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點,為俗常生活增添一點浪漫夢想
很多古老事物因網絡而獲得了新的活力,詩歌是其中之一。如今,詩歌公眾號已經成為不少人晚間精神生活的一個私密角落。“為你讀詩”與“讀首詩再睡覺”可謂是其中的佼佼者。前者的簡介是:“為你讀詩,給靈魂片刻自由。每晚10點,從這里開始我們的詩意生活。”后者是:“訂閱我不一定能除皺,但一定可以防衰老。每晚10點,為你讀首詩。”
它們不約而同地強調了兩大要素:功能的有效性與私人時間的約定。于是既保證了“意義”這一功利主義的必然追求,又承諾了異化勞動之外的個人自由時間。此二者顯然構成悖論,但是在詩歌公眾號的闡釋中得到統一。讀者被告知:最為高級的“意義”恰恰是放棄功利主義的追求,是“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是“人,詩意地棲居于這片大地上”,是“我想和你虛度時光”。
晚上10點微信公號讀詩,如同曾經流行的午夜電臺所起到的功用一樣,試圖給出一種溫柔平滑的夜之撫慰
在追尋、闡釋、實踐這種高級意義的過程中,詩歌公眾號推崇的“詩意”美學風格逐漸成形。理想、自我、情感成為詩歌公眾號摯愛的主題。和很多公眾號致力于“販賣焦慮”不同,詩歌公眾號決心要“反抗焦慮”,試圖給出一種溫柔平滑的夜之撫慰,營造競爭年代退回內心的安全堡壘,如同曾經流行的午夜電臺所起到的功用一樣。在選擇詩歌時,凸顯浪漫主義風格,將詩意和自然意象密切聯系。草木、花朵、星光……這些詞匯頻繁閃現,共同編織出一個消費主義時代的田園之夢。在夢中,情感的遺憾被安撫,精神的空洞被填充,閱讀者們在詩意渲染中看到更為廣闊的世界,因詩意而激發的共鳴亦照亮了通往內心的道路。
這種詩意屬于每晚10點,在公眾號主播優美的朗誦聲線中,虛擬性的詩意空間被建立起來。通過聲音、圖像、視頻的立體呈現,詩不再是以語言為介質的靜止之物,它成為集聲光電于一體的精致文化產品。以“產品”來稱呼它是恰當的,它甚至有周邊,詩意還體現在每期推薦的產品中。有關新疆的詩歌下方推送的是新疆長絨棉T恤的廣告;而那則詠嘆春天的詩歌則推送“20芽頭才能做一枚的龍井茶糕”。有的還試圖將“詩意”打造成一種“生活”,這種“詩意生活”在唯美文案的裝飾下,顯得不那么庸脂俗粉。畢竟在通向更好生活和更好自己的道路上,金錢只是微不足道的墊腳石。
其實在很多文創產品中,我們早已看慣了此種“詩意生活”變現的邏輯:有的實體書店售賣的咖啡就被命名為“小詩咖啡”,包裝上印著“我想和你共享無盡暮色”的廣告語,將購買咖啡修辭為一場浪漫詩意的約會。“詩意”在消費主義的引領下狹隘化為田園牧歌式的撫慰,引發詩歌圈對詩歌過度私語化、媚俗化的擔憂。不過在面對嚴肅詩歌創作者的批評之前,我們不妨思考一下這樣的“詩意”何以會廣受歡迎。
將受眾區分為“專業讀者”和“大眾讀者”似乎不太恰當,但公眾號讀者的閱讀習慣和閱讀期待與紙媒讀者確有不同。在一天雜亂的工作結束后,人們渴望的是舒緩和情感撫慰,是與不甚如意的生活和解,是碎片化自我的重建。而淺閱讀、快閱讀的網絡媒介閱讀習慣,又使有深度的閱讀變得不可能——智性、艱澀和需要回甘的詩歌無法在一目十行的閱讀中被讀者接受。于是,另外一些詩成為詩歌公眾號的寵兒,它們抒情性強、適宜朗誦、意境優美、便于理解、易被共情。這從一些微信公號推送的幾則標題就可略知一二:“當我孤獨漫游時,看見金色的水仙花迎春開放”“在絕望的地方,慰藉的到來同樣勢不可當”“愛我的人,讓他永遠是云煙,讓他永遠是少年”“有如約而至的春天,有久別重逢的人,如果在春天相遇,真是再幸運不過了”“這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遇見你”……
這些標題具有的強大感染力,轉化為驚人的點擊率,背后仍是無法逃脫的資本邏輯。盡管如此,它們仍顯示出一種浪漫的游牧主義,即超越邏輯、秩序、被規訓的本我,尋求自洽、平和、想象性的自我。僅僅用“媚俗”來為之定性其實過于簡單了,當哈曼、盧梭、海涅以浪漫主義來反抗啟蒙主義的話語霸權時,他們詩歌中的“撤退”意識難道毫無革命性可言嗎?
晚上10點跟隨詩歌公號讀詩,也可能走向更為開闊的世界和更為明晰的現實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標題的共情能力背后,是肉眼可見的類型重復。因而這種“詩意”難免遭到質疑。
比如,重復的“詩意”是否會破壞詩歌多元生態?有批評者認為“詩意”的狹隘化對詩歌發展的多元生態是不利的。此觀點似乎將一兩個公眾號和新詩的未來綁在一起,或許賦予詩歌公眾號過重的使命。至少,欲使大樹開枝散葉,首先需使其成活;同理,想讓詩歌有一個多元發展的生態,首先需打破詩歌圈固化的僵局。詩歌公眾號的流行,也可以視為詩歌不死的一個標志,看上去日益小眾化、圈子化的現代詩歌,在新媒體全面介入后,因契合輕閱讀時代的閱讀習慣和讀者對于休憩與學習的雙重需求,而成為流行之物。在詩歌公眾號培養一批詩歌愛好者之后,他們必將分流分享,成為專業讀者甚至創作者,生出更多枝丫,促進多元詩歌生態的形成。
比如,詩歌公眾號營造的“詩意”是否會導向詩歌的被動接受而非主動閱讀,反而拉低了大眾審美?
流行之物總帶有一定的導向性,微信公眾號在選擇詩歌時,既要保持詩歌的審美品位,又要兼顧大眾的閱讀期待,同時還要將詩歌包裝為文化產品,配以插畫、音頻和詩評。立體化的呈現方式的確有助于讀者迅速入戲,獲得沉浸式體驗。不可忽視的是,充分包裝在降低讀詩難度的同時,確實也限制了對詩歌更為自主的理解。但幸好大眾審美并不是被動的,它是一個會自省、會生長的有機體。公眾號之間、公眾號和大眾審美之間,其實也存在著不斷博弈的過程。如果一個公眾號中,心靈雞湯風格的抒情詩過分泛濫,消費者也會審美疲勞棄之而去。詩歌公眾號“詩意”的概念在變化的語境中不斷自我更新。
比如,詩歌公眾號中“詩意”對個人情感的過度撫慰,會不會割裂詩歌和更廣闊現實之間的關系?
這種關于“割裂”的質疑其實是一個偽命題。在20世紀90年代后個人寫作潮流中,詩歌與一般理解的“現實”就已經漸行漸遠了。在文學界“重返現實主義”的呼聲中,小眾化的詩歌是否還可以接續起書寫現實、關注現實的傳統?新媒體時代或許反而是一個新契機。
以近期引發熱議的“新疆棉花事件”為例。一些國外服裝品牌發表了不再使用新疆棉花的聲明,其背后是對于我國新疆的偏見與謠言,引發中國網民的輿論反擊。當即,“為你讀詩”微信公號發布以“新疆:一場邂逅,就足夠美麗”為題的特別推送,呈現詩人和作家筆下的大美新疆;“詩刊社”也發布新疆詩人陳建斌關于棉花的詩《從泥土里長出來的云——給我親愛的家鄉》,并繼而推出了三輯“‘新疆棉花’同題詩”。
這些推送以文藝的方式有效回應了現實,讀者們在公眾號中分享自己對新疆的印象,在關于詩歌的討論中凝聚民族共同體意識。從中我們欣喜地看到,新媒體不但激活了詩歌作為一種文體的生長力量,而且向人們證明,在個人化、碎片化寫作的時代,詩歌足可以充當紐帶,凝聚人心、介入現實。
詩人藍藍對詩歌重建歷史、時代與現實精神的關系有著這樣的信念與期待:“我從未見過比詩歌更真實地、更具體地呈現詩人所處那個時代面貌的作品,古往今來那些杰出詩人留下的詩篇,就是他們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記錄,這是不用爭辯的事實;從微觀的生活細節出發,擴展至當下更遼闊的歷史生活場景,這是詩人對人類最偉大的貢獻。”詩歌公眾號的確在撫慰情感,可是這又有什么錯呢?這本來不也是詩歌的功能之一嗎?
而且,無論是詩歌公眾號還是熱愛詩歌的人們,乃至于詩歌本身,都會在時代的風潮中成長的,會從情感撫慰出發不斷探索自己的風格與方向。畢竟連詩人都有成長的過程。馮至青年時代也曾耽溺于私我抒情,在抗戰中卻寫出了《十四行集》那樣意境廣闊的詩作。紓解愁緒、撫平遺憾是疲憊生活中的浪漫主義,是詩歌烏托邦的饋贈。
但詩歌愛好者不會止步于此,浪漫主義夢想也不會止步于此。在英國哲學家以賽亞·柏林看來,浪漫主義既是對日常生活中愉快事物的歡悅,是懷舊,是幻想,是迷醉的夢,是為藝術而藝術,也是拯救社會的工具,是統一性和多樣性。
我們有理由對讀者懷有信心:當你在晚上10點跟隨詩歌公眾號讀詩時,當你擁抱疲倦生活中的浪漫夢想時,你并不僅僅是退向心靈深處,也可能是走向更為開闊的世界和更為明晰的現實。同時,我們也應該對詩歌公眾號懷有期待:無論如何,它們已經在詩歌的傳播與普及中起到了良性的推動作用,對于詩歌的發展,它們還可以做得更多。
(作者:何瑛,系山東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