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華:九九的“小九九” ——九九的“新神話系列”兒童文學作品簡評
冬至到了,武漢數九寒冬的日子正式上線了。《荊楚歲時記》有云:冬至是頭九,兩手藏袖口;二九一十八,口中似吃辣;三九二十七,見火親如蜜;四九三十六,關住房門把爐守;五九四十五,開門尋暖處;六九五十四,楊柳樹上發青綠;七九六十三,行人脫衣衫;八九七十二,柳絮滿地飛;九九八十一,穿起蓑衣戴斗笠。
雖然立春時節的九九還有兩個多月才會姍姍來遲,但兒童文學作家九九卻給我在寒冬里帶來了春天的暖意。我反復閱讀九九給我寄來的作品,完全淪陷在九九的兒童文學王國里:我仿佛騎上五彩斑斕的《胭脂云》,穿過一場圣潔的《牛背雨》,和悄然《住進村莊的巫女》交談,看翩若驚鴻的《蝶舞輕揚》,聽那首凄婉悲涼的《瓷蝶的歌》。在那里,我認識了很多可愛的小朋友:依米、林小木、甘地、蘇慢慢、古多多、鄔妮等,他們曾經弱小無助,孤獨、自閉、自卑、經歷過漫長的夢魘般的“內心逃亡”,仿佛一只只被黑暗束縛的蠶繭,在陽光的牽引和燭照下,終于咬破蠶殼,羽化成仙。當然,還少不了那些亦真亦幻的神話和傳說中的人物:瑤姬姐姐、禪神姐姐、山神、怪獸老頭、大白鵝等等。他們是這個世界永不消逝的真善美與愛的化身,他們給孩子們送來的是對世界和人性的信念,對生活的希望和力量。
這就是九九精心構建的兒童世界和文學世界。那里,楊柳依依,野花似錦,麥苗青青,陽光燦爛,風光綺麗。在那里,孩子們在慢慢長大的路上,都會遇到“牛背雨”,會淋濕,會跌倒,會哭泣。但他們終將跨過去,迎接自己的“太陽”。
一直以來,我們的兒童文學創作只強調“兒童文學是文學”,而沒有注重兒童文學本質上是“兒童的文學”;只強調兒童文學的知識性和教育性,而忽略了其最根本的幻想性、童真性和趣味性。這就導致了我們常常用成人的視覺進行兒童文學方面的創作,因之,難以創作出真正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品。進入21世紀以來,特別是近10年來,越來越多的新銳力量參與到兒童文學創作陣營,開始建立起自己的個體意識,開始尋找兒童文學的獨特品性,開始在中外優秀兒童文學作品和民間文化的肥沃土壤中,尋找新的藝術資源,兒童文學創作展現出日益多姿多彩的發展態勢。這一代新興的作家,他們大都秉持自己獨特的個性,懷揣各自的文學夢想,積極活躍在日益市場化的兒童文學界,他們沒有被消費主義所吞噬,而是用充滿夢幻和童心的文字塑造成純美的文學獻給孩子。他們不僅僅是一味迎合孩子,而是引領孩子,讓孩子們看到一個真善美的世界,讓其在文學與現實的世界里去體驗、想象和飛翔。盡管他們身份不同,職業不同,地域不同,但對文學,兒童文學,幻想兒童文學都有著一致的理解與踐行:保衛想象力,講好中國孩子的故事,用幻想托舉遠大理想。
而九九正是這其中優秀的“闖入者”。
在一篇創作訪談中,九九說道:“我的家鄉是一塊楚文化氛圍非常濃郁的土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從小耳濡目染,我對家鄉流傳的一些神話故事十分迷戀”,但非常可惜,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這些神話被枯燥的日常生活囚禁了。“它沒有展開自由靈巧的翅膀,沒有貼著少兒的天空飛起來,所以無法到達少兒的內心。只有把古典神話和現實生活相結合,大膽創新,才可以瀕臨絕境的遠古神話重新煥發新的生命力”。于是,近年來,九九醉心于“新神話系列”的兒童文學創作,先后出版了《蝶舞輕揚》、《住進村莊的巫女》、《胭脂云》、《看不見的山谷》等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大體路數基本一致:即分別展示出不同個性的神話人物;現實中少年兒童的成長過程,以及神話人物對他們心靈的深刻影響。比如,《胭脂云》中,美麗善良的“瑤姬”對患有腿疾的女孩林小木心靈上的鼓勵,讓她走出困惑和自卑,從而登上一直向往的神女峰。又如《看不見的山谷》中的“山神”,他在男孩的靈魂中擔任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山神一次次的深情的呼喚,讓一個孤獨的頹廢的靈魂重新振作起來,創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王國——薔薇國。再如《蝶舞輕揚》中的蟬姐姐,蘇小瓷,大白鵝這一組來自傳說中亦真亦幻的人物,他們幫助小女孩依米在突如其來的現實變故面前,由困惑、逃避、掙扎,漸漸獲得力量和信心,敢于直面現實,迎接困境,進而戰勝自我,走向堅強。
當然,九九的“新神話系列”兒童文學創作,并不僅僅是在兒童文學創作中引入神話元素,塑造幾個神話人物那么簡單。這種可貴的探索其意義有如下幾點。
首先,它把神話與現代人的心靈世界,特別是兒童的心靈世界聯系起來,從中提煉出具有心理和哲理意義的神話精神,并闡釋其在現代生活中的文化意義,使之成為每個生命個體認識自我,認識生命本質的重要渠道。著名哲學家,神話學家,文藝理論家劉小楓博士曾經指出:“神話就是古代人為自己的生活世界所尋得的一種意義。神話應該是古代人揭示意義,創造意義的活動。既然生活世界沒有意義,那么總得造出一個意義,否則,人繼續在一個沒有意義的世界中存活就完全沒有道理了。隨著自然科學的認識世界的方式的泛化,人通過神話感覺和把握世界的方式消失了。但如果自然科學并沒有提供值得依靠的生活意義,而古老的神話又消失了,問題豈不更嚴重?” 的確,在這個絕大多數人的幸福日益靠科學技術的進步來加持和維系的時候,古老神話中一切迷人的幻想和詩意就被無情的驅逐了。從這個角度來看,科學和理性對人而言不僅意味著一種擁有,同時也意味著一種僭越和剝奪,一種對自己最本真的生存狀態的遺忘。而神話則正好相反,神話以其獨創性和難以復制的想象,表現來自心靈最深處的感悟和認識,在其中我們能獲得文學及藝術背后的東西,不僅如此,神話還是富涵生命密碼的載體,解讀神話可以使我們更深刻的認識生命,認識自我,所以美國著名神學家坎貝爾才說“神話是一個偉大、令人興奮、豐富人類生命的主題”。在九九的“新神話系列”兒童小說里,傳說中的神話人物絕大部分都是孩子們光明的使者和靈魂引路者。他們全身上下閃爍著溫暖的勵志的光芒,一下子照亮孩子們黑暗的天空。在《蝶舞輕揚》里,神話人物“嬋姐姐”是“一個既有形又無形的人。起初她只是住在一個巨大的蠶繭里。后來,她卻變成一只白色的蝴蝶飛走了。之后,我沒法在生活中看見她了,不過,她總是出現在我的夢里。在夢里,她對我說了很多奇怪的話。我愿意相信她說的每句話。”她說:“依米,你一直認為你活在黑暗中,但我想告訴你,那里還不夠黑暗,只有到了這個徹底黑暗的地方,你才會發現你的世界沒有那么糟糕”。“依米,黑暗不是最可怕的,比黑暗更可怕的東西是絕望”。“依米,瞧,黑暗就要過去了,天就快亮了。”在這里,神話人物與人性相通、與生活相通、與生命相通。這其實就是一種偉大的神話精神,從中可以感受到生活與生命的厚重。
其次,它把神話、民間傳說和當代現實生活,特別是當代兒童的現實生活緊密聯系在一起。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品一般總是能夠全面深刻地反映不同文化背景、地域環境和社會現實中的童年境遇。因為真實的現實生活給了我們無限的創作靈感,也提供了豐富的寫作素材。不管文學的世界是多么的虛無和超脫,它都是一個影射現實的永恒世界的想象。“童話中的幻想就是從生活實際出發的一種藝術虛構。童話中的人物和他們的活動都是幻想的產物。他們雖然并不是生活中世界存在和發生過的事物,但卻是最浪漫、最大膽、最夸張的概括和集中。” 童話從遠古神話發展而來,繼承著天馬行空的想象形式,但是其靈魂內涵還是那樣的現實化,那個沒有時間和空間限制的永恒童話世界只是它的形式,只是用來表現現實的形式,其真正的用意依然沒有超脫出現實生活,可以說兒童文學創作是帶著幻想的翅膀飛翔在人間的精靈,既包含著無限的可能,也帶著真正現實的限制。而九九的可貴之處正在于在這種“限制”中突破“限制”。她的“新神話系列”小說中現實與夢境,身邊最真實的人與傳說中的仙女,活著的親人與夭折的亡靈......相互交錯、幻化、滲透,讓孩子們漸漸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紛紜、復雜與多變的世相,也漸漸看清楚了人心的善與惡,美與丑。著名兒童文學作家徐魯在九九的小說《蝶舞輕揚》出版時的“專家導讀”中說道:“這樣的小說,是我心目中標準的心靈成長小說”。它“打破了小說和童話的界限,借用了一些超現實或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使小說和故事帶上了幾分神秘性”。“是的,現實本來就是如此荒誕和不可思議,并不是單純的玫瑰色,那么,就像卡夫卡小說里的主人翁,因為現實的壓力一夜間會變形成為甲殼蟲一樣,夢境中的女神也會出現在小女孩依米面前,善良的靈魂也會化為知心的朋友。這樣的故事況味,心靈成長與心理刻畫方式,我們在莫言等人的小說里,不是也常常見到嗎?”因此,在徐魯看來,“九九無疑是一位優秀的、敢于在藝術上有所挑戰的成熟作家。”
第三,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九九把在宜昌地區流傳的神話故事和傳說與自己的創作理念巧妙的融合在一起,將最豐富的精神智慧用最大膽、最奇特的想象方式表達出來,對孩子的心靈和心智而言,是再適合不過的了。因為孩子的天性以最原始的方式和整個世界相連,他們從故事中所獲得的精神滋養和藝術享受與他們內在靈魂的經驗相呼應。接受美學的奠基人姚斯說過:“文學系列的變化只有在新舊形式的對立同樣顯示這些變化之間特殊的溝通時才能成為一種歷史序列。這種溝通在作品和接受者(讀者、批評家、新的創作者)之間以及以往事件和逐漸接受之間的相互作用中包含了從舊形式走向新形式的腳步”。作品的創新,離不開與讀者的互動,“從舊形式走向新形式”,產生于作品和接受者之間的“特殊的溝通”,所謂作品的“新形式”,無非是作者在與讀者的“特殊的溝通”中,對讀者“期待視野”的一種滿足。九九的“新神話系列”為了吸引兒童讀者的眼球,提起兒童讀者的好奇心,往往善于營造傳奇、神秘、幻想的氛圍,通過設計懸念帶入故事、故事中套故事以及用夢境勾連童心、神話、幻想世界等。至于象征、夸張,特別是擬人化的手法則更是隨處可見,妙然天成。在九九的兒童文學世界里,世間萬物都是有生命的個體,都是這個世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們都是有思想,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生命體,他們的身上被賦予了一些人的性格和品性,這些動物、植物象人一樣的交談、行動和思考,共同生活在這個永恒的世界中,展示一種“應然”性質的“大自然的本態”,印證了生命“永續”的偉大,同時,也深度契合孩子們的接受心理。、
除此以外,九九的語言也十分有特色。可以說她是用詩的構思、詩的境界,詩的語言在創作兒童文學作品。因此在她筆下的田園、村莊、花木、小草、溪流、云彩,特別是童年都溶進了詩的情思和境界。在《瓷碟的歌》這部小說里,九九寫到:
“青獅的冬天來得比較晚。它像一只青鳥,沿著秋天的天際優雅而溫柔地滑翔,滑翔的過程緩慢而冗長,然后趁著某個有風的夜晚不聲不響地墜落到了村莊。這只青鳥的脾氣是古怪的,心情好時艷陽高照,好像把時光之箭都唰唰地射進了春天的毛孔里,讓人暖和得睜不開眼睛;心情惡劣時,天寒地凍,北風呼呼地吹,一個夜晚就能吹出一場鵝毛大雪,讓人瑟瑟發抖”。
武漢的冬天有點類似青獅的冬天。但無論它多么寒冷,我都不怕。因為我有九九的作品御寒。九九的兒童文學作品正像她小說中的“烤爐”,溫暖世界上每一個需要它的人們。
本文原載《長江叢刊》2021年3月/上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