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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遇見文成
    來源:《江南》2021年第2期 |   2021年04月16日06:43

    日前,中國文化和旅游部公布了新增的21家國家5A級旅游景區(qū),浙江溫州文成縣的劉伯溫故里景區(qū)在列。此前,《江南》雜志社已組織中國著名作家走進文成,走進劉伯溫故里,讓文學與地方文化發(fā)生連接,讓文學之光照進歷史和現(xiàn)實。這批作家多是郁達夫小說獎得主,他們的寫作蓬勃、浪漫、感性、真誠而多姿。那么,劉伯溫故里在他們筆下將是一幅何種圖景?他們?nèi)绾握归_獨特的思考和敘述?為此,我們特別刊出散文專輯,以饗讀者。

    文成民歌

      鄧一光

    中國帝制兩千年,皇帝出了四百多,有的門外萬里,綸言如汗,當?shù)谜?jīng)八百;有的白板天子,篳路藍縷,當?shù)镁狡刃量?,比如在路上逃亡了三十九年的四位南明亡國君、在龍椅上坐了一天的大順王朝李鴻基、殺人殺到萬戶蕭疏的大西王朝張秉忠、被民國政府恭恭敬敬寫入正史的太平天國洪仁坤和洪福貴父子、堪稱華夏帝制史上百足之蟲的中華帝國袁慰亭。北元退守漠北的那幾位可汗算不算在中國皇帝中,史家各有說法,要我說疑點不少,算在其中沒有道理。

    有皇帝必有謀士,君王側,多的是謀士腦袋,不然顯不出天子身價?!妒酚洝分芯陀涊d了不少弄策之人,比如戰(zhàn)國四公子、蘇秦、張儀、張良、陳平、蕭何和韓信。再比如唐朝的房玄齡和杜如晦,史家將他倆合璧作“房謀杜斷”,李世民更是不吝盛贊,稱前者有籌謀帷幄的社稷之功,后者有綢繆霸圖的經(jīng)綸之才,明顯是當心尖上的肉看待的。宋朝的趙普算是謀士中圭臬,三度為相,有半部論語治天下的美譽,謀術中壓箱底的寶貝是“黃袍加身”和“杯酒釋兵權”,以后成為天下治國者的經(jīng)典案例,多少總會用到,繞不過。明朝劉基也是一位,史家稱“千古之人豪”“功冠有明一代”,民間有“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tǒng)江山劉伯溫”的說法。劉基是全才,天文數(shù)理兵法國策無有不通,無有不精,以至襄助朱元璋打天下時,朱當面不敢叫他名字,要蹬穩(wěn)了高腰紅羅靴,恭恭敬敬稱先生,老老實實聽他聚米為山,國家棟梁做到這個份上,難怪世人稱他活神仙了。

    九月間,應《江南》求是和哲貴二位相邀去了趟文成縣。文成是劉基的家鄉(xiāng),到了神仙地界,自然會應著時來時去的秋雨去看看神仙故居,只是聽說,此故居非彼故居,劉基舊宅早就毀掉了,如今的“故居”是在原址上重新蓋的,這多少讓人興味索然。

    車沿著瓊林玉樹陪伴的山道蜿蜒而上,至南田鎮(zhèn)武陽村口停下,大家落車,步行往村里走,去尋劉公足跡。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村頭一方逶迤的池塘,那池塘大到不像話,池塘里蓮荷瘋長,墨色縱橫,蜂蝶狂野,清氣四溢,吊足了人胃口。明明走過去了,就覺得魂魄從身體中脫落出來,賴在身后,沒跟上,走出一段路,老想抽身回頭,去池塘邊摘一盤帶刺荷葉,折疊成烏篷船樣,戴到頭上,惹頑皮的雨珠橫七豎六地跳上來敲打出噗噗嗒嗒的曲子,然后摸進池塘里,蓮上捉雨,蓮下尋佛。

    沿著歪歪斜斜的青石板小路進村,參差不齊的石階旁伴生著一彎清澈的水洼,亮晶晶的水泡不斷在水皮子上綻裂,水面上漂著成片褐色邊綠水鱉,鱉葉上懶洋洋趴著接天霖吐濁氣的透明水蠆,葉片下似乎有神秘的魚兒游動,葉叢厚,看不清。劉基寫過一曲小令,“一抹斜陽沙嘴,幾點閑鷗草際,烏榜小漁舟,搖過半江秋水。風起,風起,槕入白蘋花里。”水鱉就是白蘋,只是不知道,劉公在詞里提到的白蘋,是否是村口那片池塘中白蘋的祖先。那會兒就想,不如做棄家浪子,躲到南田來發(fā)幾年呆,與那一池瘋野的蓮塘做伴好了。

    第一次到文成,看到的和聽到的,全是讓人訝然的新奇事。

    給我們開車的師傅是旅游局員工,個頭不高,模樣兒慣常,生著一副年畫里的憨厚臉。一次吃飯,我離席早,出了酒樓,見他在車邊轉(zhuǎn)著圈踢輪胎,就過去和他聊天。哪知他一開口,桃花塢年畫味就活過來了。他說他名下有二百畝糧田,產(chǎn)下的糧食吃不完,經(jīng)銷商在身后蹲守著,直接從地里拖走;他也不靠賣糧賺錢,糧款用來養(yǎng)茶園,茶園他有五百畝,雇了師傅打理,他不管,所以有時間在旅游局開車。我吃了一驚,先不說二百畝糧田加五百畝茶園的家當多大氣派,就那份家當和開旅游車之間是一種什么關系,這個算術半天沒算清,再看師傅樣子,衣不長袖,腰無戥子,有些不信,回頭向?qū)в吻笞C,問師傅的話是否當真。導游晏晏笑一輪,揚起外套趕走腳邊一只跳過來討食的紅嘴雀,說,這有什么,文成有地的人多了。那副簡略到怎么樣都行的口氣,讓我臉上頓時感到發(fā)燙——我這大半生,腳下沒有踩住過一寸屬于自己的土地,和文成人比,真是枉活了。

    到文成當晚,詩人慕白在一座青瓦褐木墻的古村設宴,請大家喝52度糟燒,吃香煎豬頭肉。席間閑聊,得知文成縣常住人口25萬,海外華僑近17萬。就是說,縣境內(nèi)的人,四成多移民去了海外。這個數(shù)字讓我再度吃了一驚。

    第二天,慕白安排大伙兒去爬銅鈴山,做森林浴,因為擔心膝蓋上的傷吃不住,委屈了好客的森林棧道,我婉拒了,一個人待在酒店里,看窗外細雨漸漸下亮,想移民這件事。

    記得有一年去撒丁島,因為事先沒做功課,上島第一天啃了半天面包,待逛到一個村子里時,天黑了,饑腸轆轆,隨便進了一家門臉不起眼的餐館,沒想到,竟然吃到了非常美味的白醬意面,調(diào)面的醬汁是秘不外宣的松茸料,口味十分奇特。后來聽人聊天,才知道食客基本是村里人,餐館相當于村間食堂。發(fā)色花雜的老板說,貝盧斯科尼是他店里常客,每年十月份都會把游艇泊在山腳下的海灣里,帶著美麗姑娘來店里喝葡萄酒,吃白披薩,酒喝多了,就摟著姑娘纖細的腰唱他寫的情歌,嗓音堪比貝爾貢齊。戴安娜也來過,來那次帶著埃及人法耶茲,兩人要了角落里的桌子,十指相扣,喝掉一瓶島上黏土石灰石質(zhì)培養(yǎng)的葡萄汁。那天,在店里吃飯的村民誰也沒去打擾王妃,只有一個幾歲的女孩,在征求過母親意見后,大方地走過去,問能不能向王妃獻上她純潔的吻。以后沒幾天,就傳出王妃和阿拉伯石油巨子二代的游艇幽會照,那偷拍照片的狗仔,被村里的人們鄙夷地稱作“賊”。

    有了頭一天的經(jīng)歷,第二天早早約了晚上的飯點,那家餐廳經(jīng)營全意大利最有名的烤乳豬,朋友特意在電話里叮囑,他家自烤的面包非常棒,配面包的橄欖油產(chǎn)自塞維利亞山區(qū),吃的時候要特別屏住氣,提防味美打擊,不然意志不堅定的會當場暈厥。朋友還笑著說,如果店老板恰好在一旁,他會笑瞇瞇等你丟完丑,再指點你往碟子里多添橄欖油,面包蘸足了油再往嘴里填,這樣才是正宗吃法。據(jù)說,這種吃法是迦太基人哈斯德魯巴留下的,為了紀念反羅馬起義中犧牲的將士,有個讓人聽后坐直了的名字——“勇士之血”。

    那天在島上逛到腳腫,路過一家中國酒樓,買了一瓶蘇打水坐下歇息。酒樓營業(yè)面積不小,大約兩百張席位,經(jīng)營改良版的中國菜,看上去生意不錯。和酒樓里一位年輕華人聊了幾句,知道酒樓是他姑父開的,他叔叔也有一家酒樓在島上,他們是溫州人。又說,撒丁島上華人不多,論餐館,數(shù)米蘭和都靈兩個城市聚氣勢,溫州人開了數(shù)百家餐館。因為晚上有預訂,沒有在中國餐飲吃飯,也不知道溫州人在撒丁島上做的海鮮餐,是不是依然保留了甌菜的風味。

    記得更早些年,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去意大利,團長是意氣風發(fā)的張賢亮先生。到羅馬后,中國駐意大使請代表團吃飯,地點在一家兩層樓的中國酒樓,落座后大使介紹,酒樓老板是溫州人。剛離開中國,大家口味比較挑,那天對菜式?jīng)]有什么印象,私下里認為,若換了奶酪火鍋,或者帕爾瑪火腿卷蜜瓜,哪怕上一份做工考究的千層面,印象恐怕也會強很多。但那天大使說了幾段旅居意大利華人的故事,和阿爾巴尼亞人、馬其頓人、波斯尼亞人明暗里的沖突之類,不知道席間另三位客人怎么樣,我好像聽科波拉的電影故事,有點血脈賁張,情狀和酒樓滿眼的中國紅裝飾特別契合。

    如今張賢亮先生已經(jīng)作古,現(xiàn)在想起,當年他長長瘦瘦夾著沉甸甸的路易威登皮包走在米蘭蒙提拿破侖大街上,他不耐煩站在梵蒂岡博物館外等著進館結果眼鏡掉在草地上摔壞了,他身著皮質(zhì)西裝配藍黃條紋領帶坐在巴勒莫頒獎儀式嘉賓席上……這些往事浮過腦海,心有戚戚。

    文成屬溫州轄地,那兩次經(jīng)歷,沒有問當事人,他們說的溫州,是不是指文成。

    中國是靠移民移出來的國家,歷史上每一次戰(zhàn)亂,每一次政權更迭,就是一次人口大遷徙的開始;最早從人口稠密的中原遷往邊疆,再從黃河流域遷往江南,接著從北方草原遷往黃河流域,那會兒造船業(yè)尚不發(fā)達,大規(guī)模遷徙基本限制在陸地上。北民南移,湖廣填川,這些歷史現(xiàn)在看來不過是書頁上安靜的文字,那會兒可是轟轟烈烈,經(jīng)年不休,由此移出一個大大的華夏。

    中國渡海移民,最早的歷史可以上溯到公元前一千多年,周滅商時,大量商朝士兵和百姓乘竹筏渡海東逃,去了東太平洋島嶼和中南美洲。秦朝時,秦皇御醫(yī)徐福帶著數(shù)千童子東渡去了扶桑,長生藥沒找著,徐太醫(yī)和童子們一去不復返。到唐朝時,造船業(yè)已經(jīng)相當發(fā)達,朝廷有專門的造船大使,造船基地設在水運發(fā)達的揚州,上十個大型造船工場,造出了討伐高句麗的軍事船隊,移民中更是一改以往底層軍民逃亡海外的歷史,開了高端人才紛紛去佛國取經(jīng)、赴蒙昧國布道,由此去國不歸的先例。海上茶瓷之路形成于秦漢,發(fā)展于三國,到唐宋兩朝最為發(fā)達,海外移民漸成風氣,而元明兩朝根本就是大移民時代,中國版圖在不斷擴大,華夏人口也在不斷往海外遷徙,南洋一帶,很多地方都有華夏人村落。到了清朝,朝廷那樣禁止人口出境,都沒有阻擋住移民之潮,雪蘭莪、呂宋、安南這些地方的華人以數(shù)十萬計,移民美洲的華人更是達到上百萬,唐人街就是在這個時候成為一種反客為主的族群城邦現(xiàn)象。華人在海外大多做著苦力,日子過得相當艱辛,但也有華人在當?shù)亟ò盍睦?。比如,番禺長壽寺的住持去安南做了順化朝廷的國師,港口國國王莫玖索性就是廣東雷州人,他當了國王不說,還下傳了四世子孫國王。海外立國者不止莫玖一位,蘭芳國國王羅芳伯、暹羅國國王鄭昭、戴燕國國王吳元盛、昆甸國國王羅大,這幾位都是華人。清朝嘉慶年間,婆羅洲的柔佛王下令驅(qū)逐華人,柔佛的華人推舉廣東嘉人葉來為首領,與柔佛的軍隊對抗,葉來派人返回廣東采購軍械、糾集嘉應縣族人萬余渡海到柔佛,與柔佛王血戰(zhàn)八年,平定柔佛全境。其時,婆羅洲另一座島嶼檳榔嶼上,華人與土著人也發(fā)生了沖突,葉來率眾前往助戰(zhàn),用三年平定了檳榔嶼。

    文成人移民海外的歷史和葉臘石有關。文成和青田接境,葉臘石雕享譽天下,文成人也就帶著葉臘石雕漂洋過海去了海外做生意,以后發(fā)展到將海外作為新的生活開拓地。據(jù)史料記載,光是清末到民國,就有1312個文成人移民海外,去了日本群島、馬來群島、菲律賓群島、印度尼西亞群島和中南半島。1942年太平洋戰(zhàn)爭時期,東南亞的華僑大多投入了反法西斯抵抗運動,日軍大肆屠殺新加坡華僑時,就有數(shù)十位文成縣僑民不幸死難,而胡建龍和周松飛兩位文成人,更是以抗日武裝勇士的身份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上。歐洲也有同樣的例子,有位叫周亭的文成人,上世紀三十年代去了意大利,然后轉(zhuǎn)到巴黎謀生,法國淪陷后,他加入了抵抗組織,成為情報人員,把自己的皮革作坊當成組織的秘密聯(lián)絡點,掩護了很多抵抗組織成員。他后來被納粹逮捕,遭到嚴刑拷打,骨頭打斷了幾處,但抵抗組織的信息,他一個字都沒有透露。據(jù)說戰(zhàn)后法國政府以國家名義給了他相對不錯的待遇。

    如今的17萬文成華僑,分布于全世界六大洲52個國家,主要在歐洲,而在意大利生活的文成人最多。他們開酒樓和商店,做旅游和進出口貿(mào)易,辛苦打拼,大多站住了腳,闖下一片天地。意大利是時尚之國,世界上半數(shù)奢侈品牌誕生在意大利。早些年國內(nèi)人去意大利,總喜歡帶些皮衣皮鞋回來,其實少有人知道,文成人在意大利的皮制品生意做得很大,皮革、皮包、皮服、皮鞋和皮飾,整個兒一條熱熱鬧鬧的流水線。服裝也是,文成人以米蘭為中心,在米蘭、普拉托、羅馬、都靈、佛羅倫薩、熱那亞、米洛娜等地開了數(shù)百間服裝工廠和貿(mào)易公司,產(chǎn)品銷往世界各地。有時候不免想,國人在意大利買的皮貨和服裝,恐怕很多都是文成人生產(chǎn)的……

    黃昏時分,去銅鈴山棧道做森林浴的人回到酒店,果然有“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的美麗樣子。晚上吃飯時,席間又談到文成的旅歐僑民,有人笑稱,文成在意大利有塊“飛地”。這個說法讓人忍俊不禁。我的確笑了,笑過后不免想,說“飛地”是玩笑,但以現(xiàn)實生活環(huán)境,早期移民,戰(zhàn)爭、動亂和變革是重要原因,人們奔著開疆拓土去,數(shù)代數(shù)十代下來,異邦成了本域,早早出去的人也都漸漸消失,他們的后代,連血緣都稀釋到需要依靠DNA檢測才能找出祖宗基因。對祖國和家鄉(xiāng)的認同,的確如飛地效應,具有某些邊緣地帶的特征,只是不知道那些移民海外的文成人,他們對此是怎么想的。

    在文成兩天時間,主人安排的活動非常充實,文成山巍峨水清秀,世世代代生活著聰明智趣的畬族人,才情不虛者不止學為帝師的伯溫先生一個。畬族人創(chuàng)造過大量長篇史詩和敘事詩,比如《高皇歌》和《盤瓠王歌》,這些史詩沒有具體作者,是文成先民共同的智慧結晶。劉基是講故事的圣手,文成人和他一樣,大多善說故事,故事中的人物關系多為鬼和人,在我看來,屬于人物關系之上品。離開文成那天,伴著翠峰跌雪的百丈漈瀑布拾級下山,乘車往縣城趕,縣文聯(lián)一位女士和旅游局一位女士就分別說了兩個鬼故事,是她們的親身經(jīng)歷,說的人哧哧巧笑,聽的人發(fā)根緊拽,那會兒,汽車在山道上行駛,窗外的景致不斷換景片,人的神經(jīng)繃得緊緊,比看什么鬼片都血壓上頭。

    可惜錯過了曲調(diào)優(yōu)美歌詞生動的畬族民歌。還是幾年前,聽一位青田朋友講他家鄉(xiāng)的揀茶歌和背柴歌,歌中有俏皮的生活觀,當時就覺得,要磨礪多少年,把萬物看得多透徹,才能寫出這等好歌來??上н@次沒有緣分,沒能聽到,這讓我直到上了溫州去常州的動車,找座位坐下后,還覺得遺憾不減。

    不過,文成有位叫楊叔堯的旅法僑民,我讀了老先生的詩,其中有兩句思鄉(xiāng)句,“嗟我離鄉(xiāng)客,常存故里心”,讓人心有所牽。劉基也寫過同樣的詩,他有一首《門有車馬客行》,開題四句,“門有車馬客,云是故鄉(xiāng)人。執(zhí)手前借問,鄉(xiāng)語知情真?!彼牧硪皇住额}梅屏》,則把客外者的心境寫得令人讀后撫卷三嘆,全詩是:“樹杪過流星,輕霜落半庭。疏花與孤客,相對一青燈?!眲⒒退五?、高啟并稱明初詩文三大家,他著有《誠意伯文集》二十卷,詩文理氣并重,一蕩元季文壇的纖弱之風,屬經(jīng)世致用之仰,若是讓他評價同鄉(xiāng)楊叔堯先生這樣的民間詩文,恐怕未必心中看顧,但我想,就二人思鄉(xiāng)的不貳心境,在巍峨的雁蕩山和連綿的南田山中,都算是一種經(jīng)久不去的民歌吧。

    傳說流布的山野

    田 耳

    劉伯溫預言朱元璋“萬子萬孫”的傳說在汽車收音機里聽好幾回,傳說雖然并不靠譜,但極具流傳性。我在學校專事教授故事的寫作,不免揣測這故事并分析一二。事實上,它用極簡手法講出智慧的繁難之處,且具恰到好處的模糊性,以統(tǒng)攝各種可能。它夸張卻又有效地讓普通百姓以為,古人智慧的深奧,竟是窮上返下,接足地氣,與我們的愚盲只隔著一層窗戶紙,任何人踮起腳尖就能眺望它的輪廓。這么一說,這傳說還自帶勵志的效用。但我不免要想,兩百年后朱翊鈞年號萬歷,這是劉伯溫用哪一款堪輿神器演算出來的?據(jù)說劉伯溫預言了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那么這位神人還留有什么預言,是眼下就可以明確,而不用事后諸葛般地予以證實?

    這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個縣份,你須得信,寧可信其有。不為別的,只因這本就是傳說流布的山野,如若抱之以信,則更進一步融入此地氣韻,更大力度榨取游樂山水予人的暢快與飄逸。話說,這里山水,著實是好。浙江溫州,予人第一印象就是印染織造業(yè)一并發(fā)達,處處喧囂鼎盛,是中國雄雞版圖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富人聚集區(qū)之一。其實沿這塊狹長的地域一路向南,和福建接壤的地帶,全是上好山水,且像是從宋人畫冊里擇取出來,水墨氣味濃郁,天色也常常像是一層稍顯黯淡的舊紙。

    這個縣名為文成,取自劉伯溫的謚號,不知此縣份行政區(qū)劃的不斷更迭,及至現(xiàn)今與神人名諱合一,是否早已在神人的運籌帷幄中。

    我是第二次來文成,印象里就是那層灰蒙蒙,再一來果然還這樣。這是應了山景的最好天色,尤其這里多瀑,縱然有不少人樂得在大太陽底下看巨瀑水汽里游弋的彩虹,我還是更愛看濃陰天空下的水墨圖卷。旅游車在山區(qū)公路上曲曲折折地走,眼前地貌和植被是如此熟悉,似與我的老家鳳凰有得一比。兩個縣份都全境皆山,眼前的風物乍看竟似沒有區(qū)分,一時好奇,順手查一查兩縣緯度,文成縣是北緯27.78度,鳳凰縣是27.95度,果然。這樣的縣份,經(jīng)濟上對旅游業(yè)有很大依賴,不然怎樣?但隨著車子往復穿行于山體之間,又發(fā)現(xiàn)兩地畢竟有著巨大區(qū)別:在山路口陡地一轉(zhuǎn),眼前忽然開闊,一片歐式的別墅,甚至城堡般的建筑兀立眼前;或者一幢哥特式尖頂建筑,卻是某村的村委會;再一轉(zhuǎn),一片高山滑場展現(xiàn)無遺,春天滑雨夏天滑草秋天滑沙冬天滑雪。這在我的老家無法想象,那里除開景點,別處皆是窮蔽的村寨,大山的褶皺里竟然仍藏有這么多人,簡直不可思議。其實源于環(huán)境的閉塞,即使家鄉(xiāng)不宜生存,也沒生發(fā)出遠走高飛的意愿。但在溫州又別是一番風景,所謂的生機活力,顯然在于所有人更自如地流動。文成的鄉(xiāng)村除了老少,很少見著年輕人,估計是周邊去處太多,他們在不遠處都有更好的安置和收入。名義上,這縣份1200平方公里寄居四十萬人,按說密度不小,卻因為人口的流動,大多數(shù)空間留給旅游業(yè)的發(fā)展,留與來客。再一想,這里是浙江著名的僑鄉(xiāng),何嘗不是這山地需要大多數(shù)人遷徙的緣故?

    旅游再不是以前到地下車,打卡上車,我們越來越注重夜晚的宿地。在開臣璞居,在新天鵝堡,兩個晚上都是清靜。尤其在新天鵝堡,據(jù)說已是客滿,但晚上在空空蕩蕩的餐廳聚飲,仿佛就我們一桌,仿佛我們進到的是一處被世人遺忘的角落,仿佛真就處身于中世紀的古堡。于寂靜中,有一種狂歡的意韻,中國式的旅游往往如同趕集,人越多越見扎堆,很難得來如此清寂的感受。只是這已是第二晚,大家?guī)缀跤行┖炔粍?,事后聚到某人的房間,重啟話題,于這荒僻卻又華麗的山嶺之中暢談文學,酒便又喝了起來,瀝盡每一滴,回去倒頭睡。醒來時有些醉氧,神清氣爽。我切實體驗到何為洗肺,想著以后得一待數(shù)日,或許會換了一掛心肺。去到早餐的大廳,發(fā)現(xiàn)另有一些游人,并不多。餐廳四壁巨大的玻璃幕墻,直神無礙,四周山林拱衛(wèi)這處城堡,切實感受到人就在森林正中央。有這高質(zhì)量的睡眠,游玩的樂趣得到最大保證。于此也見著文成與我故鄉(xiāng)的差異,同是山區(qū),這里卻已然洋派起來,設施和環(huán)境,早已脫離了我們對山區(qū)普遍的印象。便又再次意識到,這里可是浙江第二大的僑鄉(xiāng)。僑鄉(xiāng)未必是一個旅游的噱頭,但它潛移默化中改變了此地的旅游質(zhì)地,不用多說,處處能夠貼身感受。比如說,這里的村鎮(zhèn)居民,好喝紅酒。

    銅鈴山下那條峽谷,著名的“銅鈴壺穴”,是要從孤懸在崖壁上的一溜長梯往下看,對于血壓偏高者,綺麗的景致伴之以令人驚悸的韻味,那份提心吊膽,那種咫尺間的觸不可及,像是年輕時候坐搖擺過山車。霧氣始終氤氳,天色一例的陰,潭里的水綠到令人發(fā)指,大塊的石頭中間多是黃斑,在透澈的水體當中呈現(xiàn)一種老來俏的面目。也有魚,溪魚在水中一截一截往前躥動、游走,而錦鯉到哪都自來熟,見人就靠近,知道有吃食投放。在這種地界,倒不太適合錦鯉這種馴化得有了智慧的外來生物,你會害怕它們成精成怪。當然,這樣的山林,本多精怪,只是本地精怪可能會被異化,改變了其來有自的傳說和鬼故事。這地方,溪魚是最好,正宗的土著,依然有著憨厚和羞赧的模樣,依然一有細微的動靜便倏忽遠逝。剛進去時導游對路程有所夸張,其實并沒多長,甚或是我游玩過的最短一段峽谷,但看那一溜“壺穴”時稍許的眩暈感,將時間抻長一些。走至平地,有長廊,知道前面路一拐的地方就會出離景點。這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整個行程只有我們十來人,再沒見著別人。景致端地是好,而且整個行程像是包場似的,不免讓人心生一絲詭異。后來才知,這個景點的運營商正在更替中,尚未正式開放經(jīng)營,此次活動的接待方找了關系,開了特例讓我們得成此行。原來如此,聽過包車包場,沒想到還撞上了一次包景點。

    百丈漈。寫至此處,我沒想到這個漈字可用五筆直接碼出來,感覺它是特別生僻的方言用字。導游說漈是瀑布的意思,卻沒有查出來,能查找的在線詞典里,漈只有“水邊”之意。又說這是方言里的意思,那就無從查證了。說是去看一掛高兩百多米的瀑布,但這旅游車分明又是一路向上走,問了導游,才知景點設定的路線,是從上往下走,據(jù)說還是考慮大多數(shù)游客的體力狀況……當然,這是一個沒法反駁的理由,任何事情得為大多數(shù)人考慮,但我來自山區(qū),熟知在山里看風景,有一俗諺:上山找景,下山看路。所以我們一路往下,谷底深幽。大多時候必須低頭看路,走得不遠,聽到大瀑布有了聲音……然后先見著瀑布的側影,一時窺看不出它應有的氣勢和長度;繼續(xù)往下,瀑布仿佛也是隨之拉長,一點一點拉長,終于呈現(xiàn)出宏闊的氣勢?!@預熱時間稍長,要看瀑布,似乎“路轉(zhuǎn)溪頭忽見”才是上佳。

    下到這道瀑布底端,往上一仰,心里測算著,207米,差不多是七十層的樓高。響聲不如想象中磅礴,據(jù)說瀑底水潭極深,緩沖了直摜而下的水流。這時的潮濕氣有點堵眼,用力睜大眼眶,目之所及,水霧飄飛,撲天蓋地,前面一帶山谷的樹型都被這瀑布激起的霧浪推出了斜逸的姿勢,樹葉的翠色自比別處濃重。我得以看清水霧層出疊現(xiàn)的披拂,在半空翻騰汽浪,具體有形,直視無礙。此時整個山谷冷寂絕美,卻又忽然不想久待。如今日常的旅游行蹤,到地下車,打卡式觀景,其實大多數(shù)景點遠低于預期,而且經(jīng)常會心生疑惑:為什么此地算是景點呢,難道僅僅因為它被圈起來賣票?偶爾會有個別景點,高于自己的期待,會有突如其來的美好。不敢久待,是因為這意外和美好易讓人不真實,陷入恍惚,直至很快感覺到累。我們對美的承受,似乎特別耗費體力,若非如此,豈不又成了無動于衷?再往下走,二道漈和三道漈倒有點像配菜了,所以又應了我先前的看法,這個景區(qū)應是從下往上走。但事實是,為了大多數(shù)游客的便利,整個路線從上至下,我們一開始是從側面接近瀑布,慢慢才看到它整體。據(jù)說游客也可以選擇逆行路線,從下往上走,這一路我卻并沒有見著一位逆行的游客。窄小的步道,逆行就是跟大多數(shù)人過不去,是自找麻煩。我們大多數(shù)人早就學會了不折騰,不給自己添麻煩,我們都從上自下游完全程,導游提示我們所有適合留影的位置,某些地方拍照需排隊等待。人們在旅游中提高著素質(zhì),否則也是自找麻煩。

    文成縣城很小,必然的,有一條河流縱貫其中,小城沿河兩岸延伸鋪排。這里靠海,每天的吃食倒不是海鮮堆滿,山野時鮮更多,口味總體清淡,卻是最能切合時下的胃口。我印象最深是豆腐,異常細嫩鮮滑。其實不難想象,北方人好比羊肉肉質(zhì),南方人通常是比豆腐,因這關乎山水土質(zhì),一口見著高下,打不了馬虎眼。酒也喝,因是僑鄉(xiāng),紅酒似乎喝得多,也間雜了西式菜肴,幾個冷盤間雜在土菜當中,早已怡然自洽,和諧共生。此次聚會牽頭人之一是詩人慕白兄,十多年前便見他一面,他對我當年的匆匆離去一直記著的,席間找我喝酒也多。一個走南闖北又回到故鄉(xiāng)的人,身上鄉(xiāng)野氣息未曾絲毫減損,既江湖,又十分較真,一邊敬酒敘懷,一邊還要指使工作人員將事情樁樁件件弄得清爽,不容忍一絲一毫的失控。那種豪爽里面夾著精明,顯然是此地有著代表性的性情。

    酒一多,我也忘了他鄉(xiāng)故鄉(xiāng)。半夜酒醒,耳畔無聲,腦袋里一時清晰得發(fā)燙,回顧這幾天行程,山林、峽谷、壺穴、飛瀑、翠綠的潭中之水,清晰得有如夢境。對比文成和故鄉(xiāng)山區(qū),雖然地貌接近,但這片地界卻是被富庶區(qū)域包裹的山地,是大戶人家的后花園,憑藉著資源和區(qū)位優(yōu)勢(雖然每一地區(qū)的簡介里都強調(diào)區(qū)位優(yōu)勢,但實打?qū)嵉膬?yōu)勢清者自清),這里呈現(xiàn)出山區(qū)能達到的最好的狀態(tài)。我只有艷羨,在這片聞得見海洋氣息的莽莽山野,古遠的、現(xiàn)代的、鄉(xiāng)土的、洋派的成分雜然交陳,田野山岡湖泊阡陌井然有致,而人心性依然見得著的淳樸。我注意到,陪同我們出游的本地工作人員通常并不多話,偶爾在車中聚在一起一聊,我側耳一聽,怪力亂神子不語,邪魔外道野狐禪,一如劉伯溫的傳說,在她們的嘴里衍化得無窮無盡,而故事的情境,既可以是很久很久以前,也可以近在昨日。經(jīng)她們一聊,鬼故事或者人的故事也界限模糊,彼此穿越而使得這片山地成了不可琢磨的異度空間。在這山長水遠的地界,山有山魈水有水魅,精怪身影的閃現(xiàn)于日常生活,似賓客,似舊友,甚或是更地道的土著。本地人對精怪縱有懼意,似又睦鄰友善兩相為安。山地居民對不可言說的一切,仍然葆有古遠的敬畏……我尊重心中藏有敬畏的人,自然也流戀于這人神共居時空交疊時序恍惚的山野,還邀了朋友,以后可來文成山林深處的酒店居住數(shù)日,先把各自心肺洗滌一遍。只是沒告訴朋友,此處還有一大把傳說以及神怪之事,免費相贈。

    以達夫的名義去文成

    弋 舟

    鄧一光,須一瓜,石一楓,勉強再算上鄒一(弋)舟,不知情的,有理由揣測這支隊伍是專門舉“一”字旗的。還好有了計文君,否則的確有些說不清。

    實際上,如果一定要舉旗,那旗幟上也只能是“郁達夫”三個字。

    問哲貴:郁達夫可曾來過文成?

    一貫斬釘截鐵的哲貴沉吟了,答:應該沒來過。

    基于對他一貫斬釘截鐵的信任,這“應該沒來過”就是“肯定沒來過” 了。

    即便同在一省,斯時道路阻隔,想來達夫先生也難輕易踏入這浙南的山區(qū)。但想想達夫先生東洋南洋都去得,浙南怎么就去不得了呢?于是“道路阻隔”的理由便不成立了。交通條件的不便,不是唯一的理由,理由怕是——達夫先生缺一個來文成的理由。

    現(xiàn)在有理由了,《江南》給了達夫先生一個理由。這群貌似舉著“一”字旗的作家,藉著“郁獎獲得者”的名義,踏入了達夫先生未曾踏入過的這方土地。

    “郁獎”的評獎理念開宗明義:側重郁達夫式的創(chuàng)作追求和審美風格。就是說,獲此獎者,多少要有點達夫先生的影子。作為獲獎者,托大一點,就我理解,我們還得系著些達夫先生的魂。那么好了,此行,或可視為達夫先生魂游文成了吧?這是文學才能給出的理由,也是文學才能達成的美意。牽強嗎?其實是不牽強的,“郁獎”的評獎理念還說了“力推浪漫放達、感性豐盈”,如此將達夫先生與文成聯(lián)系起來,就是浪漫放達和感性豐盈的。而且,文學恰是能夠?qū)⒁磺袩o關的事物勾連起來,世界的整體性由此被塑造,我們才能在人的意義上去理解一切意義。

    想必,浪漫放達的達夫先生,也是會支持這樣一種感性豐盈的聯(lián)系的吧。

    于是,系著達夫先生魂的這支隊伍,踏上文成之時,腳也仿佛是達夫先生的腳了。每一步都走得鄭重。

    這是以大智者命名的土地。著名的劉伯溫是文成人,或者說,有了劉伯溫此地才被叫做了文成。明武宗在誥令中說劉伯溫“慷慨有志,剛毅多謀,學為帝師,才稱王佐”“占事考祥,明有征驗;運籌畫計,動中機宜”,是“渡江策士無雙,開國文臣第一”,故“今特贈爾為太師,謚號文成”。經(jīng)緯天地為文,安民立政為成,合言之,文成就是經(jīng)天緯地、立政安民的意思。

    讀了這樣的誥令,你才知道漢語有多了不起??犊兄?,剛毅多謀,運籌畫計,動中機宜,不知為何,幾遍讀下來,我竟覺得這是在描述文成的氣質(zhì),是在形容文成人的樣子。

    于是看著慕白,都不禁暗自道一聲敬佩。

    慕白不是我這北人想象中南人的樣子。想象中,北人慣于將南人臆造出一番斯文、白凈的樣子。至少以皮相論,慕白就是對這種臆造的有力駁斥。慕白不斯文、慕白不白凈,但慕白長得慷慨有志,剛毅多謀。這不是笑言,這是見識。近年來,我常感江浙一帶確乎存有我們文明的另一番氣概,遠遠不是北人所以為的那般,只一味地嬌柔與溫軟。魯迅先生不用說了,民族魂;浪漫詩意的達夫先生,也都是被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追認為革命烈士了的。這種見識,坐井觀天肯定得不來,僅僅靠讀書,也是得不來的,你得行走,得踏上江南,去紹興,去富陽,去溫州目睹一下溫州的哲貴,去文成目睹一下文成的慕白。

    劉基廟當然是要看的,這是地標。不僅看了,一眾被達夫先生賞了飯的當代作家,還以地標為背景,挨個錄下視頻,向《江南》獻上誠摯的祝?!》辍督稀穭?chuàng)刊四十周年,一切便是這般“占事考祥,明有征驗”了。

    更有百丈漈。一個“漈”字難為了我。弄懂了讀法再弄懂寫法,意思呢,是岸邊,是海底深陷處,都是引人感性豐盈著去聯(lián)想的好意思?!皾T者,趨下而不回也?!边@一句就更厲害了,想一想,趨下而不回,該是怎樣的舍生忘死、一條道走到黑?這便也不僅僅是一種物理態(tài)勢了,還是一種精神態(tài)勢。在線漢語字典也有解釋——方言,瀑布:百丈漈;梅花漈(均在中國福建?。?。括號里的注解不是我加的,只說明網(wǎng)上的學問也不可全信。哪里的學問可全信呢?不用說,自己用腳丈量出來的學問大致最可信。

    達夫先生從富陽出發(fā),用腳丈量了東洋,用腳丈量了南洋。我們從四面八方出發(fā),用腳跑過百丈漈。

    端的是“趨下而不回也”!這有著“天下第一瀑”之稱的階梯形瀑布,“頭漈百丈高,二漈百丈深,三漈百丈寬”,滿足了三維世界中人全部的觀感,若是有另外的維度,勢必也能給你不同的滿足。我們就經(jīng)歷了這樣的滿足——此生第一次,我竟然從瀑布之中穿過。披著雨衣,被像霧像雨又像風地包裹一番,那滋味,已經(jīng)超出了“高,深,寬”的三維經(jīng)驗,于是你只能無從描述。這是人的有限,這是經(jīng)歷了“漈”之后才能確認的無限。它讓你學會了讀,學會了寫,岸邊,海底深陷處,加方言。

    這就是長見識。

    一場名為“地方文化對文學的孕育”的討論會,就開成了在文成的見識匯報會。我們向文成的同行們匯報,只有走出自己的“地方”,方能更好地被文學所孕育的心得,就好比達夫先生若不去東洋南洋地走,大約富春江的水也不足以澆灌出他“三百年來,我華夏威風久歇”這樣的句子,不足以令他鞭名馬與累美人。也好比,我們?nèi)舨皇菑膹V東、從福建、從北京、從陜西而來,大約也永遠難以見識到今日文成之生態(tài)文明建設成果,難以見識到這海底深陷處一般的漈。

    我對哲貴又有一問:溫州人劉伯溫與安徽人朱元璋,彼此說話聽得懂?溝通豈不是很難?

    哲貴沉吟片刻,斬釘截鐵地答:那時也是有官話的。

    離開文成,依然關注這著名的僑鄉(xiāng)。一日看到新聞,海外一樁大案的實施者,竟然就是文成人。不禁又微信哲貴,向他表達自己對于文成人性格中之慷慨有志、剛毅多謀的新認識。作案當然不足取,可這多少也佐證出南人之凌冽,也讓我忽而更加理解了達夫先生,理解了他對魯迅先生“群盲竭盡蚍蜉力,不廢江河萬古流”的理解。

    我對哲貴說:這讓我對你的敬佩又添了一分。

    他斬釘截鐵地答:至少要添兩分吧。

    感謝文成,感謝達夫賞飯!

    在文成吃豆腐魚

    石一楓

    我們北方土包子,每次去南方都會吃到自己頗為驚艷、人家司空見慣的食物。這次去文成也如此。一桌子蝦兵蟹將就不說了,比較印象深刻的還有土豬肉,就是巴掌大塊肥肉,燉得又爛又軟,味道醇厚。游山玩水的一路上,每頓飯都有這樣的豬肉,據(jù)說是當?shù)靥厣?。不過這種肉,年輕人不大敢下筷子,女同志們態(tài)度更為謹慎,倒是幾位長輩吃得不亦樂乎,并表示有它墊底,才算飽了。我們幾個互相壞笑著說:

    “還是老戰(zhàn)士肉欲比較旺盛。”

    北京評過“米其林”,幾家相當奢侈的烤鴨店也就是一星二星,唯一一家三星就是浙江菜,具體地說是臺州菜。據(jù)說有個原因是臺州依山靠海,所以席上山珍海味俱全。溫州菜其實也是這個路數(shù),文成菜更是這個路數(shù)。比如土豬肉和一種奇特的野菜屬于山貨,其他身披盔甲的“節(jié)肢動物甲殼綱”或貝類則是海產(chǎn)。當?shù)嘏笥烟責崆椋瑨玫慕o我們這幫外地人“可勁兒塞”,很可惜作為一土包子,我格外喜歡的卻是一種“豆腐魚”。

    這種魚以前也吃過,仍然是在浙江某地,同學帶著去的。小兒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小兒不識豆腐魚,還問人家“這肥肉怎么有股海里的味兒”。豆腐魚掐頭去尾,放醬油一燉,夾一筷子確實也和肥肉差不多。定睛一看,才知是魚,人家介紹,才知道在南方不算新鮮品種,滿街都是。因為屬于大路貨,所以上到餐廳下到小攤都有。后來又專門查了查,豆腐魚當?shù)赜纸小八?,比較正式的名字叫龍頭魚,通身無刺,只有一根骨頭,肉質(zhì)十分柔軟。這時才又想起來,所謂龍頭魚,在北方也是見過的,但都是風干過的魚干,呈黃褐色,加入大量糖和其他調(diào)料,已經(jīng)既認不清長相,又認不清味道了。南方吃鮮,北方吃干,這又是物產(chǎn)豐富與貧乏的區(qū)別。

    而文成人有種既精致又質(zhì)樸的氣質(zhì),更體現(xiàn)在當?shù)貙τ诙垢~的烹調(diào)方式上。沿海常見的魚類品種,端上桌來卻是五花八門。首先主要是紅燒,充分發(fā)揮這種魚肉入口即化的特點,用筷子不太容易夾起來,顫顫巍巍放進嘴里,吸溜一聲就沒了,留下的都是香味和鮮味。此外還有油炸,因其外焦,里面就被襯托得愈發(fā)嬌嫩,輔以椒鹽,非常下酒。豆腐魚制作完畢后,往往面目全非,雖然又名叫龍頭魚,但幾乎從來不見龍頭在哪里——所以每次吃到它,都有久別重逢的感覺,恍然才發(fā)現(xiàn)是吃過的東西。一樣尋常食物,每每“若只如初見”,這其實是相當神奇的。

    在文成的每一頓飯,我都猜測會有豆腐魚,并且等飯上桌,還會再猜測哪一道菜才是豆腐魚。這是一個既熟悉又生疏的品嘗過程,也是一個從發(fā)現(xiàn)到“再發(fā)現(xiàn)”的享受過程。再想一想,在文成參觀景點、住宿游覽也能給人類似的感覺。山水都是那個山水,民宿都是那個民宿,但當?shù)氐纳剿兔袼抻挚偰茏屇惝a(chǎn)生出其不意的“再發(fā)現(xiàn)”。又想一想,生活中覺得有意思的人,不也是那種每每讓你能有“再發(fā)現(xiàn)”的人嗎?

    文成是劉伯溫故里,傳說劉伯溫修了北京城。而我一個北京人在文成“再發(fā)現(xiàn)”了豆腐魚,仿佛也懂得了一些道理,這也算是間接受到了先賢的教誨。

    遙遠的相似性與故鄉(xiāng)

    計文君

    文成山水佳秀。

    這樣的表達似乎過于簡單,中國的佳山秀水也太多了——佳處何在?秀成哪般?并非說不出,搬弄辭藻描一描并不難,但文成山水給了我更為幽微也更為重要的東西,更值得寫一寫。

    那日在百丈漈走的時候,心底翻涌起來許多舊事的影子,都是與山水有關的記憶,張家界,云臺山,畫眉谷……這些地方與此處并不相似,湘西、豫北與江南文成,氣韻上截然不同,那記憶是被什么召喚出來的?

    我是絕少主動回憶的人。這是有意為之的一種心理訓練,以防情緒過載。不自覺出現(xiàn)的回憶,有了被時間壓縮過的重量,出現(xiàn)時就會帶著自己往下墜,因此一旦察覺,我會立刻停住心念,讓它慢慢沉回意識的湖底。但行走在百丈漈的山巖飛瀑之間,回憶出現(xiàn)的方式是氤氳的,混沌溫和得如同彌散在眼前所有景物背后的光暈,我看著眼前的山水,同時感覺把舊日所看的山水,都“復習”了一遍。

    我對身邊的鐘老師說了自己的感受,卻沒有想清楚這種感受的來由,也許與那兩日我們關于故鄉(xiāng)的討論有關。但我想起的那些山水,都在異鄉(xiāng),與我的故鄉(xiāng)沒有關系。我沒有著意去想這個問題。一個問題如繞梁余音般在腦子里回響,定有它的緣故。

    回到北京后,竟然有一日夢回了百丈漈,在夢里又真切地感覺到了瀑布的水汽,眼前晃動著山谷里那些終年承受跌水飛濺的樹,葉子綠得分明果敢,容不得人對它的勃勃生機生出半點兒質(zhì)疑……仿佛還聽到有人在耳邊說,這些樹每天都在櫛風沐雨……

    顯然是個美夢。醒來后,原本散煙淡霧般的一些思緒聚在一起,我忽然理解了自己那日在百丈漈的感覺,那種感覺來自時間,而非空間。這個原因說起有點兒繞,但值得細細說一下。

    無論是百丈漈,還是我想起來的那些山水,山水固然都是真山真水,是自然,但被“切割”進景區(qū)之后,它也就成為了“旅游產(chǎn)品”。所有的產(chǎn)品,都經(jīng)過了設計,有自己的包裝,不同時代的包裝就有不同時代的氣息。

    百丈漈景區(qū)是個成熟的老景區(qū),聽介紹好像正處在升級換代的節(jié)點上,所以它還存留著舊日的氣息,沒有一些升級換代后景區(qū)的簇新生硬,沒有修繕精美步步為營的衍生品售賣點,沒有見縫插針的游樂設施,我看到了原款“包裝”,所以才有那種把舊日山水進行了“總復習”的感覺。想到這里,我有些感慨,景區(qū)時代感的相似,竟然蓋過了山水氣韻的巨大差異。

    不只在百丈漈這樣的景區(qū)里走走,是一種產(chǎn)品,去非洲看動物大遷徙,去南極看企鵝,攀登珠穆朗瑪峰——好像登山者留下的垃圾太多清理困難,現(xiàn)在封山了,在馬爾代夫潛水看珊瑚礁——據(jù)說珊瑚正在死去……都是產(chǎn)品。不要以為跟團是旅游,自己獨行天涯就是旅行,除了極個別地方——通常很少有人有能力去到,這顆行星上的絕大部分地方都被切割包裝成了各種各樣的產(chǎn)品,你去就是消費,頂多是拼團還是單獨購買的區(qū)別。

    兩年前,我在毛里求斯一處被叫作“盡頭”的海邊斷崖前拍照,看到幾個十多歲的當?shù)睾⒆樱蓣詈?,立在懸崖的邊上,排著隊,縱身一躍跳入幽藍的海中,激起浪花和游客的掌聲。那情形讓我想到《麥田里的守望者》《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對少年光景充滿文藝腔的聯(lián)想被打斷了,他們從海里游上來,跑到游客堆里來討錢。我放了一歐元在那濕淋淋發(fā)白的掌心里——原以為看到的是當?shù)仫L情、少年游戲,結果看到的是景區(qū)表演,付費是應該的。并沒有什么不好的感覺,男孩子開心的笑容讓我也跟著笑了,他光著腳又奔到了崖邊,準備下一跳。

    我不是一個自然“原教旨主義者”,容不得一點兒人工和商業(yè)的痕跡。恰恰相反,要是自然沒有成為產(chǎn)品,只怕我有能力消受的部分會更有限。這一點上,我非常不文藝。至于消費主義,要是抵抗得太過辛苦,那就茍且一下吧。生于貧乏時代的普通人,愉悅生命的方式,除了消費之外,也找不到太多別的路。我們不該被指責,該被同情。

    一路胡想到了這里,就索性再想想,我想起了那日論壇上的情形,我們異口同聲地說著“故鄉(xiāng)”這個概念的虛構性和想象性。故鄉(xiāng)是建構的,我不否認。

    彰顯特異性與建立聯(lián)結,是人類兩種基本的文化行為模式,這兩種模式在各個層面的復雜運行軌跡,形成了人類的文化樣貌,一種一國一族如此,一地一城一人也如此。故鄉(xiāng),是彰顯特異性與建立聯(lián)結兩種力量耦合的產(chǎn)物。

    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理想狀態(tài),我們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似乎也很難實現(xiàn)。因為彰顯特異性的目的是獲得價值感,既然有不同的價值,就會有價值排序,無處不在的“鄙視鏈”就這么來的。連湯圓粽子豆腐腦,都有“甜黨”和“咸黨”,更遑論其他。

    聯(lián)結永遠是有限的,我們他們,南方北方。這次在文成我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獲,東君告訴我,同樣在用現(xiàn)代漢語寫作,“母語”是南方方言的同行,會有額外的困難和“不平等感”。這是拓展我認知的一次交流。回到北京,認識了一個泉州的女孩子,她的方言是閩南語,“普通話”對于她來說就是“異域”。

    山水、食物與方言,大概是最“故鄉(xiāng)”的事物了。但它們同時被更大的力量控制和形塑,譬如文旅產(chǎn)業(yè)升級,餐飲連鎖經(jīng)營,普通話,消費主義……我不會樂觀地認為,對故鄉(xiāng)特異性的強調(diào)與建構,能夠形成有效的對抗。更吊詭的是,這種強調(diào)和建構的意愿落實為行動,反而會成為對那些強力的臣服。譬如我的故鄉(xiāng),為了強調(diào)自己“三國故里漢魏古都”的身份,蓋了滿城的大屋頂。

    即便如此,出于對人無力處境的同情,我們也許還應該繼續(xù)我們的建構,把這個關于“故鄉(xiāng)”的故事講下去。故鄉(xiāng)是個故事,哄孩子的故事,講給外來客人的故事,給那些認為自己生活在別人世界里的人下酒的故事……哪怕純屬想象和虛構,但人需要這樣的慰藉。最奇妙的是,你明知道它是虛構的,卻依然會在某個時刻,感到安慰……

    到處都是我們的人

    王 手

    文成寫什么?文成這么有名,肯定什么都被人寫過了,誰寫都寫不出文成天造地設的存在,都寫不出文成人心中自己的文成。有一次我陪一位老師游文成,我都不作介紹,就跟著他走。老師游歷過名山大川,無論你怎么介紹,都是不可能左右他感受的,尤其是現(xiàn)在山村海角都搞了旅游之后,遍地都是農(nóng)家樂和漁家樂,你的介紹很可能就成了“蛇足”或“狗尾”。待老師游罷文成,還在欲罷不能的游興上時,我忍不住說,文成有大景,是不是?老師說,是是是。

    文成的介紹上都已經(jīng)把文成寫明白了。我就寫寫我所認識的文成的人吧。到處都是我們的人,文成也是。

    我最早接觸文成人還是在我們居住的小區(qū),門口的小賣部,就是一對文成人開的。大叔原來是文成的石匠,感覺他身體很好。大媽是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在店里接接電話,感覺她記性超眾,無論你要什么東西,多少東西,都只用報一遍,不用重復,到時候送來的一定是齊整的。小區(qū)是個不小的小區(qū),東南西北都有門,因此各個門口都有小賣部。但因為大叔身體好,有勁道,不管你幾樓,他都可以把東西扛上去,因此,小賣部的生意就被他壟斷了。其他那些店,開開停停,換來移去,最終都關了,就剩他們家了。我知道他們是文成人還是從口音上判斷出來的,他們講話的尾音上揚,腔調(diào)拖得很長,很婉轉(zhuǎn),有時甚至能聽出旋律,像唱歌一樣。溫州地區(qū)的口音有輕有重,有硬有軟,但尾音上揚、拖出樂感的只有文成。這個小賣部開了二十年還在開,他們的女兒從嬌小的姑娘變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還在開。后來我才知道,文成人開小賣部是有優(yōu)勢的,他們?nèi)藥耍藥腿?,把小賣部做成了一個產(chǎn)業(yè),似乎有集團或總部,似乎有強大的供應鏈、開發(fā)鏈、銷售鏈、回收鏈,發(fā)達有序的運作才有生生不息的經(jīng)營。只要是小區(qū),他們的小賣部就會開過去,就會扎根生存。溫州城區(qū)你去調(diào)查看看,只要是小賣部,十有八九是文成人開的,這你還搞得過他的?現(xiàn)在,大叔大媽年歲大了,回文成了,老家在峃口,他們的女兒接替了他們的生意。她不像大叔大媽那樣每天在小區(qū)里轉(zhuǎn),她有她自己的方式,時常在群里推東西,不停地在群里叫啊叫,“A3-505你的東西到啦,B7-606你也有東西,也下來一起吧。”她的方式又親切又隨意,大家也樂意接受,所以她的小賣部里整天都是人來人往人影幢幢的。

    和文成人真正有接觸是一次偶遇,偶遇往往和美好的故事連在一起。那是多年前的一次文成之旅,晚上在茶室喝茶,是主辦方特意組織的一次文學見面會,大家隨意地散坐,漫無目的地閑聊。給我們泡茶的是一位身形蓬勃的姑娘,在我們身邊撞來撞去。沒事的時候,她就在吧臺那里坐著,但眼睛烏溜溜的沒放過你。這樣的情形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是有吸引力的,你會有很多聯(lián)想,她是不是在你店里打過工?是不是你哪個朋友的女兒?是不是想讓你帶她逃離?她坐在一個滿是瓶罐的背景里,她的頭頂是吊燈的光暈,身上忽明忽暗,輪廓像鑲了金線一樣,呈現(xiàn)出毛絨絨的質(zhì)感來。這樣的造型,使得你也身不由己地站起來,裝作想續(xù)茶,我走近了她。我有點不自然,她也明顯地有點小緊張,我甚至能聽到她急促的呼吸聲。我說,我們認識嗎?她說,我讀過你的小說。一個人讀你的小說,把你記住了,還主動告訴你,這是對你的莫大欣賞。我說,哪篇哪篇?她說,《讓她守身如玉》。我說,噢,這個很早了,寫得一般般。她說,要是寫的是我,我真會那樣的。我不知道這背后隱藏著什么信息,但可以感覺出這女孩的執(zhí)拗。簡單的對話,粗淺的相識,但我們兩個都認真了。那之后,我只要發(fā)表了小說,都會跟她說,她能找到的,都會看了告訴我。我承認,我在乎她的意見,甚至有時候把它當作一種激勵。她有空也會來溫州看看我,到我單位的樓下給我打電話。我要是在,就陪她一起吃個飯,說說話,然后送她到客運中心。我要是不在,她也沒有怨言,說自己冒失了,擾你了,然后就乖乖地回去。后來,她像很多文成人一樣到國外去了,離開了南田。我第一次收到她的相片,是她在一個藍色的咖啡館門口照的,邊上是一張有“畢加索”圖案的海報。我猜想她是在西班牙。她后來告訴我,她那個地方在海邊,叫安達盧西亞。“在安達盧西亞,常常會看到這種藍色的墻壁,算是摩洛哥藍吧,很刺眼,很大膽,有與藍天爭勝負的氣勢,看習慣了,覺得挺好。美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跳脫出來,這是天空的藍,是地中海的藍,是穆斯林的藍,是青花瓷的藍,當然也是西班牙的藍?!边@完全就是文學的語言。我想,她要是也寫小說多好啊。

    我再說一個“文成人”吧,我叫她阿燕姐。25年前,我和我老婆在隔岸路開鞋料店時,就認識了她。我們主要做“主跟包頭”。最早的主跟包頭都是用舊棉花做的,又黑又臟。后來我們知道了,好的材料叫“包頭王”,河通橋阿燕姐那里就有。我們就到阿燕姐店里拿貨,和她有了生意上的往來。那時候的阿燕姐,站在店里端莊整潔,眉清目秀,八面玲瓏,雍容大方,不用開口就是個品牌。這讓我吃驚,也讓我醒悟:最低端的鞋料生意,也可以做得不卑不亢,也講究品質(zhì),也需要儀態(tài)。阿燕姐改變了我對這個行業(yè)的認識,也影響了我生意的走向。

    后來,阿燕姐的生意越做越大,我的生意也越做越遠,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我再一次見到阿燕姐時已經(jīng)是2012年了,那是我當文聯(lián)負責人期間,她什么時候?qū)W起了畫,我們在一次畫展上碰到了。阿燕姐還是那樣清清爽爽,只是沒有了當年做生意時的風姿,但神采猶在。我掐指一想,哎喲,差不多十七八年過去了,她大概也有六十了吧。

    阿燕姐也在畫畫,我覺得挺好。人總是要有一點樂趣的,尤其是文雅的樂趣。只要有樂趣,年齡不是問題,天資也不是問題。她因為畫畫,有了一撥常來常往的朋友,有了東走西走的理由,她性情更好了,不通俗了,她的家人也很高興。

    我們現(xiàn)在能經(jīng)常地見面,在朋友的場合,也在文藝的場合。她總是客氣地叫我“領導”“老師”,我也會快活地說她是我的“引路人”。許多人不明白什么意思,經(jīng)我一解釋,別人就會噢噢,原來我們還有一段生意上的往事。

    有一天,阿燕姐翻手機給我看,里面都是她“武術”的相片,有打拳的,也有舞劍的。我又一次驚到了。我平時也擺弄一下拳腳,一看就知道她這個不是“擺拍”,是“真生活”。擺拍是沒有勁道的,沒有精氣神;真生活就要看細節(jié),是順著勢來的,手掌在什么位置,步馬是什么角度,一招一式都是常年累月訓練的結果,內(nèi)行人一眼就明白。

    神奇吧,一個過去做生意的人,生意做得很好的人,老來居然在畫畫,居然還打拳舞劍!這就說到了心態(tài),說到了追求,心態(tài)好,有追求,那就任何事情也不在話下了。

    現(xiàn)在,阿燕姐又有個更神奇的事情了,她牽頭搞了個“安福利生基金”。這件事比較大,大到什么程度?在文成西坑搞了個養(yǎng)老院,叫“安福養(yǎng)老院”,投資四千萬,占地十畝,建筑使用面積一萬多平方米,一座在綠水青山間宮殿式的大院。我的興趣來了,什么樣的人可以在這里“養(yǎng)老”?她告訴我,以前她的想法還很局限,面向出家人的父母以及在寺院里做滿十年以上工齡的義工。她說,現(xiàn)在我的思路變了,面向一切有需要幫助的老人。她說,目前那里在冊的居住老人有95位。我也曾經(jīng)在那里住過一夜,和賓館一樣的房間,和賓館一樣的設施,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細節(jié),房間門是沒有鎖的,這似乎別有意味……

    現(xiàn)在,我會經(jīng)常到文成去,因為文成經(jīng)常有文學活動。去之前,我都會去門口的小賣部問一問,有沒有東西帶給你爸媽啊?在文成,我也會突發(fā)奇想,很期待能再有一次別開生面的偶遇。我也會安排起來到安福養(yǎng)老院住上一夜,吃兩頓素餐,在院子里坐一坐。然后由衷地想,文成,到處都是我們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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