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鳥的女孩》:十四個理性短暫逃逸的瞬間
薩曼塔·施維伯林是當今西語文壇青年作家行列里的中堅。自出道以來,這位阿根廷作家幾乎拿遍了西語世界有分量的文學獎項,其中最為著名的當數胡安·魯爾福獎和美洲文學之家獎。她屬于天才型的選手——她出道時的趣聞像是典型天才故事的開頭:從小不愛說話,曾有一段時間被認為患有自閉癥;寫了很多短篇,被家人敦促投稿,不料一舉成名。
施維伯林過去留給媒體的影像多少都帶著些年少成名的冷傲和叛逆,如今她已步入不惑之年,文學成果也是斐然:新作Kentukis(英譯名Little eyes)近日被來自三個國家的近6000名讀者一致票選為2020年度最受歡迎的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營救距離》于2017年入圍布克獎短名單,代表作短篇集《吃鳥的女孩》目前已經被翻譯成超過25種語言。
生育問題
我見到施維伯林是2019年的初春,在巴塞羅那郊區一家書店里。她在私下顯得非常平易近人,沒有一點名人架子,與人對視時目光明亮而真誠。她當天和讀者互動熱烈,并豪爽地一連吃了四塊餡餅,這導致我一度很難將作者本人的形象與她作品驚悚詭譎的風格聯系在一起。
她說:“創作短篇,就是先建立一個故事,然后摧毀這個故事,并在摧毀的同時與讀者建立情感聯系。”施維伯林的小說有一種令人不安的美,就像一列即將平穩駛向終點的列車,卻猝不及防地脫軌,然后一切戛然而止。將心懸到嗓子眼的讀者不曾有機會在結尾見到任何斷肢殘骸,但最恐怖的場景,都寫在了他們的腦海里。施維伯林善于利用日常生活中偶然涌現的奇思來構建故事,用懸而未決式的留白來制造驚悚恐怖的氣氛。施維伯林坦言,她的敘述承襲了阿根廷著名的文學傳統——“literatura fantástica”。
“Literatura fantástica”目前在中國還未見統一準確的翻譯,姑且在這里翻譯為“奇幻文學”。但僅用“奇幻”二字未能道破它的全部內涵。奇幻文學誕生于啟蒙運動后期,用于表達對理性至上的不滿。西方最初的奇幻文學充斥著幽靈、鬼怪和吸血鬼等元素,在兩個多世紀的漫長發展中,奇幻文學的內涵被不斷地擴展和深化,如今已經脫離了純粹驚嚇讀者的趣味,轉向用奇情來拷問世人:一切不尋常的、不真實的事件會給人帶來恐懼,那么真實和不真實、尋常和不尋常的界限在哪里呢?
以這本短篇集的第一篇故事《荒原上》為例,一對居住在荒原上的夫妻,每天舉行奇怪的儀式,用看似“狩獵”的方式謀求“某物”,窮盡方法卻依然不得。偶然,他們“幸運”地遇到了一對與他們境遇相似且已經獲得“某物”的夫妻,那對夫妻邀請主人公去家里做客。然而當主人公要求看一眼他們的所得之物時,對方卻百般阻撓。最終,男主角潛入“某物”所在的房間,結果負傷而逃。幾乎所有人都會發出同樣的疑問:文中的夫妻所求之物到底為何?施維伯林在小說開頭就用“豐沃多產”四字暗示了這一切與生育有關,但而后的種種描寫又暗指這場儀式是為了捕獲野獸。那么,貫穿故事的神秘“某物”究竟是嬰孩還是野獸?
這個故事帶著作者豐沛的想象,但與其說它是純粹的幻想文學,不如說它是作者將現實矛盾推向極致的一種演繹。
中國的年輕讀者應該不會對“生育焦慮”四字感到陌生,在《荒原上》這篇作品里,主人公渴望“生育”卻求而不得,而另一對終于實現生育的夫妻,生活里卻迎來了和野獸一樣恐怖的東西,這不正象征著當代人對待生育矛盾而復雜的態度嗎?施維伯林擅長利用奇幻的情節,一步步將她的讀者無限逼近那些在日常里幾乎被邊緣化的情緒。就像在這篇故事里,那些隱藏起來的生育焦慮,終于像野獸一樣奔騰出來。
書中另一篇小說《儲存》,正好是《荒原上》一文的鏡像。一位女士意外懷孕——盡管全文沒有提到“懷孕”這個詞,但每個細節都在暗示女主的妊娠狀態。她和丈夫都不想要這個孩子,所以求助了一位神秘醫生,通過每日“能量倒流”的訓練,將懷孕過程逆轉。這個故事不禁讓人聯想到近日的一則重大新聞:阿根廷于2020年12月31日立法通過墮胎合法化,這引起了阿根廷女性的徹夜歡呼。由于阿根廷擁有深厚的天主教背景,法案出臺之前女性沒有自主終止妊娠的權力。因此,在這篇小說里,“墮胎”一詞諱莫如深,只有借助想象的“黑科技”,主人公才能找回對身體的支配權,用奇幻的方式終止懷孕。
親子問題
施維伯林擁有女性作家特有的敏銳和細膩,她深刻洞察了人們在私密領域共有的困惑和掙扎。她曾在采訪里說過,家庭是一個私密而狹小的空間,一旦這樣的空間發生意外,結果將極其恐怖。在《吃鳥的女孩》這本書里,除了與生育相關的問題,她用大量筆墨描繪了家庭關系里的灰色地帶。
在用于命名小說集的故事《吃鳥的女孩》里,一對離異夫婦像踢皮球一樣試圖將女兒踢給對方撫養,因為他們13歲的女兒有一個聳人聽聞的怪癖——她需要靠吞吃活鳥來維持生命。對此,相當一部分國外評論家解讀,父母對孩子疏于關心導致了女孩行為詭異。甚至有人評論,女孩生吞的鳥兒象征的是死亡本身,用于填補內在的虛空。然而,這個故事的精妙在于,它并不僅僅局限于對“不負責任的父母”的批評,它揭露的是更深層次的人性:缺愛的小女孩并不是一個完美受害者,她的形象帶著一點邪惡和詭異,給父母帶去了巨大的恐懼和不安。因此,在整個故事里,不管是孩子還是父母,任何一方都不是單純的過錯方。這種親子關系中的雙向對抗,讓小說里呈現出了一種巨大的緊繃感。
與成年人的理性認知方式不同,兒童是用直觀的印象來感知外部世界的,因此,在孩子眼里,成人世界瘋狂而奇幻。在《最后一輪》里,小小少年帶著妹妹坐旋轉木馬,沉浸在童話般的氛圍里,然而這樣的幸福很快就被外部入侵了,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世界瞬間失控;《圣誕老人上門來》里的小主人公,看到母親抑郁哭泣,父親隱忍不安,感受著家里逐漸壓抑古怪的氣氛,但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只知道圣誕老人一次次上門拜訪……成人之間微妙復雜的沖突對于施維伯林筆下的孩子來說,就像一出荒誕的啞劇,光怪陸離,充滿危險。
生活的荒誕不僅僅出現在孩子的視角里,哪怕是相對更理性的成年人,依然不得不面對莫名其妙又沒頭沒腦的殘酷生活。在《我的兄弟瓦爾特》里,瓦爾特得了抑郁癥,而他的全家卻因為他的不幸而越過越好;《殺死一條狗》里,主人公被神秘人要求去港口殺死一條狗,他成功完成任務卻被無情拋棄;《掘洞人》的主人公則是一個去小鎮度假的外鄉人,進入小鎮卻發現怪事頻發……它們無一不是理性瀕于失控、荒誕炸穿現實秩序的絕佳象征。
《吃鳥的女孩》這本絕妙的小說集積攢了14個理性短暫逃逸的瞬間,用充滿留白和隱喻的語言直擊當代人的孤獨和隱痛。所以也許,這篇書評用《以頭撞地》的尾聲作結最為合適:“這個世界嚴重缺乏愛,而且,不管怎么說,對敏感的人來說,如今真不是一個好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