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說《祝福》到越劇《祥林嫂》
1946年,由袁雪芬領銜的雪聲劇團將魯迅的小說《祝福》改編成越劇《祥林嫂》搬上舞臺。該劇被視為20世紀40年代越劇改革的里程碑。從《祝福》到《祥林嫂》,為越劇開辟了一條嶄新的道路,并且賦予它以新生命。之后在上海越劇院藝術家們的不斷修改和加工中,《祥林嫂》成為經典。
小說《祝福》怎么會登上舞臺?袁雪芬又怎么會演“祥林嫂”?追溯這段歷史,重新考量這部文學與藝術融合的經典之作,對繁榮今日之戲劇依然很有啟思意義。
從小說《祝福》到越劇《祥林嫂》,關聯到一個名叫“丁英”的人。丁英就是學者和出版家丁景唐先生。2017年,丁老病逝。丁老在華東醫院住院期間,我曾兩次就這段歷史請教過他。由于年事已高,丁老晚年不少文案由其女兒、作家丁言昭來處理。其中,關于越劇《祥林嫂》的誕生,當事人曾與丁言昭有書信往來。承她熱情支持,這段戲曲史才能較為完整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我看完全可以改編成戲”
丁景唐先生生前曾對我說:“我們這一輩在抗日戰爭期間走上革命道路的人,幾乎都有一個從愛好新文學作品,進而閱讀馬克思主義啟蒙讀物,然后在實際工作中受到鍛煉而入黨的過程。”
丁景唐在青年時代就崇敬魯迅先生,愛讀其作品,從其著作中認識社會、汲取前進的力量。他創辦《蜜蜂》刊物后,寫詩、散文,寫得最多的是短評和雜文。抗戰勝利后,他一面編輯《文壇月報》,一面負責上海文藝青年聯誼會,同時開始發表學習和研究魯迅的文章。
丁景唐的大學同學潘照南受劉氏夫婦之托,約他為《前進婦女》寫稿。劉氏夫婦是藏書家劉承干的子媳。當時,丁景唐聯系的都是缺乏經濟來源的學生刊物,那些刊物常常因為經費無著,隨辦隨夭。現在竟有了這等好機會,于是,他約了田鐘洛(袁鷹)、周綺霖、趙自等去占領這個“陣地”。
丁景唐計劃連續寫一些關于中國現代文學作品中婦女形象的文章,先寫了兩篇。第一篇是《祥林嫂——魯迅作品中的女性研究之一》,寫于1945年10月,發表在《前進婦女》第二期上,署名“黎揚”。后收入1946年2月上海滬江書屋出版的《婦女與文學》論文集,署名改為“丁英”。文中,作者敘述了祥林嫂的悲慘遭遇,分析其社會原因,最后一段寫道:“祥林嫂是三十年前的女子,在三十年后的今天還有這種人物沒有呢……今天的婦女不能再有祥林嫂的命運了。在進步的巨浪狂濤中像祥林嫂一類的鄉村質樸的勤勞婦女已經變得堅強,知道為人類和自己的幸福奮斗。”沒想到,這篇文章在讀者中引起了反響。
丁景唐有個中學同學吳康,1939年,丁景唐介紹吳康加入共產黨。隨后,丁景唐考入東吳大學,吳康考入之江大學。盡管兩所大學都在南京路大陸商場(今東海大樓)內上課,但根據地下黨工作的組織規定,朋友間不能串門互訪。巧的是,1946年的一天,丁景唐在街上偶然遇到吳康。他知道吳康的妹夫南薇在越劇名伶袁雪芬領銜的雪聲劇團做編導,就送了一本《婦女與文學》給他,要他把此書給南薇。吳康很關心自己妹夫的進步,也希望老同學介紹些文藝界的朋友與南薇認識。
丁景唐當時已調文委系統,就讓《時事新報》記者廖臨以“阿康哥(指吳康)介紹我來的”名義與南薇交朋友。南薇,本名劉松濤,越劇早期編導,編創有《香妃》《絕代艷后》《一縷麻》《洛神》等眾多個劇目。當南薇讀到《婦女與文學》中那篇關于祥林嫂的文章,特別是對魯迅小說《祝福》的評論及作品片段時,有了將《祝福》改編成越劇的念頭。
那天,化妝間里,袁雪芬一邊化妝,一邊聽南薇讀這篇小說。魯迅筆下的紹興農村,喚起她深沉的回憶。那些生活習俗和人物,她很熟悉,祥林嫂的悲慘命運,更激起她強烈的共鳴。袁雪芬覺得,在自己的祖母、外婆、母親、左鄰右舍身上都有祥林嫂的影子。她感到這篇小說和自己過去演過的戲不同,說出了自己郁積心中而說不出的話。一直懷有越劇改革思想的她,早就想在劇本題材和演出上有所突破。因此,一等南薇讀完,袁雪芬就說:“我看完全可以改編成戲。”南薇又追問了一句:“能演出嗎?”“為什么不可以演出?可以演!”袁雪芬肯定地回答。
許廣平到后臺向演員表示祝賀
廖臨成了雪聲劇團的常客,在上海婦女聯誼會工作的廖臨女友(后為他夫人)童禮娟同為中共黨員,這兩位年輕的地下黨員鼓勵南薇和袁雪芬將魯迅作品搬上舞臺。童禮娟與許廣平熟悉,便安排袁雪芬、南薇與許廣平見面。
那天,袁雪芬和南薇來到霞飛路霞飛坊拜訪許廣平。許廣平聽完介紹,感到驚奇。因為在當時社會環境中,看魯迅的作品像犯法似的,現在竟然有人敢把魯迅作品改編成戲,而且是地方戲來改。她關切地問:“你們不怕有人講你們是赤色嗎?”
袁雪芬那時與外界聯系少,聽見許廣平如此問,便說:“那有啥啦?”
許廣平又擔心地說:“魯迅的作品里沒有漂亮的服裝,可能不會吸引人來看。”
袁雪芬卻蠻有把握地回答:“有人看的,我們有觀眾,加座都賣光。我們規定四星期換一個戲,都是女子演的。”
許廣平有點激動地說:“你們要演這個戲,不容易啊。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改戲,真難為你們。”她希望劇本寫出來后能讓她看一看。袁雪芬點頭同意。
《祥林嫂》的創作,一直得到地下黨的關注。該劇彩排前,田漢就與袁雪芬見了面。之前有文章說:“《祥林嫂》演出的第二天,廖臨和袁雪芬一起找了田漢……”這在時間上有誤。1981年3月6日,廖臨給丁言昭的信中這樣寫道:“有文章說《祥林嫂》演出的第二天,《時事新報》記者(就是我)和袁一起找了田漢。我的記憶不是這樣。而是在這之前,田漢就約見了袁……我先去石門路(原同孚路)大中里于伶家聯系。田當時剛從重慶回上海不幾天,是田要見袁。會見時,于伶和柏李同志都很忙,招呼一下就離開了,就是袁和我三個人。田漢很健談,講了我國各色各樣劇種的特點……”
1946年5月6日,《祥林嫂》在明星大戲院彩排。許廣平邀請上海文藝界和新聞界的朋友前來觀看。田漢、洪深、黃佐臨、張駿祥、費穆、白楊、史東山、吳祖光、李健吾、歐陽山尊、胡風等文化名人都到場了。
演出結束,許廣平到后臺向袁雪芬們表示祝賀,她為魯迅作品第一次被搬上舞臺而高興,認為這是對進步力量的支持。
為越劇開辟新路
《祥林嫂》的演出,使越劇及其改革成為當時媒體討論的話題。
《祥林嫂》甫一亮相,左翼記者和評論員就為這部戲大聲喝彩,贊揚它是越劇改革的里程碑。廖臨分別用羅林和葉平的筆名在《時事新報》上發表評論文章。一篇為《魯迅名著〈祥林嫂〉演出后——田漢與袁雪芬南薇談改良越劇》(1946年5月10日)。在另一篇《〈祥林嫂〉評》(1946年5月27日)中更指出:“希望《祥林嫂》的演出能影響各種地方戲,使擔負起更大的教育任務。”
梅朵在《文匯報》刊登采訪袁雪芬的文章《后臺的祥林嫂》,文中引用袁雪芬的話:她們在一塊的目的,不只是為錢,而是為了能夠用大家的力量來把越劇(紹興戲)改良,使它進步……她說,自然因為一般紹興戲的內容都是公子落難和兒女私情,所以人們把它看成沒有價值。但是,我們是可以把內容改變而讓它有社會意義的。
《世界晨報》發表署名俞蘋的評論:“‘祥林嫂’的改編為越劇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并且賦給了它以新的生命……一般說來,它的改編沒有背棄魯迅先生原作的精神。雖然它稍強調了男女之間的情愛,但它并沒有忘記從這里面烘托出、顯示出封建社會的農村里一般婦女所背負的苦難與她們悲慘的命運。”
田漢的《劇藝大眾化之路》一文更是集中體現了左翼知識精英對越劇改革和《祥林嫂》上演的看法:“《祥林嫂》是使我感動的。戰前我也偶然在大世界之類的地方看過‘的篤班’,即所謂紹興文戲。那時沒有引起我的甚大注意。其后在重慶,我聽得從孤島回來的朋友們盛稱紹興戲的進步,說他們已經發達到可以演出許多有現實意義的戲,而且有了自己的劇場了……但我對紹興戲沒有做太高的估計。及至看了《祥林嫂》才發現他們這八年來的努力其成就已經多少超過我的想象。”
越劇《祥林嫂》的上演是成功的。時過兩年,被啟明影業公司搬上銀幕。
1948年2月21日,由應云衛制片,南薇編導,袁雪芬、范瑞娟、徐天紅、張桂鳳、吳小樓等主演的越劇電影《祥林嫂》開拍。為此,主辦方于1948年9月6日起連續在《申報》刊出廣告,以“萬目睽睽——空前轟動;影迷越迷——望斷秋水”為題,吊足觀眾的胃口。1948年9月17日,這部電影同時在國際、大上海等五家影院上映。影片充分發揮鏡頭運用靈活的長處,采用聲畫對立手法,隨著唱詞,銀幕上立即現出相關的景物和人物畫面,使之唱與情景交融,從而產生較強的藝術感染力。這是我國第一部越劇電影,一上映,即轟動上海灘。
值得一提的是,對越劇《祥林嫂》的修改和加工一直未停止。
1956年,為更好地體現魯迅原著精神,劇本被重新打造,由吳琛、莊志、袁雪芬、張桂鳳集體改編。10月19日,由吳琛導演、袁雪芬飾祥林嫂、范瑞娟飾賀老六、張桂鳳飾衛老二、吳小樓飾魯四老爺的新劇,獻演于大眾劇場。全場以鮮明的時代風貌和濃郁的鄉土氣息,讓《祥林嫂》向前邁進了一大步。但藝術家們依然對此不滿意,認為藝術處理上尚欠戲曲化,內容與形式還不夠完美協調。1962年,《祥林嫂》又作較大的藝術加工。結構上改分幕制為分場制。音樂改由劉如曾編曲,進一步運用戲曲唱、念、做的功能,把祥林嫂被神權折磨所受的內心痛苦,生動形象地體現出來。1977年,上海越劇院再度對其修改加工,并且采用男女合演。祥林嫂分別由袁雪芬、金采鳳飾演,賀老六改由史濟華飾演。越劇袁派代表作《祥林嫂》,成為上海越劇院保留的四大優秀劇目之一。
1978年,《祥林嫂》再次被搬上銀幕,由上海電影制片廠和香港鳳凰影業公司攝制的彩色寬銀幕戲曲藝術片公映。自此,該劇飲譽海內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