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一本書還原母親為我們付出的愛、激情和犧牲 《請照顧好我媽媽》新書發布會暨韓國文學交流會在京舉行
活動現場
近年來,韓國女性文學在中國大陸的譯介蔚然成風。前有趙南柱《82年生的金智英》、金愛爛《外面是夏天》、孔枝泳《熔爐》等兼具質量與口碑的力作引入,掀起一股不小的文學“韓潮”。今年僅過四月,《給賢南哥的信》《致生為女人的我們》《晚安,高漫妮》《30歲的反擊》《請照顧好我媽媽》等一批講述韓國女性困境的作品又相繼問世。韓國女性作家群體豐富多元的創作,為中國讀者打開了一個新世界。
近日,由磨鐵圖書·大魚讀品主辦的《請照顧好我媽媽》新書發布會暨韓國文學交流會在駐華韓國文化院舉行。韓國文學翻譯家、《請照顧好我媽媽》譯者薛舟,《請照顧好我媽媽》編輯任菲,以及媒體人、播客“隨機波動”主播傅適野與大家一同分享了閱讀《請照顧好我媽媽》的感受,以及對韓國女性文學的認識。《請照顧好我媽媽》作者申京淑還向現場讀者發來問候視頻。活動由傅適野主持。
《請照顧好我媽媽》講述一家人在母親失蹤后重新聚在一起,商量怎么找“媽媽”的故事。在這個過程中,大家發現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過母親。申京淑以“媽媽失蹤了”為契機,通過女兒、兒子和爸爸三個他者視角和媽媽的主觀視角,講述一位叫樸小女的媽媽的人生故事,由此完整呈現普通韓國“媽媽”可能經歷的一生。《請照顧好我媽媽》在韓國出版后,好評如潮,暢銷300萬冊,這在人口不足5000萬(據2009年統計數據)的韓國不啻為一個銷售奇跡。此外,《請照顧好我媽媽》還獲得2011年第五屆英仕曼亞洲文學獎,不僅征服了大眾讀者,也征服了專業評委。
活動現場
從“母親”到“媽媽”
《請照顧好我媽媽》韓文原著出版于2008年,當時薛舟正應韓國文學翻譯院的邀請在韓國做訪問學者。平時搭乘地鐵的時候,他經常看到乘客捧讀同一本書,這引起了他的注意。因為好奇,他找來原書,小說開篇第一句話 “媽媽失蹤了”令他震驚,萌生了想要把這本書翻譯成中文的想法。
《請照顧好我媽媽》最初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書名譯為“尋找母親”,后來推出修訂版時,書名改成了“媽媽,你在哪里?”。薛舟解釋說,《請照顧好我媽媽》的韓語書名特別不好翻譯,直接譯成漢語是“媽媽拜托給(誰了呀)”,這句話其實是一句圣母像前的禱告。經過反復琢磨,薛舟把它譯成了 “尋找母親”,主要表達兩層含義:“故事在現實層面是母親在地鐵站走丟后,家人去尋找她;也可以是精神層面的,家人通過尋找的過程重新找到對母親的認識。當時出于這種考慮才定了這個名字。”
至于現在又為何改成“請照顧好我媽媽”,編輯任菲認為這個書名更加符合原書的氣質。在她看來,“母親”這個詞偏概念化,語意的范圍更大,“媽媽”這個詞聽起來會更親切。加上參考繁體中文版的譯名“請照顧我媽媽”,任菲覺得“請照顧好我媽媽”更上口,也更能傳達小說要表達的情緒。
《請照顧好我媽媽》韓文初版書影
《請照顧好我媽媽》中文譯本書影
申京淑在視頻中清晰地說明了為何“媽媽”這個譯名更適合這本書。她說,在剛開始寫《請照顧好我媽媽》的時候,寫作思緒沒有徹底理清,當她用“媽媽”這個詞后,似乎有一種魔力發生了。她發現文字開始自然而然地流淌,就像別人抓著她的手寫作一樣。“母親”改為“媽媽”的過程,對申京淑而言昭示著一種神奇的變化,中文書名保留“媽媽”的譯法還原了這種變化。
伉儷合力譯介韓國文學
談到與申京淑在書海的“相識”,薛舟慨言源自學習韓語的契機。他在畢業后經常幫朋友尋找優秀的韓語詩歌,在這一過程中驚喜地發現了申京淑的短篇小說,并開始在漢語世界不遺余力地推介申京淑的小說,陸續翻譯了短篇小說集《鐘聲》和長篇小說《單人房》。至于為何鐘情于申京淑的小說,薛舟認為申京淑在小說中書寫的鄉村生活經驗引起了他在情感上的共鳴。以《單人房》為例,小說開頭鄉村少女在院子里聽廣播的情節和薛舟小時候的經歷特別像。
“生活在一個特別封閉的世界,會想象外面的世界。申京淑寫出了鄉村少女對外面世界的好奇,千方百計想擺脫當下生活的藩籬,走向遙遠的世界。哪怕現在的讀者沒有那種比較貧困、相對落后的農村生活經驗,但從家鄉來到城市,夢想去到更遠地方的好奇和沖動也埋藏在每位少年心中。這就是文學的共性,申京淑打動我的地方正在于此。”
薛舟的妻子徐麗紅也是一位韓語譯者,夫妻二人一同翻譯過多部韓國文學作品。他們經常感慨,中國讀者對韓國文學作品的關注度普遍偏低,導致兩人在過去二十年間翻譯的書都乏人問津。雖然書出版了,但也只是圖書圈里的少數人分享和談論。用薛舟的話說,這是一種“相對而言比較寂寞的”狀態。
《82年生的金智英》中文譯本書影
《82年生的金智英》電影劇照
隨著前年趙南柱《82年生的金智英》在中國大陸出版,這種狀況似乎有了轉機。《82年生的金智英》2016年在韓國出版時引發銷售狂潮,一年內賣出50萬冊,趙南柱也因此獲頒年度作家大獎。不過,讓《82年生的金智英》獲得更多國際知名度的是由該小說改編的電影,直接影響到中文譯本在大陸的銷售,從而帶動更多的中國讀者關注韓國文學。薛舟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現象。“我們聊天的時候說,‘苦等二十年’,終于等到大家來關注韓國文學了。”
任菲也直言《82年生的金智英》為她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在做這本書的責編之前,她從未接觸過韓國文學。“從這本書開始了解韓國文學,我當時感到一種全然的驚喜。”由此,她開啟韓國文學之旅,逐漸發現韓國文學豐富多元的樣態,并加入到積極推介韓國文學的隊列中。“《82年生的金智英》只展示了韓國文學大眾化的一角,我和同事希望能在國內策劃、推出更多韓國文學中譯本。”
為了推出新的版本,薛舟對《請照顧好我媽媽》中譯本做了重新審讀,其間有了新的感觸。“可以很真誠地說,這部書永遠不會過時,到今天為止依然給我很多感動。重新推出新的版本,我覺得對中國讀者是一個很好的契機,幫助大家走進韓國文學,走進申京淑這樣一位可以稱得上韓國國民作家的名家(的世界)。”
申京淑與韓國女性作家群體
申京淑出生于全羅北道井邑郡的鄉村,畢業于首爾藝術大學文藝創作系。1985年,以中篇小說《冬季寓言》入選《文藝中央》新人文學獎,自此開始文學創作。1993年,又出版短篇小說集《風琴聲起的地方》,引起文學界的關注。申京淑此后拿過多項重要文學獎項,其中最重要的是憑借《請照顧好我媽媽》獲得第五屆英仕曼亞洲文學獎,極大地提升了韓國文學在世界范圍的聲譽和影響力。
據申京淑自己講,《請照顧好我媽媽》的寫作緣起于2007年的冬天。在闊別故鄉三十年后,申京淑終于有半個月的時間陪伴母親。每天早晨,她都會走進母親的房間,靜靜地躺在母親身邊。母女兩人一同聊起過去的故事,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時光。申京淑說:“我只想努力還原母親為我們付出的令人心痛的愛、激情和犧牲。由寫作窺見母親們曾被埋沒的人生具有的某種程度的社會意義,是我作為作家的樸素心愿。”
申京淑的創作風格極其鮮明,她曾說“哪怕撕掉封面,但只要讀上五六頁就能知道這一定是申京淑的小說”。她的作品帶有濃厚的自傳色彩,經常把真實發生的家庭故事搬進小說,讓讀者難辨真假。譬如申京淑與母親共度寶貴時光的經歷便作為素材出現在了《請照顧好我媽媽》一書中。“申京淑這種真誠的書寫,使得我們可以把她的小說看作韓國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乃至九十年代以來社會發展的縮影,社會發展在一個家庭、一個個體身上得到了反映。”
申京淑
薛舟介紹說,與申京淑同時代的作家還有金仁淑,她們同屬于“386世代”。“386世代”是韓國民眾對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成長于80年代,在當時30多歲的人士的稱謂,類似于大陸的“60后”。“386世代”作家普遍在30歲后登上文壇,現今已經成為韓國文學不可忽視的中堅力量。相較于更年輕的一批韓國作家,“386世代”作家的寫作路數也比較傳統,比如《請照顧好我媽媽》里的母親形象仍然屬于傳統韓國母親的形象。
“韓國文學中女性的形象隨著時代發生著變遷。在上世紀80年代之前,韓國文學中的母親往往扮演無聲的角色,角色再豐滿也罕有自己的發聲渠道。以申京淑為代表的這批作家到90年代開始成熟,崛起之后進入反思階段,這和經濟發展有著密切的關系。2000年之后,因為資本主義和消費主義愈演愈烈,韓國傳統社會結構開始慢慢瓦解,維系傳統社會的人倫關系也開始松散,這種變化呈現在了年輕作家群體的寫作中。”薛舟說。
韓國女作家的異軍突起,以及她們在文學界獲得的認可,屢屢讓薛舟感到驚嘆。這導致他在寫韓國文學年度報告的時候,總要想方設法放入一位男性作家,以避免讀者對韓國文學產生以偏概全的印象。韓國女性作家為何這般出色?薛舟提到一點,原來像殷熙耕這批比申京淑年紀稍大、資歷更老的作家,基本上都是完成生兒育女的家庭使命后才步入文壇。這或許在某種程度上幫助她們規避了青年寫作普遍存在的青澀色彩,而且由于她們已經具備一定的社會經驗,對世事有過自己的思考,出手便讓人驚艷,其實也可以說得通。
我們能了解自己的母親嗎?
《請照顧好我媽媽》通過子女、父親的視角交替回憶與母親的故事,進而一點點拼湊出母親的形象。這種多聲部的復調手法,讓薛舟想到了福克納的名作《我彌留之際》,他將其形容為“用強烈的探照燈進入每個人的內心,把內心世界照得一覽無余。”任菲則覺得《請照顧好我媽媽》的寫法像立體主義繪畫,把不同視角并置一起,幫助讀者更全面地看到事物的復雜性。“小說前面的部分相對平實,不斷轉換視角,走馬燈式地不斷聚焦各位家庭成員與母親的關系,把各個層面一覽無余地展現出來。對一個有多位成員的家庭來講,好像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講述。”
薛舟認為,小說里的母親終歸是一個奉獻的角色,《請照顧好我媽媽》提供了一個督促我們不要在忙碌的生活里忘記母親存在的契機,母親也是有著不同面向的活生生的人。“如果能夠觸發更多的讀者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問題,我覺得這本書就算非常成功的了。”任菲表示,子女都覺得自己了解母親,從各自的視角敘述母親是什么樣的,但事實并非如此。后面母親自己跳出來稱述自己是什么樣的,作為女人有著什么樣的心靈世界,一舉打破了前面構建的幻覺。而且母親敘述的這章標題很有意思,叫“另一個女人”,“媽媽跳出‘母親’的身份,從另一個角度觀察自己,我覺得非常有趣”。
書中的父親處于失職的狀態,引起了嘉賓們的討論。薛舟認為,母親的悲觀并非源自生活的壓力,而是父親的不負責任,后者間接造成了母親的悲劇。他進一步提到,韓國家庭里的男性一直是“甩手掌柜”的形象。徐永恩在1983年李箱文學獎獲獎作品《遙遠的你》里,用“駱駝”指稱一代韓國女性的形象:忍辱負重,頑強堅韌,沒有人理解和分擔她們的痛苦。“駱駝”的比喻同樣適用于《請照顧好我媽媽》里母親在堅強的表面下掩藏脆弱的形象。書中有一處寫到,女兒記起母親做飯時會莫名摔碎碗,進而了解到母親其實并不喜歡做飯,她每日辛勞只是履行作為母親的義務罷了。
任菲用書里的一句話作為母親生命的注腳——“命運讓她出生在了一個沒有辦法主宰自己人生的年代”,并表示母親這個角色是特定時代背景的產物。“如果說這本書里有對母親的贊美,我覺得贊美的不是她的犧牲,而是她在極度艱苦的環境中保留著一絲人性的尊嚴。”這與申京淑在訪談中談到的內容相符合,作家稱自己和母親都秉持性善論,認為人在受到傷害后還是可以相信他人,并且保持樂觀的態度。
申京淑在訪談中說她給讀者留下了一些希望,母親也許還活在世上。但在任菲看來,小說結尾,母親其實已經不在了。這個悲劇的結尾讓她感到震撼,并警醒她反省自己與母親的關系。
翻譯要還原出契合原作的“氛圍”
2004年,薛舟放棄小城市穩定的生活,來到北京闖蕩。北漂生活讓他感到很迷茫。那個時候,韓國文學在中國大陸還是一片荒漠,很少有人注意到韓國文學的存在。他回憶起自己如何帶著韓文原著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與編輯溝通翻譯的事情。經過多年磨礪,薛舟翻譯的《單人房》獲得第八屆韓國文學翻譯獎,開始在圈內有一些知名度。他進而介紹,隨著近年來東亞各國之間的交流日益頻繁,翻譯對搭建文化橋梁起到了重要作用。他建議在場有志于翻譯的年輕人,“想干,一開始就要拉下臉皮來往前沖,有的是機會。”他也倡議各大出版社能夠多給年輕人鍛煉譯筆的機會,幫助他們從翻譯實踐中塑造自己的風格。
《單人房》中文版書影,薛舟、徐麗紅合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
薛舟欣賞能夠還原出契合原作“氛圍”的譯文,認為“信達雅”只能算翻譯的初級。“我發現完美的作品是沒有的,有人說詩就是翻譯中流失的那部分,我一開始特別信奉這句話。這讓我在翻譯水平沒有多高的情況下敢于去挑戰,既然誰的翻譯都達不到完美,那么我們不妨先拿出東西來。”
據悉,磨鐵圖書·大魚讀品還將在今年推出多部韓國文學作品,其中包括國際布克獎得主韓江的《素食者》《少年來了》《白》,《82年生的金智英》作者趙南柱的《若你傾聽》《橘子的滋味》,以及韓國文學領軍人物金英夏的《殺人者的記憶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