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大西洋》:山河歲月中的童年弦歌
《太平洋,大西洋》,黃蓓佳著,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2021年3月第一版
昨天和今天、歷史與現在、太平洋和大西洋、從前的講述和正在發生的尋找。
《太平洋,大西洋》是黃蓓佳新近出版的兒童長篇小說,收于“黃蓓佳傾情小說系列”。跨過茫茫大洋,越過山河歲月,書名透露出作者朝向氣象宏大、意境開闊路徑的努力。
從1973年開始寫作,1978年進入兒童文學創作,在近半個世紀的伏案生涯里,黃蓓佳一直在挑戰自己:題材、體裁上的不斷嘗試,風格、技法上的真誠探索,激越與克制的相互拉扯,兒童文學與成人文學并行不悖的交相映照。
對于一位命定的寫作者,重復是乏味無趣的。《太平洋,大西洋》是黃蓓佳“養”在心里近十年、“蚌病成珠”打磨出的作品。故事被她“捧出”時,我們仿佛能看到那個正從隱秘的內心夾層里小心翼翼拿出珍寶的身影,她的敬畏與愛意都被縫進了夾層的針腳里,細密又整齊。
要從故事說起。來自南京的荊棘鳥童聲合唱團在都柏林參加國際童聲合唱比賽,一位年邁的華僑老人全程觀演,引起了合唱團中三位好朋友的注意。在交談中,得知他一直都在尋找七十年前在南京下關碼頭分手后就音信杳無的童年朋友“多來米”,并想把保存了七十年的小號嘴送給這個一直讓他牽掛的朋友。孩子們接下小號嘴,回到南京,尋找多來米的下落。在老人緩緩道來的一封封信里,一段戰亂頻繁、民不聊生歲月里國立幼童音樂學校的舊時光,再次浮現……
黃蓓佳的另一部兒童小說《野蜂飛舞》,是以一位老人回憶往昔的手法,講述了女孩黃橙子在抗戰期間跟隨父親的學校西遷后的經歷,帶出了成都華西壩上“另一所西南聯大”的歷史故事,有學者將其稱為“新歷史兒童小說”。《太平洋,大西洋》雖呈現的是差不多同一段歷史時期,但是可以看到黃蓓佳在表現手法上做了更縝密精巧的安排。
昨天和今天、歷史與現在、太平洋和大西洋、從前的講述和正在發生的尋找,在雙線復調、雙重視角、時空交錯的敘述里,《太平洋,大西洋》呈現出對立和諧的美學意蘊:全知視角里“獵犬三人組”的找尋與主觀視角里老人回望的歲月,音樂神童“多來米”的少年輝光與蒼茫人生的庸常岑寂……悲與喜、舊與新、宏大與微渺、壯闊與細碎這些對立的元素,被作者融化在一個飽滿圓潤的故事中。
黃蓓佳在創作談中寫道,“這樣的結構設計,也是為了讓今天的孩子們在閱讀這個故事時,有更好的代入感,也有一段更寬敞的歷史入口,方便他們走進去時感覺道路平坦,無阻無礙”。小說在敘述結構上的精巧設計,不僅僅緣于故事題材在時空上的交錯,更是因為以兒童為本位的價值理念,貫穿于黃蓓佳的兒童文學創作之中。
“從太平洋到大西洋,這是我一生的路程,是我的宿命,是我站在世界盡頭回首故鄉的永恒張望。七十年,多漫長的時間啊,想起來簡直像做夢。”老人信里的追憶,傳遞出故事的空間跨度、時間跨度。
故事里“多來米”一出場,即是一個“多余人”的形象。他在兩三歲時被父母從國外帶回來放到外公家,就再也沒見過他的父母。多來米被小舅舅藏在了正房的夾壁里,晝伏夜出,直到老宅院被改為了國立幼童音樂學校的校舍,他在半夜偷食時被發現,才被好心的校長收留。他在學校里抄譜子、聽先生授課,但就是不講話。在雜物間里無意間撿到的一把廢棄的小號,成了他情感的一個出口……
國立幼童音樂學校的故事是有歷史原型的。那是一個怎樣的年代啊,“想必日色也蒼黃,風聲亦凄厲,人心稍瞬不留神便會跌入萬念俱灰的幽暗境地。這里卻竟如世外悠悠,無有歷史,破舊留聲機里流入孩子們耳朵里的音樂是巴赫的《G弦上的詠嘆調》、海頓的《告別》、貝多芬的《命運》……”
吃不飽、穿不暖,這樣的日子里,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溫暖、校長岑之光(岑寂之中帶來光的人啊!)對音樂教育的執著、音樂給孩子們的滋養……都給黯淡的日子刷上油彩,帶來光亮。最難的日子里,學校沒了經費,校長無奈之下帶著學生從鎮江丹陽步行到南京民國政府的教育部討要經費,無果。只好借用金陵女子大學的禮堂演出來募集經費。
臺下商賈、要員、文人、記者濟濟一堂,彩燈華服、笑語歡顏;臺上小樂手們卻一個個肌瘦面黃、衣單鞋破。可是,當岑校長上臺,指揮棒猛然抬起的瞬間,“一道陽光射向舞臺,掠過臺上每一個樂手的臉龐。世界被照亮了。曼妙悠揚的小提琴,如泣如訴的大提琴,婉轉圓潤的長笛,嘹亮激越的小號,加上恰到好處的鋼琴聲的襯托,美妙的音樂在舞臺上蕩漾澎湃,盤旋和穿透,抹去了王子和貧兒的區別,使得這個禮堂里的時光停滯,萬物安詳”。
故事的最后,“獵犬三人組”在一個養老院里找到了垂垂老矣的“多來米”,患了老年癡呆、無兒無女的“多來米”早已與世事斷離。他一生孑然,離群索居,也沒有從事與音樂相關的工作。人生歸于庸常岑寂,可是那轉瞬即逝的與音樂相伴的日子也曾閃閃發亮,悠長歲月里也曾有過片羽吉光。
照入小說人生里的光,同樣也是黃蓓佳期待著照進兒童讀者心里的光。
黃蓓佳選擇了“弦歌”以寄意,有兩層涵義:一是字面上的“依琴瑟而詠歌”,既指代舊時國立幼童音樂學校的交響樂團,也指代“獵犬三人組”所在的荊棘鳥合唱團,都是少年生活與音樂的交織纏繞,都為少年的成長帶來了光照與閃亮。二是“弦歌不輟”所傳遞的教化育人的精神,既有舊時岑之光校長在艱難時歲也依然發愿帶來最好的國際音樂教育的堅持,也有當下溫凌云老師對音樂的莊重敬畏,二者縱然隔了七十多年的歲月,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弦歌不輟”呢?
這是黃蓓佳在題材上的撿拾,也是潛化在她心底的情結,更是融入她生命里的美學傾向。在小說中,黃蓓佳充分調動了她對于場景的構想、畫面的想象。“時至今日,我還記得那處宅院的樣子。閉上眼睛,那些漂亮的雕花門窗,黛青色的方磚地面,院落里的水井和花壇,枇杷樹,香櫞樹,開紫花的梧桐樹,開金黃小花的桂花樹,三個小孩都抱不過來的龍紋荷花缸、夏天的知了和紡織娘,冬天垂掛在屋檐的冰凌……一幅一幅,畫兒一樣,清晰到發光。”在黃蓓佳的小說里,風景、風物的描寫,群像、個人的描畫,音樂的通感,時代家國的背景色調都具象而清晰,讓人覺得歷史是如此真實可觸。
“作家,或者說是兒童文學作家,是負有使命的人,要通過文學這樣一種方式,把‘從前’這個詞語很具象地呈現出來,讓孩子了解自己的家庭、家族、家鄉,一直到族群和國家,豐富小孩子們對歷史的感知,對人性的洞察,對田野文化、鄉鎮文化、城市文化多樣性的認識。……如果我們不寫,小孩子們就只能從歷史書上讀到那些朝代更迭的大事件,而不能精細入微地把自己代入歷史,去體察祖輩們的生活情狀,一飯一粥,一顰一笑,那些有聲音有溫度有呼吸的場景。”黃蓓佳如是語。
可以說,《太平洋,大西洋》是一部以兒童為本位、意蘊豐富、充滿張力的兒童文學精品力作。這是黃蓓佳在兒童文學創作領域的一個新標志,也召喚著中國的“朱塞佩·托納多雷”為它注入美妙的畫面和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