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2期|李宏偉:月球隱士(1)(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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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最干凈。”
趙勻走出校門,一眼看見叔叔趙一平,心里浮現(xiàn)的是這句話。叔叔站在人群后面,雙手插在兜里,望著旁的什么地方,似乎比幾個月前趙勻見他時又瘦了一點。叔叔望著某處出神的樣子趙勻特別仰慕,用爸爸的話說,那是“從在做的事或連續(xù)的行為中不經(jīng)意地停頓”,是“靈魂的清潔完成”。叔叔在停頓的瞬間,整個人會從大人特有的緊繃、昂揚狀態(tài)出離,如同弓弦松弛,如同木葉搖落,有一些委頓,有一點頹靡,無論隔著多遠,這種氣質(zhì)都能猛地一下將他那張瘦瘦的,帶著一縷若有若無愁容的臉,推到趙勻眼前。
趙勻穿過翹首望或伸手接的家長,走到離叔叔幾步開外,停住。叔叔上身是灰色的T恤,下身是洗得發(fā)白的藍色牛仔褲,腳下的黑色運動皮鞋是新的,整個人仍舊那么干凈清爽,和趙勻見慣的那些人不一樣。叔叔眉頭微皺,目光專注又失神。趙勻偏過頭,想捕捉叔叔目光的去向,但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于日常的東西。轉(zhuǎn)過頭來,叔叔正盯著他。
“看看,看看,這是誰家的大小伙子。”叔叔臉上已是由里向外透出的純?nèi)坏奈⑿Γ鹊节w勻回報以咧嘴大笑,才上前兩步,伸出右手,在胸前握成拳頭。趙勻上前一步,右手握拳舉起,在叔叔的拳頭上敲打三下。然后叔叔彎下腰,雙手卡住趙勻的兩肋,舉起他往上拋,在下落時接住,再往上拋,如是三次。放下趙勻時,叔叔有點帶喘。
“叔叔,沒以前高。”趙勻笑嘻嘻地說。
“能拋起來就不錯啦!”叔叔搖搖頭,“小伙子,你這半年可沒少長。咱們下次見面,就不玩這個游戲了。我想想該舉行什么樣的見面儀式,說不定這幾天就告訴你,說不定下次見面再說。”
“可是,叔叔,咱們每次——”
后面的話被打斷了——“趙勻,還沒走呢。”——是指導員。趙勻馬上轉(zhuǎn)過身,正對著她,恭敬行禮:“指導員好!”
“你好。你好——”指導員向叔叔伸過手去,“是趙勻的……家人吧?”
“你好,我是趙勻的叔叔,趙一平。”叔叔幾乎在手握住的瞬間就松開。
“哦——我知道。”指導員停頓一下,然后點頭,“趙勻那次講述很不錯,還在全校示范過。‘我的叔叔最干凈’‘那些時刻,我的叔叔像是剛剛從童話里走出來,還沒有適應外部世界的……憂郁王子’……不少人記得其中的句子。你是在做——”
“處理工。”叔叔說得爽朗,“19號舌頭——哦不,19號污染區(qū)那邊,有一天的路程。”
趙勻注意到,指導員的臉紅了起來,她情不自禁地看一眼叔叔的右手,再看一眼剛剛被叔叔碰了一下的她自己的右手。“不要說你的叔叔‘憂郁’,更不要用‘憂郁王子’這個詞。”那次確定趙勻做全校講述示范時,她特意和趙勻交代。在臺上,有點口誤又有點存心地說出“憂郁”時,趙勻緊張地看過去,指導員正是這番模樣。只不過,那一次她紅著臉看趙勻一眼,目光就垂了下去。
“是回來休假吧?”指導員繼續(xù)說,“可以好好陪陪孩子,陪陪趙勻。”
趙勻感到“孩子”兩個字正強行把他從叔叔身邊拉開,仰頭抗議:“指導員,叔叔沒有孩子,他還沒結(jié)婚呢。”
“啊,是嗎?”指導員臉更紅,“不著急,你看你叔叔這么帥氣——”
趙勻搖頭:“著急——我媽媽特別著急——說他馬上就三十五歲,再不——”他住口,媽媽后面的話不能和指導員說。他暗暗掐一下右腿,就不該插話。
“是回來休假。”叔叔接指導員剛才的話,然后沖她點點頭,“我們先走了,再見。”
“再見——”指導員猶豫一下,又咳嗽一聲,說,“祝你獨立日順利!”
“叔叔,獨立日是什么?”趙勻往后看,指導員往另一個方向去了,肯定聽不見,這才問道,“你要去參加嗎?”
“獨立日嘛,就是獨立到來的日子,一群年輕人聚在一起,慶祝一下。慶祝完就獨立了,要么這么獨立,要么那么獨立,主動或被動,實際上是一樣的。”叔叔伸手擋住趙勻,讓好幾輛自行車過去,“獨立日又叫告別日,告別一個地方,或者告別一種狀態(tài),這才是這一天的實質(zhì)。不管告別什么,不再依賴別的人或事,自己決定,自己承擔,才是獨立。”
兩個人走到車站,趙勻平常回家乘坐的那班車正好在站上,但叔叔拉住他。
“咱們先不回家,去自由購物區(qū)。”
趙勻聽過自由購物區(qū),沒去過,但他現(xiàn)在沒那么高興——叔叔的話,他沒聽懂,就撿起話頭:“獨立日在哪兒?我能去嗎?”
“能啊!帶你去見識見識——”叔叔說著,又一輛公交車靠站,他拉趙勻一下,兩個人緊一步上車。車上人不少,不要說座位,立腳的地方都不好找。趙勻跟著叔叔,往后面擠過去。后門旁邊有個小高臺,大人需要彎著腰,因此只有一個小女孩站在那兒。趙勻擠過去,和叔叔把著同一根鐵柱。叔叔答應帶他參加獨立日,削弱了趙勻問下去的急迫感,他有別的問題。
“叔叔,為什么叫舌頭?”
“什么?”叔叔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哦——舌頭是我們每天進出污染區(qū)的閘口,還有一排房屋。我們早上在那里換上防輻射服,坐運送車到達處理的地點,下午再坐車回來,脫下防輻射服,洗澡、清潔……”
“對不起——”叔叔旁邊的女人打斷他,“你是在污染區(qū)工作嗎?”
她的聲音并不大,卻有強大的消聲、降溫功能,讓周圍一下子冷寂下來,其他人臉上原本躲閃的表情隨之明朗,他們一同看向叔叔。
“我在19號污染區(qū)工作,是處理工。”叔叔沒看她,回答得很平靜。
女人也沒理叔叔,她伸手拽住小高臺上的小女孩,將她拉到身邊,往前面擠去。被她動作嚇住的小女孩,一聲不吭,乖乖地貼著她。得到號令般,原本擠在周圍的人都往前擁去。畢竟沒有多少空間,只能留出一米多的距離。另有個女人也帶著個女孩,坐在后面,見大家這樣,猶豫一下,慌慌張張地抱起女孩,也往前面擠去。趙勻臉騰地紅了,憤怒、羞愧交加,燒得他握不住柱子。他瞟一眼叔叔,叔叔臉上平靜如鐵,仿佛沒注意到這些紛擾。趙勻低下頭。
這時,公交車到站。叔叔松開手,示意趙勻下車,沒等他倆動,一圈人忙不迭地從后門下去。有的還在車下面招手、呼喊,又叫下去幾個人。有些還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的人還在猶豫,后車門就關上了。叔叔見狀,沖趙勻搖搖頭,讓他繼續(xù)站著。但車沒來得及啟動,后車門又打開。一個健碩的女人右手抓住車門上的橫梁,邁步上來,她留著短發(fā),頭發(fā)灰中夾白。跟在她身后的,是個佝背縮肩的男子,他的神態(tài)兼具幼稚與衰老。兩人上車,女人看一眼,就要往車后來。旁邊一人拉住她,低聲說句什么。
“這有啥——”女人嗓門大得驚人,她徑直走過來,坐在那對母女離開的空椅子上。那個男人正猶豫著,女人一聲吼:“你還怕這個?!過兩個月都不知道在哪兒,現(xiàn)在惜命起來了?”
男人趕緊走過去,挨著她坐下。坐下之后,他的肩背打開一些,人顯得年輕不少。女人的話可沒打住:“你就這出息,什么狗屁事都怕。你要真怕,就長點本事,找個女人!光跟我賴有什么用,我造孽,生下你來就得管你!你去了……那邊,誰管你?我死了誰管你?”
剛才拉住女人說話的人不樂意了:“大姐,你怎么說話呢?我好心提醒你……”他看看叔叔,沒再說下去。
“你是好心,我謝謝你!你要是能再好點心,幫我找個兒媳婦,把我這……這窩囊廢救下來,別說感謝,天天把你供著都成!你晚上睡覺,踩著我的頭上床都成!不但讓你踩著,我還捧著你的腳,往上舉!”女人話如連珠,說著還舉起右手,在左手上猛力一拍,像是給自己鼓掌。
那個男人還要反駁,被旁邊的人拉住:“大姐,孩子多大了,你這么焦急?”
“我才不急呢,再有一個月,他就滾去沙漠,死在那邊,我再不用操心。”女人雙手又拍一下,“不知道誰定的這種王八蛋規(guī)矩!三十五歲沒老婆就得流放。沒老婆,又不是殺人。我當媽的都不嫌棄他,協(xié)會他們憑什么?去沙漠,不如直接要他命……”
“大姐——”剛才拉住那個男人的人反而沒忍住,“話不能這么說。協(xié)會制定這樣的條例,還不是為咱們好,還不是為文明延續(xù)?要是都賴著,哪兒還有什么豐裕社會,早炸鍋了!”
“就是!誰不是這么過來的?誰不是兢兢業(yè)業(yè)工作、踏踏實實做人,才能娶上老婆,留下來?沒能力把孩子教育好,沒本事給他娶老婆,就不要生嘛!”終于輪到男人還擊了。
“對啊,這么說協(xié)會就不對,這么多年,全靠協(xié)會帶領咱們前進。”
“不是這么說協(xié)會不對,是這么說本身就不對。都說這是流放,誰還記得最開始是自愿的?否認這一點,就是罔顧先輩們的犧牲,更對不住還在匱乏社會生活的那么多人。那里面的,哪一個不是有家庭,不是有父親,有母親的?”
眾人七嘴八舌,越說越激憤,公交車進站出站,乘客上上下下都沒消停。人員變化加討論熱烈,沒人再顧忌或注意到趙勻和他叔叔,很快人又擠到后面。口舌紛爭中,忽然有異樣的聲音夾雜,先還抑制著低回著,只在聲浪下落時顯出來,但放量時間短促,不一會兒就與眾人的嘈切等量,然后再迅速攀爬,占據(jù)上風。這時,大家反應過來。畢竟是臨時糾集的議論,誰都無心爭勝,于是潰退,徹底噤聲。
趙勻一直盯著那兒子,眾人說話間,他非常恐懼也非常依賴地,雙手抱著女人的右胳膊。每當她要開口還擊,他就戰(zhàn)栗似的晃一晃,女人的怒火隨即平息。但沒多久,他自己就支撐不住。現(xiàn)在,他不只是張著嘴,悠揚地遞出聲音,他的兩只眼如同泉源成熟,大顆大顆的眼淚涌出,他的聲音正在往上揚,隨時都可能失控,隨時都會爆裂。他已不再是哽咽,而是號啕。與之相應的,被他拽住右胳膊的女人,他那上車后短暫展現(xiàn)彪悍氣息的媽媽,早就面如死灰,手足無措。
趙勻被這一幕嚇住,但他又無法將目光從那對母子身上移開,仿佛他們身負強大的吸納器。不過,叔叔伸出手來,他抓住趙勻:“下車。”叔侄兩人擠開門口的人,跳下車。
“叔叔,對不起。”趙勻非常沮喪。
“對不起什么?”
“我不該在車上說你的工作、污染區(qū)什么的。”
“趙勻,不用說對不起——不是你的錯。”
“可是——”
叔叔轉(zhuǎn)過來,正對著趙勻,看著他:“這不是你的錯,不是我的錯。我是在污染區(qū)工作,但現(xiàn)在的護理、清潔工作做得很好,我不會沾染污染物,更不會讓自己成為污染源,威脅別人的生命健康。那些人……他們也沒錯,誰都會有恐懼,都想保護好自己。”
“可是——”
“可是,他們有躲避的權(quán)利,我也不會為了他們的躲避,遮掩自己的工作,在你問到時不回答你。”
趙勻被叔叔的話和語氣鼓舞,慢慢高興起來。叔叔也拍拍他的肩,兩個人繼續(xù)往前。天早黑下來,街上的燈光并不比趙勻去過的地方亮多少,人同樣不見多多少,甚至和他們的居住區(qū)差不多。
“這就是自由購物區(qū)嗎?”趙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然——不是!”叔叔說著話,拐進一條暗巷子,趙勻趕緊跟上。
“叔叔,污染區(qū)是什么樣?”趙勻得小跑著。
“各個污染區(qū)情況不同。”叔叔存心似的,越走越快,“有的地方就是純粹的電廠,有的地方是大片的生活區(qū),還有的地方是養(yǎng)殖場、林場什么的。不管是什么地兒,一律都把邊界標示得非常清楚,沿邊界的大多數(shù)地方都豎著鐵絲網(wǎng)。有些過于險要或者不方便的地方?jīng)]鐵絲網(wǎng),個別的地方年深日久,鐵絲網(wǎng)斷裂、脫落,有大大小小的洞。無論如何,不是由學校組織,沒有穿上防護服,都不要試圖穿過邊界,進入污染區(qū)。那只有一個結(jié)果,就是加速死亡,而且死得異常痛苦。”
趙勻被叔叔最后一句話嚇得一哆嗦,他緊緊盯著這暗黑的巷子,仿佛只要他一眨眼,它就會變成污染區(qū)。那會是什么樣?是不是一瞬間,所有人離去,只留下新鮮的物品,菜啊肉啊水果啊爛成一攤、干成一片,貼在地上,再然后變成一塊印跡。貓和狗,蛇和鼠,螞蟻和蚯蚓,還自在地活著,只是變成他再也認不出來的樣子。然后無窮無盡的灰塵從天上落下來,裂紋在地上密布、蔓延,兩者相應相撞相唱和,這巷子以及它通達的地方,在最細小的罅隙都寫著兩個字:作廢。
沒完,還有奇形怪狀的死亡。腫成一大塊的,拉成一長條的,碎成一粒粒的,攪成一絲絲的,卷成一團團的,流成一洼洼的,散成一圈圈的……各種各樣的死亡,貼在見過的東西上面,附在沒聽過的東西里面,一股腦兒全涌進來,把整條巷子堵得水泄不通,把灰塵卷成旋渦,填滿每一條裂紋的同時又將它撕裂得更深、更廣。每一種死亡都長著一張浮腫的臉,上面露出尖牙齒的笑容,笑容背后藏著燒焦的翅膀……
趙勻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被落得越遠,終于他扛不住死亡的擁擠,大叫一聲,雙腿發(fā)力跑起來。叔叔被他的叫聲和腳步催動,也跑起來。兩個人跑過這條巷子,穿過一個十字路口,跑進一條長長的地下通道,到盡頭,泥漿中貪求新鮮空氣似的沖出地面。
地上仿佛是個全新的世界,他們站在燈火通明所在的入口。左側(cè)是一條寬闊的車水馬龍的瀝青路,右側(cè)是一大片高樓與櫥窗,燈光炫亮,霓虹點綴,已經(jīng)熙熙攘攘,但如織的人流還在不斷往里涌動。街道足有三十米寬,兩旁摞積木一樣,立起高低錯落、大大小小的建筑,形狀有圓有方有不規(guī)則,不一而足。每兩三棟樓之間,夾出一條小巷來。不管是面對街道,還是朝著小巷,這些建筑的一樓都門戶敞開,堆滿各式各樣的物品,吃的、穿的、用的,滿目皆是。店里還有各種顏色鮮艷的招貼或者廣告畫,立著的、貼著的,有的店員雙手舉著,有的干脆穿在身上。盡管店員們滿臉都是親切的招徠人的微笑,卻并沒有一個高聲嚷嚷,叫賣自家貨品的出色、價格的適中,更沒有誰強拉過路的人進去,硬要賣成什么。
隨著夜晚的行進,來到自由購物區(qū)的人就像撒在地上的豆子,滾動著一個挨一個、一個擠一個,又像是被分了群組,每個人都目的明確,直接奔赴擺放不同貨品的店面。因此,場面看起來擁擠不堪,卻并不混亂。每個到店里的人,并不直奔貨物,而是在收銀臺前面,排隊一樣,確立著某種秩序。等和收銀員們一番問答甚至耳語之后,才放心地去找其他店員咨詢,請他們帶領自己去具體的貨物前面。
“叔叔,他們在說什么?”趙勻指著離他們最近的一家鞋店,那里的收銀臺前,站著一個神色驚惶的女人。看她的表情,她是壓低了聲音,可從她不時忍不住要抬起的手部動作來看,她非常激動,恨不得高聲嚷嚷。
“可能她想要的鞋子已經(jīng)沒了,或者,她看中的鞋子沒資格買。”叔叔見怪不怪的樣子。
“沒有資格?買鞋子還需要資格嗎?”趙勻大為驚訝,“那些店里的人,他們都是在和店員確認自己的資格嗎?”
“小伙子,反應很快嘛!”叔叔并沒停下來,他直往前走,“他們是在確認資格。每個人在不同階段,都對應著可以買的東西,需要和店員確認。至于這個資格怎么認定、如何變化,很復雜,一時半會兒沒法跟你說明白。”
趙勻站住:“叔叔,你不是說這是自由購物區(qū)嗎?怎么還有這么多限制?”
“你以為自由購物區(qū)是什么?”叔叔拽住趙勻的胳膊,讓他停不下來,“是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嗎?不對,那是最低級的自由。自由購物區(qū)是你在這里明確自己的等級,可以買到相應的東西。自由購物區(qū)不是你可以自由地購物,而是你可以通過購物,證明自己是自由的。懂了嗎?”
說完,叔叔走得更快,同時他嘴里發(fā)出一長串不可抑制的笑:“哈哈哈哈哈——”
趙勻不懂叔叔的話,更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笑。努力回想,他也只記起指導員曾經(jīng)說過“幸福”之類的詞語,從未提過“自由”,有些老師既提到“幸福”又提到“自由”,可他們從來沒有深入解釋過“自由”的意思,連叔叔剛才這句話那樣的深入都沒有過。可叔叔的步履如此急促,趙勻跌跌撞撞才能跟上,根本沒時間再問下去。他們路過的那些店面,和之前的一樣,人挨人,人擠人,人們又很克制地找人、詢問人。趙勻無法從那些通過購買確認自由的人的動作、神態(tài)上判斷他們身處什么樣的秩序,他們來自哪個等級的生活區(qū)。他只能匆匆忙忙瞥上一眼,就趕緊跟上叔叔。
越往里走,人越多。有些人較為悠閑,走著、張望著,似乎沒有確定該買什么,要不要買。更多人則像他倆一樣,往前趕或者迎面而來,匆忙,甚至帶點慌張。到后來,趙勻干脆被擠在中間,往前看,往左右看,都是人頭、肩膀、后背,偶爾才能從人縫里看到漏出來的店面的光、店內(nèi)的景致。再抬頭,還能望見遠近一些建筑高層的燈光,可是他也不能總仰著頭。
深陷人潮,快要首先從視覺上窒息時,趙勻失去了叔叔的身影,趙一平不知道去了哪兒。“叔叔——”趙勻喊了一聲,想站住,卻根本停不下來。他還要再喊,忽然一只手伸過來,緊緊拽住他的右手,往右側(cè)拽去。趙勻一點都不慌張,他認定那是叔叔的手,由它拽住,像是一條魚突然在激流中發(fā)現(xiàn)一道斜著的緩流,幾乎是欣悅地游過去。
叔叔一聲不吭地把趙勻拽出人潮。或者說,順著向右斜去的人潮,他們來到一座高樓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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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隱士一身塵埃,開始旋轉(zhuǎn)。
是從地下。毫無來由,沒有征兆。如同一只手倏然出現(xiàn),一根手指伸過去,在鐘面上輕輕一撥,嘀嗒嘀嗒,嘀嗒。時針、分針、秒針,同在一條豎線上的三者動起來,步伐不一。月球隱士緩慢地,以肉眼無法辨認的速度開始旋轉(zhuǎn)。順著時針的方向,頭帶動肩,肩帶動腰,腰帶動雙腳,轉(zhuǎn)動。或者,以腰為軸,頭與腳發(fā)力,轉(zhuǎn)動。無論如何,速度之低,甚至不足以迎來阻力。可一旦開始,就沒什么再能阻攔,或者喊停——和以往每次一樣。
仍舊一片闃寂。仍舊有物體從天外飛來,再從天邊掠過,曳出一抹紅色或者白色的光。仍舊有東西徑直砸在月面上,砸出一圈禮花般拋向四周的塵埃,砸出一個足可以積出一座湖的坑。月球隱士不為所動,仍舊原地旋轉(zhuǎn)。在他旋轉(zhuǎn)之前,所有砸來之物的落點都已避開他的藏身之處;當他動起來,哪怕是無從分辨地僅僅由語言啟動仍在言語之中地動起來,它們都被那只撥動鐘面的手同樣撥動著,避讓得更遠——如果不能說,砸的力度也大為減輕的話。
由這一片月面的擾動可以見到速度了。波紋般的,不是由一滴雨落在湖面而起的擾動,不是由誰在拍打湖的邊緣,傳遞至湖心而生的涌動。是自生的蘇醒的波動。先是在這一片月面的一點,如針尖一刺,漏出麥芒般細小的一顫。繼而那麥芒渦動著、內(nèi)陷著,轉(zhuǎn)起來。速度并不驚人,但有的是時間。在尺度拉長的時間內(nèi),緩慢速度帶動的變化仍舊驚人。這幾十米范圍內(nèi)也不規(guī)整的月面顫動著,由轉(zhuǎn)動的波紋自內(nèi)向外傳遞撫摸的力量,耙地似的撫平差異,取得大致的均勻。留下壟溝一樣的痕跡,不過是作為動起來的表征。
這動是加速的,即或加速的頻率遲緩,即或起始速度如同針尖麥芒,細小、銳利不可分辨,但經(jīng)過時間尺度的度量,到現(xiàn)在,起了勢,節(jié)奏頻密,鼓點驟急。內(nèi)陷的渦動越發(fā)急切,于是覆蓋在月球隱士身上的塵埃由上及下,繞著中心那一點轉(zhuǎn)動的同時,脫離月球表面,向上飄動,如同一股彌漫的慢鏡頭放送的龍卷風,幼年的咿呀學語的龍卷風,稚嫩的蹣跚學步的龍卷風。龍卷風茁壯成長,無須太過耗費時間,裹挾之力已然見長,中心的旋渦迅速擴大邊界,塵埃的漏斗不斷下陷。深入二十余米,總算觸及力量的源泉,露出月球隱士那毫無遮掩的僅僅一瞥也足以窺見力量內(nèi)蘊的軀體。
是軀體極其細微的一部分,一小塊肌膚,也可以說是一小塊組織、一部分結(jié)構(gòu)。太陽剛好照射過來,沿著漏斗的邊緣,順著龍卷風的觸須,將一點集中在月球隱士的軀體上。陽光的力量灌注而入,突破表皮的限制,去除內(nèi)外的隔閡,兩股力量融匯而一,在月球隱士體內(nèi)滋生、奔騰。這才符合詞義地真正轉(zhuǎn)動起來,齒輪與扇葉的協(xié)調(diào)一致,力量與線條的完美結(jié)合。塵埃進一步被攪動,之前那彌漫的可能被收束,加以整飭,均勻、密實地盤旋,像是一只毫不退讓地倒著往里種植的牛角。
時間推移,旋轉(zhuǎn)之力不斷增強,種植的力量亦有拔出的作用。二十余米深的坑內(nèi),月球隱士的軀體逐漸被拂拭干凈。露出得越多,轉(zhuǎn)動得越快,陽光不需要偏移,就見到完整的軀體。這時可以認清,他面朝下,身體平直,雙腿伸展,雙臂自然垂在兩側(cè)。他那金屬與纖維合成的頭發(fā),在過去這段漫長的時間,又按照設定,自然拉伸或者說生長了至少五分之一,即使沒有風,也顯見地呈飄浮狀。依托旋轉(zhuǎn)的力量,頭發(fā)沒有分散沒有下垂,一接觸到陽光,即開始工作,有條不紊地接受能量。受能量的驅(qū)趕,頭發(fā)上沾染的塵埃紛紛避退,但依據(jù)慣性,仍在小范圍形成追逐的霧狀。還是在能量的作用下,叢生的虬結(jié)的已見褪色的頭發(fā)開始舒展,根根直立,相互挨擠,每一根都逐漸泛發(fā)啞黑粗糙的暗光。
頭發(fā)完全舒展開時,月球隱士依靠他的轉(zhuǎn)動,擺脫塵埃的掩埋,從二十余米深的坑內(nèi)上升至與月面齊平。轉(zhuǎn)動的力量如此之大,不再僅僅將他身邊的塵埃帶動著成為旋風的軀殼——還不是破殼而出,作用于旋風之外范圍近百米的月面,像是點射的子彈,激起一股股升騰的塵埃之煙。順理成章地,一切都沒有停止,因為他尚未睜開眼睛,尚未確知這一次醒來的緣由。于是由月面繼續(xù)旋轉(zhuǎn)上升,速度越來越快,力量越來越強,攪動的塵埃層次越來越復雜,一直往上。當塵埃由敞口式分成幾股,再由幾股合攏,力量匯聚于一點時,這一點所托的月球隱士,已經(jīng)升至千米,只要他蘇醒過來,集中意念與力量,在那一點上輕輕一摁,仿佛就可以脫離月球而去。至少,也可以在低空繞著月球飛行數(shù)周,和他以前玩過很多次的一樣。
是醒了。在提及的瞬間,在這樣描述的時刻,月球隱士睜開眼睛,醒過來。如果定格,他就是一棵橫向生長在空中的低矮的樹木,被蓬勃的倒披瀑布般的樹冠映襯得低矮。與醒來同步的,是那樹冠般茂密、交錯、直立的頭發(fā),開始下垂。當然,下垂緩慢,不會擋住月球隱士那睜開的雙眼,更留出足夠的時間,讓他先動起來,雙腳下探,轉(zhuǎn)換成直立的姿勢,開始降落。這降落迅疾卻并不張揚,如同一支穩(wěn)重的禮節(jié)性的箭,帶著一種刻意的略顯夸張的姿勢,旁逸斜出地避開不久前那個坑,向下落去。這一落中卻包含著后發(fā)先至的要義,因為他的雙腿以超過軀體的速度彈射,帶著與軀體的牽連,先行落在月面上,隨后軀體再回收一樣,向它們靠攏。穩(wěn)穩(wěn)地站在月面上時,因為雙腳所占面積的窄小,因為軀體抵達時間的悠長,沒有激起另一股塵埃。
月球隱士長身而立,在此期間,每一根頭發(fā)早就行動起來,接受著來自廣袤宇宙的各樣信息,再配以長久以來的儲存、篩選、分類、合并,描繪出上一次沉睡以來,整個世界的變化軸線,標記出其中需要重點關注的幾個區(qū)間。完成這一初步動作,所有的頭發(fā)才垂下來,披散在他兩肩。因為這些信息的匯總,睜開的眼睛由空蒙聚斂精神,恢復原初的光亮。再定一定神,它們才掀開第二層眼皮似的,成為他整個身體最為光彩的外顯部分。雙眼由腳下的月面,由置身的空間,掃描觸及的一切,以它們?yōu)楝F(xiàn)狀的索引,對照頭發(fā)分析的結(jié)果,給出他現(xiàn)在的時空樣態(tài)。沒花費多少時間,月球隱士就完全確認周遭的所有。盡管如此,他仍舊疑惑,為什么會在此時此刻醒來?
當然,只是輕微的疑惑,他并沒有調(diào)出以往醒來時的數(shù)據(jù)做進一步分析,更沒有絲毫懷疑這次醒來所經(jīng)受感應的正當性——即使他是個隱士,無須依據(jù)經(jīng)驗,也有完全的確信。可能只是需要他比以往更加耐心地等待,可能只是要求他比以往更加主動地尋找。不管怎么樣,作為一名隱士,既然醒了,就行動起來吧。但月球隱士仍舊站立許久,等著因他而起的塵埃落下來——它們并沒有完全落回因旋轉(zhuǎn)而出的坑中,可也不離那附近,因而在坑的周邊制造出了沙丘的效果——然后,他才真正行動起來。
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強烈的目的性。不過是矮下身子,借用雙腿的彈性,運用上半身的力量,把自己像顆從容的炮彈,往前射出,巡航那樣沿途觀察掠過的景致。說景致并不準確,但總不能說是風光吧?反正就是留神沿途所見。因為有記憶做對比,更有數(shù)據(jù)為依據(jù),沿途的變化很容易判斷出來。并沒什么值得特別關注的。無非是大大小小的隕石落下來,砸出幾個坑,這么長的時間里,這是最常見的事。甚至前前后后有三顆隕石落在同一個坑里,位置完全重疊,就像是使足力氣往同一個洞里打進三顆球,仍舊沒什么好驚奇的。上上次醒來,他還見過前后五顆隕石砸中同一個坑。有什么呢?只要時間足夠,任何事情的概率都無限大。話雖如此,他還是會在一些隕石坑前停下,撿起那些沉甸甸的太空來客或風化后的殘余,在手里掂掂,摸摸它的紋路,猜想它來自何處、沿途的見識。興之所至,他也會彎腰使力,將它們往前后左右隨便什么方向擲出去,再看著那升騰的塵埃,估算擲出的距離。
那幾串腳印也還在。它們是他每次醒來都會有意識去核實的東西,看著它們深深淺淺地印在那里,證明自己上一次施加的力量仍舊有效,保護它們不讓太空來客襲擊、破壞,月球隱士就會心生愉悅。有一天,新的人來到這里,見到這些腳印,肯定會大吃一驚。他們當然知道它們是什么,他們也完全能判斷出這些是什么時候留下的,但他們必然驚詫于它們的完好無損。想到這一點,想到那時候自己可能就隱身在他們周圍,即使他們?nèi)耘f戴著頭罩,他也看得清楚他們臉上的驚訝,月球隱士忍不住就嘴角上翹。要不是知道笑聲會在出口的同時就消失在空中,他想必還會讓喉頭蠕動,笑出聲來。
也只是想想,還有更重要的事。月球隱士從設想的情境中抽出身來,再次伸手在每一個腳印上面施加能量,然后再在整個這一片有腳印的區(qū)域施加能量。完畢,他正要拍一拍手,垂在左頰的一縷頭發(fā)動了動,一波信息傳過來。信號很弱,勉強能被他接收,毫無辦法進一步分析。會是什么呢?月球隱士抬起頭,頭發(fā)四散——沒有其他異乎尋常的信息,此前此后也不會有陌生訪客,剛剛降臨的那顆隕石在兩千小時之前,將要來臨的那顆則在三百五十八小時之后,它們砸中的地方離他都有上千公里。但那信息仍在,只是信號越發(fā)微弱。月球隱士快速確定信息的大致方位后,讓所有的頭發(fā)都朝向那個方向飄浮,像群蛇的舞動,然后矮身使力,向信號源彈射而去。
足足在中途停留三次,連番搜尋,月球隱士才準確找到發(fā)出信息的地方,是在那塊巨大的巖石后面,難怪信號如此微弱。很多年以前,他巡游時曾經(jīng)過它,不知道怎么的,見到巖石那斜長的邊角,運作系統(tǒng)里浮現(xiàn)7這個數(shù)字,因此7就成為這方圓幾千米巨石的名字。信息的來源是在7的左側(cè),也就是朝向那串腳印所在的方位被遮住三分之一的地方,大概也是因此,信息才沒完全受到巖石的阻隔,能夠斷斷續(xù)續(xù)被他接收。到了這里,信息仍舊微弱,可終于順暢起來,接收與解析都毫無障礙。那是一串求助信號,內(nèi)容并不復雜,但用了八種不同的語言循環(huán)播送。
“遭遇巨大困難,無法憑借自身力量解決,請收到信息者前來提供幫助。在我們共同擁有的開放空間,這是你的責任,是你必須履行的義務。毫無疑問,你也會得到由衷的謝意,寒冷中必有溫暖在前方等候。”
先解析出這段內(nèi)容,再順著信號的指引,找到源頭。那是一頭藍色的獸,它有著寬敞的身子、細長的脖子、方方的腦袋。稍做掃描與分析,月球隱士就發(fā)現(xiàn)這藍色的獸處境蹇厄,它的身軀在不斷縮小,現(xiàn)在已不到正常狀態(tài)下的百分之一,它身上的藍色在不斷稀釋,飄散開來,迅速消失——難怪它如此虛弱。它的腦袋無力地垂下,四條原本粗壯的腿,只能疲軟地在空中劃水那樣一下下蹬著,但是夠不著任何可以使力的地方。它的腦袋一動不動,但雙眼仍舊在惶急地轉(zhuǎn)動著,向四面八方發(fā)出求援的信息。
月球隱士決定先幫助藍色未獸站起來。他伸出雙手,為求穩(wěn)妥,一只手托住它的脖子,另一只手扶住它的身子,凌空托起它,托離石頭,放在旁邊平坦的月面上。接著,他雙手捂住藍色未獸的雙耳,灌輸進去一部分能量。得到援助,藍色未獸大為振奮,它閉上眼睛,任能量在體內(nèi)運轉(zhuǎn),很快它身上藍色的稀釋止住,它像是困頓許久后解除束縛的馬駒,繞著月球隱士轉(zhuǎn)了好幾個大圈。
當藍色未獸終于自在一些后,它停下來,鄭重其事地走到月球隱士面前,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它的雙眼閃現(xiàn)讓月球隱士極為舒心的藍色光芒。
“寒冷中必有溫暖在前方等候。”藍色未獸發(fā)出信息,“感謝你伸出援手,履行你的義務。”
“你為什么會被困在這里?”月球隱士止住它再以其他七種語言重復這一番話,以它剛剛使用的那一種回復道,“你來之前,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困難嗎?這里顯然不是你應該在的地方。”
“我確實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里。”藍色未獸搖搖頭,“我是逃出來的,到這里能量不足,這不是我熟悉的環(huán)境。可是你看看我來的地方——”
月球隱士配合地掉過頭去,藍色未獸出來的那顆星球沒什么變化,還是藍色的,和他上一次睡去時差別不大。
“不,你不要被假象迷惑,穿過迷霧才行。”藍色未獸顯然知道月球隱士會首先看到什么,出言提醒。
月球隱士增強探測的能量,發(fā)現(xiàn)這藍色是霧氣制造的假象,藍色下面是濃重的橙色的霧。橙霧后面,上上下下翻騰著成百上千條巨型的以及剛生成的幼小的末獸,主要是綠、紫、金、白、黑幾種,顏色有深有淺,模樣各異,但都有著和藍色未獸天然不同的,兇惡。它們在山川湖泊中穿行,更在鄉(xiāng)村城市出沒,有的只管橫行無忌地來去,有的則摧毀遇到的一切,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都一口吞下,有時吐出殘骸,有時什么都不剩下。不用說,是他這一次沉睡期間的事,可他是因此醒來的嗎?
藍色未獸打斷月球隱士的沉思:“看清楚了吧?”
“你們未獸被末獸壓制得厲害。你是被圍攻,逃出來的?”
“我想尋求宇宙力量的幫助。”藍色未獸說完,將腦袋轉(zhuǎn)向被橙霧籠罩的星球,全身一動不動,陷入長久的哀悼般的沉默。
“你有什么打算?”月球隱士試探道,他能猜到它的回答,必然是讓他頭疼的。一般而言,他對月球的來訪者持歡迎態(tài)度,雖然通常他都在沉睡中,并不會因為有人來訪就醒過來,但來訪者留下的痕跡會在他醒后提供信息、增添樂趣。他知道藍色未獸支撐不了多久,很擔心它提出他必須拒絕的要求。
果然,藍色未獸回過頭,長久注視著月球隱士,顯然是在判斷接下來的話是否有必要出口,它評估了許久,眼睛里的藍色光芒暗淡下去。
“我沒有什么打算,看來我的家園必須遭受這番劫難。”藍色未獸的語氣越來越傷感,“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讓我碰見你。你也沒必要……”
“對不起。我在這里,并不是為了……”
月球隱士停住,他的頭發(fā)如憤怒的刺猬,根根奓開,一股強烈的信息流涌過,是單調(diào)重復的信息。
“等等——”藍色未獸顯然也收到了這股信息,這是它無比熟悉的內(nèi)容,因而它毫不停頓地轉(zhuǎn)換完畢,發(fā)送過來,“惡意肆虐,亟須平衡。向開放空間呼吁,朝向未來的力量,請來到義務現(xiàn)場。眾多種子,即將形成,即將結(jié)束,等待被你打開、見證,等待保存在你的責任院落。”
這一次只有四種語言。月球隱士將藍色未獸發(fā)來的信息與自己接收到的做了核對,四種語言沒有偏差。可以確定,這是剛剛發(fā)送來的,還可以確定,他們確實遇到了巨大的麻煩。他和藍色未獸停止交流,轉(zhuǎn)向地球。
地球上情勢再度變化,幾只游動的巨型末獸突然間互相吞食,結(jié)果卻合并成一體,變得前所未見地龐大,它們更加肆無忌憚,時不時地仰頭噴出幾股火舌,直撲向天際,如同被同時點燃的焰火。沒夸張到熱浪向月球隱士襲來的地步,可那蒸騰的勢頭,燃燒的持久,說明地球上正在經(jīng)歷的變化之劇烈,困難之巨大。月球隱士讓頭發(fā)盡可能地伸直,占據(jù)著盡可能大的空間,以免錯過任何信息。他的雙眼對準火舌吐露的地方,仔細掃描火舌與其周邊,再將它們與他存儲的信息一一對比。藍色未獸等在一旁,它轉(zhuǎn)動著腦袋,卻再沒接收到任何新的信息,但它非常清楚,此刻不能打擾月球隱士。
“末獸已難阻擋,大多數(shù)生存區(qū)都會被它們占領。”月球隱士做出結(jié)論,他又往別的地方望了望,“你的同族還在守衛(wèi)人類,有的地方繼續(xù)生存的條件仍在,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及時轉(zhuǎn)移過去,更不知道能夠維持多久。”
他沒看藍色未獸,也沒把話說透,但意思很明白。他最初順從宇宙的冷熱收縮漫游到這里,以月球作為中點,卻意外發(fā)現(xiàn)地球蘊含著豐富的可能性,并從這可能性的猜想、實現(xiàn)、變化中得到別樣的樂趣,決定留下來時,就定義出自我要求——他只是旁觀,除非發(fā)生影響這顆星球存亡的事,他絕不插手,更不采用某個具體的群落或者某種抽象力量的立場。對于人類,他不確知他們還能不能像以往那三次,挺過這一次。記得那一次洪水滔天,他都以為他們完了,但藍色未獸將僅余的三艘船引導至適合的地方,給了人類喘息、延續(xù)的機會。更早的一次冰封萬里,大多數(shù)人被凍得只能擠作一團取暖、坐以待斃,是藍色未獸找到續(xù)斷的火焰,分別滋養(yǎng)他們。還有一次……
“你去看看。”藍色未獸打斷月球隱士的回憶,知道這不是該自己決定的事,它有點畏怯,“離得太遠,總會有看不清楚的地方。”
“看看?”月球隱士很驚訝,藍色未獸居然如此幼稚——他當然要去看看,可它怎么能夠支使他?
“對,算是替我去看看。”這句話耗盡最后能量似的,藍色未獸說完,四肢一軟趴在地上。月球隱士簡單掃描,發(fā)現(xiàn)它的能量正在加速流散,而且是它主動驅(qū)使的,但他沒有阻止,畢竟這不該由他決定,況且就算阻止,不過是能短暫延長。因此,月球隱士看著藍色未獸的顏色越來越淺,身體越來越小。
月球隱士的頭發(fā)恢復正常,重新披在肩頭,他從內(nèi)里感受到地球的強烈呼喚。他確知,這是這一次醒來的感應。藍色未獸的注意力還死死落在他身上,于是他點點頭。藍色未獸欣慰地閉上眼睛,褪盡身上的最后一抹藍色,它的身體加速收縮,直到變成一粒仿佛濃縮所有藍而成的種子,像一粒固態(tài)的風。
月球隱士上前拾起種子,他知道,藍色未獸希望他帶上它回到地球。
B
媽媽在廚房里站著,沒有發(fā)現(xiàn)趙勻和叔叔從窗外經(jīng)過,進了家門。真不知道廚房里有什么可忙活的!
爸爸靠在客廳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手里拿著報紙。“哥——”叔叔打個招呼,轉(zhuǎn)身進了臥室。“爸爸——”趙勻打個招呼,也想跟上。“王叔——”他這才看清,爸爸左手邊的凳子上,坐著他同一個生活區(qū)的同班同學王如海的爸爸,本來就瘦小,又雙手撐著膝蓋、彎腰低頭,所以沒一眼看出來。
王叔正和爸爸聊著什么,聽見喊,停下來:“趙勻回來啦?”
“嗯——”趙勻一頓,向沙發(fā)走去。王叔一向說話都很逗,他也想問問,晚飯后能不能去找王如海。爸爸見他過去,順手遞來報紙。
“后天就是獨立日,一平得去啊。”王叔挪一下,讓趙勻在旁邊坐下,嘴里沒停。趙勻正翻開報紙,聽見這話,側(cè)耳留神。
“去。肯定得去,他就是為這個回來的。”爸爸有點不自在,放下腿。
“老趙,你別嫌我們催你。你看——”王叔絲毫沒有壓低聲音,“咱們一直在爭取,把生活區(qū)從三等變成二等,各方面條件差不多了,就等著九月的重新評估。你又是咱們生活區(qū)唯一的五級會員,始終領導著咱們,關鍵時刻問題可不能出在你家啊。沒婚配肯定減分,還得情有可原,一平這條件,一表人才的,收入又不低,就不要那么挑了嘛……”
變成二等生活區(qū)?趙勻一愣,隨即腦子里一團熱。要是能夠成真,他和王如海那些暢想,長長的計劃清單,就不用等那么久了。嗯,他馬上決定,這個驚喜得留著,先不要告訴王如海。但這事……怎么又和叔叔有關?
“成了!這下——絕對沒問題。”門口又有人說,聽這大嗓門就知道是小蘇她爸爸。果然,跟著聲音進來的,就是他。別看他嗓門大,體形和王如海他爸差不多。“蘇叔——”趙勻喊一聲,站起來轉(zhuǎn)到沙發(fā)另一邊,讓小蘇她爸和王如海他爸挨著。
“老趙,老王,成了,真的成了!”蘇叔說著,還搓了搓手,一臉喜色。他根本不需要人接話搭腔,更不給別人留出反應時間,“我之前跟你們說過,協(xié)會在考慮,把鄰近的生活區(qū)和咱們合并起來。得到消息,決定了!重新評估的時候,一起辦。不只咱們,還有好些個生活區(qū)都要調(diào)整、合并。你們說,人家是二等,咱們是三等,肯定就高不就低啊,這下咱們就算沒做之前那么多工作,也沒問題。”
王叔沒多高興,他擺擺手:“老蘇,話不能這么說。該做的工作肯定得做,生活區(qū)的條件改善,受益的總歸是咱們自己。你不要掉以輕心,什么就高不就低啊,聽說這次評估嚴著呢。硬指標過不去,別說二等,直接降成四等,都不是不可能。這五年,咱們千方百計,手段用盡,除了老陶家那兒子身體實在糟糕,別的沒一例流放的。臨了,砸在一平這兒就太可惜了。對吧,老趙——”
“老王,我知道。你放心,你看——”爸爸一臉苦笑,“一平不是回來了嘛。后天,后天肯定讓他去獨立日,絕不因為我們家的事,耽誤整個生活區(qū)。”
“光去不成啊!得解決問題。你把一平叫出來,我們和他談談,你們做哥哥、嫂子的不好說的話,不方便說的,我們來說。都什么時候了,得實際點。一平一表人才,修養(yǎng)又好,肯定招女孩喜歡,可是差不多就得了。現(xiàn)在是新文明時期,舊文明那些愛情啊什么的,可以追求,但要是追求不到,就得放下,別想著完美。畢竟一個人不再是一個人……”
“老蘇說得對。老趙,不說別的,一平生日不遠吧?獨立日再不解決,真的就沒什么機會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流放到匱乏社會去,在沙漠里度過余生吧?”
“老王,老蘇,你們別說了,我們都知道。放心,我……”
爸爸沒再說下去,蘇叔、王叔互相看一眼,起來道別。爸爸還是站起來,把他們送到門口,三個人又低聲說了好一會兒。
趙勻沒再跟上去,他瞄一眼報紙,這一版沒什么新鮮的。各地仍有一些新的災情發(fā)生,會長表示,會動用協(xié)會的儲備物資,幫當?shù)囟蛇^難關;受災嚴重、需要搬遷的生活區(qū),會盡快確定新址。翻到第二版,整版都是一份文件,協(xié)會準備通過的《性別確認法案》全文,說是征求意見。什么意思,性別還需要確認?他不明白,抬頭看看,爸爸還沒回來,叔叔還在臥室,沒人可以解惑。看下去,“一個月內(nèi)意見匯總,由理事會議定,呈交會長批準后生效”,再下面則是第一條、第二條、第三條……有幾條下面還分有若干款,不外乎一些約定和懲罰。懲罰他都能看明白,以“取消配偶資格”為多,還有“以《豐裕社會維持原則》為準繩”“參考其他法案(列舉了一堆名稱)”的,可那些約定他看不太明白,什么L,什么G,還有B和T,并有一堆數(shù)字做標識。這些內(nèi)容,學校還沒有教。
“搞得這么復雜——”趙勻看見爸爸過來,隨口抱怨道。但他下意識地覺得不能在這方面討論,便又翻翻,翻到報紙的另一版。“爸爸,到處都是污染區(qū),為什么叔叔他們要去19號舌頭那兒工作?而且舌頭都建得那么遠呢?”
爸爸的目光落在趙勻的臉上:“老師沒有告訴你們嗎?舌頭所在的地方都是新的污染源,周邊的污染區(qū)要么是時間久遠,要么只是被空氣啊水啊,甚至還有動植物帶過去的東西污染的。”
“老師沒說,也不想我們太了解這方面的情況。零零星星有人問,有的老師說不要自尋煩惱,有的老師說有人在治理、控制,反正就是要我們有信心。爸爸,叔叔他們的工作就是治理嗎?”趙勻一低頭,這一版的報紙一角寫著獨立日的情況,他頓時興趣濃厚,顧不得爸爸怎么回答。
但報紙被一只手拿走了,是媽媽。媽媽右手抓住報紙,左手把一個大盤子放在桌子上,還是一盤子白菜湯,上面漂著肥多瘦少幾片肉。
“治理?”爸爸還在剛才的討論里,“能控制住就不錯啦。虧他們想得出‘治理’這個詞,這種事除了交給時間,還能有什么辦法?‘控制’也別提了,自求多福吧。”
“你說什么呢?你也是負責整個生活區(qū)的五級會員,怎么能這么想?就算真這么想,也不能當著孩子的面這么說。”媽媽大為不滿,“孩子把這些話帶到學校去,被老師聽見怎么辦?就是有鄰居聽到,往上面一報告,全家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說著,媽媽還沖爸爸一揚手里的報紙。得,這報紙再也看不成了。趙勻明白媽媽的意思,沒什么好說的,他起身往廚房去,看看能幫上什么忙。爸爸也明白,他接過報紙,往他們的臥室走去。
“一平回來了,記得叫他。”爸爸走到臥室門口,說了句廢話。
“知道。一平去接的趙勻。”媽媽聲音拔高,足夠叔叔在臥室聽見。
廚房里還有一盤子煮好的土豆。土豆加白菜湯,果然沒有什么好忙活的。
“又是土豆,又是白菜。”趙勻端起盤子,忍不住抱怨一句。完了,話一出口他趕緊吐吐舌頭,瞟媽媽一眼。沒辦法,她還是聽見了。
“有白菜,有肉,你就知足吧!等過些天被趕到五等生活區(qū),連白菜湯都沒的喝。那時候,只怕你得自己去挖野菜。”媽媽的聲音有點尖厲,聽得趙勻頭皮發(fā)麻,他趕忙端著盤子快走幾步,去到桌子邊,放下盤子。
叔叔正從臥室出來,聽到媽媽的話一下子僵在那里,滿臉通紅。爸爸正從他們的臥室出來,他走到叔叔身邊,伸手拍拍叔叔的后背。
“吃飯吧。”爸爸說。叔叔應一聲,走到桌子邊。
媽媽抱著四個碗走過來,給每個人分了個碗,碗里擱了湯匙。“老王他們真是的,飯都不讓人吃安生。”
“我來。”三個大人都面色凝重,讓趙勻不由得緊張起來,他說著,站起來給每個人碗里都盛上白菜湯,分出幾片肉。他最后給自己盛,留的湯也比其他人多一點,但他們沒有像以往那樣,拿這個和他開玩笑。
“爸爸,我們?yōu)槭裁磿悔s到五等生活區(qū)?”等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人跟自己說話,趙勻忍不住問。話一出口,三個原本默默用餐的大人都卡了殼。叔叔停下正在撕土豆皮的手,爸爸擱下正要伸到嘴邊的湯匙,媽媽則對著土豆和白菜湯發(fā)了一會兒呆,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她要說什么,被爸爸用眼神止住。趙勻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可他并不知道錯在哪兒。更何況,他實在無法分辨媽媽說的“被趕到五等生活區(qū)”究竟是真是假,她還說“轉(zhuǎn)到一等生活區(qū)”呢。
“哥,嫂子,”還是叔叔打破沉默,“后天獨立日,我想帶著趙勻一起去。”
“你帶他干嗎呀?他這么大的孩子,能解決什么問題?與其花這個心思,你還是集中精神,早一點確定下來,才是真的對他好。”媽媽不管爸爸一個勁兒使眼色,吐出一串話來,可說到這里自己又嘆口氣,語氣軟下來,“算了,你愛帶就帶著他吧,讓他早點知道將來要面臨什么也好。至少哪天有個小唐那樣的姑娘示好,他不會像你那樣不知道好歹。”
“杏子,你過分了啊!”爸爸出言呵斥。
“我過分?!”媽媽正端起湯碗,猛地往桌上一蹾,“究竟是誰過分?一家人的命運都捏在自己手里,還這么漫不經(jīng)心。是,就算被趕到五等生活區(qū),平常只能吃土豆,一年到頭,菜湯也沒個油星,這些都能接受。可趙勻馬上就要升學,以他的成績,考到一等生活區(qū)完全沒問題,但這件事再不解決,他最好也就是留在三等生活區(qū)。別說他是自家的孩子,就是不相干的人,因為這個他的人生被鎖死,又于心何忍?你們這樣,不算過分?”
媽媽說著,眼淚奪眶而出,但她任憑眼淚落到碗里、桌上:“老蘇、老王往咱們家跑,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來說什么?你整天在辦公室坐著,真的聽不見別人在背后議論什么?生活區(qū)是三等還是二等,我可以不管。一平生活在豐裕社會還是匱乏社會,只要他自己樂意,我也可以不管。趙勻我能不管?他做錯了什么,有什么是他自己決定的?”
媽媽再也說不下去,她伸出雙手捂住臉,抽噎起來。
“趙勻,去臥室。”爸爸輕聲說。
趙勻想留下來聽個究竟,可是看看爸爸的臉色,知道說也白搭,只好回到他和叔叔共用的臥室。他本來留出一條門縫,坐在叔叔的下鋪,但是爸爸走過來,使勁帶上門。沒辦法,他干脆爬到自己的上鋪,一只手撐著墻,斜著身子從門上面狹長的玻璃窗望出去。他能看到媽媽雙手從臉上拿開,配合著嘴巴的開閉,做出一連串激烈的動作,臉上與之相應出現(xiàn)憤怒、委屈、困惑等諸多表情。爸爸一直在試圖安撫媽媽但并沒有效果,因而一臉尷尬,只好時不時瞅瞅叔叔。叔叔沉默地坐著,腰背如弓,越來越彎曲,但他的情緒似乎并無劇烈變化。
撐著墻很快就累了,外面的沒完沒了又加重了疲累,趙勻終于離開門和門上的玻璃窗,回到床上躺著。媽媽說的小唐是誰呢?他想不起來,印象中唯一來過家里好幾次的,是七八年前那位笑起來聲音有點像蜜蜂扇動翅膀一樣嗡嗡作響的阿姨。
“叫我甜甜阿姨。”第一次見面,她的蜜蜂就扇了好幾次翅膀,釀了不少的蜜。那之后她又來過幾次,每一次都讓趙勻管自己叫“甜甜阿姨”,叫完后塞過來兩顆糖,讓趙勻出去玩。
趙勻不知道甜甜阿姨和叔叔躲在房間里說什么、做什么,他有一次遠遠地從窗戶外往房間里望過一眼,只看到他們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凳子上,似乎都沒說話。她最后來那次,趙勻在上鋪剛午睡醒,正想爬下床拿過糖出去玩,就聽見她嘆了口氣。那口氣讓他莫名難過,他趕緊閉上眼睛裝睡,甜甜阿姨和叔叔都沒有理他。
“你就這么討厭我嗎?”兩個人枯坐良久,甜甜阿姨又嘆口氣,問道。
“你走吧。”
“你就算不喜歡我,也可以讓我留在你身邊。你知道,我可以保護你,我愿意。”甜甜阿姨說到這里,有些哽咽。
“你走吧。”叔叔說,他的聲音在發(fā)顫。
甜甜阿姨沒有再說話,她又坐了好一會兒。趙勻不知道過了多久,在他快要再次睡著時,甜甜阿姨才終于站起來走了。
這么說,甜甜阿姨就是小唐了。也難怪,糖總是甜的。趙勻剛想明白這一點,就迷迷糊糊睡著了。他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醒來時,屋里還是黑的,屋外面有淡淡的白,是月光。窗戶邊,站著一個人,是叔叔。
“叔叔——”趙勻懷疑自己還在夢里,一聲喊后,叔叔走過來,站在床頭。趙勻看不清叔叔的臉,但能感到他的眼睛,一定像平常那樣注視著自己。
“叔叔,甜甜阿姨現(xiàn)在怎么樣了?”趙勻問,他仿佛在暗夜里,又聽到蜜蜂翅膀的聲音。
叔叔沉默了好一會兒,仿佛在搜索信息,“小唐她,好幾年前就結(jié)婚了,嫁給一個工程師,搬到離得有些遠的另一片居住區(qū),別的消息我不知道。”
“她現(xiàn)在的居住區(qū)比咱們的好嗎?”
“好像是二等。怎么啦?”
“你是為了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才不跟她在一起的嗎?”趙勻又想起那句“你就這么討厭我嗎?”——甜甜阿姨是不是傻,連他都看得出來,叔叔并不討厭她。
叔叔輕笑一聲,仿佛還搖頭來著:“趙勻,人生不能這么設計。我當然希望她過上更好的生活,但我不是因為這個才不跟她在一起。”
“她說你討厭她,特別討厭。”
“她說的討厭不是你理解的那個討厭。以她理解的方式來說,我并不討厭她,可也不喜歡她。我只是——”叔叔卡了會兒殼才接著說下去,“我只是不愿意和別人生活在一起,你知道嗎,兩個人捆綁得緊緊的,甚至還要有孩子。”
說完,叔叔又沉默了一會兒,他伸出手撫了撫趙勻的頭,說:“那太緊了。”
趙勻聽得明白的都在了,他聽不懂的也在,因此不知道還能說什么。仿佛那只蜜蜂變成一群,它們都飛進房間,振動著翅膀,占據(jù)每一處。他的額頭、眼皮、鼻子、嘴唇上,都有翅膀扇動帶來的微涼的風。但這扇動和風都消聲了,都在黑暗的房間里,在叔叔的注視下,無聲地持續(xù)。
“叔叔,獨立日在哪兒,究竟是什么樣的?”趙勻掙扎著,打破沉默。
“具體什么樣我也不知道。去過的人說那兒最初是一片廠區(qū),后來被人用作藝術(shù)區(qū),再后來自發(fā)成了每年一度的獨立日活動區(qū)。都說那兒有大片的櫻桃林,所以叫櫻桃園。但獨立日都有什么流程,究竟是什么樣,每個人說起來都不一樣,有的特別興奮,有的特別沮喪,有的想多去幾次,還有的人去了之后再也不想聽這三個字。這些人的說法可能只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獨立日這一天的生活絕對和平常不一樣。”
“一天?從早上就開始嗎?那咱們是不是明天就得出發(fā)?”
“不是。其實是一夜,從后天晚上八點,到星期天早上六點。我們到了那附近,找到停車的地方,說不定還要在車里再等一會兒。”
“還有車?”
“對,你媽媽管人借的。”
“可是,叔叔,”趙勻這才想到一個大問題,“別人會搭理我嗎?會不會根本就不讓我進去?”
“不會。”叔叔笑起來,“那里不查證件,怎么打扮也沒人管。你不記得咱們在自由購物區(qū)買的裝備了?穿戴上誰會知道咱倆多大?你少說話就行。”
“啊?!你買它們就是為在這里用?”
“沒什么專門用途,可以用在這里。當時你說他們兩個像什么來著?”
“一個是行者,一個是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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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以前來時比,地球變化巨大。當然,每一次月球隱士醒來,地球都變化不小,但那都是依據(jù)以往情勢可以推測出來的,而且除了他受到感應前來旁觀藍色未獸解決的棘手問題外,變化的大趨勢仍舊樂觀。這次不一樣,距離地球還有不少距離,他的遠程探測就確認,即使對他來說,現(xiàn)在下面也不適宜長期逗留。另一方面,他又接收到各種強烈的信息,由各種末獸發(fā)來的,它們并不直接對他說話,而是展現(xiàn)出強大的攻擊能力、強烈的攻擊欲望。
月球隱士對這些信息并不擔心,他知道下面不適宜逗留,多半還會受到損傷,但他回到月球后,有的是時間修復。末獸更不必放在心上,如果它們糾集到足夠數(shù)量,同時發(fā)難,他確實有些忌憚,可只要他愿意,隨時撤離不成問題。他唯一不確定的,是地球上的人類能否頂?shù)米∧┇F的肆虐。落地的同時,他做了測算,末獸橫行的時間并不會持續(xù)太久,但對下面這些人包括很多動物,那都是一個絕望的絕對熬不過去的長度。
哪怕是地球的表面也證實了月球隱士的評估,目力所及與身體發(fā)膚能探測到的地方,到處都是廢墟,處處都呈現(xiàn)被強力破壞的景象,攜帶著強大能量的巨型末獸耕耘一般,將能夠到達的地方翻了個底兒朝天,即使有小片被破壞得不太嚴重的殘余處,風中、水里也都在孕育新的末獸。移動良久,月球隱士最終找到一片棽棽叢林。
甫一落足,月球隱士即分析了叢林的構(gòu)成,這是一片人工叢林,它足夠龐大的面積,層次豐富、互補性強的樹木品類,以及過碗口乃至一抱粗細的樹身,都說明有人經(jīng)年累月經(jīng)營于此。正是板栗成熟的時節(jié),林子里飄逸著新鮮栗子的香味,一股沒有炒煮烹飪過的生淀粉的味道。不需要走動,只靜靜佇立,就能聽到外殼爆裂,栗子落在地上的啪啪輕響。月球隱士全身心接收來自栗子的味道與聲響,這畫面將儲存在他的記憶里,成為這一次地球之行的慰藉。
“人類這一可能性會不會就此徹底消失?”結(jié)束靜立,月球隱士沿著林中小道向前,他已掃描得知,這是一條緩坡,下行八公里,才能走出這片果林,進入一望無際的種植區(qū)域。一路行來,月球隱士都在琢磨這個問題。人類必須在藍色未獸的庇護下,自行與末獸搏斗,他不能干涉更不能阻止——現(xiàn)在結(jié)果都擺在這里,他就算有心,也已無法倒流時光。他沒必要善后,這瘡痍滿目、死亡窺伺的現(xiàn)場,不需要他來歸置、整飭,在殲滅至少擊退末獸前,這也沒有意義。如果是以往,可以斷定,藍色未獸可以保存人類、延續(xù)下這方面的可能性,這一次真不好說。拋開自我要求,做一次單純的推演,他并沒有把握,能夠護佑整個群體挺過末獸的連鎖式進擊。難道是……月球隱士壓下涌起的念頭,那可太費周章了,搞不好會打散他。
算了,暫時不去推算,月球隱士做出決定。在末獸到來之前,這條道確實值得一走,兩旁的栗子樹枝條搖曳、果實累累,在風的輕撫下一派祥和豐收的景象。長久無人照顧的結(jié)果,是樹木間夾雜著一蓬蓬水分已失、面目枯黃的野草,土塊、石頭也崚嶒起伏,東一堆西一堆,但這些反而抹去了林子表面的人為痕跡,更見野生的活力。走不遠,開始聽到水聲,是一條和小路幾乎平行向前的小溪。月球隱士并不急于走到溪邊,他關閉所有掃描與探測的功能,僅僅留下普通肉體的感官,以便能夠完全投入地體驗林中微風拂過身體,水聲、蟲鳴、鳥啼進入耳畔,沉甸甸的濃到極致、開始發(fā)黃的綠映入眼簾,還有無處不在的環(huán)繞式的層次豐富又分明的味道充盈鼻孔——這是他每一次重返地球后必然的功課,當他在月球上沉睡時,它們都是構(gòu)成他在時間河流里不斷回返的美夢的重要元素。
如果我初次來到地球,就主動介入,施行管理……沉浸式體驗中,這個念頭再度冒出來,和以往一樣。當然,月球隱士只是讓這個念頭在腦海里閃爍幾下,燃燒想象的樂趣,就熄滅它。他的樂趣是對照可能性的分蘗情況,不定時觀察,而非管理,更不是主宰。就算他接手,地球一定會發(fā)展得比現(xiàn)在豐富嗎?人類一定能做得更好嗎?真不好說。想到這里,月球隱士退出沉浸,重啟身體發(fā)膚的功能,然后,他探知到異動,微弱的氣息起伏交錯,是三個人,一男一女的成年人加上一個男孩,距離他左前側(cè)五公里。對,是沿著那條小溪的流向往前,在它與前方那條河交匯處。
趕到時,只剩兩個人的氣息。交匯處的右下方,是一塊兀立的尖角巨石,橫在水里,如同一葉不沉的扁舟——現(xiàn)在,它的旁邊真的橫著一只獨木舟。獨木舟是從上游而來,撞在巨石上,前半側(cè)已然破碎,水涌了進來。下沖之力巨大,舟首搭在巨石棱上,因而沒有沉沒,也沒有傾覆。舟上三個人。男子在前仰著面,上半身斜靠著石頭,一只腳搭在船舷的碎木上,另一只腳擱在水里。女子朝下趴在男子搭著的腳上,右手戳在石頭上,正汩汩流血。離兩人稍遠的舟尾,坐著十歲出頭的男孩,大概是變故來得太快,他還在發(fā)愣,看見月球隱士,也只是用目光掃了掃,別無反應。
離他們十來米遠的河灘上,趴著一條幼小的綠色末獸,上半截身子在卵石上,下半截在水里如同水藻漂蕩。這是成形沒多久的幼獸,看見獨木舟,忍不住順流而下,推波助瀾,與之嬉戲,迅速耗光能量,還在就地復原。月球隱士走到綠色的幼小末獸面前,伸出右手,取走它的性命,將它化作霧氣。隨后,他蹚水來到男孩面前,先將男孩抱到岸邊,再拖著船將男女二人挪到河灘上。沒有氣息的是男人,他也最不成樣子,雙手、臉、脖子等能看到的地方都已潰爛,左手背的皮膚掉了一大塊。女人好些,但也不過是保持了完整的樣貌,皮膚上的斑點、瘡口預示了將來,連右手流出的血顏色都不那么鮮艷。略尋思下,月球隱士將女人抱起,放在河灘近岸處的野草叢里,從小溪里掬來水,灌一點到女人嘴里。男孩也恢復神志,過來抱著女人,嘴里喊著“媽媽——媽媽——”,一會兒見女人仍舊昏迷,又伸右手,在她人中掐下去。
女人身體微微抽動,有了反應,接著她睜開眼,又閉上,再次睜開時就緊緊地盯著月球隱士,盯上一陣,她翻身想行禮,卻只是從男孩懷里滑在地上。男孩趕緊抱扶起女人,嘴里焦急地喊著,讓她保持坐在地上的姿勢。
女人嘴里吐出的聲音微弱,內(nèi)容倒是清楚的,“先生,救救我的孩子。”她連聲說著,很快變成呢喃,似乎不耗盡最后一點力氣決不休止。
月球隱士不忍聽她繼續(xù)這樣說下去,他走上前,伸右手抬起女人的左手,輸送過去少許能量。女人臉上有一塊被綠色末獸尾巴抽中的印跡沒有消除,水淹的跡象確實在消失,氣色慢慢好了不少,她右手的傷處止住了血,呼吸逐漸平緩,眼里一點點浮現(xiàn)神采。隨后,她掙脫男孩的懷抱,站起來。站起來的女人仿若剛剛見到月球隱士,上下打量一番,這才雙手合十,悲傷、歡喜、莊嚴夾雜地行禮。
“可惜,孩子的父親我無能為力。”面對女人行禮,月球隱士有點不安,他知道自己沒說實話。但不安轉(zhuǎn)瞬即逝,他知道自己終究對此不承擔義務。
女人順著月球隱士的話,看看河灘上的男人,目光中平靜勝過悲傷,轉(zhuǎn)過頭來,只余下平和。“先生,他已經(jīng)這樣,我也這樣,我們都沒辦法可想。但是他,我的孩子,他受傷不重,沒有問題。求你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
說著,女人準備跪下行禮。月球隱士急忙攔住女人,并讓她帶著男孩在岸邊傾倒的條石上坐下。在此期間,他回溯時間,發(fā)現(xiàn)這一家人的過往呈加密狀態(tài),無法查看。唯一能確定的是,加密由一位行腳僧施與。查看行腳僧的蹤跡,發(fā)現(xiàn)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敞開的,偶爾才會加密經(jīng)過的時間以及牽涉其中的人的時間。月球隱士并非第一次遭遇類似情況,以往在地球上游歷時,他也遇到過人、動物甚至一棵樹封閉某個空間里的一段時間,但他都遵行當初留下來的自我約定,恪守隱士的法則,不強行清晰一切。事情的發(fā)展證明這是明智的,因為極少數(shù)時間段落的加密,并不影響可能性的通達。
現(xiàn)在,女人的話將他引向那位行腳僧,他不介意這條線上溯到行腳僧為止。月球隱士四周探看,從離河岸最近的栗子樹上摘下一根枝條,再將枝條上的葉子摘在手里,沿小溪匯入河流的口子往上走幾步。葉子放入溪水中的瞬間,旋轉(zhuǎn)著構(gòu)成一個綠色的杯子,捧起來時,裝著滿滿的水。
女人捧著綠葉杯子,讓男孩喝。男孩喝了兩口,讓給女人,女人又喝了好幾口,再把杯子遞給男孩,示意他喝完。男孩喝完水,葉子還是杯子的模樣,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把杯子放在地上,杯子一下散成一把葉子。整個過程,母子二人都沒對此品評一句,但女人神情的自然、男孩目光里的神奇,一清二楚。
“大和尚說得沒錯。”女人吁了口氣,以此起了個話頭。
“那個行腳僧,說了什么?”月球隱士強調(diào)一句,女人明白他的意思,她又看看河灘上的丈夫。
“大和尚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話是讓我們一家三口乘小舟順河而下,第二句話是說我在絕望的時候看到的第一個人會帶來希望,救走我們的孩子。”
以前那些鎖閉時間的力量并不和月球隱士發(fā)生關系,它們仿佛只是提醒他,這個世界上有他無法解決,至少是無法輕易解決的部分。有時,月球隱士會把那些鎖閉的時間當成跡象,表征著除他之外,還有別的力量存在,或者只是觀察,或者是受命前來。現(xiàn)在行腳僧的話讓月球隱士猶豫,可他不需要測算就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女人說下去。因此,他沖看著自己的女人點點頭。
“先生,這么說起來太突兀,我還是說一下我們怎么會在這里的吧。”女人說,她的語氣異于常人,像是在講將要發(fā)生的事。
“沿河往上,走路大概兩天,坐船下來不到一天,兩座山間有一片小小的平地,那兒建有一個監(jiān)測站。監(jiān)測站的工作正好需要兩個人,這兩個人還得一天忙到晚,在河邊與兩座山的山頭間上上下下好多次。那時孩子小,我們想著去艱苦的地區(qū)奉獻些時日,等他大了能有個機會搬到更適宜居住、有點前途的地方,申請后就被分配到監(jiān)測站。忙是忙些,那兒的日子過得可真像世外桃源。重要的物質(zhì)有供應,菜蔬可以自己種植。空氣中的跡象在不斷增強,鄰近地區(qū)末獸出沒的頻率在不斷增加,威脅越來越大,這些都是事實,可也并不比我們原來的住處更厲害。何況,監(jiān)測站建有不算小的掩蔽所,至少一時半會兒安全無虞。就這樣幾年過去,我們已經(jīng)把監(jiān)測站當成理想居住地,甚至有調(diào)動機會也放棄了。”
女人說到這里,閉上眼睛,不是疲累,而是痛苦乃至悔恨。月球隱士等著,等著她睜開眼睛,等著她傷痛地凝視河灘上的男人,等著她收回目光,繼續(xù)講下去。
“長話短說。我們意識到風向、植被都在吸引末獸向監(jiān)測站逼近,想離開時,可以去的地方已經(jīng)越來越少。何況,我們總覺得在監(jiān)測站還有一份職責。何況,沒有正式調(diào)動,我們擅自離開也進入不了居住點。就這樣一拖再拖,拖到大雨傾盆而下數(shù)十天,離得最近的抵御點終于出了問題,巨型末獸的嘶吼再也無法忽視。這時候,我們想離開也難,向下的路全被沖毀,向上的路倒還都在,但都是山路,車走不了,步行又不知得走多久,能走到哪里。掩蔽所里有只獨木舟,可這么小,我們又沒經(jīng)驗,根本沒信心能劃著它順利離開這一帶。這時,和尚順著山路走下來,他看出我們的猶豫不決,就說只有坐船才有希望。”
月球隱士聽到這里,再次向時間深處望去,一眼便望見一身舊布僧袍、打著光腳的行腳僧。行腳僧正走在一座垮了一半的石橋上,仿佛有了感應,忽然停下來,沖月球隱士查看的方向望過來,臉上似悲似喜,似莊嚴似憐憫,目光深邃,讓月球隱士內(nèi)心有所波動,又覺含義不明,便退回來。
女人的講述并沒有遺漏什么,她說著:“和尚也說了,希望是孩子的,我們兩個大人見到你就結(jié)束了。”
“先生——”說著,女人站起來,一揖到底,“孩子的爸爸已經(jīng)結(jié)束,我也在這里結(jié)束,孩子就托付給你了。”
“媽媽——媽媽——”男孩被女人的話嚇住,拽拽她的衣角,怯怯地喊了兩聲。
“兒子,別怕。和尚說過,這位叔叔會救你,帶你脫離這兒,脫離這一切。”女人摸摸男孩的頭,再次期盼地望著月球隱士。
月球隱士正在全速運算,能將男孩帶到哪里安置,附近查找到的都是暫時的避難所,不過是延緩男孩必然的命運,延緩的時間并不足以被稱為“獲救”,他相信那也不是和尚的意思。除非……他得到一個可能,隨即又將這個可能去掉。他不相信和尚能遠見到這個程度,他也不相信這在感應醒來的緣由之內(nèi),那超出了可能性給予的樂趣范圍。
“你希望我?guī)ツ膬海俊?/p>
“聽說有一些保護點……”女人說著,點點頭給自己鼓勁,“我們來監(jiān)測站前就聽說了,那里遠離末獸,保有正常的人的生活。我們也聽說,能進去的條件非常高,要是……”
“是有,離這里不算太遠就有一處。是沒有末獸……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有,不知道那算不算正常的人的生活,現(xiàn)在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正常呢?進入的條件的確高,不過……”月球隱士很快找到進入那個保護點的捷徑,一條未曾有人察覺的地道,只要進入就能讓男孩留下,“你確定要讓我把孩子送到那兒去嗎?”
“不去那兒,還能去哪兒?”
也是。月球隱士點點頭:“好,我答應你。”
“他到那兒就獲救了嗎?”女人得到承諾,欣喜在臉上飄過,隨即想起問題的核心。
“他在那兒會過得很好。踏實,沒有末獸的襲擾,死亡也不可能隨時隨地撲上來。食物的供應還不錯。還有人真誠地上前,和他交朋友,給他足夠的關心,也需要他的友愛。恐懼慢慢偏移,讓位給求知欲、好奇心,它們將得到恰如其分的滋補與滿足。這每一部分,都構(gòu)成你說的正常的人的生活,你就放心吧。”月球隱士說著,話鋒一轉(zhuǎn),“你留在這里,能行嗎?”
“不,我不要。”男孩尖叫一聲,“我要和媽媽在一起,她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兒子——聽我說。你看,爸爸留在了這里,媽媽必須陪著他,找個好地方把他埋下。媽媽這段時間的疼痛,這幾天受的傷,你都知道,你跟著我,我也活不了多久,又有什么必要?不要說和爸爸媽媽死在一起的話,你活下去,活得好好的,這樣你想起爸爸媽媽的時候,我們就又活過來了,又能陪著你,聽你說話聽你笑。說不定還有特別重要的事,等著你完成——你還記得和尚專門對你說的這句話嗎?”
女人一邊笑著說,男孩的眼淚一邊沿著臉頰往下淌,流進他的衣服里或者掉在腳下的石頭上。女人說完,男孩點點頭,眼淚也甩了下去。女人仍舊笑著,摸摸男孩的頭,這才又掉過頭,以濕潤的雙眼看著月球隱士。
“先生,一切就拜托了。”說完,她又深深彎下腰,“孩子跟著你一定會得救,謝謝你。”
“我會把他安置好的。”月球隱士說完,就拉住男孩的右手,再也不看女人一眼,沿著河岸往下走去。男孩號啕大哭,卻也沒有掙扎。到后面,為了跟上月球隱士急促的步子,號啕變?yōu)槌槠槠優(yōu)檫煅省5鹊浇K于走出這片叢林,站在一條盡管破爛而寬闊不改的大道旁時,男孩臉色紅潤,哭泣完全止歇。只是急速地奔走、大口地喘氣,再加上離別的傷痛,所有這些讓他有點發(fā)蔫。
月球隱士讓男孩面朝自己站定,雙手持著男孩的左右手,默默地將他全身徹底檢查一番。結(jié)果出乎意料地好,男孩幾乎沒有受到綠色末獸的傷害,里里外外都沒有器質(zhì)性損傷,可見他的雙親花了多大的精力,以多么細膩的心思保護著他——這個結(jié)果讓月球隱士的情緒略有跳動,他迅速愈合男孩身上的傷口,并花了一番心思,在他身上構(gòu)建好短期的保護機制。
“咱們走吧。”松開男孩的手,月球隱士拍拍他的肩。以男孩的正常速度,到最近的那個保護點時,天會黑下來。
男孩沒動,他站著,等月球隱士帶著疑問看過來才說:“到了那個保護點,我也不算得救,對嗎?”
月球隱士一驚,還是不想騙他:“你怎么知道?”
“你沒有明確答應我媽媽。”男孩說著,自己邁腿走起來,“沒有關系,我知道這也不是你答應就能做到的。”
月球隱士還沒來得及回答,男孩忽然跑起來,跑了沒幾步,就從大路上一躍,跳進路旁的麥地里。那些無人收割的麥子早就長瘋了,它們高高矮矮,綠綠黃黃,那些畸變的莖、葉,殘余的麥粒,在一陣陣風的吹拂下,如同夢幻的波浪,翻滾、連綿。在里面奔跑的男孩,就像一只游泳的兔子,腦袋時而躥出,時而沒入,帶起一根渾圓的水線,向前而去。
等男孩停下,等月球隱士趕到,有兩個高大的稻草人或者說麥草人,正張開他們的雙手,站在小坡的這頭。似乎立起得并不算舊,至少他們的衣服只有些褪色,而尚未破爛。他們那形狀奇怪得如同面具的帽子,還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衷谀樕希谧o著的不可窺視的面容。
“咱們替他們?nèi)ケWo點吧?”男孩靜立著,好一會兒才說。
“怎么去,穿上他們的衣服嗎?”一瞬間,月球隱士感到前所未有的美妙的恍惚。
“對。穿上他們的衣服。”男孩肯定道。
“要有名字。”
“你來取。”
月球隱士望著兩個麥草人,他們意識到有人站在身旁,有些羞澀有些期盼地迎風動了動身體,給出麥草人的承諾。這時,月球隱士望見了那個一身灰衣的行腳僧,行腳僧還在看著他。
“他們,一個是行者,一個是使者。”
(本篇選自《芙蓉》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