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針對4月剛在美國出版的村上春樹最新短篇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shù)》（First Person Singular），近日，《洛杉磯時報》給出了犀利的評論，認為村上春樹在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上陷入了自我復制的瓶頸，并且懷疑他是否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商業(yè)化寫作。同時，該評論文章還指責村上春樹的作品里女性形象缺失，很多女性人物連姓名都沒有。這篇評論在社交媒體上引起了廣泛關注，很多日本網(wǎng)友看后深表意外，但也有不少日本讀者為這篇文章點贊，有女性讀者表示，這樣的批評早就該出現(xiàn)了。

英文版《第一人稱單數(shù)》，克瑙夫出版社，2021年4月版

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我重復

作為讀過村上春樹全部作品、一度深陷其厭世魔力的忠實讀者，評論作者、書評人希拉里·凱莉（Hillary Kelly）直白地指出，《第一人稱單數(shù)》落入窠臼，又失去往昔高光，難以挑起讀者閱讀的興趣。據(jù)悉，這部小說集中的一些故事取材于村上春樹的真實生活，而另外一些則充斥著標準的村上小說式元素，例如禮貌迷人、會說話的猴子在日式浴池搓澡，1960年代的大學生剛剛開始初戀，爵士愛好者回憶幻想中的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的專輯。

村上春樹這部短篇集的一大賣點，就是回憶錄與小說之間模棱兩可的邊界，試圖勾起讀者自主探索的欲望。然而，希拉里·凱莉一針見血，“真正的問題是：讀者關心嗎”？不同于村上春樹超現(xiàn)實主義風格剛剛橫空出世時的驚艷，當每一個故事都被處理得模糊不清時，“它們就像是村上舊作復制品的復制品，所有的特殊性和生動性都被模糊化了”。更何況，盡管沿用著同一種風格，村上以往的口碑作品中都有著獨一無二的亮點。《奇鳥行狀錄》在暴力和救贖的主題中直面歷史現(xiàn)實，《挪威的森林》借生死議題描繪都市青年的現(xiàn)代性生存體驗，《海邊的卡夫卡》和《斯普特尼克戀人》解放了讀者對人物身份的觀念，也啟發(fā)了近期以凱瑟琳·拉塞（Catherine Lacey）和凱蒂·北村（Katie Kitamura）為代表的疏離文學。而《第一人稱單數(shù)》中的八個故事卻無法勾起任何余味，只留下了徹頭徹尾的困惑。

在第一個故事《奶油》中，一個不知名的年輕人收到了一個鋼琴演奏會的邀請，但當他到達時，卻發(fā)現(xiàn)開音樂會的地方被鎖住棄置了。回家途中，他遇到一個男人自言自語“一個有許多中心的圓”，然后這個男人就消失了。書中繼續(xù)寫道：“那天發(fā)生的事情讓人無法理解，無法解釋，十八歲的我感到困惑和神秘。”這一類稀奇古怪的相遇遍布了全書。除了《品川猴的自白》，其余故事的基調(diào)都是男人們慫著肩，喃喃自語：“這真是古怪。”也難免希拉里·凱莉抑制不住自己的失望之情，“村上最好的作品中，奇怪的巧合淹沒了人物的生活，將他們拉入龐大的地下陰謀，重新定位他們（以及我們）與‘正常’世界的關系。《第一人稱單數(shù)》卻與古怪的事對峙，然后略微茫然地走開。”

村上作品中的同質(zhì)化傾向還不僅于此。在《奇鳥行狀錄》因其驚心動魄的、迷宮般的品質(zhì)而大獲成功之后，村上推出了一系列繁瑣的編年史作品：《1Q84》、《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和《刺殺騎士團長》。在這些作品里，他反復玩味著同一套文學伎倆，即一個瀕臨40歲的男人迷戀著一個異常年輕的女人，為了解開一個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的心理情感之謎，試圖探索一組難以辨認、意義模糊的“線索”。30年來，村上已經(jīng)在不同的作品里把同一個套路玩轉(zhuǎn)了十幾遍。

自我品牌的商業(yè)化

希拉里·凱莉在文章中寫道，這一切趨勢都指向一個懷疑，即村上春樹是否已經(jīng)不再立志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是轉(zhuǎn)向商業(yè)化的文字生產(chǎn)？

盡管村上春樹從未樹立一種文學隱士的形象，但“他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愿意商品化自己‘比流行還要流行’的地位”。且不論《第一人稱單數(shù)》已經(jīng)是他的第五本故事集，也是第22本書，他在文學生產(chǎn)之外的商業(yè)運作也風生水起。今年11月，他將出版一本精美的書籍，內(nèi)容是關于令人驚艷的T恤收藏品。除此之外，如同先前的比莉·艾利什（Bellie Eilish）和讓·米切爾·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他剛剛與日本大型零售商優(yōu)衣庫合作發(fā)布了一系列T恤，而這批貨也迅速售罄。他的作者網(wǎng)站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了他個人生活和日本本土風情的展示窗口：這里是他寫字臺的注解照片，那里可以看到“讓美國讀者感受日本”的東京抓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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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拉里·凱莉說，往昔的村上引進美國文化來革新日本的故事，現(xiàn)在的春樹則把自己打造成日本出口美國的文化品牌。而他的文學想象力，一直處于過度開墾的狀態(tài)下，顯得無法與其世界范圍內(nèi)的品牌影響力相配。

女性形象的缺失

不過，村上春樹這部最新作品集，最引起憤怒的還并非是文學意義上的乏善可陳，而是對待女性的惡劣態(tài)度。

在《第一人稱單數(shù)》中，女性姓名和形象是一同缺失的，八個故事里的所有女性，只有一位有名字。而且，村上春樹在描寫她們時，除了關注外貌以外，對其他一切都顯得漫不經(jīng)心，認為她們易變且平庸。《在石枕上》中，主人公與一位詩人存在短暫的關系，他“甚至不記得她的名字，也不記得她的臉”，但卻記得“她那婀娜多姿的圓乳房，小而硬的乳頭”。這種冗長而細節(jié)、頗具自戀性質(zhì)的性愛描寫，對讀者來說完全沒有敘事者津津樂道得那般有趣。《與披頭士樂隊在一起》重點描寫的一位女性，“看起來美極了。她個子不高，有一頭長長的黑發(fā)，修長的腿，還有一股可愛的香味”。隨即，故事進行到這位女性在銀幕之外自殺。《嘉年華》中另外一個無名無姓的女性，被點評了好幾頁的長相，在個性層面只被指出“友好而坦率”。這位女性也走向了殘酷的結(jié)局。

隱去姓名在文學寫作中并非是一種嚴重的冒犯，在玩味作者身份概念的作品里尤其如此，但是村上的這部作品集，整體觀感是把女性視為沒有智慧和自主能力的生物，并沒有客觀立體地描繪女性。希拉里·凱莉認為，這樣的寫法不像是服務于某種特定的文學風格，而更像是純粹的無知和傲慢。

2017年，《乳與卵》的作者川上未映子曾追問村上，他的小說中“大量女性角色是否僅僅為實現(xiàn)性功能而存在”。盡管村上否定了這一指控，但《第一人稱單數(shù)》似乎從側(cè)面證實了這一點。

幸運的是，盡管村上春樹的作品長期以來壟斷了日本在美國讀者心中的形象，許多日本女作家正在崛起并接替他的位置（如多和田葉子、村田沙耶香、小川洋子），她們用更加充分的思考去展示和理解現(xiàn)實生活，也寫出了更加離奇的小說。正如川上未映子所言，“女性不會再滿足于閉嘴”。

據(jù)悉，《洛杉磯時報》的這篇評論在Twitter等社交媒體上引起了熱議，大多數(shù)日本讀者對如此犀利的評論深表意外，也有女性讀者表明，這樣的點評早就該出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