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念李迪
老友李迪離開我們快一年了。
在追悼他的紀念會上,我有一個簡短的發言。李迪可以稱得上是“感情一堆,血肉一堆”,這八個字是當年我在看《革命烈士詩抄》時,在何叔衡烈士的詩注中毛澤東對他這個老同學、中共一大代表的評價。邊疆10年是李迪文化品格形成的重要階段,最后的10年則是他歷盡風雨、綻放生命的沉淀過程,這是生活饋贈他的“大禮包”。“熱情、真實、快樂、認真”,這是我對老戰友、老朋友李迪為人為文的整體概括。
李迪的去世留給文學界巨大的遺憾和強烈的震撼,他是為了中國偉大的扶貧工作竭盡心血的一位作家,他在生命最后的階段寫出了十八洞村的故事。關于李迪,《文藝報》和其他媒體有過很多報道,當時向我約稿的媒體我都這樣回答:“我一直不相信李迪離開了我們,所以這個悼念文章我寫不出來。”但是,一年快要過去了,庚子年也走了,生活已經沉淀下來,這個時候我覺得我這篇《詩念李迪》的文章可以動筆了。
為什么說是“詩念”,而不是“思念”?因為我和李迪的相識是因詩而起,我們最后的結束留在微信上的也是詩。當年在昆明軍區的基層創作隊伍中,我和楊浪寫詩歌,李迪和謝麗華寫小說,我們幾個來自北京的學生兵時常被昆明軍區的文化部召集在潘家灣第三招待所進行業余創作,我們的相識就始于那個簡陋的部隊招待所,那時候我們年輕、稚嫩,每次的歡聚都是用北京話訴說著各自的體會,訴說著自己的軍旅生活,以及軍旅趣事。我們那時候的相識應該是詩與小說的相識,我記得就是在那“三招”相聚的日子里,李迪得了個綽號“湯王”,因為他的飯量很大,胃口極佳,每次吃完飯桌子上的殘湯一律被他一掃而盡。云南最有名的過橋米線,實際上是一只巨大的碗所盛的雞湯,然后泡上米線,我和朋友們沒有任何人能在最后把過橋米線全部吃完喝光,但只有一個人除外,那自然是李迪。也就是在昆明軍區的第三招待所,李迪悄悄告訴我們:“彭荊風也住在這里。”那個時候昆明軍區的老作家彭荊風還沒有落實政策,他正等待解放,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蘆笙戀歌》的作者曾這么近距離地和我們住在一起。
認識李迪沒有多久,1978年我們各自脫下軍裝回到了北京。我直接到了《文藝報》,李迪則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就是朝內大街166號。當時我們并不知道各自的選擇,是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次會議上,我作為記者參加會議,無意中見到李迪。那次相逢是意外,更是快樂,我們的手握在一起,沒想到這一握就是半個世紀。
我當時住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對面的文化部宿舍,是朝內大街203號,而他所在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是朝內大街166號,我們僅隔一條馬路,所以我可以非常方便地到李迪當時工作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少兒編輯室,去找他聊天、談心,而我的兒童文學寫作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了未來漫長的寫作道路。當時李迪是《朝花》的編輯,這本大型兒童文學刊物現在知道的人已經很少了,但在當時影響非常大。由幾個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家當編輯,比如崔坪、趙惠中,李迪也是其中一個,還有后來在民研會工作的賀嘉以及另外兩位同志。由于李迪和我特殊的關系,他開始鼓勵我寫作兒童詩,他約稿的第一首詩是選入《1949-1979兒童文學詩選》的《小弟弟要畫熱帶魚》,我記得這本詩選的主編是袁鷹和邵燕祥先生。由于有了版面,再加上李迪的鼓勵,我的兒童詩創作開始像噴泉一樣涌動出來,發了一組又一組,大多在《朝花》上。我的第一本詩集叫《吃石頭的鱷魚》,責任編輯就是李迪,出版的時間是1983年,尾花是李迪的愛人、畫家魏桂蘭畫的。第一版印了將近8000冊,定價三毛八分錢,這本詩集鼓勵了我在兒童詩寫作道路上一直地走下去、走下去,走到今天。我記得這本詩集里邊收錄了一首小詩叫《南方的云》,副標題是《給南南》,詩是這樣的:
你是一朵云,一朵南方的云,
碧綠的滇池是你的母親;
你是一棵樹,一棵北方的樹,
在燕山腳下扎下了深根。
不,你就是你,南南——
一個活潑純真的小靈魂!
你用詩一樣的吶喊,
宣告了新一代的自信。
你用一頭柔軟的胎發,
輕輕撫摸著長輩們的心。
蒙眬的眸子像座水庫,
貯滿了天真和信任。
豈止是父母心血的孕育,
你本是大自然的一件珍品。
為加工每個能思維的細胞,
她耗去了億萬年的光陰!
所以,我愿意歌唱人的生命,
即使是一個普通的凡人。
正是為了報答祖國和大地,
養育滋潤我成長的深恩。
以上只是詩的第一節。這首詩寫于1980年3月,是李迪的兒子李南滿月的時候,這里邊嵌入了李迪的兩本書名,一本是《這里是恐怖的森林》,一本是《遙遠的檳榔寨》。寫這詩的時候,我還沒有成為父親,又過了八九個月,我的女兒丫丫誕生,她和南南這一對小生命加上楊浪年齡相仿的女兒楊吟,如今轉眼間他們已經是40歲左右的人了。孩子們的父母是三對滇軍夫妻,所以我們經常舉家聚會,形成一個特別特殊而溫馨的兩代人的聚會,而李迪的愛人魏桂蘭曾是他小說《遙遠的檳榔寨》的美術編輯,我們在云南當兵的人都知道一句軍營老話叫“云南姑娘帶不走”,但是小魏恰恰是李迪從云南帶回來的一個云南姑娘,我經常開玩笑說:“這是李迪最豐厚的一筆稿酬。”
我的詩集《吃石頭的鱷魚》出版后,使我對兒童文學有了新認知,對這個事業也有了從感性到理性的直覺和判斷,所以我感謝李迪,感謝我這位好編輯、好戰友,他把我領入了兒童文學創作隊伍,而且《朝花》不斷給我提供版面,除了個人的創作之外,也讓我寫下了大量對當代兒童文學作家的研究。就這樣,我用理論引導創作,用創作支撐理論,成了一個理論和創作雙棲的兒童文學作家。
李迪曾經有一段時間到日本留學,回國后離開了人民文學出版社,重點進入了公安題材的文學創作,在公安文學領域大名鼎鼎。除了那部著名的中篇小說《傍晚敲門的女人》,他在最后的10年寫下了一批和公安相關的報告文學,最有影響的應該是《丹東看守所的故事》。李迪對公安題材的執著和熱愛遠遠超于一般的作家,我記得2009年的10月,公安部、監管局邀請一批名作家訪問各地的看守所,李迪選擇了丹東,我給李迪寫了兩首詩,第一首《贈李迪》:
八下丹東迎龍年,
今日昨日不一般。
昨日潛行看守所,
而今載譽慶凱旋。
第二首:
舉國同歡慶佳節,
迪兄獨向高墻歇。
一筆在手寫獄警,
此心當與云天接。
李迪特別珍視自己的這次寫作機會,為了寫好看守所的公安干警以及有特殊經歷的犯人們,曾經有三個年頭的除夕夜他是在看守所里度過的,這種深入和扎實的生活使他的作品具有了一種濃濃的生活氣息,有了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從《丹東看守所的故事》一炮打響之后,李迪寫了個長篇小說《花自飄零》。在出席他的作品研討會上我即興給他寫了一首詩:
花自飄零水自流,
迪兄慣寫閨中愁。
情深擲筆無覓處,
窗外白云正悠悠。
《花自飄零》講述了一個女孩子特殊的身世,李迪用第一人稱的口吻寫下了一個北京女孩特殊的命運,非常感人,催人淚下。
這是李迪從云南回京以后的第二部作品,然后他進入了創作的噴發期,一部又一部紀實文學作品面世,一個又一個研討會召開,我和李迪的詩緣也不斷地拓展延伸。比如他有一部公安題材作品叫《黑案》,我寫下了讀《黑案》有感:
四目相對五番淚,
三悲兩喜鬢毛衰。
白虎堂上林沖怒,
公權亟盼正義歸。
后來在李迪的《英雄時代》研討會上,我又即興給他寫了一首詩:
題《英雄時代》
逝水如波說英雄,
一代不如一代同。
惟有此款終難改,
慷慨報國意從容。
當時李迪到洛陽采訪,同時采訪了洛陽的一個花農,寫了一篇非常好的散文。李迪移植了洛陽的花到自己家,告訴我們種植牡丹花的各種體會,于是我又寫了這樣一首詩《觀牡丹贈李迪》:
姚黃魏紫富貴花,
移入京都迪兄家。
朱門豪宅不輕綻,
專為知音把根扎。
后來李迪寫下了一部重要的著作《社區民警是怎樣煉成的》講述英模民警陳先巖的故事,讀后我大感動,連夜給他寫了一首七律:
社區民警怎煉成?
遍地雞毛拾其中。
大愛云飛天行遠,
孺子牛耕地生情。
警徽灼灼初心暖,
平安聲聲熱淚迸。
百味雜陳說往事,
“三入作家”筆力雄。
“三入作家”是帶引號的,是“深入、心入、筆入”。這次研討會上大家對李迪的作品做了充分的肯定,但是最感動的應該是被采訪者陳先巖本人。他視李迪為知音,始終對李迪充滿敬意。此外,還有李迪寫的一部極具特色的短篇小說集《警官王快樂》,同樣是社區民警的故事,但有了李迪獨特的藝術風格和幽默韻味,我立即用書法寫了一首詩向他表示祝賀:
百篇王快樂,
珠玉信手拈。
文采濺花雨,
巧塑新警官。
這首詩也展示在李迪的《警官王快樂》研討會上,后來這部小說還被改編成電視劇,而這位“不知疲倦的行走者”已經再次踏上新的創作之路。
在李迪接受十八洞村采訪任務前,我和李迪、培禹剛剛從美國旅游歸來,那是一次特殊的旅行,一批戰友都帶著自己的妻子赴美旅游,我們還參加了洛杉磯作家協會為我們舉行的一次作家座談會,這算是我和李迪、培禹三個人最后的一次文學活動。李迪在這次聚會中繪聲繪色地表演了山西永和縣小販的叫賣聲,引起了美國華人作家們一片笑聲。從美國歸來,一周之后即2019年11月中旬,李迪以短信告訴我接受作協的扶貧采訪任務,要到湘西十八洞村,于是我即興在手機上發給他一首小詩,這就是《十八洞村的十八個故事》的序,詩是這樣的:
十八個神仙十八洞村,
十八位羅漢說脫貧。
十八家故事真生動,
湘西父老謝恩人。
這是即興寫的,但是李迪居然把它作為了這本書的代序。
時間飛快地過去,庚子年到來,新冠肺炎疫情突襲中國。李迪的腰突然劇痛,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腰的問題,所以他在微信上告訴我自己腰疼,“再大問題沒有了,就是坐下寫一會兒腰疼”。這是2020年4月29日他給我的微信,接到這個微信的時候是當天晚上的7點鐘,我緊接著給他寫了一首即興打油詩,20分鐘后發給他:
樂為脫貧競折腰,
湘西煙雨走幾遭。
一筆揮灑十八洞,
羅漢群像看素描。
這是一種開玩笑的朋友間的贈詩,而李迪很認真地說:“這個是不是也要放到《十八洞村的十八個故事》序言里邊?”我說:“第一首詩是開篇,第二首詩是收官。”我們在微信上貌似輕松地調侃著,但是死神已經悄悄地靠近了李迪……
兩個月后,李迪離開了我們。因為疫情,我不能送李迪最后一程,悲痛之中擬了兩個挽聯,一個挽聯是:
四十載滇軍老友如兄如弟,
一生緣文壇操筆歌哭縱情。
第二個挽聯是:
筆勤手勤腿勤,一為作家笑擔當;
血熱心熱文熱,三界走遍哭李迪。
2020年6月29日
李迪最后給我的一本書是《宣傳隊》,書的扉頁上他這樣寫道:
洪波丹江老友:
在那遙遠的地方,青春時時向我們張望。
2020年1月14日
在李迪遺體火化的那一刻、那一夜,我無法到醫院為他送行,但是我通宵把《宣傳隊》重讀了,讀的時候痛苦和歡樂交織在一起,可以用“悲欣交集”四個字來概括我對李迪贈予我這本書的閱讀感受。
是的,詩念李迪,詩念一個遠去的快樂的朋友,我相信此時他正在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注視著我們,用他熱情似火的心胸,用他那灼灼逼人的文筆告訴我們:“朋友,熱愛生活,善待生活。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我走了,我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