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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建文學》2021年第4期|王常婷:本色
    來源:《福建文學》2021年第4期 | 王常婷  2021年04月29日08:02

    一 墨色

    小時回外婆家,晚上睡覺,表姐弟們都擠在外婆的大床上。長夜無聊,大家都愛聽故事,我最擅長講鬼故事:

    五叔公的孫子生下來就是半邊黑臉,還是個夜哭郎。請來法師,法師說這娃的前世跟鬼吵架吵得兇了,被鬼扇了一巴掌,后來轉世投生,巴掌印竟還留著。那鬼就尋著巴掌印來糾纏。要趕走鬼,可以做法事祛鬼:給20元,讓鬼別來吵;給50元,去掉巴掌印。五叔公家只有20元,先祛鬼讓大家安生吧。于是法師祭了神臺念念有詞一天一夜,醒來時,臉色蒼白,大叫:趕緊點火、燒紙……后來她說,那鬼年輕血氣旺,費她太多陽氣。是她使法纏住那鬼,最后一把火給燒了。鬼黑頭黑臉黑手腳,只有舌頭是紅的,連打人留下的巴掌印都是黑的;鬼身上沒有肉,比紙還不經燒,忽燎一下,就沒了……

    表姐膽小,已經在被窩里嚇得直打哆嗦了。表弟膽大點,結巴著問:“那孩子后來還哭嗎?”

    “法師刮了些紙灰,泡水給他喝下,就不哭了。鬼魂都被他吃了,怎么敢吵他呢……”

    我的意思是,鬼其實是沒什么可怕的。可表姐還是嚇著了,尖叫著喊來外婆,外婆罵了我一通。我悻悻然,肚子里還有很多鬼故事,都比這個料還猛。我更小時寄養在農村奶奶家,奶奶嫌我礙事,常把我扔給老嬸婆,讓她們看住我。老嬸婆們小小的個子,花白的頭發挽個髻,穿著木底高幫的繡花鞋,拄著杖,顫巍巍的,愛湊在祠堂檐下,吧唧著老沒牙的嘴,邊曬太陽邊東家長西家短,最愛說的就是這些鬼故事。扎堆在老女人中間,沒啥好玩的,她們說的,我全盤照收,還過耳不忘。本來想盤給這些沒見識的城里人,沒想到他們膽子這么小。其實這還不是最驚悚的。

    第二天白天,表弟膽子壯了點,意猶未盡:“那孩子的半邊黑臉呢?”

    “還黑著呢。誰讓他們舍不得50元錢!”

    不遠處,隔壁李家的老幺黑著半邊腮幫子過來找我們玩,我們嚇得一哄而散。

    過幾天,老幺的臉竟然又不黑了。我們很想知道他家是不是花了50元請法師。一問才知道,他是患腮腺炎,腫了半邊臉,他爸給他涂墨汁治療。現在不腫不痛了,當然就把墨汁洗掉了。

    外婆知道后,警告我們,以后看到誰黑半邊臉的,一定要離他們遠遠的……

    “因為他們都被鬼打臉了嗎?”表弟插嘴道。

    “比鬼打臉還可怕,那種病會傳染,被染上了可能就沒命了。”說的也是,當年有些小孩就是因為腮腺炎并發腦膜炎夭折的,我們認識的就有幾天前還一起玩著,腮幫子腫起來后,就再也沒見到他們了。

    原來涂墨汁可以治腮腺炎。我的鬼故事碰到了科學,威懾力就弱了。

    中醫認為腮腺炎是風濕邪毒壅阻少陽經脈,與氣血相搏,凝滯耳下腮部所致。古代沿用下來的墨汁治療腮腺炎的方法,是因為古墨的成分里含有不少中藥成分。古法制作的墨塊多以松煙或桐油為主,為了讓磨出的墨汁濃黑透亮,防蛀防腐,往往加入牛角胎、黃蘗、榛皮、冰片等中藥材,有些還不惜加入在過去、現在都很珍貴的珍珠、麝香、玉屑等。宋人李美撰寫的《墨譜法式》中詳細描述了墨汁的配方:

    牛角胎三兩,洗凈、細銼,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梔子仁、黃蘗、榛皮……再浸三日……

    不知道的人乍一看,還以為是藥方呢!

    用這樣精工細料做出來的墨塊如犀牛角般細膩滑潤;研磨出來的墨汁,不沾不滯不滑,光澤烏亮,芳香四溢。墨汁里的中藥本身就具有除風濕、祛邪毒的作用,涂抹腮上,經皮膚吸收,故能開竅醒神、清熱止痛。

    古代的墨,不只能治腮腺炎。上等的墨,性平,入心、肝、腎經,治大吐血、鼻衄、目眩頭暈等。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就認為墨“氣味辛溫,無毒,主治止血、生肌膚、合金瘡”。古書中記載,有女人產褥熱,以古墨為藥,投烈火中焚燒,研末酒服即愈。老嬸婆還說過更神的:端陽時分抓一只蛤蟆,去掉內臟,裝入古墨存放陰干,可以治療毒瘡。古墨我沒見過,不過在三叔公的藥房里,我倒是看過干蛤蟆,枯干焦黑,空洞的眼窩,巴叉著爪子,峭愣愣如鬼一樣,藥屜上貼的名字是“干蟾皮”。

    我開始學寫字時,已經過了古人“非人磨墨墨磨人”的風雅時代,我們用的是鉛筆、鋼筆、圓珠筆。母親買來字帖逼我練毛筆字,那時已經不用磨墨,都是瓶裝的墨汁,一開蓋,就有一股很濃的味道,不知這是否古人所謂的墨香,我是覺得不好聞。從橫平豎直開始學,一個“人”字的撇捺,就練一個星期。盡管從小就聽過“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的古訓,可我認為寫大字是例外。像我二叔,才小學水平,全村過年的對聯都是他寫的,也沒見他練過字。而我爸媽讀了那么多書、寫了那么多年字,毛筆字就拿不出手。盡管一肚子不情愿,我還是有模有樣地懸腕、平臂,照規矩練。書上說“肘使腕,腕使指,血脈相通”,我還是沒能寫出氣貫長虹的大字,至于“心忘手、手忘筆”的境界倒是達到了,其結果就是滿臉滿手都是墨汁,老師還批評我寫的字不夠好。

    大哥還在一旁幸災樂禍:“寫‘人’難,做‘人’更難嘍!”一氣之下,我趁他不注意,在他的白襯衫上寫上一個大大的“人”字,得意揚揚地覺得寫在布上的字比紙上的字好看多了。

    那白布上的涂鴉最終是洗不掉的,在古代,不易暈染的墨才是好墨;現代的墨汁有些采用工業原料,成分復雜,是否好墨卻不一定。20世紀70年代,湖北云夢澤睡虎地的古墓里發現了1000多枚竹簡,簡文為墨書秦隸,寫于戰國晚期及秦朝初期,內容多為秦時的法律制度、行政文書、醫學著作等。這些墨字在泥與水里浸泡2000多年,竟然不暈不染,字跡清晰可辨。這才是真正的好墨!

    從考古現場照片可以看到,白色的人骨與堆積的竹簡層層疊壓在一起。如果被我老嬸婆們看到了,不知道又會衍生出多少驚悚鬼故事。

    墨跡在當代最常見的是春節對聯里的紅紙黑字。中國人再怎么現代化,過年時的那副對聯是必需的。雖然有些對聯用金字,可多數人還是習慣墨字。老嬸婆說:“鬼全身是黑的,又很膽小,只敢在夜里出來,怕被人撞壞,就披上白衣,提醒人們這里有個鬼。所以啊,家里死了人的,就要貼白紙對聯。誰想,人們反被白衣的鬼嚇壞。于是就拿火來燒,火是紅色的,鬼看到紅色就逃遠了。閻羅王的判官筆是用九尾狐尾毛制作的,蘸的就是朱墨。一般人家,又不是判官,紅紙黑字就可以避邪了。”說得有點玄乎,不過對聯上的紅紙墨字,從美學角度看也是最和諧的。黑與白的對照是一清二楚不容置疑;紅與黑的搭配,則是兩種色差的融合,在互映生發中,似乎是炎黃子孫每年關于人與神、新與舊、道與行、世俗與風雅、傳統與時尚的一場鄭重其事的對話。

    當中國紅遇上了中國墨,便成了民族最本色的文明符號。

    二 漆色

    木匠永科叔一直都是一副很斯文的樣子,瘦高個,說話慢條斯理,唯一不足的就是那雙秀氣的眼睛總是半瞇縫著,那是長年看墨線留下的習慣。我父母要置辦家具,都是準備好木料,再從老家請來永科叔。永科叔做工很費料,一個四腳墩,四腳粗得像大象腿,四邊還雕了祥云圖案,擱那就像座山;永科叔做木工從不浪費,完工前,多余的邊角料,收攏歸整,做四只小靠背椅,兄弟姐妹一人一把。永科叔在我家做的最大的工程就是那架帶蓋的雕花眠床,八柱的架子床,床腿是十幾厘米厚的原木,上面雕滿了鳳凰牡丹。床頂板下架著一層擱板,首尾各掛一抽屜,板上可以擱置床上用品。大床完工后,擱一年多才油漆,專候鄰村張叔來上漆。

    張叔的父親也是油漆匠,算是衣缽傳承。印象中的漆匠總是邋遢的,張叔卻不一樣。衣服干凈整潔,身板挺拔;自然卷的短發和他制出的大漆一樣油亮,往后梳得一絲不茍;腳上不管春夏秋冬都是锃亮的黑皮鞋,一點也不像手藝人。張叔的眼睛不大但是很亮,厚厚的嘴唇總是抿著,不開口也像是在笑。那么帥氣的張叔,總讓我懷疑長輩們油漆一定要請張叔,不是看他手藝而是看顏值。

    張叔每次調漆時,總把我趕開,說是漆會咬小孩。

    “那它不咬大人嗎?”

    “咬啊,但它一般都咬陌生人。我剛學漆時也被咬幾次,現在是老朋友,就不咬我了。”

    后來,我明白所謂的“漆咬人”,其實就是漆過敏,一般人過敏幾次會產生抗體,就免疫了。我祖母是個例外。每次鄰居家一上油漆她就過敏;清明給祖父上墳,回來起滿了紅疙瘩,癢得很,怪風水師給我爺找了一個長漆樹的地方。我爸不信,到山上搜尋一番,還真在十幾米外的山坡上發現一棵老漆樹。祖母的敏感性皮膚,簡直就是個靈敏的漆樹探測儀。叔公給祖母開了藥:玄參、黃檗、赤芍、丹皮苦參……加水煎服,第二天還渣再煎。藥還沒吃完,祖母就好了。第二年清明再去,還一樣過敏,只是藥早就備著。祖母說:這是你爺在鬧騰呢。就這樣也從沒人提議去砍那棵漆樹。野生漆樹多生長在深山老林里,閩南海邊,氣候潮濕,又多黏土,不適合漆樹生長。能有這樣一棵高大的野生漆樹,大家都稀罕著。而且,每到秋天,成熟的漆樹籽,榨了油,可以食用,有一股特殊的香氣;還可以藥用,能催乳、止咳止喘、消炎止痛等。

    張叔做那么多油漆活,漆是從哪里來,已無從追問了。當年的木工有固定的漆匠,漆匠有固定的漆料來處,哪像現代人一言不合就換人?張叔有一個工具箱,不大,里邊緊實地放滿各種大小刷子鏟子,還有各式調碗,經常看他才調一小碗漆,卻可以漆上一大件家具。永科叔家擺在大廳的祭案,張叔漆的三國人像,一個個器宇軒昂,比連環畫還好看。我很希望我家也有那么一套。可我爸說那樣俗氣,我家的家具幾乎清一色是黑色的。不對,不是全黑,仔細看,是黑中帶紅。張叔說這是“精漆”,是精工上漆,上好的大漆一遍遍上色然后打磨,比繪山水花鳥還費功夫。“漆畫很容易的,只要會畫畫的人都會。你爸是個識貨的人!”聽張叔那口氣,似乎精漆手藝比繪畫高深得多。剛完工的精漆和其他黑色漆沒什么區別,可是用得越久越透亮,黑中透出的紅越鮮艷。“真正的好漆就是耐看,讓你越看越喜歡,日久見本色啊!”

    兒時跟我一起玩泥巴、描連環畫的玩伴后來學美術,一幅畫竟賣了幾萬元,這不由得讓我想起張叔的精漆作品,要擱現在,運作一番,估摸著可以賣出大價錢。可是他的精漆藝術并不曾拿來行市,是不懂還是不屑?我所知道的是,《史記》中跟漆有關的最出名的人物是莊子。《史記》載,莊子曾為漆園吏,楚威王遣使聘他為相,他不干,對使者說:“子亟去,無污我!”后世就稱莊子為“漆園傲吏”,后來很多名士就把歸隱處稱為“漆園”。想到漆會“咬”人,那些獨居漆園里的隱士該有多強大的意志才能堅守啊!也許正是先賢的這份傲氣,讓漆匠們能夠專注于手頭工藝,不屑商賈之利,講究的是名聲,是對每一道工藝精益求精的執著。

    永科叔過世后,兒子們都做著與木工相關的工作。大哥裝修房子曾請他們來幫忙,他們帶來了切割機、射釘槍、膠合板,快速而便捷,忙碌而有條不紊。新匠人,新材料,新工藝,歷史的車輪毫不留情地往前滾。只是記憶里,還牢牢記著永科叔手下榫卯架構的雕花眠床,那么繁復的一張大床,竟然連顆釘子也沒有!還有那四把小靠背椅,40多年了,還堅固如初。張叔當年隨手上的油漆,經歷了那么多年大手小手的摧殘蹂躪,還烏黑發亮。

    山上,祖父的墳因為修建公路,已經遷走了。那棵不知道年份的漆樹是否還在?最容易被漆“咬”到的祖母也在九十高壽塵歸塵土歸土。帥氣的漆匠張叔可還健在?隨著老一輩人的逝去,這些身懷絕技、各具秉性的匠人們也漸行漸遠,只有他們的作品,蟄居在昏暗的鄉間老屋里,不曾褪色,每每想起,便不能忘懷。

    三 紅棉

    在閩南的春天,能夠艷壓群芳的花,唯有木棉。

    因為艷,足以張揚;因為身居“高”位,足以顯赫。

    南方的3、4月,草木蔥郁,亂花漸欲迷人眼。木棉花卻以其獨到的姿態,讓過往的人們為之駐足。木棉開花時很少有葉子,帶刺的樹干粗壯筆直,上沖云霄。木棉小時,主干樹皮上布滿密集的瘤刺,看上去就像根狼牙棒似的,令人親近不得。隨著樹齡逐漸增長,樹干越來越粗壯,瘤刺被慢慢拉伸開,就變得平坦起來。很少看到小木棉樹會開花的,當我們驚訝于那一樹的火紅時,木棉樹至少有一層樓高。在高大的樹干頂端上,各分枝旁逸斜出,遒勁有力,碩大的花朵四散分布在枝干上。盛開的木棉花花型很大,一般有十來厘米,花瓣鮮紅豐潤,圍著一圈橘黃色的雄蕊,簇擁著正中鮮紅色的雌蕊,底下由合生的墨綠色花萼緊緊裹護著。朵朵都開得紅艷,卻絕不媚俗,遠遠望去像是一叢叢火焰燃燒在枝頭。這些花或一朵朵,或一簇簇,有時零散,有時又密密匝匝,立于枝頭,高傲而獨立,尊貴而偉岸,根本不需要綠葉的襯托。就像舒婷詩里描述的:“我有我紅碩的花朵,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木棉花是雌雄同花,所以它盡可以高高在上,不必考慮為了授粉而招蜂引蝶。然而,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何況是花?南方的春天總是夾風帶雨的,高立于枝頭的碩大花朵,很容易就零落成泥。木棉花掉落時,不是輕飄飄的如云似霧的花瓣雨,而是一整朵從枝頭落下,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干脆而決絕。每次看到風雨后的木棉樹下,花骸遍野,總是觸目驚心;再看那禿禿的枝頭,卻是“去也終須去”的毅然灑脫,無一絲纏綿留戀。晚春的夜來風雨聲里,聽著窗外時不時的一聲悶響,總懷疑:那可是木棉花落地時的一聲長嘆?抑或是擊在胸膛上的一記悶錘?不由得驚覺:春天確確實實來了。怪不得有人說:閩南的春天,有一半是被木棉花砸醒的。

    天亮了,嬸婆會去撿一些完整干凈的木棉落花,有的曬干入藥備用;有的洗凈了,加上油煎過的魚頭,放入陶罐里燉煮,有時還加幾塊茯苓。煮出來的湯是白的,魚頭是黑的,茯苓塊白中帶粉,剛入水的木棉花瓣紅蕊黃,單是這顏色就令人賞心悅目。叔公熟知嶺南的藥材藥性。南方的春季潮濕悶熱,容易濕毒上身,木棉清熱、利濕、解毒,茯苓性味甘淡平,滲濕利水。在魚頭湯里,二者既去腥,又祛濕排毒,還能益氣養血,清補脾胃。在閩南的春季,這湯簡單、應景還養身。

    因為木棉壯碩的軀干、頂天立地的姿態,花開時絢麗的色彩就像英雄的鮮血染紅了樹梢……因此也被人稱為英雄花。在崇尚英雄的年代,很多商品都以木棉花作為其品牌名。小學音樂老師的手風琴是紅棉牌的;我們家的第一輛自行車也是紅棉牌。自行車把下正面貼的鋁制車標,就是一朵碩大的紅棉花。年底回老家,父親就是騎這輛“紅棉”,前杠坐著孩子,后座一邊馱著省下的糧食,一邊馱著大人。一輛車,一家人。如今,那輛笨重的老“紅棉”早已不在,曾經頂天立地的父親也離我們遠去,只有草木無情,任人世間悲歡離合,木棉花依然循著節候,自顧自地花開花謝。

    木棉花謝了之后,木棉葉就茂盛起來,木棉樹很快就淹沒在閩南的綠樹成蔭里。不過,驕傲的木棉樹還得舉行一場盛大的閉幕式。木棉花掉落后會長出橢圓形蒴果,開始時像一個個小橄欖球掛在枝頭,成熟后,外層的果皮慢慢變成褐色,變薄變干最后裂開,露出雪白的木棉絮。木棉絮蓬松輕軟,一裂開就隨風飄散。4、5月份的閩南,因這一樹樹的木棉,也可以“一川煙草,滿城風絮”。至此,木棉花才算正式謝幕。夏天就交給葉子去經營,到了秋冬,抖落一身的樹葉后,枝干們在粗糲的皮下經過一冬醞釀,來年春天,火紅的木棉花才又盛裝登場。

    比起柳絮,木棉絮算是有分量的,一片片、一團團,落在清晨的枝頭草叢,沾著晨露或者夜雨,不仔細看還以為昨夜下了霜!木棉絮蓬松柔軟,透氣性好,冬暖夏涼,很適合填充枕頭、被褥。在閩南,很少有人采集木棉,每個春夏之交,就聽憑木棉桃在空中炸裂,任棉絮漫天飛舞,零落四方。

    不知是不是東南亞的人們比較會利用木棉,我人生第一次用的床墊,是父母從華僑那買來的木棉墊。墊子不高,10厘米左右,繃得緊緊的,那里要填入多少棵樹的木棉絮啊!母親很愛惜,罩了兩層的布套,出太陽時就搬出去曬,用棍子上下敲打一番,緊實的墊子就又松軟了。這么大的一張床墊搬到屋外就挺費勁,可華僑們從印尼歸國時,是有多愛,才大費周折將其帶回?至于后來又為什么將其售出,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

    今夜,雨疏風驟,明知小區沒有種木棉樹,可耳畔分明聽到木棉花落地“噗”“噗”的悶響。不管有沒有,記憶里火紅的木棉花一直不曾遠離。

    四 菊黃

    秋天在閩南是沒啥感覺的,天還是熱,草葉依然蒼翠,放眼過去,四季都是碧海藍天,哪一日不是天高地迥?所謂的秋高氣爽,也許北方人體會更深刻。唯有菊花,卻守著季節,一定要在秋后姍姍來遲,在嚴冬的寒風里花葉凋零,頂著一叢枯枝敗葉,等著來年的春天,再吐新芽。

    華僑農場的秋天,因為有了這一叢叢的菊花而秋意正濃。

    我們住的大院里,很多都是農墾界的精英,從各地會集到這里。當年的人們盡管勞作辛苦,經濟窘迫,卻不肯放棄尋找生活的樂趣。

    大院中間是磚石鋪就的曬場,晴天里曬滿谷子、花生、咸菜,周邊竹竿上還晾滿了衣服。等到傍晚,大家下班回來,場院就是另一番景色了,一條繩子拉過場院,好幾對人便同時在繩子兩邊打起羽毛球,一開始各打各的,可球總會亂飛,這邊便幫忙打過去,順便也幫你接幾個球,最后發現:怎么最初的對手都換了人?!教體育的李老師是印尼歸僑,白天在學校上課,不知打壞了多少球,這會兒便背著手風琴在門口唱:“太陽剛爬上山崗,尼羅河水閃金光,家鄉美麗的土地上,勞動的人們在歌唱……”尼羅河在哪里?那時的我們不懂,我們只懂得那在琴聲里開開合合的手風琴風箱就像一朵花,一朵神奇的會唱歌的花,比任何一家花臺上的花都迷人。

    職工住的是公屋,所有的門窗磚墻都是一致的,外人來經常分不清這家和那家。還好,農場人在門外用石頭圍成一石槽,里邊堆上土,種上花,各家種的花各不一樣的。在外瘋玩一天的孩子回家,就是靠門口的花來認門的。

    農場人來自五湖四海,對花的喜好也不一樣。南洋回來的華僑們喜歡種薄荷、紫蘇,不只驅蚊還可以當菜吃;莆田來的阿姨撒一把喇叭花籽,喇叭花一邊開花一邊結籽,花謝了,籽落地上,便繼續發芽生長,不只她家,附近的花臺也都開滿了喇叭花;來自上海的陳老太喜歡栽海棠,這種盆栽花和木本海棠花不一樣,它四季開花,花朵只二到三瓣,小巧玲瓏,葉片如打蠟般晶瑩透亮,花和葉都讓人賞心悅目。

    我媽來自小縣城,高中剛畢業,來農場當小學老師,從一個學校進入另一個學校,對生活充滿憧憬。愛漂亮,又想省事,便從老家挖來菊花苗,初是一叢,掰開再種,就變成好幾叢。也是奇怪,那菊花在外婆家花盆里開的是小花,在這里,肥碩的花朵密密匝匝,都快把花枝壓斷了,真的是“千朵萬朵壓枝低”,老爸就得用細竹竿加繩子幫忙撐住。看老媽愛養菊花,老爸碰到好看的菊花品種就挖回來讓老媽養。菊花屬于那種給一點陽光就燦爛的,老媽也就是把打掃雞舍豬圈的糞土往花臺上一堆,那些如野草般干枯伶仃的花枝就變得飽滿壯碩,不知道是肥力足還是雜種的原因,還開出了一些從未見過的花色品種。顏色雖多,大家覺得還是黃色的最顯眼也最耐看,所以花臺里菊黃還是主色調。

    村里人不理解農場職工又忙又沒錢,怎么有心思打球唱歌,還折騰那些不能當飯吃的花花草草,對我家門口那令人稱奇的菊花臺他們不以為然:“還不如田頭的臭菊花開得好!臭菊砍了還可以堆糞呢。”農場的田間地頭長滿了一種灌木,我至今仍搞不明白它的學名,據說是華僑當年歸國時無意間帶回的,只一小段,就在農場落地生根了。因為花開得像菊花,花盤如向日葵,花葉都有一股濃烈的腥臭味,所以被人們稱為臭菊。砍一根臭菊插在田頭,它就潑辣辣生長蔓延開,很適合做田地護籬。長高了,砍倒埋在田里,又是極好的肥料,一物二用,多實在!農人們才不管它的香與臭呢。

    父親老家的菊花是最多的,是種來做藥材用的。學名叫白菊。白菊曬干可以當茶泡,有清熱解毒、清肝明目等功效。閩南的夏天,潮濕悶熱,菊花茶正好用。三叔公是做藥材的,每年秋后就收來許多菊花,夏天正好賣個好價錢。曬干的白菊很容易受潮發霉長蟲,就得在庫房里熏上硫黃。我們現在談硫變色,其實自古以來,硫黃一直是中藥貯存里的重要角色,關鍵是用對用適量。

    菊是花而為藥,既可觀賞還實用,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歡。

    那個夏天,病中的老父還在陽臺侍弄著花花草草;小暑剛過,父親便去世了。立秋后,我帶著母親離開老家傷心地,那些花草也在秋風中凋零了。中秋快到了,問母親,要回老家嗎?母親說:人都不在了,不回去了。

    那天,母親從花店買回一盆金黃的大麗菊,養在后院,風一來,滿院菊花香。

    入夜,老太太泡了壺菊花茶,閑坐后院。西風送爽,月色下,人面菊花,寧靜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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