?zhí)峨p槍》和《突擊再突擊》。
一
五十五歲的南慕美扎丸子頭,涂粉色唇膏,戴超大帽檐的遮陽帽和大圓框的茶色太陽鏡,穿一件無袖、裸膝的波點蕾絲小禮裙,此刻,她正站在熙泰榕幸二期正門出入口的外部。腳邊立著的特大號拉桿箱,以及上面尚未撕掉的托運標簽,暗示她來自遠方。“阿姨!噢不!大姐!您從哪兒來?”一個小時前,那位身材圓碩的司機好不容易將行李箱塞進出租車后備箱后,隨口問道。“多佛!”南慕美故意說了個并不廣為人知的地名。不知道為什么要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年輕男人撒謊。也許,是他刻意表現(xiàn)出來的不知用“阿姨”還是“大姐”的稱謂來表現(xiàn)他的嬉皮笑臉的樣子,冒犯到了她。“知道多佛嗎?”在車上,南慕美眺望窗外這座闊別多年的城市,心中泛起憂傷的小漣漪,卻仍然不忘教訓這位胖司機。“不知道!”司機老實地回答。他當然不知道,否則,南慕美怎么教訓他呢?“多佛是英國東南部的一座城市,說多佛,免不了要說多佛港。二戰(zhàn)的時候,多佛港就開始很出名了······”南慕美侃侃而談。司機被她甜膩的嗓音和訴說見聞時那種悠然自得的風度迷住了,凝視后視鏡里的她。南慕美取下太陽鏡,對著后視鏡飛了個媚眼。“加個微信唄,美女!”將南慕美在熙泰榕幸放下并殷勤地將行李箱提到她面前,司機笑嘻嘻地拿出手機湊近她。南慕美臉色大變:“我看著像個很隨便的女人嗎?”待司機疑惑地將車子開走,南慕美手扶行李箱的拉桿,笑得箱子也被帶動得輕輕顛動。突如其來的某一刻,她又為自己此前莫名其妙的乖張難過了。什么時候她變得這么敏感了呢?居然會因為一個并不重要的稱謂,對一個比她小那么多、她年輕時根本正眼都不會瞧一下的男人浪費了那么多心計。真是沒必要。多佛!對了!多佛!為什么那個瞬間,她脫口而出的是多佛而不是其他呢?想起來了,她有過一任男友,家鄉(xiāng)是多佛。順便說一句,南慕美確實從很遠的地方來,那個地方叫雅加達。
南慕美正在顧影自憐時,陶櫻櫻的車出現(xiàn)了。南慕美當然在來這兒之前查到了陶櫻櫻的車牌號。“櫻櫻!”南慕美抓起拉桿拖起箱子奔向車子,高跟鞋絲毫不影響她的速度和敏捷。若不是陶櫻櫻及時剎車,肯定撞上她了。“櫻櫻!是你吧?”“你是誰啊?”陶櫻櫻隔著車窗,疑惑地望著外面這個突襲她的女人。暮春未過,天氣溫暖中游蕩著絲絲涼意,這個女人的打扮,卻像是要把整個熱帶的沙灘和雨林全部占為己有的樣子,著實令陶櫻櫻吃驚。“女士!我不認識你。請你不要擋路好嗎?”陶櫻櫻將頭伸出窗外,聲音控制得很合適地提醒南慕美。陶櫻櫻一貫是個彬彬有禮的姑娘。南慕美忽然盯住陶櫻櫻脖子上那條玫瑰金項鏈,仿佛是擔心自己早已不那么輕盈的身體,無法承受內(nèi)心突然到來的驚喜,她夸張地踉蹌了一下,一手扶住車身,一手捂住嘴,就這樣緊緊盯著那條項鏈,慢慢地移到陶櫻櫻身邊的車窗外。“櫻櫻!你一定是每天都戴著媽給你留下的這條項鏈。”南慕美說話的同時取下太陽鏡。“媽太高興了,你沒有忘記媽。”陶櫻櫻使勁地看了看南慕美,愣住了。突然,她飛快地搖攏了車窗,發(fā)動油門。但是,南慕美已經(jīng)重新跑到了車的前方。她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與她隔著一個車頭的陶櫻櫻。“撞吧!”南慕美大喊,“反正是人都得死,撞死我吧。”
二
陶櫻櫻攏著雙臂倚站在門口,冷漠地打量著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南慕美,以及沙發(fā)旁她的行李箱。門是開著的,陶櫻櫻不愿關,仿佛只要她不關,南慕美坐一會兒半會兒,就會識趣地告辭。陶櫻櫻當然是自欺欺人。南慕美費了那么大的勁才得以住進女兒的房子,怎么可能說走就走?“站在門口干什么?把門關上啊。”南慕美將遮陽帽和太陽鏡摘下,放到茶幾上,命令著陶櫻櫻。對!是命令。不同于先前在小區(qū)門口剛見到陶櫻櫻時的低三下四,此刻的南慕美一副自由自在的姿態(tài),仿佛這房子是她的,陶櫻櫻才是不速之客。陶櫻櫻盯著南慕美,思考對策。終究,她還是把門關上,慢慢地走了進來。她蜷縮到另一張沙發(fā)上,用眼睛的余光監(jiān)視著南慕美。
剛才,在小區(qū)門口,陶櫻櫻算是領教了南慕美的本事。那可不是一般的本事,那是潑婦才有的本事。可怕啊!這個二十一年前拋夫棄女遠走他鄉(xiāng)的女人,這個陶櫻櫻不得不稱之為母親的女人,分分鐘就可以變成潑婦。“你們可看好了啊,我是她媽,我千里迢迢過來看她,她倒好,不認我,不讓我進家門。天下哪有這么六親不認的孩子?”當時,南慕美想上車,跟著陶櫻櫻進小區(qū),陶櫻櫻堅決拒絕,于是,南慕美便開始向保安、向進進出出的小區(qū)業(yè)主,如此這般地詆毀陶櫻櫻。見陶櫻櫻還是拒絕,她作勢要打“110”。便有幾人圍上來勸陶櫻櫻。其中一個勸著勸著責怪起陶櫻櫻來。陶櫻櫻多好面子啊,只好先把南慕美帶回家,再從長計議。
現(xiàn)在陶櫻櫻換了一個坐的姿勢,繼續(xù)思考對付南慕美的辦法。南慕美居然開始數(shù)落起陶櫻櫻來。“櫻櫻!你怎么能這么對我呢?是!我是在你十歲的時候離開了你,這一點,是我的錯,我承認。但是我有什么辦法呀?我看到他就煩,跟他結婚十一年,我一年比一年厭惡他。如果不是父母包辦,我怎么可能嫁給他這么個一點本事都沒有,可以說一無是處的男人呢?你也是女人,能理解我說的吧?唉!你怎么可能理解我呢,你要是能理解我,不會這一個月以來,我打你電話你不接,發(fā)你短信你不回。”南慕美不說這些還好,一說這些,陶櫻櫻就來氣。說得沒錯,最近這一個月以來,南慕美無數(shù)次給陶櫻櫻打電話、發(fā)短信,想告知陶櫻櫻,她老了,想落葉歸根,想回到她的出生地,想暫時在陶櫻櫻這兒借住一段時間,陶櫻櫻一次都沒搭理過她。那些,確實是陶櫻櫻所為。但是,在陶櫻櫻眼里,這個自二十一年前不辭而別之后就銷聲匿跡的女人,這個在陶櫻櫻的整個成長期完全缺位的血緣上的母親,這個從未有一刻與陶櫻櫻分享過求學、擇業(yè)、戀愛過程中點滴甘苦的女人,毫無疑問,早已與陶櫻櫻的人生一刀兩斷,她們之間早已沒有了任何瓜葛,本該形同陌路。如今,她如同死而復生,突然出現(xiàn)在陶櫻櫻的生活中,騷擾陶櫻櫻整整一個月,要陶櫻櫻收留她,怎么可能?“求你不要再數(shù)落了。”陶櫻櫻壓抑著心中隨時會噴薄而出的火氣,說,“我想,你跟我一樣清楚,你沒有資格數(shù)落我。”南慕美取下扎頭發(fā)的皮筋,優(yōu)雅地將頭發(fā)甩開,而后,愣怔地看向陶櫻櫻。她看到,不知何時,陶櫻櫻已經(jīng)將那條項鏈摘下了。
那項鏈,是南慕美當年離家出走時給陶櫻櫻留下的紀念物。陶櫻櫻顯然經(jīng)常戴著它。這習慣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不是嗎?“櫻櫻!我知道,你心里頭是想見我的,只是,你對我有氣,這股氣呀,在你心里頭埋了二十一年了,一時半會兒是散不掉的。你需要時間。我也有耐心等你原諒我。”南慕美說著說著,居然流下淚來。看來她除了扮潑婦在行,演瓊瑤劇的女主角更加在行。鱷魚的眼淚!陶櫻櫻在心里叱了一句后,冷漠地問:“就問你一句,你打算住多久?”她努力讓口氣緩和下來,“就算我和你從來都是親密無間的母女,你也不可能一直在我這兒住著,現(xiàn)在父母不興與子女同住,對吧?”“你這話說得在理!”南慕美顯然從陶櫻櫻剛才這番話里接收到了一個訊息,即陶櫻櫻已經(jīng)答應收留她了。這真是個令她欣慰的訊息。看來,這一個月來,她的努力沒有白費。“這么跟你說吧,我壓根兒就沒打算在你這兒長住。”南慕美站起身來,來到玄關處的穿衣鏡前。“就······十天吧。”她一邊對著鏡子轉(zhuǎn)圈欣賞自己,一邊承諾,“十天后,我就有新的住處啦。”南慕美說的這個時間,比陶櫻櫻預想的時間要短。陶櫻櫻松了口氣。“說好了十天。一天都不許多。多一秒,都不行。”說話間陶櫻櫻來到南慕美身邊,俯身抱走圍著南慕美諂媚地轉(zhuǎn)圈的她的英短貓。
這只老貓,跟了陶櫻櫻十五年了。換句話說,陶櫻櫻對這只貓的感情,遠比對南慕美的感情要深。她跟南慕美才生活了十年啊。更要命的是,那十年留給她的記憶,談不上愉快,更談不上美好。最讓陶櫻櫻忘不了的一件事是:九歲那年,家里來了幾個并不重要的客人,南慕美突然發(fā)現(xiàn)陶櫻櫻一只耳朵里有耳屎掉出來,便勒令陶櫻櫻馬上去衛(wèi)生間,必須把耳屎處理得干干凈凈之后,才可以出來見客人。“你怎么就那么難看?一點都不像我。”那時,年輕的南慕美經(jīng)常對著鏡子里妖嬈的自己,貶損幼小的陶櫻櫻。她的嘴隨便就可以向女兒放毒箭,絲毫不去思考這樣會不會給孩子留下童年陰影。“你不但長得難看,還笨。我南慕美,怎么說也是個多才多藝的人,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一點藝術細胞都沒有的孩子呢?”類似的不愉快記憶,太多了。如果時光倒轉(zhuǎn),陶櫻櫻寧愿自己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如果,南慕美還有一點自知之明,只住十天的承諾,就不該是她的緩兵之策。
嗯,萬一,這真的是她的緩兵之策呢?對于一個可以在潑婦和瓊瑤劇女主之間隨意切換角色的女人,陶櫻櫻還真不能不防。“空口無憑,你得立字據(jù)。”
三兩下寫完一個字據(jù),陶櫻櫻讓南慕美簽字畫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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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小說月報》202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