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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1年第4期|阿微木依蘿:失約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4期 | 阿微木依蘿  2021年04月14日07:45

    再往前走就是水溝,她丟開不知從哪兒抓在手里的一把還滴著水的濕草。擦干凈雙手。先前下了一陣小雨,夜路濕滑,走了半個時辰,憑直覺估摸著離約定地方不遠了。

    可實際上,還不到見面的時間。她只是不甘心,提早來看一眼約定地點,想確定是不是真的來早了就一無所獲、什么也看不見。

    過了水溝,進入灌木叢中的小路。這是早些年她放羊時常走的。閉著眼都熟悉。

    路過一所荒亭,是峽谷里住著的村民吉魯野薩和他后來鬧僵的親戚雁地拉威一起搭建。他二人興致來了會到林中捕獵。他們?nèi)ナ酪院笸ぷ訜o人照管,一天天荒敗下去,只剩三根柱子苦苦支撐;已經(jīng)倒下的一半落在地面生了新草(白天她親眼見過),尚未倒下的一半混入眼前夜色的泥潭中。她想進入亭子歇腳是不可能的。風(fēng)在殘破的荒亭中穿過再吹向她,讓她心底翻起無限愁苦。

    往日她怕黑。天黑一個人不敢走在路上,睡到半夜摸出門屙泡尿也要將屁股緊緊貼著墻根。今夜卻沒有半點兒害怕。今夜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個鬼。

    蹲在倒下的一根樹干上,細雨停了才重新邁開步伐。這是中秋節(jié)后最吉祥的日子:八月十八。天空很配合她此刻心境,略微將黑色面紗挑開一點,露出恍恍惚惚一絲亮光。她無法再像從前那樣看見星子,眼里的光一天一天減少,灰蒙蒙的東西像雜草一樣長起來,擋住她原先清透的視線。她預(yù)感過不了多久,她的世界將完全黑下去。

    前面就是松林,落在地面的松針早已成了一片厚毯子。只要穿過松林就到了。仿佛已經(jīng)感覺到,那個人正在林邊翹首以待。

    那個人是她的丈夫。他有個不難聽的名字:松明。

    松明是她心里喜歡的人。來提親那天,她毫不猶豫就答應(yīng)了。父親去世早,母親由著她的性子。

    松明曾立下承諾,說他死后只跟她一個人住在一起——這純粹就是一句鬼話,可她居然相信了——他還說,會在村子背后山梁底下的一處洼地等她,在那兒建一所草棚,他死后會一直在那個地方獨居,直到她來。當(dāng)然了,只有她也死了才能看見那所草棚,才能重新和他生活在一起。他跟她才是真正的夫妻。他的原配……對,在她之前他已經(jīng)娶過一個妻子……他的原配妻子不會生育,他說,他和那個人之間沒有感情——但是,天哪!這令她想起來心里就冒著一股冷煙,哪怕那個原配十多年前已經(jīng)死了,還死在他之前,可他們?nèi)齻€人畢竟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很長很長時間。她心里非常難過。可又不敢太難過。畢竟她能嫁給他,也是原配親自操辦。他們出生的那個年代一個男人還可以多娶一個妻子。她要是晚生一段時間就好了。晚生一段時間就能趕上一個男人只可以娶一個妻子。可她又不想晚生,晚生意味著徹底與他錯過,她只想嫁給自己中意的人。

    不知道他的原配死后會去哪兒。她可不想再看到松明身邊還站著那個女人。

    “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人只有你。”這句話是松明死的那天晚上,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跟她說的。

    她一直記得死后一起生活的約定。已經(jīng)十年了,按照松明的囑咐,這十年她從未踏足村子背后山梁底下的洼地。今天晚上怎么也控制不住情緒,無論如何要提早看一看那座草棚。

    松林中走了一段長路,也可能路本身不長,是她太老,體力大不如前。聽見細微水聲,越走水聲越亮,嗯,不是響聲,是亮堂堂的感覺。她心里也跟著亮起來。

    出了松林地,一個大月亮從天邊跳出來。她灰蒙蒙的雙眼似乎也亮開了。這兒不像剛剛下過雨的樣子,地面干燥,風(fēng)也不冷。她顧不上細想。走到松林旁邊的山梁往下一看……什么也沒看見,沒看見草棚,沒看見想見的人。而這一切就像松明說過的那樣,就該看不見。本身她確實來早了。

    一些光禿禿的石頭臥在洼地里。一些鳥偶爾飛來落在石頭上又飛走,這些,她倒是可以看見。

    吉魯野薩突然來了。

    “你走路一點聲音都不出,嚇死我了。”她說。

    “用不著我嚇。”

    “瞧你說的什么話,聽上去就是成心詛咒我。”

    “用不著我詛咒。”

    她閉上嘴巴。心里萬分不痛快。

    “你們不是說我已經(jīng)死了嗎?死人有什么可怕。”吉魯野薩笑道。

    “死人的確沒什么可怕。可怕的在于死人不承認他死了。”

    “聽聽,你這才是詛咒的話。我經(jīng)常在山林和各個村子閑逛,你應(yīng)該早就習(xí)慣了。”

    “你可不是人。你是鬼。”

    “這話你說過好多遍了。不過,我現(xiàn)在并不在意我是活著還是死了。我有時覺得自己死了,有時覺得沒死。我自己也摸不準。反正,活著或者死,都不是一件壞事吧?我高興就好。”

    她偷偷看他一眼,還是從前那把狩獵的爛弓箭背在身上,一套爛衣裳,一只酒葫蘆別在褲腰上,一頂草帽。她忍不住說:“你倒沒什么變化。難道你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在找你祖上藏起來的寶藏?”又說:“你是路過這兒么?”

    “不。我特意來找你。”

    這話她就不愛聽了。

    吉魯野薩清了清嗓子: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是來告訴你,這兒根本沒什么草棚。畢竟我時常去村子閑逛的時候也喝過你親手燒的熱水。算是還你人情。你就別在這兒白費力氣了。”

    “什么意思?難道你也看不見草棚?”

    “看不見。”

    “不可能!”

    她心里一慌。如果連吉魯野薩也看不見草棚,那就說明草棚根本不存在。松明為何要騙她?

    吉魯野薩又說:

    “我在毛竹林還有老房子。反正我和我的女人已經(jīng)不需要那兒的房子,你要是不嫌棄可以暫住。”

    “我為什么要住你們的房子。我有房子住。”

    “你沒有房子了。”

    “我看你今天一定喝了不少酒,盡說瞎話。”

    “我說的都是真話。你要是不相信可以馬上往回走,看你還能不能走回去。”

    “除非我見了鬼,不然怎么走不回去。”

    “我就是鬼。”

    “你不算。你已經(jīng)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好吧,馬玉蘭,看在朋友一場,如果你實在沒有去處可以去毛竹林。”

    “馬玉蘭”這名字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稱呼了。她都快忘記自己叫馬玉蘭了。

    馬玉蘭抿嘴笑笑,望了望天上大得有些奇怪的月亮。轉(zhuǎn)身回家。

    馬玉蘭很順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子。回家時天亮了。她的兒子和媳婦也回來了。他們夫妻二人正在廚房里做早飯。

    兒子長得比過去胖許多。他愛上了喝啤酒,啤酒終于把他的肚子給撐得圓滾滾的。媳婦倒是清瘦。看來她減肥成功了。聽說城里的女人都喜歡瘦瘦的,這樣穿衣服好看。

    兒子轉(zhuǎn)身喊了一句:嬢嬢。

    媳婦也跟著喊了一句:嬢嬢。

    馬玉蘭心里頓時空蕩起來,她一共生了五個孩子,死了三個,還剩一男一女,她為那些早夭的孩子流下的眼淚可以足足下一場大雨,而為活著的孩子也沒少操心。可是多少年來,松明和那個女人已經(jīng)死了,兒子和女兒仍然沒有改口喊她一聲“媽媽”。有一次她跟他們說,你們喊的那個媽媽已經(jīng)死了,以后只有我了,他們也沒換稱呼。他們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您生病了嗎?”兒子問道。他總算察覺到馬玉蘭臉色有些灰。他以為她從外面回來只是去了一趟茅房。

    馬玉蘭沒有回答。她搖了搖手。然后就走回自己房間。

    房間有兩扇窗戶,一扇向外,有月亮的晚上開窗就能看見月亮,一扇向著另一個房間。松明活著的時候,以及他的原配還活著的時候,松明如果睡到半夜想換個房間,不用從一個房間出門再進入另一個房間,他可以直接推開兩個房間之間的窗門,從那兒跳過來或者跳過去。那個窗戶是他親手打造,方圓百里……不,世上恐怕只有她的房間墻壁上長著這樣一個奇怪的窗。年輕時她覺得那窗戶就是她心頭的疤痕,現(xiàn)在老了,也仍然覺得它是個疤痕,并且現(xiàn)在這個疤痕更比從前還感到痛了。

    她走到窗戶底下,打開,對著另一邊黑洞洞的房間。那個房間里所有搬出去的家具又從她的眼睛里“長”出來,完完整整地“長”在過去它們所處的角落。曾經(jīng)她恭恭敬敬稱為“大姐”的女人又出現(xiàn)在腦海。不過,她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樣貌了。

    “嬢嬢,”兒子在門口喊她。

    馬玉蘭關(guān)上窗門。

    “什么事?”她走到門口,視線沒有落在兒子身上,冷冷地問道。

    “吃早飯了。”兒子說。他有點慌張和疑惑,馬玉蘭還是頭一回用這樣的語氣和臉色說話。

    兒子和媳婦開始摘樹上的柿子。已經(jīng)過了中午。馬玉蘭茫然地看著兩個年輕人,拿起竹竿在兩棵樹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將樹枝輕微勾下,挑喜歡的果子,踮起腳尖摘了放進背簍。

    “嬢嬢,給您摘幾個吧?”兒子說。他胖得上不了樹,原地走幾圈就開始喘氣。

    “我不愛吃。”馬玉蘭說。

    她最愛吃柿子。這兩棵樹,一棵是她栽的,一棵是松明栽的。那時候她好年輕,喊她的丈夫總難免有些放肆,連名帶姓地喊:古松明。古松明總是一副溫和好看的笑臉,她看得出他還想說些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說。畢竟他身邊還有另一個女人。

    兒子和媳婦走了。她早就知道他們只是回來摘走地里的蔬菜,摘走可吃的果子,順便讓別人看見他們兩口子“經(jīng)常”回家。就是這樣,她在別人看見的“孝心”下孤獨地活了十年有余。

    ——她想死。

    可是死了能看見草棚嗎?最重要的是死了還能不能回家。她深愛兒子,想看到兒子和媳婦早日生下孩子。吉魯野薩說,有些人死后性格大變不愿回家。她怕自己到時候不愿回家,再也見不到未來的孫子。

    馬玉蘭捂著胸口狠狠地咳嗽起來,劇烈咳嗽的抽動,讓嗓子和心口痛得難以忍受。她只好回到屋里,找出一條青色頭帕將腦袋裹住,這樣能讓頭皮擋風(fēng),不感到太冷。關(guān)閉所有窗門,打開電燈。燈泡已經(jīng)被蜘蛛網(wǎng)和灰塵蒙住了,滅了光就像一顆黑色鴨蛋。

    聽見外間說,“我們走了噢?”

    她大聲喊他們走。過了一刻鐘,外面就不再有聲音。

    馬玉蘭又是一個人住了。這種日子一個月中能被打斷一次或兩次,每次一小時或二十四小時——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女兒逢年過節(jié)才會回來兩三天,然后就忙忙慌慌去過她的小日子。有時候她后悔曾經(jīng)血淋淋地生下他們。有時候她也后悔……啊,她不愿承認——努力去想那棵紅柿子樹,想象那些果子是一盞一盞的小燈籠,古松明還活著的時候說,等到中秋他有了空閑,就帶她去山下集鎮(zhèn)看花燈。可惜每年都沒有去成,因為他們之間還有另一個人存在。古松明就說,把紅柿子當(dāng)成花燈是一樣的。自從古松明說了那樣的話,她就不再吃柿子,剩在樹上的最后幾個柿子都是鳥吃的,它們從中間一口掏空,剩下薄薄的一層皮貼在樹枝上。

    現(xiàn)在她年紀大了,古松明也死了,兒子和媳婦總是掐著時間把剛剛紅了不出兩天的果子摘走,使她的感情也不像過去那么綿延。他們摘走果子不出兩日,她就會淡忘關(guān)于“燈籠”的事。并且更可悲的還有,她的一天之中有很多時候想不起古松明,只有在看見古松明留下的物件時想起他。這也是她想拆了那扇內(nèi)置的窗戶、最后卻沒拆的緣由。她怕古松明留下的東西一旦丟棄,就徹底想不起他。怕有一天忘記那個約定,所以提早去看那所草棚。眼下她深切體會到,愛一個人就像足足下一場大雪,然后剩下的日子,竟然不是一直下大雪而是慢慢融化,融化到最后時刻,就露出內(nèi)心的荒坡,孤零零的荒坡,仿佛什么也不曾有過。她在咳嗽,或許正是在清倒心中最后的雪片:變成荒坡之前,要忍受無數(shù)個疼痛吐干凈往日情感。想到這兒她害怕極了。古松明死前的那些日子,一直在咳嗽中度過,寒風(fēng)似乎每日吹他,吹他直到死去。

    她靠在古松明給她親手打造的藤椅上,摟緊毯子。預(yù)感著寒風(fēng)可能也要來吹她了。

    她有羊圈,但是早就沒有羊。

    她有牛圈,但是早就沒有牛。

    她有豬圈,但是早就沒有豬。

    她有雞圈,但是早就沒有雞。

    可就在今天早上,她路過羊圈的時候看見一只綿羊關(guān)在里面。它像大風(fēng)刮來的一朵云。

    是過去她每天放牧的一只羊。

    是她年紀大了以后,為了躲避孤獨的日子,買來放著玩的一只羊。

    是她后來放不動了,失蹤在山里的一只羊。

    今天她看到這只羊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小綿羊,叫聲細得像個孩子。她回頭怔怔地望著它。它也望著她。

    你回來啦?小畜生。她高興地喊了一聲。摟摟羊脖子,帶著羊上山了。

    剛到山里,綿羊跳進草林看不見影子。無論如何呼喊,它都沒有出來。天邊烏云聚集起來,后來雨點落下來,越落越密。她坐在懸崖邊的一塊大石板上。她忽然記起丟失綿羊的那天也是這個樣子,也是坐在懸崖邊的一塊大石板上,頭頂遮著一片肥厚寬大的樹葉,嘴里“咩咩”地喚羊。現(xiàn)在她正重復(fù)那天的樣子,急慌慌地找羊。當(dāng)她停下一切舉動,細細思考今天所遇的怪事,腦子卻一下空了。她忘記眼下的一切經(jīng)歷是過去的重復(fù),她便起身,全心全意去尋找她的……“剛剛丟失”的綿羊。

    她走路很慢,雨水打濕的路上,樹枝、枯藤和深草將她時時絆倒。有一段路她是蹲著滑的,年紀大了,她猛然感到自己特別可憐,便一路滑一路哭,一路哭一路喊著古松明的名字,喊一會兒沒人答應(yīng),再喊綿羊的名字。她喊,“小畜生,小畜生,你果然叫個‘小畜生’就沒有人性,我找你那么長的路,你聽見了也不出來見我?!”

    滑到大路上,她才勉強站起來走。跌跌撞撞。

    遇到一個熟人。和她年齡相仿。那人盯著半天才把她認出來。

    你是馬玉蘭?

    是我。她回答。

    你找什么?

    羊。我的綿羊丟了。

    那個人搖搖頭,你找了那么多年,還在找嗎?

    她沒耐心跟他多說,但還是說:我才丟的羊。

    我看你的病有點嚴重了,馬玉蘭,還是讓你兒子帶著去山下看看醫(yī)生。那個人說。

    她橫著眼睛。隱約覺得這種話以前好像在哪兒聽過(大概很多人跟她說過同樣的話)。可她沒病。

    那個人是一路搖著腦袋走的。他看上去似乎比她更難過。

    她繼續(xù)找羊,大路上找完小路上找,樹林中找完草地上找,懸崖邊找完河溝邊找——這么一路折騰,天又黑了。

    天黑了她感到害怕。在黑路上行走,大聲喘氣都不敢。收著聲音。身體盡量縮起來。

    路過觀音洞,她才稍微放松一點,覺得神靈至少會庇護她一小段路。過了觀音洞她又害怕了。不過還好,過了觀音洞離家就近了。

    她摸到墻壁。是她家的墻壁。是她在無數(shù)夜晚害怕的時候摸著它走路的墻壁。摸到墻壁那會兒眼淚就出來了。一路哭著并摸著墻壁回家。點了燈,看見屋里墻壁上那扇窗戶,抱著窗戶眼淚更止不住,并說道:古松明,我一個人好難活。后來她又坐到梳妝臺前,對著鏡子,深深地看著自己。

    天亮后,她仍然記得昨天丟了羊,顧不上洗臉,走到羊圈門口看一眼。羊圈是空的。綿羊沒有自己回來。

    吉魯野薩倒是來串門了。

    他打開酒壺跟她說:給我燒一壺水裝進去。謝謝你了。

    她就燒了一壺水給他裝滿。

    吉魯野薩沒有馬上離開。

    你還有話說嗎?她問道。

    就怕你不愛聽。他回答。

    吉魯野薩說話極少吞吞吐吐。他向來有話直說。但是今天他猶豫了再猶豫。

    有什么話你就說。她說。

    你覺得昨天丟了羊,是不是?

    不是覺得,我就是昨天丟了羊。你看我的衣服和褲子都是臟的,還來不及洗了掛在鐵絲上。

    你不是昨天丟的羊,你很早就丟了羊。你是在重復(fù)往日那些令你傷心的日子。馬玉蘭,你要是不聽我的話,你就再也過不上好日子了。從你打定主意提早去看草棚那天起,你就不再是這個房子的主人,甚至可以說,你一直就不是這個房子真正的主人。它只會拖著你掉進回憶的陷阱。就算你覺得它是你的房子,也僅僅過去是,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有了新的主人:你的兒子和媳婦。你昨天忙活了一天,找的不過是你從前就沒有找到的東西。最可悲的還在于,你一直覺得,那是昨天才弄丟的。

    她沉思了一會兒。努力回想那只羊:綿軟的皮毛,羊角還沒有長出來……一只小嫩羊。

    就是昨天才丟的。我確定。她說。

    吉魯野薩哈哈大笑。說道:你還是搬到毛竹林暫住吧,在你沒有找到合適的住處之前,我的老房子可以借給你遮風(fēng)避雨。要是你還有精力和興趣跟我們一起捕獵,我就造一張弓箭給你——當(dāng)然啦,我只是開玩笑。

    說什么笑話?她回絕道。

    難道你沒有過夠昨天那種日子嗎?

    那是昨天。明天是不一樣的。

    明天你的牛又回來了。你等著看。明天你還會繼續(xù)找牛。然后你的豬也回來,它跳出豬圈去打野,你又去找豬。最后你的雞也回來了,它被黃鼠狼咬著脖子,你就跟黃鼠狼搏斗。等著瞧,接下來你的日子都是這些雞零狗碎,雞飛狗跳,烏七八糟,都是你失去找不回來的東西把你絆住。你一把老骨頭,每天都在回憶中折騰,直到你沒有力氣,抱著一根遺落在地坎上、快要腐朽的玉米稈哭得像只狗,那時候你再想去毛竹林就不行了,恐怕只有祈求老鷹把你的肉和骨頭扛到毛竹林。你不害怕嗎?

    你在說話嚇我。誰會是你說的那么慘。

    我沒有嚇你。看在給我燒水喝的情分上,我是在幫你。

    你快走吧吉魯野薩,我現(xiàn)在什么人也不想見,什么話也不想聽。

    吉魯野薩就走了。

    她后來一直蹲在柿子樹旁的水缸邊。一口早前廢棄的水缸,周身布滿青苔,缸底有個漏洞,缸內(nèi)填了不少樹葉。

    “你可真是我馬玉蘭的好兒子。”

    “嬢嬢,我沒有辦法了,我只能回來找您想辦法。”

    “說得這么好聽干什么?要錢就是要錢。你娶媳婦的七萬塊錢,是我一只羊一只羊放出來的。我早就沒有錢了。你不信么?我的眼睛一天一天瞎下去,也沒有錢將它治好,一顆壞牙橫在嘴里那么久,也沒錢拔……有人說我還有什么別的毛病,也沒錢醫(yī)治。你還來跟我要錢?”

    “嬢嬢,我媽死的時候應(yīng)該把她的首飾盒……”

    “你媽?”

    “是……是呀……不是嗎?”

    “是,怎么不是,她就是你媽!可我沒有拿過什么首飾盒。你從哪里聽到的鬼話?”

    “我媳婦說……”

    “媳婦說,‘你去吃屎吧!’你去吃嗎?”

    “嬢嬢,您說話還和從前一樣難聽。我媽說話就比較溫和。”

    “你們就是喜歡聽溫和的話,才從心眼兒里當(dāng)別人是媽媽。對不對?”

    “是父親說的,讓我們喊她媽媽。喊了這么久誰也改不了口。嬢嬢,這您不能生我們的氣。我們生下來長到好幾歲才弄明白,我們是嬢嬢生的,不是媽媽生的,那個時候我們也感到奇怪并且傷心……您要是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多陪伴我們,而不是生下來就把我們?nèi)咏o媽媽,我們也不會覺得自己和別的孩子一樣,都是媽媽生的。”

    “難怪你們改不了口。喊了親媽一輩子‘嬢嬢’,喊了那位‘嬢嬢’一輩子媽媽,你們心安理得。”

    “您不要生氣。”

    “我哪有資格生氣。在這個家里,我的地位一進門就注定了。我的丈夫改變不了什么,我的兒女們也無法指望。難道我不想親手帶你們嗎?我能有什么辦法,孩子一生下來就注定不是我一個人的。她表現(xiàn)得大方得體和熱情,永遠像個親姐姐那么關(guān)心人,要替我?guī)Ш⒆樱蛔屛腋潘擅髟诘乩锔苫睿依镆磺惺虑槎冀唤o她操辦。我那時候年輕,對這種‘好事’很容易就接受并習(xí)慣。何況你們無法體會,坡地上的活,遠比你們想象的辛苦,沒完沒了的農(nóng)活最磨人。我逐漸就疲憊了,逐漸就變成一個只知道干活、吃飯、睡覺、生孩子的人。等到后來我驚醒自己的人生特別糟糕,可那時候你們已經(jīng)長到好幾歲,早已成了她的孩子。直到現(xiàn)在,我那么愛你和你的姐姐,你們的心卻不在我這邊了。剛剛看你從山墻背后的小路走回來,我還以為你是特意回來看我,開始心疼我這位老人家,可惜,你竟是回來要錢的。”

    “嬢嬢……”

    “一說到這些,你就低著頭支支吾吾,就像你父親一樣,永遠比我委屈,永遠比我過得苦。”

    “嬢嬢,我們買了房子,要還一大筆錢。要還三十年。”

    “是啊,你們用三十年去‘孝敬’房子,時不時還要回來搜刮你們老母親的零用錢。你們都是好孩子呀。”

    “嬢嬢……”

    “你把頭抬起來。”

    “我不敢。”

    “不好意思么?”

    “是的。兒子沒有能力。兒子現(xiàn)在覺得,天下間所有的兒子都是傻子加白眼狼。”

    “你往日罵自己的那些話都不對。這次是對的。”

    “我們每個月要付房貸四千塊。等我還完房貸,我一定每個月給您兩千塊零用錢。”

    “兒子,你想多了,我敢肯定我沒有你的房貸活得久。等你三十年還完錢,我的骨頭在土里恐怕連渣子都不剩了。你們選擇了供房子,我就知道你們放棄了供養(yǎng)我。是沒指望的了。”

    “嬢嬢,我們要給將來的孩子準備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

    “說得那么可憐。”

    “事實上就很可憐。我們想離開這片山,到好過日子的地方去。我們當(dāng)初是這么想的。那些大地方回來的人給我們也是這么講的。他們總是說,外面的日子如何好,作為年輕人不能像只青蛙,在水井里跳幾個圓圈就算了,我們要有勇氣跳出去。我們就信了。畢竟一身泥灰和光鮮靚麗去闖蕩,一比較,總是后面的好。日子逐漸就被我們活到表面上。嬢嬢,您要是到外面生活一年兩年,您也會鼓勵我跟那些人一樣,掙個首付買個房,用三十年時間把它養(yǎng)成自己的家。我敢保證您一點也不會考慮別的。誰會想到,大家一窩蜂跑到那個地方,才知道日子并不好過。但是誰也不敢說透,好歹都付出了代價。如今大家都習(xí)慣了,似乎每個人屁股后面拖著一所房子才是對的。”

    “你們花錢養(yǎng)房子,導(dǎo)致沒有錢養(yǎng)老人和孩子。自己還不敢生病,也不敢生孩子……”

    “……還不敢死。”

    “你知道就好。你們打算什么時候才生孩子?再有一年你就四十歲了。”

    “等我們掙夠了生孩子的錢,就生。您知道現(xiàn)在一個學(xué)籍多少錢嗎?”

    “我不懂你那些。”

    “嬢嬢,我們這個月房貸還有三天到期。上個月她生了一場病,很嚴重,就把還房貸的錢花進去了。”

    “我真是可憐你。”

    “嬢嬢,不,媽媽,您能不能再幫我們一把。”

    “我等了這么久的稱呼,這會兒聽到了,卻沒有感到高興。我還替你覺得羞恥。”

    “嬢嬢,您不要生氣。”

    “還是‘嬢嬢’聽著順耳。”

    “只要您愿意再幫我們一把……”

    “在跟我談交易么?我馬玉蘭一定是閉著眼睛生的你,所以你說的話一句比一句瞎。我們那個時代的人,上養(yǎng)老,下養(yǎng)小,所有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那才是家。你們這個時代的人,你們所經(jīng)營的這個家,我是一點也看不懂。你們跟我講什么大環(huán)境,什么大方向,什么順應(yīng)潮流,我不懂。為什么你們可以為了在大環(huán)境里活得要臉,就在父母面前活得這么不要臉,我也不懂。在沒有嫁給古松明的時候,我在娘家人的長輩那里學(xué)認字。我敢肯定學(xué)得比你認真也比你聰明。沒有讀死書。哪怕我讀得比你少。可現(xiàn)在,我拿它們來對比你們生活中接納的東西,是完全對不上了。我就更不能理解你為什么要過這么累的日子?遠比我干的那些農(nóng)活累多了。你在大環(huán)境里,乖得比馬玉蘭的兒子還像個兒子。早些年我還想勸你回家,過一點小日子就算了,起碼你會活得像個真正的馬玉蘭的兒子,不用拖著一屁股爛賬,我也不用活在你們那種遙遠的‘孝心’下。聽說你們在手機上,每到母親節(jié)就發(fā)一則祝福的話,我雖然用手機但不會上網(wǎng),你也不用費心教我,眼睛不好,也不習(xí)慣。你們把祝福發(fā)在那些什么地方,我也看不到,只是別人跟我說,說你兒子祝你節(jié)日快樂。我才知道你們祝我節(jié)日快樂。聽到這個事情我恍惚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你們是在給我燒紙。有什么話不能跟我直接說,要說給別人看見?”

    “嬢嬢,我們以后不在網(wǎng)上發(fā)了。”

    “我再接著之前的話多說一句:有時候我覺得你那個房子不是家,是瘤子。你不要低著頭。抬起頭來。低著頭讓我很生氣,讓我氣得眼睛都是酸的。”

    “我覺得頭很重。”

    “看你始終低著頭,我的眼皮重。”

    “您能不能……”

    “我沒有首飾盒。也沒有人給過什么首飾盒。”

    “那您還有別的什么辦法嗎?我實在是……”

    “我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要不然你把這座老房子扛到城里?或者,你不能把房子賣了嗎?”

    “不能賣的,賣了我和她沒有地方住。”

    “租呀。”

    “租的房子始終是別人的。在心理上不覺得它是家。而且我害怕搬家,房東只要一聲令下收回房子,我就得搬走。我已經(jīng)在城里租房子住了十多年,搬家無數(shù)次。受夠了。”

    “打腫臉充胖子嗎?”

    “嗯。”

    “我沒有錢。我還要去找羊。”

    “嬢嬢,那只羊已經(jīng)丟了很多年了,您找它做什么。您還是給我想辦法湊錢吧。”

    “胡說,那只羊昨天才丟的。”

    大太陽曬在馬玉蘭頭頂。灌木叢發(fā)出濃郁的花香。一種叫破壞草的植物將山林完全蓋住,它開花,花朵是干凈的白,樣子像菊,細碎而數(shù)量極多的花一團一團開在一起,高高低低排列,看起來比菊花壯碩,而且它只用一種顏色往死里開,漫山遍野,就更把菊花所有顏色都殺死了。湊近了看到花瓣仿佛漂在水面,再湊近又覺得它早已超越大地,用天空的藍色做了底,天空在它的腳下生了青草和苔蘚。

    對破壞草花過敏的馬玉蘭眼睛發(fā)癢,連著幾個噴嚏鼻子就堵了,用嘴呼吸,很快吸得滿嘴都是花香味兒。

    一只豬,一只雞,一個羊,一個牛,它們都是小的,在她眼前的坡路上向前走。

    這么看來,她今天確是來放牧的。

    路過一段陡坡,草地上落滿松果。覆盆子還沒有長成。她把畜生們?nèi)稼s進草地。“吃多一點兒吧!”她跟它們說。拍拍牛的屁股,又摸一下羊頭,至于雞和豬,它們早就跑得遠遠的。

    居然遇到了古松明。這件事讓她腦子嗡嗡響。

    “你不是……”她指著古松明,半天說不出后面的話。忘記想說什么了。

    古松明扛著一把鋤頭,彎腰從林子里出來,他拖著用松枝捆綁的架子,架子上捆著一條裝了什么東西的麻袋。他拖得非常吃力。

    “你不是……”她仍然不知道往下說什么。

    “馬玉蘭呀,你來這兒干什么?”古松明累得放下鋤頭,蹲在他腳邊的石頭上。

    “好了,你可以說話了。”古松明又說。

    馬玉蘭頓時覺得喉嚨松開了,腦子也清醒,想說的話突然想了起來。

    “想不到我們還能見面。你怎么拖著這么重的麻袋,拖它去哪兒?你的鋤頭可不是家里那一把。”

    “吉魯野薩沒有跟你說嗎?有些人性格陰晴不定。”

    “他說過。”

    “你一下子問那么多,我該怎么回答你?”

    “那你告訴我,為什么我看不見那個草棚?”

    “什么草棚?”

    “你不記得自己說過什么了?”

    “我說什么?”

    “古松明,你怎么翻臉不認人?”

    “馬玉蘭,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我的女人了。”

    “你說什么鬼話。”

    “這話你說對了,我現(xiàn)在說的就是鬼話。我們兩個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

    “古松明,你怎么能說這樣沒良心的話。”

    “你生氣跟我也沒有關(guān)系。是你自己要問。我只說了該說的話。你一定是成天想著跟我見面,才在深山老林遇見,要按照我的意思,我是不想和你見面的。不管過去我說了什么,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你拿著過去的事情來追究現(xiàn)在的我,很沒有道理。我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那個古松明了。馬玉蘭,你能聽得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明白。”

    “慢慢你就明白了。我還有事情要忙,就不耽誤時間啦。”

    馬玉蘭眼睜睜看著古松明從眼前拖著麻袋離開。

    大太陽曬在頭頂。曬得馬玉蘭頭昏腦漲。破壞草的花香更被烈日挑起,漂浮在空氣里像大浪一樣沖擊她。眼睛已揉腫了,睜不開,臉上火辣辣的,心里也火辣辣。

    牲畜們在草地上各玩各的。金雞上樹。綿羊吃草。豬拱土。牛打滾。

    “嬢嬢……”

    是兒子的聲音。

    她四周看了看忽然醒過神來。破壞草讓她過敏得快要產(chǎn)生幻覺。

    “嬢嬢……”

    “催命的!”她想。

    太陽就像她過去沒有端穩(wěn)的碗,突然歪倒,突然一下跌落山崖,天說黑就黑,黑得完全不能預(yù)料。

    馬玉蘭哭喪著臉,一陣巨大的委屈籠罩著她。

    “走啊!回家啊!”她茫然地沖著山林喊。是在喊她的牲畜們。可是潛意識中在喊古松明。

    沒有聲音。除了風(fēng)。

    “古松明……”她放低聲音,低到只有自己的心能聽見。

    她摸黑在草地上走了好幾圈,想在黑沉沉的暗夜里“找”到畜生們。沒有找到。只能獨自摸黑回家。

    今夜沒有一顆星子出來陪她走路,月亮像是在很多年前已經(jīng)瞎了。

    松林里傳來腳步聲。后來她才發(fā)覺腳步聲是自己的。

    到了家門口,燈亮著。一陣驚喜像雨點一樣爽利地落在心頭。走進門才想起,是自己忘記關(guān)燈了。燈獨自亮了一天。就像她的一生從來就獨自亮著。古松明雖然有個和松脂一樣的名字,卻從未被她點燃。

    馬玉蘭越想越氣。尤其看到墻壁上通往兩個房間的窗戶覺得眼睛生疼,心里一把火在燒。

    她決定拆了它。找斧頭,又找鋸子,再回到窗戶底下最后看它一眼,便一刀砍了上去。毫不猶豫再一刀上去,窗戶就掉下來了。它本身也在腐朽,木條中間已遭蟲蛀。

    馬玉蘭還是很生氣。用鋸子將它們鋸開,鋸到蟲眼部分,木頭完全碎掉,像生活的堡壘,終于塌陷。她是在火塘邊鋸的。鋸?fù)耆舆M火坑。她突然感到全身疼痛,仿佛自身被扔在火坑里燒。

    “嬢嬢……”有人抱著她的肩膀搖晃。

    她清醒過來。兒子坐在眼前。而她竟然不是在火塘邊,是在床上躺著。

    “您終于醒了。”兒子哽咽道。

    她可從未看見兒子這么傷心。

    “這副表情是在哭喪么?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死了。”

    “您醒來就好。您今天昏倒在路上,有人把您送回來又通知了我。”

    “胡說,我白天還在放羊。”

    “您就是在放羊的路上暈的。可是嬢嬢,那只羊早就丟了,您不要每天出門去放了。”

    “聽你這意思,是我每天出門去放一只根本不存在的羊?”

    “您有沒有覺得哪兒不舒服,是生病了嗎?他們說您生病了。可我看著又不像。”

    “別聽人胡說八道。我身體好得很。”

    “您剛才一直在說夢話,說要拆了什么。”

    “拆什么?”

    “沒聽清。您想吃點兒什么?”

    馬玉蘭想了想說:不餓。偷偷將眼睛看向墻壁,以為將看到一個殘破的窟窿,卻看到窗戶是打開的,通向另一個房間。

    馬玉蘭聽得清清楚楚,房子右側(cè)山墻一直往下掉泥巴,像細雨落地。可是兒子說她聽錯了。兒子回來幾天又要走。

    昨天晚上他們進行了一場對話:

    “我有沉重的房貸,您是清楚的。我只有三天假期。明天一早必須出現(xiàn)在工作崗位。”

    “我知道呀。你昨天就應(yīng)該離開這兒。”

    “您不要生氣。我沒有撒謊。的確因為假期短。”

    “你是我馬玉蘭的兒子,有沒有說謊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從你臉上看到忙忙慌慌的樣子,就知道你說的不是假話。這個村子里,年輕人回家看他們病重的父母總是這種臉色。我對你臉上這些神情已經(jīng)不陌生。那誰家的孩子……我記不起來……他那次回家看望父母,也說只有三天假期。那時候我看著那個孩子就開始可憐他和他的父母。我就猜到,有一天如果我死了或者病了,你工作的地方路途遙遠,就肯定也沒有耐心——最重要的是你沒有假期——我見過很多這樣的子女,他們死了父母也只有一周左右的假期,甚至有的地方只有三天。生一個孩子最少三十天才出月子,而死一個父親或者母親,三天就‘熱鬧’完了!好啦,我明白,你不知道這種事情應(yīng)該怪誰……你不要流眼淚,也不要總是低著頭。頭一直低著,習(xí)慣了就抬不起來了。你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樣,期望我趕緊死?其實我也想死了。”

    “嬢嬢,我希望您好起來。”

    “我曉得,這個時候我死了,你連喪葬費都出不起。”

    “我……”

    “你明天就走吧。”

    “如果我沒有那么重的負擔(dān),我也會是個好兒子。”

    “你這話我以前就聽別人的兒子說過了。你放心,從你進城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你堂哥就是這么告訴你伯父,他會是個好兒子。你伯父下葬的第二天他就去上班了。死了父親這件事沒有在他臉上掛著,掛在臉上的全是他不能丟了工作這件事,恨不得立刻出現(xiàn)在工作崗位上。兒子,你買了房子就等于在屁股上拴了一條狗,你不往身后投食,它就隨時咬你屁股,一寸一寸咬,咬到你脖子為止。你覺得我這話說得對不對?”

    “是這樣的,嬢嬢,您說得對。每個人屁股后面都有一條狗。不僅僅是買了房子的人,沒有買房子的人也大致如此。現(xiàn)在我也到了不小的年紀,有些事也看得懂,也變得不如從前那么率性,和大家一樣捂著眼睛過日子。我可能再也沒辦法過好這一輩子了。我很沮喪,不知道是從哪天開始,日子變得灰沉沉的,每天早晨醒來也不是我自己醒來,是一種無法推開的沉重的力量把我催著醒來。不怕您生氣,我現(xiàn)在人坐在這兒,魂早就不知道哪兒去了。每一天我都覺得自己像個空心人,像漂在河水上的爛木柴。”

    “你說的喪氣話。”

    “可能是。”

    “我沒有能力給你掙錢了。要是我還年輕二十歲,也去城里掃地,聽說掃大街一個月有一千元。”

    “是。”

    “我現(xiàn)在連一千塊錢也不值了。”

    “嬢嬢,您真的沒有那個首飾盒子么?”

    “你是不是和吉魯野薩一樣,相信他祖上在松林中埋有寶藏?那是窮鬼的念頭。你不要有這種想法。”

    今天一早,兒子煮了一碗清粥給馬玉蘭放在床頭的桌子上,就走了。馬玉蘭沒有喝粥,盯著飯碗,竟希望它是一碗毒藥。

    快到中午她才將冷粥喝下去,胃里瞬間感到一陣寒涼,但是身上逐漸有了力氣。死亡這件事她還沒有做好準備。至少她的兒子還沒有做好準備。

    右側(cè)山墻的確有泥沙從上面掉下。墻腳堆起小小的“山包”。最可氣的莫過于,有只烏鴉飛到柿子樹上,突然兩聲怪叫,嚇得馬玉蘭差點兒跌倒。這是晦氣的。她還不打算死。可是烏鴉好像要來吃她了。

    就在馬玉蘭趕走烏鴉的第二天中午,她從午睡中驚醒。慌慌張張?zhí)映鲩T外,看見右側(cè)房子的山墻倒下半截。

    無家可歸的事實讓她恨不得蹲下來大哭一場。可是沒有眼淚。

    她必須想到一條出路。一個落腳點。

    她不要去毛竹林。

    也不能進城。

    “緩兩分鐘再想辦法!”她在心里跟自己說。

    “總會有去處。”她安慰自己。

    要是別的孩子都活著,至少還有三條路可走,不,她突然想明白了,就算他們都活著,她也照樣無路可走。

    她這是第一次親身體驗到,一個人活得太久并不是一件好事:房子會死在眼前。

    不知道兒子的房貸有沒有湊齊。說去說來,他才是最可憐的人,四十歲了,媳婦一個,房子半只,膝下孤零零。如今連老宅也倒了下去,還險些砸死他的老母親。這件事要不了半日就會被外人傳說,說得他抬不起腦殼。

    當(dāng)然這是好幾天前的事情了。這會兒她沒有心情再去可憐自己的兒子。這會兒她走在松林中,連續(xù)幾個夜晚的露宿慢慢沖淡悲傷。人老了也好,不太能記得住痛苦的事。至少眼前的痛苦還沒有像皺紋一樣長進她的血肉。給她帶來傷感的都是過去的往事和已故的人——古松明(現(xiàn)在還能稱他為“丈夫”嗎?恐怕不能了!)那天仿佛看待陌生人一樣看待她的眼神,想起來心里還是冰的。他竟然會忘記給他生兒育女的人,忘記那個臨死的約定。

    “男人的話不能相信。”她一邊踩在濕滑的松毛上,一邊說。她懶得自言自語,有什么話直接掛在嘴上,大聲地說給自己的耳朵聽。原打算再去看一看那個草棚,又不想去,走了相反方向,踏入松林之后,發(fā)現(xiàn)松林的地盤大得像一片天。茂密而挺拔的松樹底下,偶爾還長著胖胖的幾叢野杜鵑樹。這種到了五月之后大量開花的樹,終于這會兒累垮了。依靠在松樹的腰上休息,卻仍然不忘使自己根系發(fā)達,開枝散葉,長得跟它做的夢一樣快,使得馬玉蘭每遇到這樣的野杜鵑,都要花費很長時間穿過它們。事情也總是那么巧,除了硬生生從野杜鵑樹下穿行,沒有別的路可走。往年她在山包上放羊是喜歡野杜鵑的,今天她對它們只有厭煩。更厭煩的是穿過它們之后,眼前還是松樹林。走來走去都在松樹底下打轉(zhuǎn),似乎所有之前走過的路都是白費的。

    她心里感慨道:也許什么樣的人才會走上什么樣的路,吉魯野薩就不會走這么倒霉的路,他肯定不會沒完沒了困在一片松樹林出不來。

    又一個白天的時間從松林頂上隨著太陽滾遠,又一次夜晚降臨,馬玉蘭累得靠在一棵松樹腳上睡著了。天沒完全黑,她入了夢鄉(xiāng)。睡夢中聞到松脂香,還有蜂蜜的香,還有嘩嘩響的溪水,還有蜜蜂飛過耳畔的聲音。這是個好夢。她在夢里就知道這是好夢,于是沉下心來,要在夢里多待一會兒。竟一下子醒了。“果然命賤的人受不起好夢。”她罵自己。

    心情卻突然好起來。人確實需要一些指引或哪怕一丁點兒虛妄的力量,或,一場短暫的好夢。

    圓滾滾的月亮站在一棵松樹的尖子上,形狀大得要壓彎松樹,像那天晚上,她去山梁那兒看草棚的時候,在松林邊看到的那個月亮。這么大的月亮,它的光芒自然也更加明亮和清澈,天空水靈靈的。她低頭能看清自己鞋子的顏色。也能看見松樹半腰上卡著一只鳥的空巢。月亮那么好,月光那么好,好得讓人想哭一場。

    馬玉蘭不會輕易哭得出來,也不愿意哭,年老的眼睛只夠用來探路,而哪怕半顆淚水也會阻礙視線。她起身茫然地向前走了一段。一段下坡路出現(xiàn)在眼前。她向下走。看見一堆巨石林立,長成了天然的石頭棚子。在那些石頭中間燒一堆火取暖再好不過。突然看到巨石背后有火光。并不是眼花,確實有火光。火苗被風(fēng)吹得繞過石頭。

    一個人從石頭背后走出來。影子纖細,像個女人,被火光和月光照射到地面,附在一小片雜草上。

    “誰呀?”馬玉蘭問道。她半點兒害怕的意思都沒有。自從房子倒了以后,她再沒有力氣對什么東西感到害怕。

    “嬢嬢……是我。”

    “兒子?”她叫了一聲,放下心來,卻又突然覺得不可思議。

    “你在這兒干什么?”她嚴肅地問。急匆匆走到兒子跟前。

    兒子低著頭。

    “這么大的月亮也沒有把你照亮么?低著頭讓我看不見臉。還沒有告訴我,你在這兒干什么?”她又說。

    這回他抬起頭來。月亮把他的臉照亮了。不知道他是突然瘦了還是因為處于晚上的月光下,他很瘦。臉更瘦。影子更瘦。

    “我是來找您的。至少一開始我是來找您。”說得有氣無力的樣子。聲音病怏怏的。

    “這么說來,你已經(jīng)知道房子倒了。”

    “我很快就知道。住在我們周邊的人迅速就把消息傳給我。”

    “他們說話一定不好聽。”

    “他們開玩笑說:你媽飛了。”

    “我就猜到他們會胡說八道。”

    “嬢嬢,我跟著您在樹林中走了好幾個晚上。您走路可真快啊,我都沒想到您這么能走。”

    “那有什么辦法,我恨不得馬上走出這片松林。”

    “但您其實并不想走出去對吧?不然不會順著走一段,又倒著走,這種方式一輩子也走不出去呀。”

    “我是這樣走的嗎?”

    “是。”

    “我怎么不知道。”

    “您心里是明白的。”

    “這些天我可一直沒看見你。”

    “您大概根本不想見到我。”

    “聽你這話像是對我有怨氣。”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樹林中瞎轉(zhuǎn)能緩減壓力。像是被露水把我整個人清洗了一遍。”

    “所以就算你找到我,你也不肯馬上和我見面。”

    “我需要一個進山的理由。如果我已經(jīng)找到您,就不能每天晚上再往山林中來。”

    “我有個表妹住在山對面,這你是知道的,我和她關(guān)系很好,卻很久沒有見面了。我準備去她那兒住一段日子,住到你將老房子修好,我再回來。誰知道迷路了。你不能保持一直抬著頭嗎?又低頭干什么。”

    “嬢嬢,我這是習(xí)慣性低頭。如果您去我生活的地方走一圈,您會發(fā)現(xiàn)大家都是這么低著頭生活。都成了習(xí)慣。您去仔細觀察,看完就不會覺得我這個樣子有什么奇怪。”

    “你好像在說我沒有見識。”

    “不是這個意思。”

    “你們頭頂長了釘子,抬頭會戳到么?”

    “差不多。”

    馬玉蘭恨不得親自上去將兒子的頭端起來直直的,然后用一根藤子拴著頭發(fā)再掛到樹尖上,這樣他就低不下頭了。如果他不是一顆光頭的話,她就馬上這么干。

    她也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頭上光得像個窮光蛋。不過看上去倒是干凈,尤其此刻,跟天上的大月亮這么一對峙,好像很有點兒氣勢,好像可以隨時將自己的光頭飛到天上去。

    她收回目光,慢悠悠地仿佛剛抽完一支煙,說道:

    “你該回家去了。不管怎么樣,你在城里買了房子,有房子就必須回到房子里去。人是跟著房子走的。”

    “我真后悔買了房子。但是沒有房子我就什么也沒有了。就像您現(xiàn)在一樣,被人剪了尾巴似的。”

    “對啊,我沒有房子了。前幾天我還為此難過。”

    “我如果沒有房,我的女人可能早就走了。女人的心思我一點也摸不懂,她說有了房子才有家。現(xiàn)在她又準備買車。她跟我說,反正欠下那么一大筆債,一時半會兒又還不清,著什么急呢,不如干脆再買個車,把好日子先過起來。以前的人都是把錢攢起來,快死的時候才過那么幾年舒心日子,那多么不劃算,舒心的日子難道不是越年輕越好過嗎?這就是她跟我‘商量’的話。我當(dāng)時也被她說動心了。我就想,一個人因為欠了三十年房貸就每天郁悶,那不是要郁悶三十年嗎?我想起來也覺得那樣過著太累了。我就報了駕校。嬢嬢,也許下一次我再回村,就是開著車子回來的。”

    “好像是這么回事兒。她說得有理。”

    “但我越來越摸不清,她是愛我還是愛那些死物。現(xiàn)在連我自己也陷進去了。”

    “你早就陷進去了。你只是感到有壓力,卻并不排斥那樣的日子。從你打算離開村子進城生活那天開始,你就更愿意過那樣的日子。也不能小瞧那些死物,它們能讓你們這樣的人‘活’起來。”

    “嗯。”

    “那你為啥還不高興。”

    “我不知道。”

    “你回家去吧。”

    “天亮?xí)r回。”

    馬玉蘭很傷心他沒有說:嬢嬢,您跟我一起回家。

    心里仍然放不下古松明,馬玉蘭才會下意識再次來到曾經(jīng)約定的山梁上。走不出之前那片松林是假的,就像她兒子所說,她只是故意在那片樹林中迷路,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不讓自己走出來。

    昨天早晨馬玉蘭走出來了。

    今天早晨她就到了這片松林的邊緣,就是此刻,在一塊光滑得像被人精心打磨過的石板上站著。

    鞋子早已磨爛,光腳,涼風(fēng)吹在腳背上。

    馬玉蘭仰著頭,閉眼,讓早晨的陽光照在臉上。今天的太陽爬到天空之前,像是特意洗了一把臉。她聞到陽光里的香氣,還有風(fēng)——風(fēng)從天邊帶來了云彩的味道。今天的云彩也是香的。

    身后突然傳來響聲。她沒有回頭。浸在陽光里的人就像浸在山頂?shù)臏厝小K孪耄且恢灰矮F覓食到這兒來了,要用她填飽肚子。就算是這樣也不能擾她“清夢”。

    她沒有害怕。在松林中走了很久,正感覺自己是一只野獸。或許所有野獸都是無家可歸的人變來的,它們難掩悲傷,長成怪獸,還想為昨天剛剛倒下的舊宅痛哭。既然如此她更不擔(dān)心,同類會謀她的財害她的命但總不至于吃掉她。她太老了不好吃,連續(xù)在野外奔波,弄得渾身上下臟兮兮的。眼下身無分文,連鞋子都穿成了破爛。

    “老人家,您要買鞋子嗎?”這個聲音突然鉆入耳朵。這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了。

    她心里的湖面被風(fēng)吹開一條縫,又很快平復(fù)。

    “古松明你來了。”她說。這話說得像是她早知道他要來一樣。

    她轉(zhuǎn)身。看見一個兩邊肩膀上各掛了至少二十雙草鞋的古松明。他沒有繼續(xù)變老,以眼下這種樣貌稱呼她一聲“老人家”倒也不過分。可是。

    “你在賣鞋子?”

    “是你啊!我認識你!”古松明臉露笑容,用一只草鞋的鞋跟指著她。

    “我是馬玉蘭。我也認識你。”她說。

    “‘馬玉蘭’這個名字很熟悉呀!你之前是不是買過我的鞋子?”古松明像是在回憶。

    “大概是買過的吧。”她說。

    “那你該換一雙新鞋了。可不能光著腳。”

    “古松明,你裝得好像第一天認識我。”

    “難道我們不是第一天認識嗎?雖然我覺得好像之前在哪兒見過你。大概你確實買過我的鞋子。”

    “是呀。我肯定買過。”

    “你不用回想這件事,反正這兒的人記性都不好。反正賣鞋子的只有我一人。你們只要穿鞋,穿的一定是我做的。”

    “你會做草鞋?我還是頭一回知道。”

    “我女人教我的。”

    “你女人?”

    “是的。我女人心靈手巧。”

    馬玉蘭聽得心里發(fā)抖。房子倒了之后她就覺得心里也塌了,有些東西從心里被擠了出去。擠出去正好。她早就應(yīng)該丟掉一部分記憶。現(xiàn)在古松明一句話,又把擠出去的東西套了回來。

    “我都忘記這件事了。”她自言自語。

    “我能問一問什么事嗎?你好像很不開心。”

    “你的女人。”

    “你也認識她嗎?”

    古松明問得很認真。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認識,她就住在……”她盯著古松明,故意不說后面的話。

    古松明盯著她,在等她后面的話。

    “沒什么,她就住在我旁邊的村子。我們小時候見過面。后來沒有聯(lián)系。但我知道她是你的女人。你們結(jié)婚以后就搬走了。”

    馬玉蘭覺得心里很痛。世上最難過的事情莫過眼前,她記得古松明,古松明卻不記得她。吉魯野薩說得對,古松明早就忘記她了。自從上次見面之后,他徹底忘記了曾經(jīng)身邊還有馬玉蘭這么一號人。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們有仇。”古松明放下心來,臉上又重新有了笑容。

    “你好像很關(guān)心她。你們的感情一定很好。”馬玉蘭說。

    “一起過日子的人,也說不上好或不好。說句冒犯的話,我總覺得和你很熟悉,卻又想不起來你是誰。”

    “想不起來就算了,說不定想不起來,也不是一件壞事。”

    “你說得對,我們注定會忘記一些人一些事。能被我們忘記的事情,要么開心要么不開心。如果忘記的事情本身就是一件理不清的麻煩事,那么再想起來難道不是又重新掉入麻煩?要真是這樣,‘忘記’就是一個出口,能從這個出口走出來,就是一件幸運的事。”

    馬玉蘭聽后心里一怔。覺得古松明這話像是把她心里的濃霧一下清掃干凈,明亮起來了。

    “你說得對。難道我還要再過一遍從前那種日子嗎?我可是明明記得那個窗戶被我砍下來燒掉了。雖然現(xiàn)在我還沒有忘記早應(yīng)該忘記的。也許明天就忘記了。”她笑道。

    “我好像沒聽明白你在說什么。”

    “我在說一些跟你沒有關(guān)系的、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突然覺得,我們兩個好像是很早就認識的朋友。”

    “如果我們只是朋友就好了。”

    “就用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來做朋友,是最有意義的,你覺得呢?雖然我們的年齡好像有點兒差距。”

    “肯定有差距。我一個人在你之后活到現(xiàn)在,我算一算啊,好像……我記不清了。”

    “你說什么?”

    “沒什么。我太高興了。我胡說八道。”

    “那就這么定了。馬玉蘭,我送你一雙鞋子,祝賀我們今天正式成為朋友。”

    “好啊。祝賀我們。”

    馬玉蘭接過鞋子,套在腳上大小剛剛好。她覺得眼睛濕潤,從未流淚的眼睛突然滾出淚水。

    “年紀大了要注意保護眼睛。不要被風(fēng)吹到。今天確實日子好。”古松明說。

    馬玉蘭擦干眼角。

    “以前有個人跟我說,他會給我造一個草棚,就在這個山梁下面。”馬玉蘭說。

    “他沒有造,是不是。”

    “你看那個地方哪里像是可以造草棚的。是他快要死的那天跟我說的胡話。”

    “聽你這么形容,我覺得他當(dāng)時是認真的。他好像是為了安慰你一個人好好活下去。給你留了一份指望。”

    “你能感受到他的心意嗎?我很高興聽到你這么說。是啊。大概是這個意思。人確實需要一份指望,不然活得沒有意思。我和他的事情有點兒復(fù)雜。他有兩個妻子。在他還活著的時候,那個女人也還活著的時候,我們?nèi)齻€人住在一棟房子里,我和那個女人的房間只隔著一面墻壁,墻壁上一個窗戶時常打開,他呀,就在那個窗戶間跨過來跨過去。后來他年紀大了,就死了。吉魯野薩說,死去的人會重新選擇生活。我相信這個說法,因為吉魯野薩現(xiàn)在選擇的生活和過去完全不同。所以我更相信那個人留給我的指望,他說死后要跟我一起過日子,他只會選我。我就毫不懷疑。”

    “噢。”

    “可他選了那個人。”

    “噢。”

    “你怎么了?古松明。你哪兒不舒服嗎?”

    “我不知道啊。我只覺得好像有點兒難過。大概因為我們今天成為了朋友,聽到朋友的傷心事也跟著傷心。”

    “我現(xiàn)在不傷心了。”

    “噢。”

    “他可能徹底不想再過從前那種日子了。誰知道以后我會怎么選擇呢。說不定我比他更絕情,連他什么名字、什么樣貌都不記得。”

    “噢。”

    “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點兒難過。我感覺我們以后見不到面了。”

    “怎么會呢,我鞋子穿爛時你總會來的吧!你可是這兒唯一賣鞋子的人。”

    “我倒希望還能見到你。因為我們是朋友。我也說不清這種突然冒出來的情緒。隱約感覺到,你會把我忘記。”

    “你只是突然有了一個朋友,還不適應(yīng),容易多想。”

    “好像有人跟我說,有些人連做朋友的緣分也很淺。”

    “你好像很悲觀。”

    “我只是不想失去和你做朋友的機會。我不知道怎么了。”

    “我們現(xiàn)在是朋友。”

    “這倒是,我們現(xiàn)在是朋友。”

    馬玉蘭在山梁的松林邊搭了一所草棚。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在這兒“暫住”。原本要去山對面的表妹那里過一段日子,突然改了主意,不去了。這個“房子”的建造,花了她差不多一個月時間。她自己也沒想到對老房子的感情那么薄,一次想回去看看的念頭也不曾有。

    ——不,其實她回去過。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到半途就回來了。總是走到半途忽然間沒有興致。

    兒子來看過她兩回。一回下雨。一回天晴。之后沒再來。

    漸漸地,馬玉蘭不記得時日了。不記得在松林邊住了多久。她覺得時間是被頭頂?shù)奶柡驮铝榴W著跑,天空一會兒黑一會兒亮,云彩有時干凈有時臟。而夜里的星子,就像一群勤快的小狗,跟在月亮的屁股后面擦灰塵。它們擦得很用心也很用力,導(dǎo)致天色一黑,就露出擦破的密密麻麻的小洞洞——透著銀光的小孔。她每日天黑就到草棚外面,盯著上空發(fā)呆,偶爾溫和地笑出聲音,仿佛看見一群小狗子在天上“汪汪汪”地沖她叫喚。她便下意識抬手向它們揮動:“走吧,走吧……”她極少關(guān)注草棚后面播種的蔬菜有沒有發(fā)芽,或者已經(jīng)被蟲子吃光。她極少吃東西。吉魯野薩總會送來一些食物。之前她還跟他道謝,現(xiàn)在,只會習(xí)慣性地接過來掛到房梁上,餓了再取下來吃。她不太能記得每次都吃了些什么。她覺得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一個人對她常吃的食物感到厭倦和無動于衷,要么正在悟道修仙,要么就像植物,它的葉片開始干枯發(fā)黃接近死亡,不再需要多余養(yǎng)分了。她是后者。當(dāng)她從白云變幻出來的那群小狗子中間突然醒來,就更能預(yù)知自己所剩的時日不多。

    如果兒子能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她就抓緊時間跟他多說幾句話,然后她就可以放心去死。

    可是兒子沒再來。

    今天早上馬玉蘭很早起了床。她覺得渾身輕松,像是一直穿著的一件重衣裳,突然脫了去。起這么早,是離開老宅之后頭一回。這會兒正午了,陽光曬在眼皮上。

    吉魯野薩來了。這個老者今日似乎特意洗干凈了臉,臉龐紅潤的肌膚像是新生的。

    “你早啊馬玉蘭!”吉魯野薩打招呼。

    “你遇到什么好事了?”馬玉蘭也跟著他高興。不,并不完全跟著高興,從恍惚中醒來以后她的心情就特別好。

    “并不是我有什么好事。”

    “那是誰?”

    “是你。”

    “我能有什么。我什么都沒有。”

    “你的房子建成了,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我特意過來祝賀你。”

    “你已經(jīng)祝賀好幾回了。你是來找水喝的吧?”

    “好吧。我確實需要一杯熱騰騰的開水。大雪天就要來了。怪冷的。你打算一直住在這兒嗎?如果你不嫌棄,我的毛竹林的老房子隨時歡迎你。”

    “吉魯野薩,你自己的房子應(yīng)該自己照管。我知道照管老房子很麻煩,但你不能指望將自己的麻煩丟給別人。你是希望有一天你的女人回家,看到房子還是好好的。你有這份心確實讓人感動。但我可沒有時間幫忙。我自己的老房子還塌著呢。”

    “你還打算回去住啊?”

    “對啊。”

    “地上撿撿吧!”吉魯野薩說。

    “什么?”

    “撿你操碎的心!”

    “吉魯野薩,你不要在這個時候跟我開玩笑。我兒子過得很慘。他欠了一屁股債。但他會把老房子修好的。”

    “他知道你在這兒搭了草棚,以為你這位老母親在學(xué)城里人隱居,早就把修繕老房子的事情拋在腦后了。他現(xiàn)在開車回村,只是回來看一看風(fēng)景,散一散心。你以為他還顧得上你的老房子?我勸你不用管他了。你管他那么多干什么?”

    “難怪我兒子見到我的時候,沒有喊我回家。原來他以為我要在這兒長期住下了。”

    “你是不是每天還在求菩薩保佑,保佑你兒媳婦生個大胖兒子。讓你的兒子也有了兒子。”

    “是的呀……如果我有這個能力的話……希望借你吉言,我的媳婦未來生個大胖小子!”

    “你變成這種性格我一點也不喜歡。”

    “隨你怎么嘲笑我。今天我心情很好。像是剛從我母親肚子里出生一樣,很高興。”

    “他們兩個連一聲‘媽’都沒有喊過你,你還保佑他個屁。我祝她生個蛋。”

    “吉魯野薩!”

    “好了好了,她什么蛋也不會生,這樣行不行!”

    “你還是別說話了。你不懂,做父母是可憐的。”

    “我是不懂。還是別說這個話題了。”

    “好啊。我們說點兒別的。”

    “歡迎你馬玉蘭,既然你打算暫時住在這兒,那我作為這片山林的常客……過客……隨便什么吧,歡迎你。以后我路過這兒就有熱水喝了。希望你不要明天又改了主意,搬到不知道哪兒去住了。”

    “我還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呢。你以為我會一下子飛到月亮上么。”

    “月亮有什么好。月亮是被人望舊了的故鄉(xiāng)。你信不信,那上面肯定已經(jīng)長滿荒草了。”

    “吉魯野薩,你這話說得很傷感。說明你其實每天晚上都在望月亮。你是不是在想念什么人?”

    “可能吧。一開始可能在想念我的女人。但是我和她吵架了,我恨她,她也恨我,她賭咒這輩子不跟我見面。我也發(fā)誓不見她。我們分開以后,我就總是一個人孤零零走來走去,還總是習(xí)慣在夜間的山林中游蕩,每次低頭看見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抬頭只有月亮或黑沉沉的天,就算有什么想念的人也早就累忘了。我只是越來越感到孤獨。這可能跟我走了很多、很久的路有關(guān)。我的腳步又停不下來。所以孤獨也停不下來。所以我白天才會去周邊的山村露一下臉。我故意讓一些人看見,讓他們跟我說說話。你不明白這種意義。啊,不要再說我的事情了,來說你,你還要去找古松明嗎?”

    “古松明是什么?”

    “古松明是……”吉魯野薩望著馬玉蘭,他從馬玉蘭眼神中看不到任何一絲聽到這個名字時的亮光,便說道:

    “古松明是月亮上的一個地名。”

    “那有什么好,被人望舊的地方,我還是喜歡山梁邊的松樹林,它讓我覺得住在這兒很安心。”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人。從事小說和散文寫作。出版小說集《出山》《羊角哨口》和散文集《檐上的月亮》。獲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獎中短篇小說獎、《民族文學(xué)》2016年度散文獎等。現(xiàn)為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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