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1年第3期|王松:人中黃(節選)
梅家在梅家胡同,到梅先生這一輩已是第三代。但梅家胡同并不是因為有梅家才叫梅家胡同。錦衣衛橋大街上還有幾條胡同,比如馬家胡同、李家胡同、張家胡同,雖然也有馬姓李姓和張姓的人家兒住著,也不是因為這幾戶人家才叫這個胡同。再早,錦衣衛橋大街的旁邊有個錦衣衛橋村,據老人說,胡同怎么叫,應該是從這個村來的。這錦衣衛橋村有點來歷。明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從南京遷都北京,先派錦衣衛來天津,在原來三衛的指揮衙門前又設了錦衣衛指揮衙門府。這衙門府就在后來的錦衣衛橋大街附近。錦衣衛是當時親軍二十二衛之一,主巡察、緝捕和理詔獄等,在這里設指揮衙門,為的是暗地監察京津一帶軍民的動向。后來在這衙門府跟前的金鐘河上修了一座木橋,叫“錦衣衛橋”。當年錦衣衛的人退役,有的就在這里安家落戶,漸漸人越聚越多,成了一個村落,就叫錦衣衛橋村。
雖然梅家胡同叫梅家胡同并不是因為有梅家,但這條胡同出名,卻是因為這個梅家。從錦衣衛橋大街到小關一帶,還有幾個醫家,但說起來,就數這梅家的醫術最有名。
梅先生叫梅苡仙,字逸園,不僅善治各種沉疴痼疾,最拿手的是醫治骨傷。梅家治骨傷是家傳。據韋馱廟杠房的譚四爺說,當年梅先生的祖父老梅先生起初并不行醫,是個私塾先生。后來改行行醫,是因為一件偶然的事。那時老梅先生在賈家大橋的霍家教專館,雖尊西席,卻并不住,這樣每天回家也就很晚。一天傍晚回來,走到錦衣衛橋跟前,見一個年輕人躺在路邊,就走過來,問這人怎么了。這人還清醒,一聽老梅先生問,只是擺手搖頭。當時剛開春,天還冷,老梅先生看看他,不像是喝醉的,就說,你這么躺著可不行,時候一長非凍壞了。說著就要扶這人起來。這時,這年輕人才說,您別管我了,管也管不了,我渾身的骨頭都讓人打碎了,已經不能動了。老梅先生一聽,吃了一驚,立刻說,這我就更不能不管了。然后不由分說,就把這年輕人扶起來,背在身上。當時老梅先生也就四十來歲,還有膀子力氣,就這樣把這年輕人背回家來。老梅先生的家里也不寬綽,但房后有個小院,院里有個堆雜物的棚子。這年輕人對老梅先生說,我看出來了,您是個好人,既然救了我,我也不想連累您,這么著吧,您就讓我在這后院的棚子里躺幾天,給口吃的就行,最多三五日,我一好了立刻就走。當時老梅先生聽了奇怪,也不相信,這人渾身的骨頭都讓人打碎了,別說三五日,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恐怕三個月也走不了路。但既然這年輕人這么說了,老梅先生每天也就該去教專館仍去教專館,只叮囑家里人,到吃飯時給這年輕人送點吃食,晚上從霍家回來,再來后面的棚子看看。就這樣到第五天頭兒上,老梅先生晚上回來,到后面的棚子一看,立刻吃了一驚,只見這年輕人果然已經下地,而且行走如常。這年輕人一見老梅先生就跪下了。老梅先生趕緊把他扶起來,問,難道你是個神人不成,前幾天還傷成那樣,怎么說好就好了?這年輕人這時才說,先生救了我,我也就都說了吧,實不相瞞,我是個飛賊,這些年干的是飛檐走壁的營生,這次是失了手,讓人家本家兒逮著了,當時問我,認打還是認罰。我問,認打怎么說,認罰怎么講。這本家兒說,如果認打,就把你渾身的骨頭打碎,把你的功夫廢了,這輩子也別想再吃這碗飯,認罰,就送你去見官。我一聽說,那就認打吧。于是就這樣,讓這本家兒把我渾身的骨頭都打碎了。老梅先生問,可現在又是怎么回事,既然你渾身的骨頭都已讓人打碎了,怎么好得這么快。這年輕人說,跟先生說句透底的吧,干我們這行的都是刀尖兒上舔血,早晨穿上鞋和襪,不知晚上脫不脫,別說失腳從房上掉下來,真讓人家逮著,打個半死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身上都揣著骨傷藥,為的是預防萬一,這是一種神藥,據行里上輩的人說,這方子還是當年的梁山好漢鼓上蚤石遷兒留下的,只要吃了這藥,三天骨頭就能長上,五天可以行走如常。這年輕人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張紙,遞給老梅先生說,先生這次救了我一命,我現在身上沒別的,也就是這個方子,權當謝禮,就留給先生吧,也許您日后能用上。說完,又給老梅先生深施一禮,就告辭走了。
譚四爺說的這事顯然有點離譜兒,街上的人聽了都將信將疑。于大疙瘩干脆就不信。但于大疙瘩雖是街上的“混星子”,平時沒怕的人,知道譚四爺不光在杠房抬杠,平時也帶著一伙人在金鐘河邊摔跤,心里還是有點兒怵。當著譚四爺也就不敢說別的,只在背后撇著嘴搖頭,天底下哪有這么神的藥,這明顯是譚老四得了梅家的好處,成心捧臭腳。
但譚四爺接著說的事就更奇了。據說當年,老梅先生自從得了這個方子,心里也就有了想法。自己這些年教私塾,就算教專館,一家人也只能勉強混個溫飽,想想以后,實在沒什么像樣的前程,這次偶然得了這方子,應該也是天意,倒不如就此改行,入醫門。當時在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家胡同有個叫馬杏春的大夫,字梅林,治骨傷最有名。老梅先生就想,古人云,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要想入醫門,自然得投名師,倘能拜到這馬大夫門下當然最理想,可提著兩只空手去,又怕碰釘子,現在有了這方子就好說話了,正好當個見面禮。這一想,也就打定主意。于是一天早晨,換了身干凈衣裳,就來到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家。馬大夫剛起,一見有人來拜師,是個四十來歲的人,心里就有點兒煩。平時來登門拜師的人也常有,即使是年輕人,馬大夫也不愿收。馬大夫認為學醫,尤其骨科這行,也得是童子功,人一長成腦子就僵了,各種病理和藥理再想捯騰清楚不光費勁,也記不住了。這時一見這來人已經四十來歲,蓄著半尺多長的胡子,就想說幾句浮皮潦草的應酬話,好歹打發走也就算了。老梅先生畢竟是讀書人,雖有些迂腐木訥,但人情世故這點事都在心里裝著,一眼就看出馬大夫的心思。于是趕緊深施一禮說,我雖是個讀書人,也一直敬仰大夫這一行,古人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可要我看,就扶困濟世撫恤蒼生而言,這良醫比良相更為當緊,也更讓人景仰。老梅先生一邊說著已經看出來,自己這番話雖然真誠,也發自肺腑,卻并沒打動馬大夫,于是就把這藥方拿出來,又說,我是誠心來拜馬先生為師的,也沒別的見面禮,只有這個方子,不過據說,這是個奇方,就權當一點心意吧。馬大夫這半天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老梅先生說話,一直在隨手翻著一本醫書,這時一聽,立刻抬頭朝這邊瞥了一眼。老梅先生趕緊過來,把這方子放到馬大夫面前的桌上。馬大夫雖已六十多歲,眼還不花,只朝這方子瞟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果然是個奇方,用的幾味藥雖然常見,但一般沒有這么配伍的,其中兩味,甚至還在了“十八反”,如果不是醫術高超的人絕不敢這么下藥,而且還有幾味藥,馬大夫只是聽說,還從沒親手用過。馬大夫畢竟已行醫幾十年,經的見的多了,這時想了想,就瞇起一只眼說,常用的藥材我這兒都有,可我畢竟不是開藥鋪的,沒這么全,小關兒南口兒有個“回春堂”,你先去按這方子把藥抓來,咱再說話。老梅先生一聽就轉身出來。到小關南口的回春堂藥鋪抓了藥,趕緊又拎回來。馬大夫見老梅先生回來了,又說,我今天倒要看看,你這個方子奇在哪兒。說完叫過身邊的人,把藥拿過去。
工夫不大,藥煎得了。
馬大夫起身來到院里。院里養了幾只雞,馬大夫隨手抓過一只蘆花公雞,抱在懷里嘎巴嘎巴兩聲,把雞的兩條腿掰斷了。然后遞給身邊的人,讓給這只雞把煎好的藥喂了,又撅了一根筷子,把這兩條腿重新接上,綁好,回頭對老梅先生說,你不是說三五天嗎,就五天吧,五天以后,說著,看一眼這只雞。這時,這只雞的斷腿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血。馬大夫說,它的腿要是長好了,我讓人去叫你,如果沒去叫,你也就不用來了。
老梅先生一聽就明白了,點點頭,告辭出來。
第五天頭兒上,老梅先生一大早剛起,馬大夫的人就來了。來人說,馬大夫讓你這就過去。老梅先生一聽,趕緊跟著來到馬家。馬大夫正坐在自己診室里,盯著地上的這只蘆花雞。這時,這只雞的兩條斷腿果然已經長上了,雖還有點兒瘸,但已經可以正常走路了。馬大夫抬頭見老梅先生來了,點頭說,我知道你,你是梅家胡同的教塾先生。
老梅先生點頭說,是。
馬大夫問,你教書教得好好兒的,怎么想起要當大夫?
老梅先生說,讀書人入岐黃之門,也是古已有之的。
馬大夫聽了想想,嗯一聲說,這倒是。
又抬頭問,這方子,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老梅先生猶豫了一下,當然不能說出這方子的真實來路,想了想,只好說,是一個朋友給的。馬大夫這才說,我行醫這些年,按說各種秘方奇方也見過不少,可你這方子,說實話,還真沒見過。說著又看看老梅先生,你既然有了這樣的方子,干嗎還要來投我的門下?
老梅先生這時已看出馬大夫的意思,就老老實實地說,方子再神也是死的,大夫治病卻是活的,況且別管多神的方子,也是人開的,行醫說到底,行的不是方子,還是人。
馬大夫聽了點頭說,到底是讀書人,這個理說到裉節兒上了。又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你是在賈家大橋的霍家教專館,你要是愿意,就把那邊的事兒辭了吧。
從此,老梅先生就辭了霍家的專館,來跟馬大夫一門心思學醫。
梅先生也承認,梅家今天的醫術,至少有一半是當年從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家學來的。
馬家的后人也還行醫,只是已經一輩不如一輩,到馬杏春的曾孫馬金匱這一代,雖還治骨傷,名氣卻早已不濟從前。行醫的人都懂養生,又經常四處出診,整天風里來雨里去地奔波,用這一行的行話說,吃肥了也得跑瘦了,所以都是精細身量兒,看著斯文瘦弱。這馬金匱卻是個胖子,不光胖,腦袋也大,夏天剃了光頭,從后腦勺兒到后脖梗子堆的都是肉褶兒,看著像個文玩核桃。胖人一般都有脾氣,這馬金匱又是個棉性子,說話也慢聲細氣。這時馬家還在三元庵后身兒的馬家胡同,只是當初的一進半院子已經賣了后面的一進,前面的半進,也只剩了兩間倒坐的南房。馬金匱本想一咬牙把這兩間南房也賣了。當年祖上在這三元庵一帶行醫也是有名有姓,好容易掙下這份家業,到自己手里就這么仨瓜倆棗兒地拆著賣了,剩下這兩間南房看著也腌心,不如索性都倒出去,從此離開這錦衣衛橋大街。
但于大疙瘩攔著,勸他別賣。
于大疙瘩叫馬金匱二舅,但并不是實在親戚。馬金匱曾拜過一盟把兄弟,叫陳一亭,在玉皇廟跟前開羊肉館兒,是于大疙瘩的親娘舅。這么論著,于大疙瘩就把馬金匱叫二舅。
于大疙瘩再早不叫馬金匱二舅,也沒來往,叫二舅是后來的事。
于大疙瘩當初只是街上的一個混星子。混星子嚴格地說,還夠不上“混混兒”。天津的“混混兒”,其實也叫“混會兒”。關于這“混會兒”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老天津衛的土話,把出來工作叫“混”,在哪兒工作叫“混事由兒”。當年天津有一種公益性的民間組織,叫“水會”,是專門救火的,有些類似于今天的消防,也叫“火會”,這些人整天在街上拉著水機子到處救火,也就帶了一些社會的痞氣,所以在這種“火會”里混的人就叫“混會兒”。另外還有一種說法,叫“混會兒”,意思是這行不能一輩子當飯吃,只是趁年輕,在街上混一會兒是一會兒。混混兒跟地痞流氓還不是一回事,也講身份,要想成為有身份的混混兒,行話叫“開逛”,得先“賣”一回,用混混兒自己的話說也叫“疊”一回。“疊”是賭命的事,一般的混星子除非走投無路,或讓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了,輕易沒人敢“疊”。
于大疙瘩當初就“疊”過一次。
那回是在北門外侯家后的鑫友寶局輸了錢,最后不光輸了房子,連老婆也押進去了,還欠了一屁股兩胯骨的賭債。于大疙瘩整天泡在寶局里,心里當然明白,這世上什么債都能欠,唯獨不能欠賭債,欠別的債也就是還錢,賭債不行,弄不好得還命。于大疙瘩這時已經山窮水盡,想來想去,只有“疊”這一條路了。這回要是豁著命“賣”一次,真挺過來了,從這以后也就算“開逛”了,在混混兒里成了有頭有臉兒的人物,這筆賭債也就不叫事了,倘讓人打跐了沒挺過來,也無所謂,反正橫豎都是個死,找個尿盆兒扎進去也一樣。
這一想,把心一橫,也就打定主意。
于大疙瘩在街上混了這些年,當然對“疊”的規矩一清二楚。這天下午,先在家里吃飽喝足,脫光了衣裳,只用一塊布條遮羞,然后就光著兩只腳,拎上個鳥籠子從家里出來。街上懂行的人一看就明白了,這是混星子要“開逛”,立刻都跟過來看熱鬧。于大疙瘩來到鑫友寶局門前,先從籠子里掏出黃雀兒,啪地在地上摔死,又幾腳把籠子踹爛,就開始破口大破。于大疙瘩罵街跟別人還不一樣,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簡直對不上牙,聽得人都喘不過氣兒來。這樣罵了一會兒,寶局里管事兒的就出來了,一見是于大疙瘩,立刻滿臉堆笑地說,喲,是二爺啊,進來喝杯茶吧。于大疙瘩當然明白,這會兒絕不能進去,用混混兒的話說,沒這規矩,自己這趟來不是喝茶的,是找揍的,真要進去了非讓人打死不可。于是不理不睬,還接茬兒蹦著腳兒罵。這時里面的幾個人就出來了,個個兒五大三粗,手里都拎著家伙,有拿白蠟桿子的,有提鐵鏈子的,還有拎著長條板凳的。于大疙瘩一看,往地上側身一躺。這一躺也有規矩,講的是東西街道南北躺,南北街道東西橫,頭南腳北面沖西,或頭東腳西面沖南,四面觀瞧八面觀看,兩手抱頭蜷腿護襠。于大疙瘩這樣當街一躺,嘴里還接著罵。這幾個人過來二話不說,掄起家伙就是一頓猛揍,白蠟桿子鐵鏈子長條板凳都跟不要錢似的,沒腦袋沒屁股地狠砸下來。于大疙瘩咬著牙,眼看著讓人把身上的骨頭都打碎了,嘴里還使勁地罵。這時看熱鬧的人群里就有人開始開喊好兒,二爺有種!
二爺!是條好漢!
就這樣噼哧啪嚓地打了一陣,寶局管事兒的就走過來,笑嘻嘻地說,二爺,您受累,自己翻翻身兒,讓咱的寶貝兒們再伺候伺候您另一邊兒。
于大疙瘩這時已經口吐鮮血,讓人打得不能動了。但還是咬著牙,使勁把腰一挺,硬讓身子翻過來。這幾個大漢又拎著家伙過來,接著打他的這一邊兒。
按混混兒“開逛”的規矩,這“賣”的人挨打時別說喊疼,連吭也不能吭一聲,一邊挨著打得從頭罵到尾。管事兒的不能看著出人命,到差不多的時候自然會過來喊停。然后先給這人灌一碗童子尿,把窩在心里的血氣和毒火瀉下去,再用清水擦凈身上的血污,抬來個大笸籮,在里面墊上三層紅錦緞子軟被,把這人放進去,再給拿上一筆錢,送回家去找大夫給接骨療傷。等傷養好了,這人也就算“開逛”了,只要這寶局開一天,就按月在這里拿一份錢,用行話說,叫“一拿份兒”。但是,只要挨打時哼一聲,這頓打就算白挨了,不光“疊”不成,用行話說也就“栽”了,以后別說混混兒,連街上的混星子“狗爛兒”也瞧不起,在這行也就沒法兒混了。這個下午,于大疙瘩既然是奔死來的,已經豁出命了,本來十成打已挨了九成九,只要再咬牙挺一下,這回也就算“開逛”了。可就在這時,卻出事了。這于大疙瘩有個毛病,腸胃不好,愛放屁,放的屁還齁兒臭。但平時放屁行,放了也就放了,這回正在挨打的節骨眼兒上,本來牙關咬得挺緊,就在這時又放了一個屁。這一放屁,憋著的氣就泄了,正這時又一板凳砸下來,正砸在胯骨軸兒上,他立刻不由自主地哎喲了一聲。這一出聲,他就知道完了,這回這頓打算是白挨了。果然,寶局管事兒的立刻讓這幾個人停住手,走過來嗤地一笑說,二爺,我是心疼這只黃雀兒,死得有點兒冤哪!說完,在街上喊過一輛拉臟土的破排子車,讓人把于大疙瘩扔上去,又扔給拉車的幾個零錢,就轉身回寶局去了。
這個傍晚,于大疙瘩讓排子車拉回來,往屋里抬時,渾身上下已經軟得像根面條兒。這時陳一亭已得著消息,去三元庵后身兒把馬金匱請過來。馬金匱先把于大疙瘩的全身從頭到腳摸了一遍,沒說話,只是輕輕地吸了一口氣。陳一亭在旁邊問,怎么樣?
馬金匱搖頭說,你見過條案上的撣瓶,掉在地上摔成嗎樣兒嗎?
陳一亭聽了看看躺在床上的于大疙瘩,又看看馬金匱。
馬金匱說,他這全身的骨頭,已經成這樣了。
陳一亭問,還能接上嗎?
馬金匱說,接是能接上,可接上以后怎么樣,就難說了。
馬金匱雖然這么說,治骨傷畢竟是家傳,先給于大疙瘩把渾身的碎骨頭從頭到腳一點一點捋順,重新對上,接好,又有祖傳的骨傷藥,外敷加內服。幾個月以后,也就長好了。直到這時,于大疙瘩才知道,敢情這馬金匱跟自己的娘舅陳一亭是拜把子兄弟。
這以后,也就把馬金匱叫二舅。
但于大疙瘩還是把這事想簡單了。本以為這次把傷養好,也就沒事了,可幾個月以后從床上下來,一走路才發現,還是不行,兩條腿雖然邁得開步兒,卻不能打彎兒。人走路都是大腿帶小腿,不能打彎兒,這兩腿也就成了兩根棍子,一走路渾身挺著,遠遠兒一看像“詐尸”的出來了。于大疙瘩試了幾天,一看這樣不行,就又來三元庵后身兒找馬金匱。馬金匱這時才說,實話跟你說吧,你這回渾身的骨頭都已讓人打成“核桃酥”了,能給你接成這樣,已經不易,要想恢復成原樣就是神仙也做不到,你得認頭,這輩子也就這意思了。
于大疙瘩本來脾氣挺大,這些年在街上別管什么事,從沒吃過虧。可這次在鑫友寶局“開逛”沒成,知道以后注定不能再吃混混兒這碗飯了,也就沒了過去的脾氣,況且這馬金匱是自己娘舅的拜把子兄弟,又已經叫人家二舅,也不好再說別的。這一想,只能忍著氣就這么直挺挺地回來了。可這時剛三十來歲,總得想個辦法,不能一輩子真就這樣了。
這時,才想起梅家胡同的梅苡仙。
于大疙瘩當然知道,在錦衣衛橋大街上,梅苡仙的醫術不在馬金匱以下,甚至比馬金匱還要高。但這以前,曾跟梅苡仙有過一點過節兒,所以這回去找他,就還是有點猶豫。
于大疙瘩再早并不知道梅苡仙的脾氣,后來才聽說,這人有潔癖,且還不是一般的潔癖。據說梅苡仙每次出診,回來進門的第一件事是先換衣裳,診所里讓病人坐過的板凳,每晚也要用堿水刷洗一遍。有一次于大疙瘩喝大了,勾起胃口疼的老毛病,在家里挨了幾天實在不行了,就來梅家胡同找梅苡仙。當時梅苡仙的診所里都是人,于大疙瘩進不去,只好在外面等著。正是秋天,又剛下了一場雨,小風兒挺涼。這樣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就覺著肚子里又嘰里咕嚕直響。好容易等人都走了,于大疙瘩才進來。但剛往梅苡仙的跟前一坐,噗地就放了一個屁。都說臭屁不響,響屁不臭,可于大疙瘩的這個屁卻是又響又臭,而且要多臭有多臭。當時杠房的譚四爺正在旁邊,撲哧樂了,用手捂著鼻子說,你這哪是屁啊,勾點兒芡就是屎!糊嗓子塞牙這么臭!于大疙瘩這時雖是混星子,但知道譚老四也是街上混的,且還是韋馱廟杠房的頭杠,不好惹,也就只裝沒聽見。但看完了病出來,一回頭,看見梅苡仙的徒弟正用一根棍子挑著自己剛坐過的板凳出來,扔在門口的地上。這徒弟叫李布衣,雖還不到三十歲,卻已得了梅苡仙的真傳,平時有人來看病,趕上梅苡仙不在,也能應診。這時譚四爺也跟出來,在他身后笑著說,梅先生說得對,這凳子是得用堿水好好兒刷刷,要不就沒法兒要了!于大疙瘩一聽這話,就要急,這譚老四平時嘴就損,說了也就說了,不跟他一般見識,關鍵是梅苡仙,自己剛才不過是坐這凳子放了個屁,就算熏臭了又能臭到哪兒去,值當得這樣,這不是成心寒磣人嗎?有心想回去跟梅苡仙理論,但知道譚老四跟梅家關系好,才把這口氣硬咽下去。可咽是咽了,這件事卻記在了心上。這以后,再有個小病小災兒或跌打損傷,寧愿多走幾步道兒去水梯子大街的苗家胡同找蘇大夫,也不再找這梅苡仙。
但這回不一樣了。于大疙瘩聽人說過,梅苡仙治骨傷最拿手。金鐘河對岸有個開絨線鋪的徐拐子,瘸了二十幾年,后來娶個小媳婦兒,總覺著夜里蹬不住床板,來找梅苡仙。梅苡仙只給他用了幾個月的外敷藥,這條瘸腿就跟好腿一樣了。于大疙瘩想,現在自己這兩條腿,只能去找梅苡仙,如果他再治不了,大概就沒人能治了。
這一想,也就硬著頭皮打定主意。
于大疙瘩畢竟是混星子出身,真到事兒上懂得進退,也能屈能伸。這天來找梅苡仙,心里雖還記著當初那個臭屁的事,但還是先去“知味齋”裝了兩蒲包點心,一包“小八件兒”,一包“槽子糕”。來到梅苡仙的診所,只有李布衣在。李布衣跟著梅苡仙這些年,已閱人無數,也能看出眉眼高低,一見于大疙瘩來了,知道不是善茬兒,就說,等一會兒吧,先生一早去出診,估摸也該回來了。于大疙瘩倒也客氣,把兩個蒲包放在診桌上,就在旁邊坐了。
等了一會兒,就見梅苡仙回來了。
梅苡仙先進去換了衣裳,再出來已是一身干凈打扮,讓于大疙瘩在自己跟前坐了,一聽是腿的事,讓他把一條腿搭在個凳子上,在膝蓋摸了摸,接著換另一條腿,又摸了摸,然后拿過一塊巾子一邊擦著手說,你這兩條腿,最近剛傷過,骨頭不是斷了,應該是碎了。
于大疙瘩點頭說 ,是。
嘴上說著心里暗想,果然是高手,已經長好的骨頭也能摸出來。
梅苡仙又問,這腿骨,是在哪兒接的?
于大疙瘩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說,三元庵后身兒,找馬大夫接的。
梅苡仙回頭叫過李布衣,說,你來摸一下。
李布衣過來,也在于大疙瘩的膝蓋摸了摸。
梅苡仙問,摸出來了?
李布衣點頭說,這倆膝蓋是一個毛病,有一塊骨頭接反了。
梅苡仙笑了笑,這塊骨頭要是再歪一點兒,磕膝蓋就得朝后了。
于大疙瘩的這兩條腿還沒完全長好,這時讓梅苡仙和李布衣來回一捏,就覺著挺疼,本來正豎著耳朵聽他倆說話,想知道自己這腿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時一聽梅苡仙說磕膝蓋朝后,登時又要急。混混兒里罵人,才說磕膝蓋朝后,朝前是人,朝后是狗。但這時,既然是來登門求醫,別管好賴話,愛聽不愛聽的也就都得聽。這一想,只好咬著牙把這口氣又忍了。
這時,梅苡仙把他的腿放下,才問,你今天來,是看腿,還是治腿?
于大疙瘩哼著問,看腿怎么說,治腿怎么講?
梅苡仙說,要是看腿,剛才都已告訴你了,治,就得從頭來。
于大疙瘩說,要能治,當然治。
梅苡仙說,治是能治,不過,你得豁出疼去。
于大疙瘩問,有多疼?
梅苡仙說,這么說吧,你這兩個磕膝蓋的骨頭都得砸下來,重接。
于大疙瘩聽了一愣,想想問,砸了重接,就能好?
梅苡仙搖頭說,也不敢保,只能試試。
于大疙瘩到底是混混兒里出來的,一咬牙說,那就砸吧。
梅苡仙先讓李布衣去拿了一個東西來,遞給于大疙瘩。于大疙瘩接過看了看,這東西像個饅頭,捏著挺軟,還有彈性。梅苡仙說,這是用雞皮做的,不臟,一會兒咬在嘴里,可得咬住了,沒這東西,怕你一會兒一疼,再把自己舌頭咬了。
說著又看看他,我再問一句,咬得住咬不住?
于大疙瘩把這雞皮往嘴里一放說,來吧。
梅苡仙點點頭,就把于大疙瘩的一條腿放在跟前的凳子上。這時,旁邊的李布衣遞過一個木槌。這木槌是榆木的,把兒短,頭兒大,看著挺應手。梅苡仙先用手在于大疙瘩的膝蓋上捏了捏,突然一槌砸下來,啪的一下,于大疙瘩立刻疼得一激靈。跟著身上的汗就下來了。幸好這時嘴里咬著東西,要沒這東西,真就把舌頭咬了。梅苡仙抬頭看他一眼說,這才剛開始,一會兒要是實在忍不住,就說話。說罷,就開始用這木槌一下一下地顛著砸,一邊砸,一邊用手來回捏。于大疙瘩感覺到了,膝蓋里漸漸地像是有了沙子,梅苡仙一捏,里面稀里嘩啦的。就這樣又砸著捏了一陣,最后,用幾根木條把這膝蓋固定住,又換另一條腿。
在這個下午,梅苡仙給于大疙瘩把這兩條腿的骨頭重新接好,就讓李布衣去門口的街上雇了一輛人力車,把他送回家來。李布衣臨走,又給于大疙瘩留下一罐已經熬好的湯藥,先讓他喝了幾口,又叮囑說,梅先生說了,每天早晚各一次,一次三口,喝完為止。
于大疙瘩這時已疼得半死,只含糊地應了一聲。
傍晚,馬金匱來了。馬金匱是聽著消息,于大疙瘩又去梅家胡同找梅苡仙了,所以才特意過來,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一進來見于大疙瘩躺在床上,兩條腿又打了夾板兒,心里就明白了。于大疙瘩這時已經緩過氣來,見馬金匱來了,知道是為自己去找梅苡仙的事。剛要開口,馬金匱立刻擺手,大度地笑笑說,有病亂投醫,人之常情,只要腿治好了就行。說著看見桌上的藥罐,過來拿起看了看,又舉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問,這是梅先生給開的?
于大疙瘩說,是。
看看馬金匱,又問,這是嗎藥?
馬金匱沒直接回答,問了一句,你喝了嗎?
于大疙瘩說,喝了。
馬金匱問,嗎味兒?
于大疙瘩說,挺咸。
馬金匱聽了沒說話,只是笑笑。
于大疙瘩又問,這到底是嗎藥?
馬金匱慢聲細氣地說,如果我沒看錯,應該是人中白。
于大疙瘩想了想,好像沒聽說過,問,人中白是嗎藥?
馬金匱噗地笑了,看他一眼說,我說了,你可不許急。
于大疙瘩說,不就是個藥嗎,有嗎可急的,你說吧,我不急。
馬金匱說,尿堿兒。
于大疙瘩一愣,你說,是人的尿堿兒?
馬金匱點點頭,對,就是人的尿堿兒。
說完又笑了,放下這藥罐說,不過,這可是好東西,還不好淘換呢。
接著又搖搖頭,嗯嗯了兩聲說,就是氣味不太好,有點兒臊氣。
說完,就轉身走了。
于大疙瘩在床上躺了幾天,越想心里越有氣。當初韋馱廟杠房的譚老四在街上說得有鼻子有眼兒,梅家祖上傳下一個奇方,吃了這藥,就是渾身的骨頭砸碎了幾天也能長上。后來說得多了,于大疙瘩還真有點信了。這回去找梅苡仙,本以為他會給自己用這種藥,可沒想到,藥是用了,卻不是這種藥,竟然是人的尿堿兒。尿堿兒于大疙瘩當然見過,街上的犄角旮旯總有人撒尿,日子一長,墻上會長出一層白霜兒,看著跟鹽差不多,不光白,也臊氣。現在梅苡仙把這東西當藥熬了讓自己喝,這不跟喝尿一樣嗎?當然,街上的混混兒“開逛”,受了傷也喝尿,可那是童子尿,能敗心火,跟這種用尿堿兒熬的不是一回事,這不是成心拿自己找樂兒嗎?于大疙瘩想到這兒,就覺著自己一打嗝兒,冒出的都是尿臊味兒。
其實真正讓于大疙瘩生氣的,還不只這個。不光是于大疙瘩,這錦衣衛橋一帶的人都知道,梅苡仙有潔癖,平時去趟茅房回來,都得打著胰子洗三遍手,上回自己在他的凳子放個屁,他都要讓人用堿水刷,現在就為給自己治病,竟然認頭鼓搗尿堿兒,他這回怎么就不嫌臟了呢?于大疙瘩再想,也就明白了,俗話說,同行是冤家,自己這回是先去找的馬金匱,而馬家跟梅家當年雖是師徒關系,可現在梅家的名氣已經反過來遠遠蓋過馬家,這一下,不光馬家不舒服,其實梅家自己也未必自在。于大疙瘩曾聽人說過,梅家和馬家畢竟是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再早還局著面子,逢年過節偶爾有來往,但后來因為金鐘河對岸開絨線鋪的徐拐子,馬金匱跟梅苡仙兩家的關系就徹底掰了,雖沒掰到臉上,兩家也就再不來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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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松,天津師范大學數學系畢業,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文學創作一級,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曾在國內各大文學期刊發表大量長、中、短篇小說,出版長篇小說單行本和個人作品集等數十種。部分作品改編成影視作品并譯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