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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信使
    來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 |  R.R.維迪、亞韓佳亞·韋杰拉內 著 陳建國 譯  2021年04月20日09:03

    戰爭期間,我們把鄰國視作仇敵。可我們看錯了地方。我們應該把視線投向上方,投向天空——投向宇宙。在我們一心爭個你死我活的時候,我們卻沒注意到它們——那些異族。

    試想一下。前一刻,我剛剛結束在印度陸軍的三年預備役,放下步槍,踏上了通向我家的那條小路。孩子一見到我就興奮尖叫,蹦蹦跳跳向我跑來。懷著八個月身孕的妻子在一旁看著,滿目深情。

    小路上長滿了野草,是時候好好修剪一下,以免雜草擋了車道。小路需要除草,孩子要買新鞋,車子已經有些生銹。生活就是如此平凡,但是我很高興能夠回到這些家庭瑣事之中。生活簡單,但是美好。

    接下來,我只記得我的妻子沒了,孩子也沒了,我的房子變成了一片冒煙的廢墟。然后我在海水中涉水前行,憤怒而痛苦地咆哮著,向敵人宣泄一枚又一枚的導彈。

    就我們所知,所有的這一切都始于一顆小行星。至少我們以為那是一顆小行星。

    美國航天總局盡其所能,他們用上了所有的儀器設備,但是依然一無所獲。普通的小行星都是巖石與冰塊的混合體,看上去就像一顆大土豆在太空中翻滾。但這顆小行星看上去像是一支用金屬打造的光滑雪茄。

    媒體頓時炸開了鍋。他們稱之為“奧陌陌”,也就是“信使”的意思。“奧陌陌”是夏威夷語,對我們來說沒有多少意義。

    知道(或者懷疑)它真實身份的人稱之為羅摩,他們屏息等待。結果信使橫穿我們的太陽系,然后一去不返。那些看過阿瑟·克拉克小說的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有時候你并不希望來者是外星人,哪怕它們能讓你了解宇宙。

    一年后,第二顆奧陌陌出現了。這次的體積更小,外形更光滑。它一頭撞上了月球。第一個信使肯定已經摸清了我們的技術水平。當我們知道它要來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它撞上了月球的暗面,沖擊力相當于三十三枚核彈。月球的荒涼死寂的表面綻放了一顆星星。那一刻,太陽肯定以為月球沖它眨了一下眼睛。

    航天領域的人想要去看看那個東西究竟是什么。他們想發射一個探測器,或者扔個月球車,去調查一下現場。

    我們心想:那只是該死的月球,月球上面出什么事情關我們什么事?再說了,現在誰還有錢搞太空探索?經濟形勢一落千丈,人口數量居高不下,整個世界亂成一團,那些日子里我唯一關心的只有我的星座運勢:您本周定下的目標正離您遠去,還請加倍努力。

    我們本應該重視起來,但我們并沒有。

    幾周后,第一個異族降落了。它高速穿過大氣層,燃燒著、呼嘯著,如天神降怒般砸在了印度西南部。劇烈的爆炸撼動了整個卡納塔卡邦。班加羅爾市中心變成了一個深達二十英尺、冒著濃煙的巨坑,坑洞周圍的高樓大廈像玩具積木一樣倒成一片。方圓數英里之內的玻璃全被震碎。汽車在高溫下融化成廢鐵。

    廢墟之中,有個東西依然屹立不倒,或者該說是掙扎站立。那東西燃燒著,在穿過大氣層的高溫下裂成了碎片,像是某種殘骸。那東西長著巨大的頭顱,身體各部位旋轉著、移動著、蒸汽騰騰。那東西的嘴巴大大張開,淌著火焰和涎水。

    我的房子破碎不堪,冒著熱氣。從房子的廢墟里飄出了頭發和皮肉燒焦的惡臭。

    它搖搖欲墜。它痛苦尖叫。

    我搖搖欲墜。我痛苦尖叫。

    它栽倒在地,當場斃命。

    我栽倒在地。

    我真希望我也死了才好。

    第二天,征召令下來了。當時我正在我的朋友巴努家里。我雙目無神地躺著,心里想著她,想著我的迪薇婭和我的阿妮莎,想著我未能出生的孩子。電視里吵吵嚷嚷,一個濃妝艷抹的主持人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天空中的異光。

    巴努走過來,沖我搖了搖他手中的電話:“阿瓊哥!阿瓊哥!敵人又來了!他們在征召我們上戰場!我們要開戰了!”

    我握緊了拳頭。指關節咔咔作響。

    “我們走!”我咆哮道,“讓他們見識一下什么叫七層地獄!”

    離開的時候,我看見月亮正高高地爬上夜空。我曾經告訴我的女兒月亮上面住著兔子,可現在那里只有一道道黑色的細紋,就像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伏在月亮的邊緣。

    就這樣,我變成了首批希卡利(獵人)中的一員。

    這就是現在的我。他們稱我毗濕奴的復仇,由塔塔-雷卡姆重工打造出的百米巨人,渾身包裹著閃閃發光的合金。我有著鋼鐵的手指,和能夠摧毀建筑物的雙拳。

    曾經我也是個送葬者,用我的INSAS突擊步槍一次殺死一個敵人,那時我的手指會在手套里淌汗,我的心臟每分鐘會跳一千多下。而現在,我擎著一門從俄國主戰坦克上卸下來的火炮——那是一門滑膛炮,我稱之為“帕德瑪”,也就是毗濕奴的蓮花。這個名字和這門炮再般配不過。它帶有激光瞄準鏡和一個自動裝彈機,能讓炮兵嫉妒得眼紅。

    我的手指不再出汗,我的心臟是一塊能夠燃燒五百年的核電池。現在的我就是死神。

    我在黑暗中等待我的敵人。

    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并不容易。他們只選了我們這些被逼上絕路的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堅持下來,失敗的人非死即瘋。但是我挺過來了。我的憤怒與日俱增。我在黑暗中呼喊她們的名字——迪薇婭,阿妮莎,迪薇婭,阿妮莎——直到這些詞變成經文,變成我的意志。等到神經外科醫生準備對我進行改造,并把最后的同意書遞給我簽字時,我的雙手因為憤怒劇烈顫抖,以至于折斷了筆,刺破了紙。也許那時的我已經瘋了。

    或許現在也是。

    因為當你剝奪了一個人活下去的理由時,還有什么能夠嚇倒他?

    我的敵人正涉水而來。不同于第一個失敗的降落者,這個家伙渾身泛著銀光,又長又光滑的金屬腿踩進海底,身體中間烏龜般的甲殼上布滿了藍色的電路。

    “老爹,敵人屬于蜘蛛級,”我的耳朵里傳來巴努的聲音。在糟糕的信號中,隱約能聽到直升機旋翼的轟鳴。“五條腿,低重心,好像還有一條尾巴。”

    老爹。我的團隊稱呼我為父親。我就是他們的首領,他們的指揮官……他們的神。

    “遙測確定敵人方位為左偏三度,速度十三節,完畢。”另一個聲音傳來。說話的是桑加亞。在偉大的梵語史詩《摩訶婆羅多》中,桑加亞是國王的顧問,有著能夠看清千里之外的神技。巧的是,這位桑加亞也為我扮演著同樣的角色。他是一個很好的小伙子,年紀很輕,有點古怪,但是只要坐在那塊屏幕前,眼光就如剃刀般銳利。“老爹,我建議你將主炮橫向調整13度,縱向調整-3度,這是個活靶子,絕對能正中目標,完畢。”

    我抬起炮管,小心瞄準。我站得很穩。這番景象一定很奇怪:一個鋼鐵巨人站在海洋中,身后是一座城市。

    我開火了。

    經過改裝的坦克炮一聲巨響,125毫米炮彈應聲出膛,瞬間擊中目標:帶鎢刺的穿甲彈以千米每秒的速度擊中敵人,將那個丑八怪的一側肩膀硬生生打落。從怪物看不見的嘴巴傳出了一聲慘叫,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這個叫聲都將成為這座城市里的孩子們的夢魘。怪物的傷口里沒有流血,而是漏出了閃電。

    我繼續開炮,又一發,再一發。我一邊開火,一邊前進。炮彈百發百中,帕德瑪從來不會讓我失望。一枚又一枚炮彈擊中那個怪物,它的甲殼一塊接一塊落下,露出里面銀白色的軀體,在月光下熠熠閃光。輪到最后決定性的一炮了。我切換為一種特殊彈藥——頂部帶鈾的145毫米炮彈——瞄準怪物心臟部位的洞口發射。炮彈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擊中目標時爆出一道耀眼的閃光,讓我們所有人都陷入短暫的失明。我能聽到巴努和桑加亞爆粗口的聲音。

    敵人發出最后一聲慘叫,然后轟然倒下。任務完成。

    我走到那具冒著煙的尸體跟前,帶著人類的好奇低頭看著它。這些怪物我早就見過,沒什么稀奇的,只是那個氣味……我不再是帶著應有的冷酷分析這股氣味——這不正常。

    眼前的畫面變成了一片雪花,夾雜著漆黑的線條,充斥著我的視線。那個巨大的怪物不見了,有什么東西在撩撥著我的感知。那是我早就該忘卻的東西。

    那是一股刺鼻的氣味,它死死地鉤在我的頭顱內側,拒絕離開。那是過去的氣味——燃燒的建筑、灼燒的臭氧、燒焦的皮肉——那是一段逝去的人生的氣味。我早該忘記的、人的氣味。

    希卡利不會聞氣味。我們只會處理數據,分析威脅,解決威脅。

    刺眼的雪花屏漸漸消失,我的視線恢復正常。我不再理會,而是彎腰抓起敵人的一條腿。用力一拽,我就知道即便是在海水的重壓和卷動下,這條腿也絕不會斷。我拖著這個怪物向海岸走去,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回收任務上。

    我們不應該研究這些東西,不應該把它們拖回岸邊。我們應該直接把它們埋葬。多喂幾發炮彈,這些尸體就會被轟成碎渣,沉入海底,加入到堆積了無數個世紀的沉積物之中。

    我涉水前行,海浪沖撞著我的身體,但我毫不在意。海浪對我無法造成任何傷害,只是每一波浪拍過來,都喚起我一段回憶。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從百忙之中抽空劃船出海的日子。我劃著船槳逆浪而行,努力不讓自己被海水泡沫的高墻淹沒。

    現在我屹立在大海之上,海浪已經無法對我造成阻礙。我手中拖著怪物,離海岸越來越近,就在這時,一陣失調的感覺再次襲遍全身。我的四肢變得遙遠而疲憊。毗濕奴的復仇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夢。我不再是那個鋼鐵之軀,力大無窮,意志堅定,也不再具備閃電般的計算機思維和處理能力。我是一個灼熱、沉重的存在,疲憊不堪。在我胸中某個地方,那個早已被我遺棄的東西再次燃燒、節奏混亂地跳動著。什么東西纏住了我那對并不存在的肺,感覺肺部被鐵絲扎緊,連最后一絲空氣都被擠得干干凈凈。

    我記得我搖搖欲墜,我在痛苦尖叫。

    然后一切再次消失。

    我的拳頭握緊了手中的那條腿。海岸近在眼前,岸邊聚集著一群人。一排車輛頂部打出的閃光燈將沙灘照亮,給每一粒沙子都涂上了一層淡藍。我一使勁,把那個怪物的尸體拖上了岸,帶起一波海浪,打在了這群旁觀者的跟前。一聲警報劃破喧囂,一個巨大的輻射全息圖在空中亮起,幾乎和我一樣高。穿著白色防護服的人類像螞蟻一樣把尸體圍住,小心謹慎地縮小包圍圈。我要提醒自己他們是人。人:柔軟,有機物,愛思考——永遠在思考,在擔憂,受感情操控。

    好奇心。是的,就是這東西在作祟。那份渴望。對真相的渴求。他們必須弄清楚被我殺掉的究竟是什么。可這有什么好了解的?

    我的任務是殺了它。這是你面對敵人的唯一做法。我也完成了我的工作。像這種東西就應該在烈火中焚燒,就好像那個家,就好像那些人,好像那個小女孩,還有她的媽媽。

    回憶撲面而來,我又變成了我自己。復仇。那些思緒再次離我而去,現在我看著那些白色的小點向怪物湊上來。他們靠得越近,動作越慢。他們像昆蟲一樣一點一點挪動,好像擔心那個一動不動的龐然大物隨時會回光返照,大肆作亂。不會的。毗濕奴——我——已經確認過了。我已經把它燒死了,但他們并不放心。

    越來越多的螞蟻在敵人的尸體周圍忙上忙下,現在他們已經近到能摸到它的腿。

    他們很可能在互相感嘆這個怪物是多么的神奇。

    我看不到什么神奇。我看到的只有一座燃燒的房子,一個逐漸模糊的懷孕母親,一個小女孩的灰燼。

    那股惡寒再次襲來。然后所有的感覺又像那些幻覺一樣,再次褪去。

    科學家們示意附近的團隊把工具運過來。他們有條不紊地精準切開它的身體,把尸塊裝上重型機械,運往任何他們想運往的地方。

    好奇心。一個詞,三個音節。真相指日可待,了解真相就能讓戰斗更加輕松。這是他們的想法。就是這個想法,驅使著我面前的這些小蟲子樂此不疲地圍繞著我們的末日使者轉個不停。

    希卡利不會好奇。我們有決斷力。該燒的東西我們都會燒掉。

    我的視線再次聚焦在敵人身上,我抬起了炮管。那些小小的東西,那些穿著一身白衣的家伙,并不重要。他們不過是碳、氫、氮、鈣、磷的聚合體。基本元素而已。敵人依然躺在我面前。它還沒有消失,至少消失得不夠徹底。

    但是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手炮開始填裝彈藥,我能感覺一道能量貫穿全身。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著火的房子,冒煙的廢墟和尸體,還有頭頂的莽莽濃煙。

    我的手臂變得遙遠而空洞,毫無反應。我停了下來,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我放下炮管,轉身背對著海岸上的人群,把目光拋向地平線。

    我是一個夢見自己是機器的人,還是一臺夢見自己是人的機器?

    回到機庫,技工們圍著我緊張地忙上忙下,敲敲打打。這些小小的兩足螞蟻爬滿了我的全身。我的皮膚產生了幻癢。

    “不是輻射造成的,老爹,”桑加亞說,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擔憂。“你的表皮確實遭受了一些輻射,但是內皮完全沒受影響。電子設備、神經管道,全都正常工作。你的手炮可能需要重新檢修,除此之外就沒別的問題了。”

    可我確實看到了,可我確實感覺到了。

    “我知道,老爹,但是我也無法解釋,”他說,聲音里充滿了沮喪,“這不是硬件的問題。”

    “也許你該休息一下。”巴努說。

    所有人的心里都想著同一個問題,只是沒有人敢大聲說出口:老爹,也許你同步失調了。

    都走吧。我咆哮道。

    他們鞠躬退下。我的孩子們懼怕我。我嘆了口氣,內心空洞的聲音在機庫回響。但是沒等他們離開,警報突然響起,指揮控制中心的聲音像電鉆鉆進了我的腦袋。

    毗濕奴速到第六基地,毗濕奴速到第六基地。我們有情況。

    第六基地。我的主反應堆再次點燃。我邁步跑起來,電纜紛紛從我身上的插口中扯脫。

    出事了。

    第六基地距離這里有五十公里遠,那是一個巨型要塞,相比之下,我的濱海基地簡直像個小矮人。我的基地又矮又光滑,而且非常現代化,隨時可以分解開來,拉到我需要的地方,然后重新組裝。但是第六基地不一樣,那是一個用重達十噸的石塊砌成的巨堡。它不只是一個基地,更是一座神廟,一片圣壇。

    供奉著我們當中最強大、最可怕的成員——破壞女神迦梨。

    我的目標在海岸線上,平視顯示器為我指明了方向。我的鋼鐵腳掌在泥土里踩出一個個小型山谷。金奈的燈火在背景中閃爍,將我的身形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出小小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間,我又變成了一個人,邁著粗壯的雙腿,在黑暗中追逐著一個鋼鐵巨人。

    第六基地矗立在一座高高的人造山上,里面全是高樓和尖塔。整座基地籠罩在一片可怕的紅光之中。警報聲從基地里傳來。我不能跳,但是輕輕一推,大門就轟然倒塌,一轉眼,我的鋼鐵身軀已經進入了內院。

    這地方很大,大約有十平方公里的石頭和建筑物。基地里本該有人,有一整支軍隊,但是沒有,一個人都沒有。我看得到汽車,但是它們四處散落,里面空無一人。軍旗在燃燒。石頭濕滑,上面覆蓋著一層又黑又稠的東西。

    桑加亞?

    是油,我心想。我順著油漬往里走。第六基地有三進庭院,一層套一層。我穿過第二個庭院,這里已經看不到軍用金屬建材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古老、更加可怕的東西。墻壁上裝飾著巨大的石頭浮雕,描繪著母神的各種形態:迦梨創造,迦梨破壞,迦梨在伴侶的尸體上起舞,四只手上都提著敵人的頭顱,嘴里瘋狂地吐著舌頭。

    只是這里的迦梨不是我從小熟悉的黑皮膚女神,而是一個金屬巨人。靠近點看,雕像的形狀便徹底顯現出來:四只手臂的迦梨穿著一條用人頭串起的裙子。迦梨手捧自己被割下的頭顱,頭顱喝著她金屬脖頸中的油,伴著狂熱的陣痛踩踏腳下的伴侶。

    到處都是我剛才追尋的油漬。墻壁上覆蓋著油,石像和浮雕的斷頭上都滴著油。

    桑加亞?

    一陣嘶嘶聲,然后是一段雜音。“老爹……信號……阻隔……報告……迦梨……完全同步失調,”熟悉的聲音傳來。一陣嘶嘶聲,一聲爆音。“允許……電源……”

    聲音消失不見。我有不詳的預感。

    迦梨的技術人員不只是技術人員。他們崇拜迦梨。我的孩子們只是喊我父親,但是在第六基地……我們都聽過那些傳言。看到自己的神明復活,對于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件小事。他們對母神的檢修,可不只是換油那么簡單。

    我給副炮填好彈藥,然后沖進了第三個、也就是最后一個庭院。然后我剎住腳步,我感到全身戰栗,哪怕這副軀殼根本感受到不恐懼。

    螞蟻們橫軀遍地,墻上的火光映照著他們的軀體。在搖曳的火光中,我看到白色的防化服,帶有技術人員標志的教徒長袍,軍隊制服。他們堆得和我膝蓋一樣高,全都被巨大的金屬桿刺穿。螞蟻們揮動著手臂,在痛苦中慘叫,有東西從他們的體內源源不斷緩緩流出,匯成一條長河,我原以為那是油。

    在他們的頭頂,是長著四只手臂的希卡利。她雙膝跪地,火光在她紅色的金屬皮膚上搖曳。她的嘴巴可怕地張開,像是在無聲大笑,她的手臂環抱自己的身體,顫抖不已。一根用人頭串成的項鏈淌著血,血一滴滴滴在她的外殼上。

    迦梨,萬物的毀滅者。

    猙獰的嘴巴合上了,迦梨巨大的金屬臉往旁邊一歪,眼睛里發出可怕而明亮的紅光。

    維持者、保護者毗濕奴。她向我問好。他們是派你來奪走我的玩具嗎?

    我抬起主炮作為回應。她搖搖頭,喉嚨里發出咯咯的笑聲。

    你真以為你能打敗我嗎?她咆哮著張開四只手臂。她的口中噴出火焰,離得最近的那堆肉體瞬間被燒焦。我,萬神之首,恐怖之王?

    可以試試,我說,但是我不是來打架的。關閉電源,迦梨。

    她沖著我尖叫,這個聲音可以清晰地傳到附近的每一座城市,足以讓成年人聞聲喪膽,拔腿就跑。劇烈的噪音能夠讓我堅固的鋼鐵外殼變形扭曲。但是我早已做好了準備。我往后一退,順勢瞄準她的膝蓋開火。我最信賴的帕德瑪噴出煉獄之火,迦梨的左膝應聲爆炸。她巨大的手臂差一點點就擊中了我。

    她根本無意防御,而是直接張牙舞爪向我襲來,仿佛要徒手將我撕碎。我左閃右晃躲開她的手臂攻擊。閃避之余,我用自動炮向她的肋部開火。她踉蹌幾步,踩碎腳下的尸體,嘴里大聲咒罵。她的詛咒是一道凝固汽油。我在濕滑的汽油中跪下并再次開火。她癱倒在地,紅色的眼睛里滿是困惑。

    怎么了?我干了什么?

    這太可怕了。這太邪惡了。

    那個巨大的腦袋耷拉著。她的體內似乎出了什么狀況。我們太可怕了!我們是神!他們把我們當神崇拜!崇拜就需要獻祭!

    我低頭看著那些垂死掙扎慘叫的男男女女。我們本該保護他們。

    她左搖右晃,好像不知所措。然后她體內的某個部分——那個曾經懂得愛與責任的部分,曾經在同意書上簽字的部分——奪回了對身體的控制權,現在她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什么。她發出尖叫,那個悠長又凄厲的叫聲將成為我永遠的夢魘。

    “這已經是第四個了,”桑加亞輕聲說,“迦梨型號的希卡利太不穩定了。我覺得他們應該撤除整條產品線。”

    “都怪那些手臂,”巴努說,他一直在研究這些東西。“手臂太多,武器太多,和人體結構差異太大。我正在查看她的技術人員的日志,她出現異常癥狀已經好幾個月了。失憶,困惑,顫抖。但沒有人上報這些問題。他們全都在忙著崇拜她。”

    他們在安全距離上的一架武裝直升機里舒舒服服地和我通話,而我正護送著一列長長的火車,把這些男男女女的尸體運離這個可怕的屠場。許多活著的男男女女也聚集在現場,強烈的尸臭迫使他們和我保持距離,但在這個距離,我依然能聽到其中的哭嚎聲。應該是死者的家屬吧。現場有民眾抗議,還有一名政客在吸引人們的關注。我停下來看了他們一眼,他們一陣哆嗦,連連后退。

    “六百名員工,”桑加亞說,“她屠殺了六百名員工。”

    這不只是手臂的問題,我想告訴他們。她變成了他們眼中的她。她變成了一個神。

    但是我沒有開口。相反,等火車護送走了,官員做完秀了,我獨自走進大海。波浪洗刷著我的身體。今晚的月亮很亮,好像一枚閃閃發光的珍珠,我的雙腳陷入海底,海水輕輕地拍打著我。

    “老爹?”桑加亞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聲音中滿是無比的虔誠。

    讓我靜靜,我告訴他們,雖然這個身體永遠不會感到疲倦,但我依舊前所未有地疲憊。迦梨的尖叫聲依然在我的腦袋里回響。讓我休息。

    看著希卡利失控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一切都始于一些細小的癥狀——憤怒、失憶、輕微的痙攣和顫抖。人心是一個很脆弱的東西。我們生來就應該困在肉體的牢籠之中,而不是這些用鋼鐵與合金打造的軀殼。觸覺、味覺、腎上腺素、多巴胺、催產素、情感,這些都很重要。他們在我們體內安裝軟件,試圖模擬這些東西,但是都無法達到完美效果。最終,這種不合理會將你反噬。一旦神經回饋循環開始發作,你就完了。焦慮、恐懼、抑郁——這些問題他們在新兵訓練時就告訴過我們。先是顫抖,然后是失去知覺,失去時間感。然后是幻覺。精神錯亂。記憶錯亂。而且這些癥狀不一定是按照這個順序出現。

    迦梨這條產品線一直都不太穩定。其他的迦梨也出現了停止運動、失去心智的問題,技術人員把她們的身體拆開,挖進大腦,卻什么問題也找不出來,只有愚蠢的軟件在進行常規檢查,位于軀殼內某處的駕駛員靈魂偶爾會啟動個什么東西,拙劣地模擬生命。

    技術人員稱之為同步失調。我們,也就是負責戰斗的人,稱之為死亡。他們說,我們要做的,就是再撐一會兒,直到他們開發出能夠替代我們的人工智能。

    我們要做的,就是殺戮、殺戮、殺戮,直到我們在自己的身體構成的金屬墳墓中慘叫著死去。

    一個新的聲音穿透了我的頭顱:“毗濕奴,這里是指揮中心。迅速返回報道。完畢。”

    海浪無聲地沖刷著我。

    “毗濕奴,我再重復一遍,這里是指揮中心。如果你能聽到,立即返回匯報戰況,完畢。”

    收到,指揮中心。最后,我終于開口了。我馬上就來。

    黑暗中,我的雙手顫抖不已。

    指揮官是一個歷經戰火洗禮的老人,他身材高大,但因為年紀的原因,終究有些佝僂。一整個辦公室的技術人員和士兵在他周圍忙得團團轉,在我看來,這些人全都長著同樣的臉。唯一沒有穿制式軍服的是一位精神病專家,這位女士穿著一身特別耐臟的綠色短裙。他們讓我把事情經過都匯報一遍。

    我回放了我所有的日志,解釋了我對這起事故的看法。技術人員們埋頭做著筆記,分析數據,互相發出讓人無法理解的噪音。精神病專家向我走來,距離近得有點危險,她的高跟鞋(誰會在軍事基地里穿高跟鞋?)踩在金屬地板上咔嗒作響。她抬頭凝視著我。老將軍皺起了眉頭。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我感覺以前見過他,但是因為某些原因——也許是因為這個地方開了屏蔽——我的面部識別系統無法正常工作。

    “你百分之百確定在此之前沒有發現她有任何同步失調的跡象?百分之百?”

    我最后一次和她出任務是在九月份。

    “該死,”他說,“故障速度越來越快了。”

    “也許是因為升級的原因,長官,”其中一個話特別多的技術人員突然發表意見,“迦梨的神經負荷肯定已經很高了,再加上那六條手臂……我們生來就不適合六條手臂——”

    將軍用一個眼神讓她閉嘴,她小聲咕噥幾句便不再言語。與此同時,那個精神病專家在我的手臂前停了下來。

    “毗濕奴,”她說,“你的手為什么在抽搐?”

    戰斗損傷,我機械地回答,反復射擊造成的神經反饋。這種事情常有。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么說,但這不是事實。

    精神病專家并不相信我。但是我是一個神,該死的。你必須相信我。我抽搐的手掌握成拳頭。

    “請你離開。”將軍對那個精神病專家說。

    她猶豫了。“長官,我有最高法院授權——”

    “這里是軍事設施,肖杜麗醫生,我說離開的時候,要么你自己走出去,要么我們把你扔出去。”

    等到高跟鞋的咔噠聲消失不見時,將軍才轉身看著我。

    “中尉,”他說,“我正在和那個由我親自簽署,親自培訓的人說話,這具鐵金剛里面的那個男人,你在嗎?中尉?”

    我是毗濕奴。

    “阿瓊·謝帝中尉,”將軍冷靜地說,他直視著我的眼睛,那雙眼睛和他的頭一樣大。“就算他們給你穿上一身光榮的金屬制服,你依然是那個被我選中并培養出來的年輕人。”

    我是毗濕奴,長官。

    但是突然間我認得他了。突然間,我能看見站在他周圍的每個人的臉。他們不再是同樣的面孔。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他們看上去都很害怕。

    “我知道你在里面垂死掙扎,”他說,目光依然沒有移開。“我知道你在為國家而戰,而且從沒辜負我們的期望。但是像你這樣的人太少了。希卡利太少了,像你這樣甘愿為國獻身的軍人太少了。所以我要給你下一道命令:如果你要崩潰了,務必告訴我們。你沒必要傷害任何人,制造你的目的是為了保護生命。毗濕奴。謝帝。你是保護者。你不能像那個婊子一樣對我們下手,你明白嗎?”

    我的雙拳握緊又松開。其中一只手在顫抖,我控制不了,但我依然能敬禮。

    遵命,長官。

    他們把我拖進一口金屬棺材,然后把我運回了家。回家的路上,桑加亞不停地和我說話。

    “老爹,國防研究開發部的那幫家伙有了重大發現!”他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看來那些怪物是徹頭徹尾的硅基生物,硅基生物!那些不是裝甲,而是皮膚!就像你一樣,老爹。他們說怪物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都能吸收硅、玄武巖、碳等等各種材質,并且用它來自愈和生長。它們的神經元就像晶體管一樣!他們說那些皮膚樣本好像也能自我復制!沙子,老爹,是沙子!”

    太好了,我說,但我并沒有認真聽。我在努力控制住顫抖的雙手。張開,收攏,張開,收攏。有一種黑暗正在將我包裹,那不僅僅是運輸車里的黑暗。

    “你看,這就解釋了它們為什么要撞擊月球。它們需要的材料到處都是。它們撞擊月球,復制,復制,然后跳下重力井來到地球,我們這里的硅更多,我們的地殼有百分之二十五都是硅……”

    桑加亞,我不想知道它們在該死的月亮上干嘛。只要告訴我有沒有更快的方法能干掉他們。

    桑加亞一度無視我的問題,他實在太興奮了。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談論邏輯門、電磁場和干擾流。我能聽懂的只有“電磁脈沖”和“炸彈”。

    “這就是日本的希卡利戰果累累的原因,老爹!記得嗎,就是那些馬塔利!名字叫須佐還是什么的。記得他們的放電武器嗎?他們的閃電鞭技術?”

    很好,桑加亞。我緩緩地說著,任憑黑暗將我占據。張開,收攏,張開,收攏。很好,非常好。

    我做夢了。夢見海上的黑暗和月光,夢見雷霆與閃電,夢見了一個男人在死去的妻子孩子面前撕心裂肺地尖叫。

    在我的夢中,黑暗升起,沖進我的身體,我被撞翻在地。

    我醒了。

    大海洶涌澎湃。我的雙手顫抖不止:海浪翻滾,我顫抖。翻滾。戰栗。翻滾。打顫。翻滾,顫抖。我的耳朵里有一個聲音,我的腦子嗡嗡作響。

    月光下的大海撫摸著我的皮膚,我隱約嘗到了海水的咸味,可是我的嘴明明已經沒有任何味覺可言。

    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黑暗而可怖的身影,它淌著濃稠的膿水,將黑色的大海染成銀白。

    那不是夢。我剛才昏過去了。運輸車的殘骸散落在海岸上,早已扭曲變形。那里有個彈坑一樣的東西,我無法識別。道路擰作一團。

    我已經同步失調了嗎?我是因為恐懼所以顫抖嗎?不,螞蟻才會恐懼。我是毗濕奴。我站起身來。警告,報錯信息。我的伺服電機在尖叫。L3和L4命令中繼節點已經關閉;備用路由系統已經接管了我左邊的整個身體。我的備用電池幾乎快從胸口掉出來。我的火炮彈藥眼看就要耗盡。

    “老爹——”爆音、嘶嘶聲。

    敵人距離我只有百步之遙,它雖然在流血,但卻依然清醒。它讓我想起以前上網的時候,曾經看過一些畫家創作的奇特融合生物。這個怪物就像是龍蝦和蝎子的融合體,四根甲殼生物般的步足支撐著球莖狀的身體,全身都覆蓋著閃閃發光的幾丁質。折疊殼從背部一直延伸到尾部。我能看到我的子彈對它造成的傷害,從它身上削掉成人大小的銀色肉塊。它扁平的腦袋下面伸出一對腕節,末端的那對巨螯已經被我打碎了。

    它的臉上睜開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珠一翻,歡迎我從那個充滿夢魘的軀殼中醒來。在看著像是臉的部位,鐮刀般的下顎突然咧出一個可怕的笑容。在它的身后,有什么東西正在猛烈地擺動,攪起巨浪向四面八方滾滾而去,直到在遠方平靜下來。另外一條尾巴也緊跟著破水而出,和第一根尾巴一起扭擺起來。

    即便死期已至,它依然向我挑釁。我再次開火,瞄準那只可憎的眼睛連開兩炮。在這個距離射擊,炮彈的殺傷力極強,當即把它的整個腦袋轟成了銀色的咖喱飯。

    突然間一聲炸雷,一顆隕石砸在了距離我不遠的海面上,掀起的巨浪像天神出拳向我打來。我被巨浪卷倒,一時間天旋地轉。但我的思維終于冷靜下來,并開始仔細分析。當我掙扎著在泥濘的海底站起來時,我立刻判定:來了一個新敵人。

    沒有歡迎儀式迎接它的登場。只見那個怪物抖動身體,把瓢潑大雨般的水珠甩回了海洋。它的甲殼顏色像是燒紅的巖石。外殼上像漣漪般泛著一波一波的紅光,當它轉身面向我時,紅光眨眼間就消失了。

    恐懼逐漸褪去。毗濕奴不會恐懼。

    我聽見了像是尖牙上下磕碰的聲音,像是直升機旋翼連續擊打在石頭上的聲音。好像是在秀肌肉,好像是在沖我嚎叫。

    這是一種挑戰。我選擇了正面迎接。它向我狂奔而來,它在水中動作靈活,像這樣的軀體不應該這么靈活。

    我揮舞帕德瑪,用只有預設程序和光纖神經才能達到的高效率操作火炮。我開火了。兩份發射報告傳來,在巨大的爆炸聲中震聾了我的聽覺系統,蓋過了其他的所有噪音。

    炮彈在敵人鐵甲般的胸前炸開了花,敵人踉蹌幾步,兩條尾巴在海面上瘋狂地拍打。銀色的液體落入水中,一接觸水面就產生泡沫,并使得一道道蒸汽柱從海面升起,又瞬間消失。那個怪物的身體爆出了裂紋,像是剛剛遭到疾風驟雨般的卵石暴擊。但是它并沒有就此罷休。

    我并沒有太在意:這只是一個小問題。解決方案:全力以赴摧毀敵人。能量功率輸出最大化。

    我重新填裝炮彈,把所有的副炮也全部上膛。我只剩下最后兩發鈾彈,它們太寶貴了,現在不能浪費。但是我還有飛鏢彈,就裝填在設計精巧的帕德瑪之中。炮管開火,一次,兩次,三次,剃刀般鋒利的鋼鏢猶如一陣金屬風暴將空氣撕裂,如雨點般打在印度洋上。

    射擊造成的力反饋非常嚴重。我的瞄準射擊盡量跟上怪物的移動,突然一陣弱電流掃過左臂內部。怪物向前沖刺,尾巴擊打著海面,發出悶雷的響聲。計算數據涌進我的思想,回答了一個我根本沒有意識到的問題:相對于我的炮速和爆炸半徑,它的接近速度有多快?

    答案:太快了。

    這個結果讓我的某個部分呆住了。只要看到數據,我就知道具體該采取什么措施,但是這次不行,我的視線閃爍起來。數據總是有意義的,但現在沒有。這些數字就擺在面前,但是對于一個記起一座燃燒的房子、冒煙的尸體還有搖搖欲墜的自己的男人來說,它什么都不是。

    毗濕奴的怒吼讓我清醒過來,他命令我開火。可我就是毗濕奴。而且我現在怒火焚身。在我的體內,有什么東西像一團痙攣的鰻魚,糾纏著,扭動著。

    我放下了炮管。

    敵人撲到了我身上。

    我踉蹌幾步,但有什么東西支撐著我穩穩地站住。我的身體原地打轉,我覺得這幅軀殼膨脹得離我原來越遠。我的一只拳頭砸進了敵人的肋下,它的外殼在重擊下破裂,響起了一聲炸雷。

    毗濕奴沖著我怒吼。火炮。火炮。我的手在顫抖,那門炮就像一個虛幻的夢。我無法感知它的存在。它沒有形狀,它只是一個痛失一切的男人所依附的幻想,一個用來完成不可能的復仇的工具。我的另一只手掌作鏟狀,趕在怪物的外甲自動愈合之前,深深插進了它的傷口。

    當我的手掌插入它的體內時,我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暖流包裹住我的手指。它那銀色肉體緊貼著我的手指,我立刻讀取了一系列和怪物的體溫、體積以及化學構成相關的數據。

    我推開這些數據——推開毗濕奴。我的胸中傳來一聲原始的吶喊,順著我的喉嚨爆發出來,這是一個失去一切的男人發出的聲音,一個在內心深處有一座房子在熊熊燃燒的男人。那團火能把你的骨髓點燃。

    借著這股力量,我把手更用力地插下去,在它的身體里攪動翻找。有一個什么東西,就像一團纏繞的根須,使勁推著我的手。我一把將它攥住并向外拉扯。那個東西努力反抗著,這個甲殼巨怪也跟著瘋狂地抽搐起來。

    它猛烈掙扎,想要把我甩開。它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嘶鳴,一邊用一只巨螯捶打著我的肋下。

    它的重擊讓我全身震顫,并觸發了兩層反應:毗濕奴對攻擊造成的機械傷害進行了計算。感知器,反饋,線路故障,能量傳輸途徑重新計算,重新校準。

    而我感覺被狠狠敲了幾棍。

    那個怪物哀嚎著,下顎發出咔噠咔噠的敲擊聲。

    我無動于衷,那團火在我體內越燒越旺。

    “毗濕奴——老爹,請回話。你的讀數……全亂了。我們懷疑你正在同步失調,老爹。再重復一遍——同步失調。收到嗎?返回基地,老爹!”

    同步失調,我嗎?我想到了迦梨。毗濕奴記得她,她是一個女神,一個毀滅者。我記得她被逼到何種境地。記得她做了什么。記得她如何死去。

    我現在還不能走,我告訴那個斷斷續續的聲音,但是沒有回音,只有嘶嘶的噪音。

    敵人的一條尾巴越過它的頭頂,用末端長矛一樣的骨刺扎進了我的肩膀。

    本能,而不是預設程序,驅使著我把手伸過頭頂,握住怪物的尾巴。帶著一個男人的堅定意志,我用鋼鐵的手指刺穿了它的外甲皮膚。就在我握緊不放的時候,我想到了我的另一只手臂,我想到了毗濕奴。我裝填彈藥,填入最后一發鈾彈,然后把炮口抵住它的身體開火。

    爆炸的巨大威力把我像布娃娃一樣震倒。手臂內的感知器傳來一陣尖叫。耀眼的光芒席卷我的視線,我什么都看不清。巨大的熱量觸發了一系列的數據在我的顯示器中翻滾。我把數據關掉,讓自己去感受這股灼熱。我想起小時候不顧媽媽的警告,第一次伸手碰煤氣灶的情景。我只感受到一瞬間的熱量,剩下的是我無法承受的沉重感。我的皮膚太沉了,太沉了。敵人在嚎叫。它搖搖欲墜。

    我往后踉蹌幾步,然后站穩腳跟,毗濕奴的聲音在背景中回響。“老爹——”他的聲音背后是各種雜音,“——同步失調,返回——”

    話語消失了,對我來說這些話沒有任何意義。

    遠處騰起一道水柱。在它旁邊又騰起第二道水柱。又有兩只怪物出現了,它們和我面前的這只長得一模一樣,皮膚泛著紅光,灼熱的身體在海水中燒出騰騰蒸汽。

    毗濕奴計算起了生存幾率。

    我無視數據,把目光鎖定眼前這個搖搖欲墜、尖叫不止的怪物身上。我的胸口很痛。毗濕奴告訴我——告訴我們——我們的金屬板已經被燒融。部分軀干已經被破壞到無法修復的地步。我的火炮試圖自動填彈,但卻以失敗告終。炮口發出橙黃色的光芒,那是火山口和打鐵鋪的橙黃色。金屬在我眼前扭曲,失去了原本熾熱鮮艷的顏色,鋼鐵融成球粒落入海洋,燒出團團蒸汽。

    我一使勁,把已經燒毀的炮管捅進了垂死的敵人的臉中,把它抖動的下顎按進海里。我就這樣死死按住,直到它的尾巴不再抽動,手臂不再抓撓我的皮膚。

    “老爹,撤退。老爹,回來!同步失調——你正在——”

    也許我確實同步失調了。但我有任務在身。他們把我變成了毗濕奴,保護者毗濕奴。我/我們不會失敗。

    我們不能失敗。

    “老爹,你的意識……信號。回來!”

    我/我們用已經損壞的炮管刺穿它破碎的外甲,我/我們扭動著手臂,直到炮管深深埋進它的體內。這門武器依然順應著我們的想法震動著。我們把肚子里的郁結,灼燒的怒火,毗濕奴的決心……全都發泄出來。

    電弧從我們體內穿過,直通武器,然后一切都走向失常。我們手臂中的所有部件全都張開。電源閃爍、熄滅,然后又咆哮著出現。火焰在炮管內積蓄,并最終找到釋放口。金屬扭曲變形,然后在爆炸中碎裂。一道光芒,深紅中略帶朱紅,在我們的眼前和敵人的體內恣意綻放。

    巨大的爆炸震得我后退幾步。液壓液和各種濃稠的液體從我手臂的殘骸中汩汩流出。我面前的敵人已經被徹底摧毀,變成了一個冒煙的空殼。殘留的尸骸里冒出有毒的白色泡泡,滴落在海面上。

    我無視這一切,把注意力放在向我靠近的兩個怪物身上。毗濕奴大喊他的系統正在關閉。他的系統?不,是我的系統。我們本來就應該一心同體。我不知道現在有什么區別。

    “老爹……”

    毗濕奴的喊叫聲已漸遙遠,再也聽不見。黑暗在月光照亮的海面上旋轉。我的四肢猶如沙土,松松垮垮,搖搖欲墜。我踉踉蹌蹌向前一步,走進了更深的海水之中。

    “老爹,撤離。回來,回來!”

    視線閃爍。我能看見她們。我能看見我的妻子和女兒。她們就在那兒,站在水中。她向我跑來,把她媽媽丟在身后。可她跑動的姿態有點奇怪。

    視線閃爍。我的女兒離我越來越近,下顎咔噠咔噠,打出奇怪的節奏。只是她已經不是我的女兒了,她是敵人。

    憤怒之下,我們振作起來,用僅剩的一只手使勁打出一記上勾拳。但這拳打空了。一對巨螯扎進了我的雙肩,劇痛把毗濕奴逼回到我體內,或者把我逼回到他體內,仿佛兩道閃電交匯。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雪花,一時間視線模糊不清。我/我們能感受得到,鋼鐵皮膚正被撕裂,伺服電機奄奄一息,能量傳輸子系統在暴雨般的火花下閃爍。

    殘破不堪的小臂帶著怨恨嘶嘶作響,冒著蒸汽。它幾乎是自行揮起,劃破水和空氣。有一瞬間,金屬上映滿了月光,看上去更像是珍珠打造,而非鋼鐵。這一拳深深砸進了一張長滿了尖牙利齒的嘴中,轉眼就被扯斷。

    金屬尖叫,我們尖叫。

    “老爹,另一個希卡利已經在路上了。趕緊回來,老爹!”

    眼前的敵人張開一只巨螯,插進了我們的身體里,嘴里發出挑釁的嘶鳴聲,

    我們用一聲金屬扭曲的哀嚎和內燃機空洞的喘息表示回應。

    我們把那怪物一把推開。

    “老爹,住手。你正在同步失調,住手。”

    錯了。我們沒有同步失調。他的話對于一臺機器來說沒有意義。我們正在融合。成為更加高級的存在。毗濕奴現在已經超越了機器,超越了人。

    第二個敵人也向我沖來,狠狠地撞上了我。一處膝關節爆炸了。

    我們再次咆哮,又抓又撓,用我們那只完好的手臂和搖搖晃晃的胸口把面前的兩個怪物撞開。我們把手深深掏進體內,在我們的操作系統核心里摸索著。這里面有我們用得上的東西。化學體液從我的身體里噴涌而出。纜線在垂死中迸濺出火花。你看,在這兒呢,在這兒呢——我們的核子心臟,為我們的一舉一動提供動力的偉大引擎。

    迦梨是在迷惑中死去:她是一個死亡女神,本該給我們的敵人帶去死亡,可她卻把死亡帶給了我們的信徒,帶給了那些螞蟻,帶給了我們的家人。

    毗濕奴將在不惑中死去。在決絕中死去。我是一個保護者。我要保護螞蟻,讓他們不再慘叫、燃燒、搖搖欲墜,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男人一樣。

    我們喊得更大聲,拼盡全力把敵人往后推,手中死死握住核子心臟。我們要趕走他們,我們要驅逐他們。我們的心臟對深藏體內的老舊子系統做出響應,啟動了一系列的安全保險措施:您的行為是否獲得授權?需要OP-4等級許可。您確定嗎?需要運行時間診斷。確認損傷閾值?

    一只燃燒的巨螯劃破夜空,深深地扎進了我們的肋部。金屬下顎咬進了我們的肩膀。我們就要被撕裂了。

    “老爹!”

    他們就是這樣喊我們的。我們是他們的神。他們的保護者。我的妻子。我的女兒。我的組員。所有人。

    “老爹!”

    毗濕奴。這個頭銜屬于他,而不是他體內的那個男人。我還是一個人嗎?

    您確定要這么做嗎?我們的心臟問道。這將導致嚴重傷害。

    我們也不想摧毀我們的心臟。但是是的,我確定、確定、確定、一千次的確定。

    海洋眼看就要把我們吞噬。海水已經漫至我的腰部,眼前的光逐漸黯淡下來。海水把我們帶走,把死死糾纏在一起的機器和怪物帶走,帶向海洋至黑的深處。

    您確定要這么做嗎?

    廢話,我們當然確定。我們是神,你必須服從。

    接受指令。核反應堆進入臨界狀態。系統自毀倒數3……2……1。

    然后整個世界爆炸了。抹殺了怪物,抹殺了機器,抹殺了那個男人。一顆全新的太陽在印度洋上冉冉升起。

    最終留下的,是和平。

     

    作者簡介

    R.R.維迪,印度裔美國奇幻作家,出版了5本長篇小說,其中《格雷夫手段》《危險之路》分獲兩次巨龍獎提名。短中篇小說《信使》獲得了2019年星云獎提名。

    亞韓佳亞·韋杰拉內,斯里蘭卡小說家、智庫研究員。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數字種姓》,關注大數據濫用、監控、和階層分化等方面;長篇小說《非人種族》,設想了英聯邦統治下的印度次大陸的或然歷史,探討了AI和“AI權”。短中篇小說《信使》獲2019年星云獎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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