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文學批評經典的當代意義
20世紀曾被稱為“批評的世紀”。當前,國內的外國文學研究領域出現了一些偏離批評本義的現象:或熱衷于轉述國外的某種理論(包括相當多的非文學理論),或套用某一理論對文學作品做對照檢查式的“解讀”,或依據國外學者提出的某一新觀點,輕率地宣稱國外的文學研究和批評已出現某種“范式轉型”,并呼吁國內學界也應迅速與其“接軌”。與此同時,卻較少有研究者腳踏實地研究外國文學發展進程中的豐富現象(特別是重要作家作品)。在“理論前沿”不斷出現轉瞬即逝的新術語、新提法和新模式時,自古希臘以來的文學批評經典似乎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而回歸文學批評經典,充分認識文學批評經典的當代意義,正是走出文學批評困境的重要路徑之一。
認清文學批評的目的
為什么要進行文學批評?這本來是常識性問題,可也是經常被忽略的問題。當有人把文學批評、文學研究的目的和意義歸結為建構某種新的“理論體系”時,或許在不經意中已忽略了“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之間的區別。韋勒克指出,“文學理論”是對文學的原理、范疇和判斷標準等問題的研究,“文學批評”則主要是對具體文學藝術作品的研究。毋庸贅言,文學批評不限于作家作品研究,它還關注所有具體的文學現象。因此,韋勒克才認為不應把“文學批評”和“文學史”分離。根據韋勒克的觀點,不難區分出亞里士多德、黑格爾、叔本華、盧卡契等主要是理論家(雖然他們都不同程度地涉及文學批評),而薩繆爾·約翰遜、圣伯夫、別林斯基、勃蘭兌斯、奧爾巴赫等則是批評家。關于批評的目的,韋勒克寫道:“文學批評和文學史二者均致力于說明一篇作品、一個對象、一個時期或一國文學的個性。”
韋勒克的這一說法,并非他作為“新批評”代表人物對該派基本觀點的一種表述,而是歷代批評家形成的共識。19世紀俄羅斯批評家別林斯基就曾明確指出:“要給予任何一個杰出的作者以應得的評價,就必須確定他的創作的特點,以及他在文學中應占的位置……”“著手研究一個詩人,首先應當在他的作品的無窮多樣性中捕捉其個性的秘密,也就是他的靈魂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僅僅屬于他一個人……捕捉并確定了這種獨特性的實質,就意味著找到了發現詩人的個性與詩的秘密的鎖鑰。”美國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在論及莎士比亞時也指出,發現作家的獨特性是文學研究的目的。他說:“什么是莎士比亞的特異之處,使得只有但丁、塞萬提斯、托爾斯泰以及少數幾個人成為他的美學同儕?提出這個問題就是在探尋文學研究的最終目的。”
在批評實踐中充分揭示莎士比亞“獨特的偉大”并給予高度評價的,是18世紀英國批評家薩繆爾·約翰遜。他在《〈莎士比亞戲劇集〉序言》(1765)中寫道:“莎士比亞超越所有作家之上,至少超越所有近代作家之上,是獨一無二的自然詩人;他是一位向他的讀者舉起風俗習慣和生活的真實鏡子的詩人”;“莎士比亞的劇作,按照嚴格的意義和文學批評的范疇來說,既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而是一種特殊類型的創作;它表現普通人性的真實狀態,既有善也有惡,亦喜亦悲,而且錯綜復雜,變化無窮”。布魯姆認為,在約翰遜以前,沒有人如此表述過莎士比亞那獨一無二的壓倒性的表現力量,因此,他稱約翰遜為“各民族中空前絕后、無與倫比的批評家”。
別林斯基也在其批評文章中提供了作家作品研究的出色典范。在《論俄國中篇小說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說》(1835)中,他開宗明義地概括道:“果戈理君小說的顯著特點在于:構思的樸素,民族性,十足的生活真實,獨創性和那總是被深刻的悲哀和憂郁之感所壓倒的喜劇性的興奮。”在逐條具體論述這些特點之后,別林斯基補充論述了果戈理“描寫心所向往的事物時洋溢著的一種抒情氣質”。在由11篇長文構成的《亞歷山大·普希金作品集》(1843—1846)這部批評著作中,別林斯基對作為詩人和小說家的普希金的創作個性作出了精辟的闡發。顯然,認真研讀這些批評經典,有助于認清文學批評的目的和意義,從而自覺追尋這一目標,使批評真正回到正軌。
提供研究方法上的啟示
文學批評的方法問題,是批評界長期以來一直關注的問題。文學批評的方法,事實上可分為“方法論”和具體方法兩個層面:前者是指批評所依據的基本原則,后者則是指批評過程中所運用的具體手段。別林斯基在《關于批評的講話》(1842)中曾提出這樣的主張:“用不著把批評分門別類,最好是只承認一種批評,把表現在藝術中的那個現實所賴以形成的一切因素和一切方面都交給它去處理。不涉及美學的歷史的批評,以及反之,不涉及歷史的美學的批評,都將是片面的,因而也是錯誤的。批評應該只有一個,它的多方面的看法應該淵源于同一個源泉,同一個體系,同一個對藝術的觀照。”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恩格斯在《詩歌和散文中的德國社會主義》(1846—1847)一文及在1859年5月18日致拉薩爾的信中,都強調自己是從美學和歷史的觀點來評價不同作品的,和別林斯基的觀點遙相呼應。文學作為語言藝術,是對世界的一種審美把握方式,顯示出作者的藝術個性,因此,文學批評不能離開美學的視角;文學創作又總是在一定歷史文化語境中進行的,作家、作品和讀者都關聯著特定的歷史條件,這決定了文學批評不能拋開歷史的觀點。“美學的批評”與“歷史的批評”的結合,正是外國文學研究應遵循的方法論原則。
外國文學批評經典中,有許多著述都是把“美學的批評”與“歷史的批評”結合起來的出色范例。在具體研究方法層面,這些批評經典則是手法靈活多樣,形式不拘一格,如19世紀丹麥批評家勃蘭兌斯的6卷本《19世紀文學主流》。這部批評巨著顯示出看待歐洲文學的整體性原則:著者不是把某國文學看成孤立的現象,而是認為它們不過是特定歷史階段的時代精神體現于各國文學中的不同形態;每一作家作品都不是獨立的存在,而是文學整體的一部分;歐洲各國的思想文化、精神心理、社會政治生活和文學運動之間相互作用,構成特定時代文化的整體,文學只是這個整體的一部分。著者也因此把文學史看成一種心理學,認為文學由民族精神、民族感情及其歷史而產生,又可依據文學認識這一切。
勃蘭兌斯深受法國藝術史家丹納“三要素說”(種族、環境、時代)的影響,既注重文學史實,又常常不厭其煩地交代社會政治背景,有時似乎離題太遠,其實是在說明社會政治生活的變化所帶來的思想文化、精神心理、時代風尚的變化,探尋文學變化的原因。他同樣受到法國批評家圣伯夫的影響,重視作家的生平、心理和個性因素等對其創作的制約,考察作家與其筆下人物的精神聯系,如歌德與維特、盧梭與圣普樂、夏多布里昂與勒內的關系,不時還極有興致地描述作家的生活細節、作家之間的關系,意在由此發現作家的個性與其創作之間的聯系。全書還貫穿著比較的方法,其中既有法、英、德國文學與丹麥文學的比較,也有作家與作家、作品與作品、人物與人物之間的比較。
與《19世紀文學主流》一樣在批評方法上為我們提供了優秀范例的,還有德國批評家埃里希·奧爾巴赫的《摹仿論》(1946)、英國批評家利維斯的《偉大的傳統》(1948)、美國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的《西方正典:偉大作家和不朽作品》(1994)等在20世紀相繼出現的批評經典。只有研讀這些批評經典,而不是僅僅瀏覽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理論”著作(特別是非文學的“理論”著作),才能領會和切實掌握文學批評的方法。
蘊藏豐富的批評話語資源
文學批評經典中還蘊藏著豐富的批評話語資源。歷代優秀的文學批評家在他們的批評論著中經常使用的基本概念、專門術語、習慣提法和表述方式,已逐漸構成具有一定穩定性的話語體系,并顯示出長久的學術生命力。這些批評經典的語言,大多是一種準確、流暢而優美的文學語言,這就使得它們本身往往就可以作為文學文本來閱讀。
俄羅斯思想家別爾嘉耶夫在《俄羅斯思想》(1946)中關于“白銀時代”文化氛圍有這樣一段概括性描述:“這一過程伴隨著很大的熱情。一片片完整的天地展現開來。心智的和精神的渴望都是巨大的。滲透著一種精神潮流。有一種一個新時代正在開始的感覺……那是一段非常有趣而又緊張的時期,它為最有文化的一部分知識分子打開了新世界,為精神文化的創造解放了靈魂。”別爾嘉耶夫善于用簡潔的語言勾勒出特定時代人們精神生活的基本特點,恰到好處地傳達出特定時代的思想文化氛圍。他的批評文字往往顯示出一種箴言式的風格,他深厚的文化修養、扎實的文字功底和對精神文化現象的詩意感受,又使其著作避免了任何形式的枯燥和艱澀,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哲理—抒情色彩。
在各國文學批評經典中,更可以讀到大量關于具體作家作品評論的精彩文字,如萊辛的《漢堡劇評》(1769)針對漢堡民族劇院的52場演劇撰寫的104篇評論,圣伯夫對從拉伯雷、蒙田、高乃依、拉辛、莫里哀到斯丹達爾、巴爾扎克、福樓拜等法國文學史上幾乎所有重要作家作品的一一闡釋,利維斯在《偉大的傳統》一書中對狄更斯、喬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約瑟夫·康拉德等作家作品的評價,等等。利維斯對狄更斯《艱難時世》有一段評說:“這本書的一大特點就在于,它所表現的生活具有一種令人驚訝而又難以抗拒的豐富性……這種豐富性遍布四處,哪里都能見到,自然而不造作,就在平凡字句間。而形形色色的表現即由此間方才協調共生,逼真相埒。這就是無可置疑的‘真實’。這種豐富性源于狄更斯的非凡感知力和非凡表達力……實際上,以質地結構、想象形態、象征手法以及由此達至的凝練而論,《艱難時世》給我們的感覺當是在詩歌作品之列。”類似的批評文字,在文學批評經典中俯拾即是。
這些堪稱典范的批評語言,并非批評家在批評實踐中自覺錘煉語言的結果,而是其藝術感受力、認識能力、鑒賞能力、概括能力、分析能力和闡釋能力的外在表現。經常閱讀這類批評經典,可以在潛移默化中增強我們的語感;而要擁有作為這種批評話語之基礎的藝術感受力和評價能力,除研讀批評經典外,還應熟讀作為文學批評感性基礎的經典作品,更需要基于這些閱讀的思考與練筆。“開卷有益”無疑是正確的,但“卷”的選擇尤其重要。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蘇聯科學院《俄國文學史》翻譯與研究”(16ZDA196)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