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革命題材的開放性藝術呈現
武漢京劇院的大型現代京劇《母親》是一部蕩氣回腸、激情澎湃的劇作,勾勒出了“革命的母親”葛健豪傳奇的一生。雖然在舞臺上再現的是百年前的往事,但今天看來依然氣韻生動,發人深省。這臺具有國家氣象、高端品質的演出,給人以不可多得的藝術盛宴般的觀劇感受,從而在內心里不禁由衷感謝所有參與創作與表演的藝術家們,為此付出的艱辛而卓有成效的勞動。
從當今的角度看,葛健豪似乎是一個并不廣為人知的名字,然而她卻是近代女性中一位光芒耀眼的佼佼者,是中國早期女權活動和女子教育先驅。她從清朝末年湖南名門望族的封建牢籠里沖出來,走出深山、走向光明,以自己的革命姿態和特立獨行,影響和培育了蔡和森、向警予、蔡暢、李富春等一批共產黨早期領導人。因而盡管她本身并不是一位共產黨員,卻立傳于《中共黨史人物傳》,是其中惟一一位非黨員,堪稱是一種彪炳史冊的特殊存在。劇作以七場戲的結構和兩小時的長度,依照葛健豪這位奇女子和烈女子的鮮明特點,選擇其一生中幾個具有代表性的重要段落和事件,按照自然時序來進行散點式的敘事,又在每一場戲中突出展示其強烈的戲劇性和情景性,以此塑造出人物的整體形象特征及其奇特個性亮點。如在“休夫”一場中,表現她以驚世駭俗的休夫之舉,對女性地位低下的現實提出了挑戰;“考學”則充分反映了其打破常規、不安現狀,實現其自身愿望與目標的努力與追求;“求索”反映出其雖是“三寸金蓮”卻勇敢突破家庭羈絆、一心向往革命的義無反顧的探索精神;“留洋”一場更是在年逾五旬之際,不遠萬里赴法國勤工儉學,成為“第一個留學老學生”,其個性特質更是展露無遺;“尋女”既反映出對死難的向警予的深切情感,又將其邁開小腳、無懼風雨,踏著血跡前進的膽氣淋漓盡致地揭示了出來;“別子”告別的是遠行的兒子蔡和森,表達的是不畏大屠殺而要求入黨的耿耿丹心與逆境中的孤勇與堅定;“立根”則通過親情的牽掛與期盼,揭示出她不只是個頂風冒雨的前行者,更是位內心溫存、堅強與深厚的偉大母親。
自古以來中華民族涌現出了很多杰出女性,葛健豪即是其中引人矚目的一位,她以其敢為天下先的個性光芒照亮了歷史的幽暗隧道。京劇《母親》作為一臺人物傳記體的劇作,從編劇的角度而言無疑是成功的,因為我們被從歷史深處照過來的這樣一束光芒所照亮。究其緣故,正在于編劇趙瑞泰不僅深諳蔡家歷史,并且感情真摯、筆力老辣,用全力打造了這部劇本,故而體現在從話劇《母親》到京劇《母親》,雖然主體情節差不多,但在改編過程中反映出編劇極大的匠心與熱忱,即不拘泥于歷史本身的事實,對原作與素材進行數番苦心的取舍與增刪,使劇情更為凝練集中、更具戲劇性,緊緊扣住了觀眾的心弦。而許多臺詞的鋪排也變成了意味雋永的唱段,如“搖搖籃的手啊搖動世界,啊搖醒了東方睡獅,搖來了中華崛起”等,在看似淺顯通俗卻鏗鏘有力的旋律中,抒發出歷史與人物的豐富韻致。其文學性、戲劇性與觀賞性的集中呈現,可以讓觀眾深入了解葛健豪這個人物不向命運屈服,不被封建傳統束縛的高蹈精神氣質。表明她一方面是落拓不羈、豪情滿懷的女英雄,另一方面又有一顆面對子女相繼犧牲內心掙扎的慈母心,從而在劇作所展示的波瀾壯闊、風起云涌的革命斗爭畫面中,一個充滿情感個性、富有人性大愛的藝術形象高大地立了起來。
作為主演的京劇黃派傳人、武漢京劇院院長劉子微,是中國戲劇梅花獎“二度梅”的獲得者,在劇中扮演了“革命的母親”葛健豪。從舞臺的藝術呈現來看,劇作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和扮演者劉子微的特有氣質似乎是高度融合的,這標志著劇作對于“母親”形象塑造上的巨大成功。但這并非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其中包含了表演者深厚的功底和艱辛的努力。為了藝術需要,劉子微在劇中第一次從青衣行當向老旦角色跨越,顯示出了其突破行當與突破自我的藝術追求和不斷創造。她把葛健豪這個人物的性格和命運,通過其唱腔和形體進行了完美詮釋,即她不僅以純正的京劇念白與唱腔來敘事和抒情,每一場戲都有賞心悅目、激動人心的表演與演唱,使一個“20世紀最奇異的婦人”形象躍然于舞臺之上。尤其是當葛健豪在過生日時獲悉兒子蔡和森已犧牲多年,懷抱為兒子做的九雙鞋的大段唱腔,把劇情與觀眾情緒推向了高潮。更令人感佩的是劉子微在舞臺上竟然是全程踩蹺演出,甚至踩蹺完成了跳繩、跳康康舞等多個高難度表演動作。對于演員而言戲曲傳統中“蹺功”平常練習起來都有極大難度,在舞臺上運用更是極為罕見,以全場“蹺功”的方式演出更是聞所未聞。劉子微如此“為難”自己,目的就在于達到和實現藝術的高標準:追求人物外在形體與內在氣質的統一,內心張揚靈動與性格倔強堅忍的統一,意在表現葛健豪與民國時代的絕大多數女性決然不同的獨特氣質,更為生動形象地展示了她雖是一雙小腳,卻比一般人具有更健全、更叛逆的心智、人格與激情,在時代的幽暗中閃射出最耀眼的光芒。這種人物與演員真正達到合體境界的表演,既凸顯出主演藝術上的精湛與成熟,對藝術的忠誠與執著,更反映出她敢為藝術獻身的可貴精神,應予嘉許。劇中扮演蔡和森的藍天、扮演蔡蓉峰的尹章旭、扮演向警予的邱璇等,都有值得充分肯定的精彩表演,共同使這部劇作在舞臺呈現上達到了一種可喜的整體藝術高度。
《母親》體現了導演黃定山強烈的創新意識和為觀眾著想的高度自覺。具有豐富導演經驗和超強駕馭能力的他,在執導這部劇作的時候不是刻板地再造一部中規中矩的京劇,而是致力于京劇的改革與創新,從而以開放的姿態吸收和運用了其所擅長的話劇、歌劇、舞蹈以及現代傳媒等諸多元素,并輔以音樂、舞臺、燈光等多種藝術手段,加以立體式、多層次包裝與呈現,讓整部劇作既體現出京劇本體及作為戲曲傳統的程式,又呈現出京劇現代戲的樣式與面貌,實現傳統與現代的有機對接和劇作的大幅度出新。如每一次歌隊的出現都是在深度揭示和刻畫人物內心的時刻,而舞隊的上場又著意于渲染與烘托時代和生活氛圍。放大版布景的采用與多媒體手段的結合,既營造出與題材與內容相稱的宏闊氣勢,又為劇作增添了豐富的信息量,如無論是繁華的上海街頭和蔡蓉峰的居所,還是長沙女子教員養成所;無論是法蘭西的生活場景和巴黎游行現場漫天飄落的傳單,還是革命低潮時期依舊黨旗漫卷的鏡頭;無論是白色恐怖下的上海聯絡點內外景,還是清寂的湖南蔡家老屋的院內;無論是陰森的老漢口街巷,還是向警予犧牲時的喋血場景,都使觀眾產生同喜又同悲、夢幻又逼真的身臨其境之感。加之全劇采用精致考究的唱腔設計與輝煌壯麗的交響樂隊的現場伴奏,這一切都使劇作顯得大氣磅礴、品質非凡、震撼人心,與對人物的刻畫相映襯、相匹配,產生了具有強烈視覺與聽覺沖擊力的藝術效果,給觀眾帶來無與倫比的全新視聽享受和心靈洗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