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她坐在床頭發呆。我坐在床邊的藤制沙發上看書,或寫作。中間隔著柱形臺燈、臺燈的光、放臺燈的床頭柜。
我知道她此時的心是踏實的、安穩的。我也是。這時,偌大的世界就是一個房間。我們幸福地存在著,互相依賴,縱是無聲,也在不停地交流。
母親82歲,輕微癡呆,尚能自顧。我清楚地知道,多一分陪伴,我們就多一分福。如果有一天,床頭空了,我坐在這里還有什么意義?
其實,她對我們的要求僅剩下能夠看見,盡量多的看見。過來看她,哪怕不拿一點東西、不多說話,只要在視線以內,看得見,夠得著,她的心就放下來了。她才會踏實、安穩。
這應該是所有老人對兒孫們最奢侈也最卑微的要求。
有時她會說起往事,眼神流露出興奮的光。我默默坐著,偶爾插上只言片語。有些話她已說了一千遍,但我仍然耐心地聽著,即使強制著,也要自己這樣做。
從那百談不厭的故事里,我也確乎聽出了一些什么。那些元素不知不覺地滲入我的血液,修正著我的性格和心性。
我無法還原她對我小時候的呵護。
是在怎樣的一個深夜,抱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荊隆宮衛生院,給我治療痙攣、高燒,又做咽喉手術。不知道這中間跌跤了沒有?用了多長時間?
還有我右手腕骨折時,她又是怎樣與父親雇了人力三輪車,到百里外的黃塔骨科給我接骨。
深夜和小伙伴們在外面玩瘋了,喚我找我的聲音如月光般掛在村頭;或者擔心我在河里、坑里洗澡被淹著,總是千叮嚀、萬囑咐……
或者把好吃的飯菜都端到桌子上,她坐在一邊看著我們狼吞虎咽,而自己則隨便用一些殘羹剩飯充饑……
可能就是這些,自小就給我的心靈打上印記,讓我暗暗發誓:一輩子,盡我力所能及地回報,讓她高興、滿意。而所有的孝敬、報答,哪里還有比陪伴更能讓她放心、滿意的呢?
天氣好的時候,我會陪她上公園。開始陪著她轉一小圈,她說累,中間就歇幾次。等她熟悉了行走路線,我就把她送到門內,讓她自己走,我則坐在公園外邊的車上看書或打盹。約摸差不多了,或她過來,或我過去,接上她回家。
一次,該回來的時候,仍然沒看見她。我焦急地滿公園跑、找,怕她跌倒或迷路。還好,終是在一個角落里找到:她累了,坐在那里休息。
還有一次下車時,沒有注意,她一下跌倒了。幸好冬季衣服穿得厚,沒有磕傷。自此便多了自我提醒:我必須陪著她走路,一步也不能離。否則,我可能會懊悔終生。
到外地時,能帶上她就帶著她。有時是哥、姐、弟一同出去陪她玩幾天。出差在外,不管走多遠,我也總會把電話打給哥弟,再轉到她手里,聽聽她的聲音,也遞上我的聲音。她心安,我也心安。
出門辦事或應酬,也爭取盡快回到她身邊。白天陪她坐在一樓陽臺,她曬太陽,我看書,或拉些家常。夜晚則坐在燈下,直到她睡覺休息。
“這是哪兒呀?”“賓館。”“凈花錢。咋不住到家?”“這是在桂林,離家幾千里呢。”
她對出行路線和方式全無概念,如同生活在云中。她從床上下來去衛生間時,搖擺蹣跚著,好一會兒才站穩——像一片剛觸地的落葉,或一根被風搖撼著的打旋的稻草。我就趕忙上去扶住她。
突然想到拐杖。我做得再好,有時可能還不如一根木棍陪伴她的時間更多,更長。到拐杖也起不了作用時,只有到那時,陪伴才可能更具有非凡的意義。先做根拐杖吧,再做椅,做床,做她眼神中的那一縷期冀而又稱許的微弱的光。也許,這種陪伴才是無憾而真實的。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越來越覺得,世間所謂的親情就是在不斷的離散聚合中尋些看得見、摸得著的點滴安慰。這點滴大多由聚合、陪伴構成,尤其是對于老人與已長大成人的子女而言。這些點滴多了,就連成了線,結成了串,成為實實在在的幸福。
只有把更多值得留住、沒有遺憾的時間留給她,才是給她幸福和尊嚴。這樣,我也幸福,不留遺憾。
室內,我與她依舊對坐。她發呆,我看書。
我們就這樣對坐著,直到黃昏、深夜……
最后,我以近段寫的一首小詩《親情》來結束此文:
新年剛過的一個晚上/我扯著母親在門口的巷子里練步/突然想到我們是走在無垠太空/一個陌生星球的/壁坡上/此時頭上路燈星白/爆竹聲/狗叫聲/汽車奔跑聲/從遠近處海水洇沙般漫過來/我下意識地靠近她/手也攥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