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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花》2021年第3期|戴冰:林中游戲
    來源:《雨花》2021年第3期 | 戴冰  2021年04月20日07:21

    三個小姑娘,一個叫小麗,一個叫小敏,還有一個叫小靜。小麗是尖臉,小敏是方臉,小靜是圓臉。除了臉型不一樣,三個小姑娘都十四歲,也都一般高。她們順著鐵軌朝前走,嘴唇凍得烏紫。中途,小靜有點遲疑,停下來朝小麗和小敏的背影說,我們還是回去吧,假如李老師又回來了呢?再說,我們的書包都還丟在教室里呢。

    不可能。小麗回過頭來說,臉上有種惡毒的表情。我看李老師慌里慌張,怕是她家失大火了。

    說完,她繼續和小敏朝前走。小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只得跟著走。

    開始的時候,她們左右兩邊各有一道像是永遠也走不完的水泥堡坎,有她們身高的兩倍高,把鐵軌擠得窄溜溜的。堡坎墻面發黑,縫隙里長出一叢一叢枯黃的草。堡坎跟她們一樣,順著鐵路朝前走,鐵道拐一個大彎,堡坎也跟著拐個大彎。堡坎毫無征兆地突然截斷之后,田野寬闊,天地敞亮,鐵軌兩邊出現了一些廢棄的燒石灰的窯洞,高高矮矮,大大小小。極遠處有幾根曲折的青煙,像從野地里長出來,懸在半空,凍住了一樣紋絲不動,但隱隱又能嗅到一點焦煳的干草氣味。

    路邊有個池塘,小麗踩著碎石子從鐵軌上下來,手伸進口袋,掏了一把葵花籽殼出來,扔進池塘,繼續朝前走。小敏跟在小麗后面,也往池塘里扔了一把葵花籽殼。但扔完之后,她沒朝前走,而是伸出右腳,用鞋底在池塘水面上輕輕刮一下。水面泛起一層漣漪,像因為冷而打顫的皮膚,哆哆嗦嗦抖開去。她又刮了一下,又一下。小靜從她身邊走過時,看見她臉上有種近乎入神的表情,就像那是一個極有趣的游戲。

    小麗這時已經快要走到池塘的另一邊。她停下來,轉身看一眼小敏。她可能以為小敏一直跟在她后面,這時見小敏站著沒動,于是有點驚訝。

    好玩得很?她大聲說,小心跌一跤栽進去。

    小敏像沒聽見一樣,繼續用鞋底刮水,一下,又一下。

    小靜站在小麗和小敏中間的位置,有點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先到小麗那邊去一起等小敏呢,還是等著小敏一起到小麗那邊去。

    唉喲!小敏突然叫了一聲。她的鞋子不小心踏進水里,撩起一片水花。再縮回來時,整個鞋背都濕了。

    活該!小麗在遠處拍手。要是早聽我一句話……這大冷的天。

    小敏嘴里咒罵著,氣急敗壞地跺腳,在松軟潮濕的泥地上留下一個接一個的淺坑。

    不走了。小敏說,鞋濕了,還走個屁。

    是啊,小靜趕緊附和。這么冷的天,濕腳走路,會感冒。

    少啰嗦。小麗一面說一面走近小敏。我們說好的,一直要到彎腰樹,才往回。這離彎腰樹還遠著呢。

    三個小姑娘穿的都是運動鞋。小麗是白色,小敏是粉紅色,小靜是藍色。三雙鞋都很臟,只能隱約看出原本的顏色。

    這樣吧。小麗說,你把襪子脫了,用手帕裹腳,當襪子,等于是干的。

    她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帕,遞給小敏。

    小敏咬著下唇,想了一下,眼睛不看小麗,接過手帕,先揣在口袋里,這才彎腰,脫下右腳的鞋,扯下襪子,用手帕包上腳,重新套上鞋。

    不錯吧?小麗很得意,我們繼續走。

    這次小敏沒跟小麗并排走,而是拎著襪子跟在小麗后面。現在三個小姑娘一個跟一個,走成了一條線。

    走了沒一會兒,小敏又停下來。

    水把帕子沁透了,她說,我的大腳趾痛。

    小敏的聲音里帶著點哭腔。小靜能感覺到她已經很不高興了。

    但小麗似乎更不高興。

    你屁事真多。她停下來,四處看,突然把手伸進口袋。

    那里有片小樹林,她指著池塘對面說,我這里有個火機,我們去樹林里生堆火吧,把襪子烤干。

    這樣說的時候,她把手里一個紅色的一次性火機拿出來晃了晃。

    你咋會有火機?小靜問。

    小敏說,她心煩的時候可能會抽根煙,不行嗎?

    說完,她討好地看了一眼小麗,但小麗白了她一眼。

    我才不抽煙。小麗說,是一個男生掉在我這兒的。說著,她的眼睛往上翻了一下,就像在想一個復雜的問題。

    小敏和小靜都睜大了眼睛,不過誰也沒說話。

    接下來她們又像剛才那樣,一個隨一個,順著池塘的邊沿走,走向那片小樹林。

    小樹林其實不是小樹林,而是一片順著山勢起伏連綿不絕的大樹林的一個部分,只是它從山腳延伸出來,在平地上形成一個模糊的三角地帶,加上和大樹林聯結的地方樹木稀疏,乍一看,的確像是大樹林旁邊一片獨立的小樹林。

    可能是因為小樹林在前,和三個小姑娘的距離比后面的大樹林近,所以從她們的角度看過去,小樹林的色澤不像后面的大樹林那樣黑沉沉的,而是要淺得多,明亮得多。這一點隨著她們越來越靠近小樹林,也帶給她們越來越多的欣慰。

    那里肯定有干葉子和干樹枝,小麗回身對小敏和小靜說,如果真的有,我們就不走了,就待在那里烤火吧。

    這句話顯然讓小敏和小靜松了口氣。她們之前臉上那種僵硬的表情一下松弛下來,幾乎立即變成了活潑的笑。

    就是嘛,小靜說,我們烤一會兒火,就可以回去了。我的書和筆記本都還放在桌上呢。要是回去晚了,我二妹和三妹又要在我媽跟前說我壞話。

    你急個屁啊,小敏說,至少也得把我的襪子烤干。要不,你把你的鞋和襪子換給我穿?

    進了小樹林,三個小姑娘的耳朵里都有種鼓脹脹的感覺,就像一根手指在里面輕輕頂她們的耳膜,這讓她們覺得小樹林里不只比外面暗沉,似乎也要安靜得多。

    雖然最近一段時間沒下過雨,但空氣陰濕,所以只有刨開地面上厚厚一層落葉,才能在下面找到干葉子和干樹枝;再往下刨,因為挨著泥土,葉子和樹枝又都是濕的了。

    等刨出來的葉子和樹枝聚攏成不小的一堆,小敏和小靜就住了手。小敏坐到一塊石頭上,曲起右腳,開始脫鞋子。小靜一面拍打衣服上沾著的碎葉子和泥土,一面看小麗。

    可以點火了吧?她說。

    那咋行?小麗說,這一小堆幾分鐘就燒沒了。你們再去里面找,最好是粗的樹枝……半干的也行。

    小敏和小靜都不情愿,但她們相信小麗的判斷,所以沒有反對。小敏重新套上那只剛脫下來的鞋子,和小靜一起,嘴里呵著白氣,朝樹林深處走。

    那個嬰兒的尸體就是小靜和小敏在一棵松樹下的松針堆里發現的。

    嬰兒的尸體包在一件棗紅色的絨衣里。絨衣因為直接放在地下,已經變得濕漉漉的。嬰兒的兩只手沒有穿進絨衣袖子,所以兩只袖子就空出來,左右交叉,連同兜上來的衣服下擺一起,在嬰兒的胸口那兒打了個結。

    最先發現嬰兒的是小敏。她左手捏著一把細樹枝,右手握著一根半濕的手臂粗的樹枝。粗樹枝有她身高的三分之二長。從兩棵松樹中間走過時,粗樹枝被卡住了,在她身后猛地拉了她一下,然后掉到了地上。她回身去拾粗樹枝,看到了那堆被樹枝掀開了的隆起的松針。嬰兒就在松針下面。她沒去拾那根粗樹枝,而是從左手捏著的樹枝里挑了一根又細又長的,把蓋在嬰兒身上的松針一點點挑開。之后,她盯著嬰兒的臉看了幾秒鐘,轉身去找小靜。

    那邊有個死娃娃,她說。同時指了指身后。

    小靜愣了一下,努力不讓自己的臉轉向小敏手指的方向。接著她扔掉手里的樹枝,跑開了。

    小麗跟著小敏去看那個嬰兒。她盯著嬰兒的臉看,手卻從下面一截一截地往上捏,捏到胸口那兒時她停了下來。

    這小娃的臉好白啊,她若有所思地說,這么冷的天,它咋還這么白呢?

    可能剛丟在這里不久吧?小敏說得有些遲疑,但接著她就發現了一個確鑿無疑的事實,可以保證不會受到小麗的質疑。

    你快看他的睫毛,她輕聲叫起來,又長又翹。我還從來沒見過哪個的睫毛這么長這么翹呢,像兩把小刷子。

    真的吶。小麗直起身,又半俯下身去仔細看。

    這娃兒是長得漂亮。說完,她看了一眼小敏。

    不是漂亮,她肯定地說,是很漂亮。

    她們挨在一起開始烤火的時候,小靜顯得心神不寧,一反常態地話很多,不停追問小麗那只火機的事。小麗不想談這個,總是岔開話題,逼急了,就含含糊糊應付幾句。后來她煩了,就離開小敏和小靜,坐到她們對面去了。

    你煩不煩啊?她沖著小靜吼了一句,轉身又罵小敏。

    你的襪子聞起來臭死了,她說,你從來不洗腳的嗎?

    是臭,小靜說,一股豆豉味。

    小敏有點難堪。她把鋪在火堆旁的襪子往外扯了扯。

    你們覺得怪不?她勉強笑了一下,試圖引開話題。

    為什么好多東西聞起來都像豆豉呢?她說。

    還有什么東西像豆豉?小麗問。

    你看,小敏說,襪子像,有人耳朵生病,叫什么中耳炎,厲害的時候也像。

    你聞過?小麗問。

    聞過,小敏說,我們二食堂原來洗菜的胖叔,有段時間,身上啥時候都一股豆豉味。但你想,哪家天天頓頓吃豆豉呢?我問我爸,他就說胖叔得了中耳炎,膿流出來,就是一模一樣的豆豉味。

    小靜還像剛才那樣心神不定,不時回頭看一眼后面的小樹林。看多了,小敏忍不住,就問了出來。

    你弟死的時候就這么小吧?

    小靜還沒回話,小麗就搶先說了一句。

    就算死的時候一樣大,她說,但我敢肯定沒里面那個娃兒漂亮。

    你又沒看到過我弟,小靜很不滿,咋曉得沒他漂亮?

    但她想想又說,我弟確實長得不漂亮。里面那娃兒很漂亮嗎?

    漂亮死了。小敏說,那睫毛長得像掃帚,又白。

    小麗若有所思地看著小靜,從口袋里又掏出那個火機,翻來覆去地看。

    你們說,她問小敏和小靜,我們長大了,是不是都要結婚,都要當媽生娃兒?如果生個娃兒死了,該咋辦呢?

    哭唄,小靜說,像我媽和我奶一樣,聲音都哭啞,駭得我家院子里那棵樟樹上的鳥幾天幾夜不敢回窩……

    真的,小敏對小麗說,我能聽見。我家就住她家隔壁的隔壁。先是聽見她媽和她奶的聲音,后來就只聽得見她媽的聲音,到了半夜,就剩下一只野貓還在叫了……

    你們住得這么近,小麗問小敏,你咋不去看看她弟長得漂亮不呢?

    我倒是想去的,小敏說,我爸給了我一巴掌,不準。

    小麗又拿著火機看起來。

    給你火機的那個男生長得漂亮不?小敏問小麗。

    小麗笑嘻嘻地把火機朝天上一拋,又接住。

    嗯,她說,和里面那個娃兒一樣漂亮。

    真的?小敏驚嘆起來,也那么長的睫毛,那么白?

    比那個娃兒還白,小麗說,睫毛也長。不過……沒那么密。

    哪里來的?這次是小靜問。

    我也不曉得,小麗說,是我們分廠哪家的親戚,從外面過來玩的……反正看到我就說喜歡我。昨天晚上在我家窗子外面踮起一只腳,一面抖一面抽煙,要不是我媽聽見聲音跑過來,他也不會慌里慌張把火機丟在窗臺上。

    那倒好,小敏說,這么白這么長的睫毛……你以后是要和他結婚吧?

    他倒是這樣說的,小麗有點遲疑,要不我咋會想到生娃兒的事呢……

    是啊,小敏把眉心皺起來,如果你們結婚了,生個娃兒像小靜家弟和里面那個娃兒一樣……

    小敏停下來沒往下說,看了一眼小麗。

    小麗看著小敏,眉毛一跳。

    我們來玩個游戲吧,她說。一下變得興致勃勃。

    玩啥呢?小敏問。

    里面不是有個死娃娃嗎?小麗說,假裝我已經和那個男生結婚了,那娃娃是我生的,然后你們兩個來看,我煮紅喜蛋給你們吃,好不好?

    小敏和小靜互相看了一下。

    這個……小敏說,好玩嗎?

    肯定好玩啊,小麗說,我都想好了。我先生個娃兒,你們來看,過了兩天,這娃娃又死了,我們就一起哭……還不好玩嗎?

    小麗把那個嬰兒從樹林里抱出來時,小靜這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臉。她開始時有點怕,用右手遮住眼睛,分開中指和食指,露出左眼,瞄一下,合上,又瞄一下。但她很快就把整個手掌放了下來。

    是漂亮呢,她說,比我弟漂亮多了。

    我就說的嘛,小麗說。她把嬰兒抱在懷里,一面左右搖晃身體,一面對小敏和小靜說,你們走遠點,然后再一起過來,過來的時候要說恭喜恭喜……對了,你們還應該帶點禮物……人家生孩子了,哪有空手空腳來的?

    小敏和小靜有點為難。

    但哪里找得到禮物呢?小靜問。

    唉呀,小麗不耐煩起來。你們笨死了,去找點小石頭、小樹枝假裝是小棉衣、小棉褲……

    小敏和小靜恍然大悟。她們走開時,聽見小麗在身后呢喃:哦,我的小寶貝,你是媽媽的小寶貝……

    小敏和小靜拿著小石頭和小樹枝回來時,看到小麗把自己的棉衣脫下來包住了那個嬰兒。

    你把棉衣脫了?小敏問,你不冷嗎?

    我自己冷倒不怕,小麗說,可不能讓娃兒受涼……

    說到這兒時,她又想起了什么。

    你弟是咋死的?她問小靜,是不是得了感冒死的?

    不曉得呢,小靜說,好像是病死的。

    感冒也是一種病嘛,小麗說,連咋死的都不曉得,你這個姐當得好哦。

    按照小麗的設計,游戲程序應該是這樣的:小麗事先躲在一棵粗壯的松樹后面,小敏和小靜從遠處手挽手走過來,到離那棵樹還有五六步遠的時候就大聲喊,小麗,小麗,在家嗎?聽說你生娃兒了,我和小靜來看看。小麗這時才從樹后面抱著嬰兒走出來,和她們打招呼,請她們在火堆邊坐下,然后拿嬰兒給她們看,看完了,就一面吃紅喜蛋,一面議論嬰兒的眼睛、鼻子、耳朵、睫毛和皮膚,最后才道別。這個過程原本并不復雜,但實施起來卻出乎意料地困難。先是小敏第一眼看到從樹后面轉出來的小麗,就忍不住笑彎了腰,因為小麗不知什么時候把自己的頭發弄得像堆雜草一樣蓬亂。小敏一直不停地笑,止都止不住,直到小麗發起火來。

    你們懂個屁啊,她說,哪個婆娘坐月子不這樣呢?

    等小敏終于笑夠,小靜又開始笑了。按計劃,她把那些小石頭、小樹枝遞給小麗的時候,要一樣一樣地數,這是小棉衣,這是小棉褲,這是小襪子,這是小鞋子……都是給你家娃娃的。但她數到小襪子時,想起了火堆邊小敏那只厚厚的毛線襪,想象著如果穿在嬰兒大拇指那么小的腳上會是什么情形,于是也開始笑起來。

    好不容易小敏和小靜都止住了笑,小麗自己又出問題了。她剛招呼小敏和小靜坐到火堆邊,還沒來得及把嬰兒遞給她們看,突然就想起自己忘記先收集一些小圓石子當紅喜蛋了,只得中途停下來,指使小敏和小靜去找。小敏建議就用她和小靜拿來的小石子當紅喜蛋,小麗卻不干。

    要玩就得像真的,她說,你們拿來的石頭又不圓。如果將就,還不如不玩。

    等小敏和小靜找來小圓石,游戲又從頭開始。那是一個既新奇又讓人緊張的過程。小麗像個電影導演一樣,只要小敏和小靜哪里做得不對,她立即就會喝止整個游戲,然后教她們應該怎么說、怎么做,臉上又應該是一種什么樣的表情。

    整個過程中,小靜最讓小麗惱火。她又慌張又笨拙,說話結結巴巴。因為不斷被小麗糾正,她始終處于一種焦慮狀態,這讓小麗更不高興。

    你看你喪起個臉,小麗說,去看人家娃娃哪會這樣?莫非我生個娃娃你不高興?

    終于有一次,游戲進行得相當流暢。小麗和小敏都完全進入了角色,特別是小敏,有幾處簡直超水平發揮,連小麗都忍不住插上一句夸獎的話。

    可能就是因為得到了小麗的夸獎,小敏有點得意忘形,讓游戲在最后一刻功虧一簣。

    經過是這樣的。小敏和小靜手里拿著小麗送的紅喜蛋準備道別時,小敏突然問了小麗一句。

    這娃娃的爸爸呢?她說,一直沒看見,是買煙去了嗎?

    小麗愣住了,一下接不上話。

    小麗接不上話,小敏和小靜也就跟著愣住了。三個小姑娘一個看著一個,突然一起大笑起來,一直笑了好久。

    游戲雖然沒有按計劃完成,但三個小姑娘還是覺得很高興。小麗把嬰兒放到火堆邊,把原本包住嬰兒的棉衣又重新穿回身上。

    她們圍著火堆,開始嘰嘰喳喳說起游戲過程中種種有趣的事情。

    小靜最笨了,小麗說,我們三個人里面,你演得最不像。

    小靜有點委屈,我沒出什么岔啊,她說,最后出岔的可是小敏。

    是倒是,小麗說,可人家小敏前面演得好啊。她說那啥?“聞到一股臭氣,是不是娃娃屙屎了”那句,笑死我……

    小敏很得意,一轉頭,嚇一跳。

    啊,她指著火邊的嬰兒說,你們快看,他臉上怎么出汗了?

    小麗和小靜湊過去看,果然發現嬰兒的臉上滲出一些水珠。

    這有啥稀奇?小麗鄙夷地說,火烤出來的唄。

    死都死了,小敏說,咋還會熱出汗?

    我看你比小靜還笨。小麗說,出汗算啥,你看熬豬油,那豬肉不也是死的嗎?說不定這娃娃再烤一會兒,也出油……

    倒是,小敏說,出點汗好。一會兒我們玩死娃娃游戲的時候就更像真的了。

    像啥真的?小麗問。

    像剛才死的呀。小敏說,你想嘛,都還在出汗……

    小靜又看了一眼嬰兒,自言自語地說,去看人家生的娃娃,我是演不好,但演人家死了娃娃,你們肯定演不贏我,我家可是真的死了個娃娃。

    可能吧,小麗有點困惑。你們說,一個當媽的,娃娃突然死了,會咋想?

    她把頭轉向小敏,小敏搖搖頭。她又把頭轉向小靜,小靜也搖搖頭。

    我不曉得,小靜說,但我曉得她們咋哭。

    這樣說的時候,她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得意的神情。

    看小靜得意,小敏有點不舒服。

    我和小麗都不曉得啥感覺,她說,那一會兒你一個人演。

    一個人演就一個人演。小靜說,我弟剛死那天下午,本來就沒外人來。

    她說著,拿眼睛去看小麗,征詢她的意見。

    行啊,小麗說,那你現在就演嘛。

    小靜坐在原地,抬起頭先想了一會,這才過去把嬰兒抱在懷里,又坐回原處。她的眼神慢慢變得很呆滯,越過小樹林前的空地,又越過那片小池塘,一直看到池塘后面很遠的地方。

    小麗和小敏等了一會兒,以為小靜接下來就要開始哭了,但小靜卻一動不動,就那樣坐著。小麗等得有點不耐煩了,想叫她快些,但不知為什么,吸了幾次氣,沒敢出聲。她們原本坐在小靜的對面,后來不知怎么的,她們都有點坐不下去了,慢慢站起來,也沒有站在小靜前面,而是站在了她的兩邊。

    又過了一會兒,小敏忍不住了。

    你倒快點啊,她說,這樣站著冷死人。

    小靜把眼光收回來,很不高興地看了小敏一眼。

    我媽就是這樣的啊,她說,我這不是在演嗎?

    說完,她又去看很遠的地方。

    可能是因為站著,離火堆遠了,小麗覺得自己也越來越冷。就在她也忍不住想提醒小靜的時候,小靜雙手“啪”地一拍,終于哭了出來。但她哭得完全出乎小麗和小敏的想象。

    事后小麗對小靜說,那其實根本不能算哭。是喊,她說,拼命扯著嗓門喊。

    小敏也承認那不是哭,但她說,她可以證明小靜的媽就是這樣的。

    她媽每一聲都非要把氣喊干凈。她說,喊沒氣了又換一口新的,每一聲都長得看不到邊,像鐵路一樣,只是比鐵路直,不拐彎。

    其實,小敏很不情愿地說,小靜比她媽喊得還要大聲,還要尖。

    小靜對小敏的話其實是心懷感激的,但覺得小敏還是沒把最重要的一點說出來,于是只得自己說出來。

    你們都沒看見嗎?她說,我后來真的淌眼淚了。我媽喊了一下午,一滴眼淚都沒有……

    你還是不如你媽,小敏說。

    小敏可能對剛才夸獎小靜感到后悔,所以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

    你媽喊的時候打了好多干嗝,她說,你一個都沒有。

    對此,小靜沒什么好辯解的,因為她確實學不出來。

    你媽咋一滴眼淚都沒淌?小麗很奇怪。你媽莫非不難過?

    咋會不難過?小靜說,不過我也不曉得咋沒眼淚……

    那天下午,小靜就這樣扯著嗓子喊,一直喊,小圓臉因為全身用力而漲得通紅。她的喊聲在小樹林的上空回蕩,驚動了那些棲息在大樹林中的鳥,它們從黑沉沉的林子里撲棱棱地飛出來,在三個小姑娘頭上盤旋幾圈,又向遠處飛去了。

    小麗看著天上那些被驅趕的、碎布一樣的鳥,想起小靜說的話,于是湊近小敏的耳朵,悄聲說,那些鳥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小敏拼命點頭,臉上露出一種小麗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真心實意的表情。

    一列火車帶著它粗壯的隆隆聲由遠而近,從一座小山坡的側面突然出現。馳過小池塘旁邊的鐵軌時,火車就像要跟小靜比賽一樣,發出一聲刺耳的長叫,輕而易舉就蓋過了小靜的聲音。等火車終于看不見,也聽不見的時候,小麗和小敏發現小靜也停止了她的表演。

    我沒力氣了,小靜說,實在學不動了。可我媽真就這樣叫了整整一個下午。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嘶啞。她把嬰兒重新放到地上。看著小麗和小敏,等著她們對她的表演說點什么。

    但小麗和小敏什么都沒說。三個小姑娘坐在火邊又烤了一會兒,小敏的襪子就全干了,于是小麗要大家往回走。

    三個小姑娘往回走的時候,還是小麗走前面,小敏走中間,小靜走最后。走到小池塘邊,她們發現小麗扔進去的那些葵花籽殼居然還浮在水面上。

    離開小樹林之前,她們把嬰兒放回了原先發現它的地方,照樣用松針把它蓋起來。

    快要走完池塘時,小麗突然停下來,沒跟小敏和小靜作任何解釋,從口袋里掏出那個火機,看都不看就扔進了小池塘。

    火機不像葵花殼那樣可以長時間浮在水面上,它“嗵”的一聲,直接沉了下去。

    戴冰,1968年生于貴陽,中國作協會員,貴州省作協副主席,貴州文學院副院長。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月的暗面》《我們遠離奇跡》《心域鉤沉》《驚虹》及隨筆集《穿過博爾赫斯的陰影》《聲音的密紋》等十一部。曾獲貴州省首屆政府文學獎、首屆山花小說獎等多種獎項。現居貴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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