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1年第4期|王堯:太陽累了,就有陰天
弄堂里的老奶奶對小姑娘說:太陽累了,就有陰天。
小姑娘一直記得老人這句話。那時幾戶人家擁擠在一個大雜院,老奶奶偶爾對各家的孩子說上幾句硬邦邦的話。鄰居的小男孩晚上不敢出門,怕鬼,老人說:鬼不可怕,人可怕,你出門要小心人。幾十年過去了,小姑娘也是奶奶的年紀了,一次聚會上,她聽說我就住在那條弄堂附近的一個小區,便回憶老奶奶說過的幾句話。她說,她在書本上沒有讀到這樣的話。
我后來路過,在弄堂門口站了片刻。這位老奶奶是在下雪的冬天去世的,她在雪地上摔了,堅決不肯去醫院。老人躺在床上說:我的骨頭沒有斷,是枯了,冬天走,路上不干凈,我身上干凈。大概一周后,老人安詳地睡去。出殯,太陽出來了,街道兩旁的雪七零八落融化出污穢。我想想,這位講故事的朋友應該在出殯的人群中。這位奶奶的幾句話,把倫理關系擴展到人與自然了。
幾年以后,也是一個下雪的冬天,而且似乎是江南幾十年罕見的大雪。我原本是回老家過年的,但高速公路已經無法行車。我于是重新安排寒假,在書房里回憶和寫作自己的1980年代。我好像在后記里說,我坐在書房里,望著窗外圍墻上垂掛的凍丁丁,遙想著故鄉屋檐下類似的情景。我知道,我的父親母親在屋檐下等我們。
好像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了自己的悖論。如果那個地方不成為故鄉,我也就沒有我后來的1980年代思想生活和記憶。當我在文字或想像中返回故鄉時,我不得不警惕一種庸俗的“鄉愁”。如果可能,我想在這兩個時空中結構成一種關系,它們彼此參照和解釋。記得寫完這本書的跋,我走上了大街,迎風踏雪,我看見年輕的我向我走來,我看見中年的我在年輕的身軀中蛻變。這如同大雪消融后麥苗起身了,樹干利落了。麥苗是青年,樹干是中年。人老了,就如同太陽累了。
現在大雪紛飛。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你們還好吧?我今年無法在你們的照片前鞠躬了。等大雪過后,墳上的青草就逐漸綠了。奶奶彌留之際,沒有給我留下遺言。我對舊秩序的了解和部分循規蹈矩,完全是奶奶教導的結果。她一生都在捍衛她過去的秩序,因此家族矛盾叢生。奶奶讓我一直記得的那句話是:小人得志不長久。在我和奶奶已經能夠相對平等交流時,奶奶歷數了她和我熟悉的村鎮人物,在這些人物命運的沉浮中,奶奶得出了“小人得志不長久”的結論。盡管我后來對這些人物的評價和奶奶有些不同,但奶奶這句話的原則意義超越了具體的人和事。
我很少說到我的外婆,她平靜和微笑著度過了一生。我帶著相機回去的那個暑假,我和外婆坐在天井里聊天,覺得應該給外婆拍張照片。我選擇房子的外墻做背景,在聚焦時發現風化的磚墻特別顯眼,就找來床單掛在墻上。外婆在我的鏡頭面前一如既往地微笑著,一年后,這張照片成了外婆的遺像。外婆沒有給我留下特別有意義的話,但想起外婆的微笑,我就知道微笑在平凡生活中的意義。我現在微笑著,多少年以后,我希望后生們就像我看微笑的外婆一樣,他們也看著微笑的我。
我路過了那個弄堂口,但我忘記了朋友說的那個在冬天去世的奶奶。那時,我的思緒在故鄉的雪地,然后又很快回到了江南。這兩塊重疊的部分,我無法說清楚是陽光還是黑暗,是清潔還是污穢。在回到1980年代的那些日子里,我有很多幻覺。那個青年的我似乎是一群人,男生女生。那是單純嗎?在一個封閉的環境里,我們從來沒有斑斕過,因為無知,我們簡單了。越來越多的簡單湊在一起,村莊的一切才是那樣凝固。如果沒有知識,更沒有思想,人生經驗成了最寶貴的財富。老人被尊重并不是因為德高望重,除了倫理使然,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老人在活過的年月日里累積了或多或少的經驗,或者他的老人傳授給了他一些經驗。如果不是時勢,我就是這些老人中的一個。我雖不一定兒孫繞膝,但肯定坐在門前曬著太陽。這可能的前景現在卻被另一種可能替代。這個時候,我想到了那個奶奶的話,我們能不能干干凈凈地老去。優雅地老去是以干凈為前提的。我看到我熟悉的一些人在老去,但誰都可能有的邪惡在他們身上并沒有被風吹雨打去。如果我想優雅地老去,那就得設法讓自己干凈再干凈。
在滬上一座公寓,老先生看書下棋,他的夫人坐在臥室的輪椅上看電視,但她誰都不認識了。老先生從臥室門前走過,她聽到了腳步聲還是看到晃過去的身影,突然喊道:你是誰?老先生笑著回答:我是某某某。我當時毫無凄涼感,仍然能夠有相互應答的晚年未嘗不是一種幸福。老先生中青年時期的文字特別優美浪漫,我覺得青年的他應該有過美好的感情記憶。于是,我斗膽問:您年輕時候有過特別喜愛的女孩子嗎?老先生哈哈大笑,然后說:當然有過。他悄悄告訴我,有一年他還去外地見過這個已經不是女孩子的朋友。我為老先生的坦率和赤誠感動。他愛著身邊的人,心里留著曾經的美好。我熟悉的一位老先生的夫人,也是老年癡呆,但她一直記得老先生年輕時候有過一位戀人,已經年逾九旬的癡呆老人經常不肯老先生出門,生怕他去會那位曾經的戀人。其實,那位戀人早已離世。愛讓人廣博又讓人狹小。
我經常在校園里匆忙走過,越來越多的陌生年輕人從面前走過,我熟悉的那些人都開始逐漸老下去。在閑庭信步時,我特別渴望見到已經退休的老朋友,但邂逅的概率很低。很多朋友退休后幾乎不到學校了,所謂“吾但當含飴弄孫,不能復知政事”;或者出門旅游,或者……有一天,會突然看到訃告或者接到電話,多年未見的老友患病去世了。大學就是一本書,一頁一頁翻過去??赡苤挥挟斦吆蛦枌W者會留意這本書的字里行間有沒有自己的痕跡。我記得,我多次在發言中說,學術GDP都會過去,校園里能夠留下的只是關于人和品格的傳說。我在文獻里見過這個校園中傳說的許多人物,他們都往生了,但他們在傳說中,其中的一些人如費孝通如楊絳等,我們還在讀他們的文章。在美國,我見到張充和先生,她回憶自己從九如巷騎自行車到天賜莊東吳大學校園的情景。已經九十多歲的張先生期望能夠再回到天賜莊看看,我們約好了時間,但她最終未能成行。就是在張充和先生的寓所,我見證了何為優雅地老去。
在波士頓的那些日子,我差不多每天從住所往哈佛—燕京圖書館,第一次看見一位老太太幾乎像趴著走路,如果在國內街上見到這樣的老人我應該會去攙扶。這位老太太身軀萎縮了,哈著腰,右手提著一只包,我在旁停下,看她艱難而穩步向前。一會兒,在一輛車子旁駐足,緩慢地打開車門,緩慢地坐進駕駛位置。我驚詫的那一刻,車子徐徐向前駛去。如是,我見過七八次。這是一直讓我感慨的場景。我有時推著坐輪椅的媽媽在小區走動,便會想起美國的這位老太太。一位國內大學的朋友也在哈佛進修,住在哈佛廣場附近的一個公寓。我時常在晚餐后散步去看他們夫婦。房東是一位近九十歲的老先生,據說是二戰時的空軍飛行員。我按門鈴,有時候是這位老先生開門。熟悉了,老先生偶爾也會和我們一起晚餐。就像朋友說的那樣,老先生用餐時特別細心地用刀叉,幾乎聽不見他咀嚼食物的聲音。在說到他的經歷時,他不像用餐時那樣安靜,聲音洪亮,臉部表情豐富。我想像,他年輕時候應該喜歡唱歌。我在他客廳的角落看見了一部留聲機,還有吉他。留聲機和吉他上布滿了灰塵,老人可能很多年沒有放過唱片沒有彈過吉他。過了幾年,我重訪哈佛,先去了我曾經住過的那個房子,住戶是一個年輕人,門外還是我熟悉的一小塊草坪。然后我又去了老先生的那幢房子,在門口朝里面看了看。我沒有按門鈴,過了幾天發微信問國內的朋友,她說這位老先生去世了。我們又回憶了這位老人用刀叉的樣子,朋友說,這可能不全是文明的問題,老人老了,如果不切細食物,吞咽有困難。
我無法了解這位老太太和老先生的家庭背景,更無法知曉他們和子女的關系。在國內,觀察老人的狀況通常是和評價子女的道德聯系在一起的。在故鄉的那條河越來越渾濁,橋上走過的年輕人越來越少時,北橋頭下面的河坎上,有一位老人用磚頭和木板搭了一間小房子。老人白天在橋上曬太陽,和行人搭訕,晚上就住在橋下。這大煞風景的事,在我清明回去掃墓時遇見了。我們這個村莊在1990年代以后衰敗了,之前總是這樣那樣的典型,所有的人都愛惜村莊的集體榮譽,至少在我工作以后的那些年還是這樣的。這位老人是“土改”時的農會會長,當年憶苦思甜能說會道,他的幾個兒子都自食其力,有能力贍養老人。我不知道老人為什么選擇這樣的方式,也不知道他的幾個兒子對待老人的態度。我母親說,他幾個兒子并不希望老人這樣。我相信母親說的是真的,至少在場面上沒有誰愿意自己的父親以這種方式度過余生。但這位老人還是在這里終老了。我記得那次我從橋上走過時,他喊我的小名,說他給我吃過糖。我喊他農會長,他很開心地說:你還記得我做過農會長。當下的鄉村有許多問題,而重建鄉村人文秩序無疑是比經濟發展更為艱難的問題。
在萊頓大學附近的咖啡館,我們和匆匆趕過來的佛克馬先生夫婦見面了。他穿著淺色的西裝,好像扎了一根紅色的領帶。同行的朋友中有一位是佛克馬先生的學生,我們因此有機會見了這位比較文學界的大學者。佛克馬先生精神矍鑠,可以想像他年輕時的帥氣。在我的印象中,佛克馬先生遠沒有他夫人健談。我特別留意老年學者的精神狀態,我想像自己未來的狀態,我羨慕佛克馬的自然、節制和從容。我的幾位老師退休后,仍然安靜地讀書寫作,見面時這幾位老師還像中年時上課一樣,興奮地說自己最近在思考什么問題。他們沒有失落和恐懼。有失落和恐懼者,可能無法安靜地讀書寫作。學術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思想方式。生活著,思想著,你在世界中的位置就沒有錯落。落寞是因為結構關系錯落了。所有人都有落寞的日子,抵抗落寞的方式不是湊熱鬧,恰恰是適應獨處。
我坐在張充和先生的對面,她告訴我,她經常一個人坐在這里想這想那,想想就睡著了,醒了以后再想。我是跟隨海立、曉東夫婦去看張先生的,之前聽海立講他父親羅蓀、講他媽媽熟悉的蕭紅,聽曉東講她父親靳以、講她父親與其他文人,現在,在張先生的客廳又聽到他們說現代文學史的那些文化人。這些人似乎都沒有老去。張先生指著我的位置說,沈從文住在這里時,就常常坐在你那個位置上。我這個時候有點恍惚,我也理解了張先生想想就睡著了醒了再想。她其實處于恍惚之中,當她在“想想”中和她的那些故去的朋友相遇時,她內心并不孤獨。我看她走向寫字臺的背影是落寞的,面對她時我看到了她眼神中許多人物的眼睛。也是在客廳里,我突然想到了曉東在上海魯迅紀念館跟我說的一個細節:在請張先生為靳以百年影像題字時,曉東想請張先生為紀念館寫幅字,張先生說“我跟魯迅沒有關系”。后來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經感慨現代文人不同文化圈之間的關系,道不同未必要惡言相加。寬容,其實就是一種優雅。優雅并不是隨老之將至才有的風度,優雅是從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煉成的品格。
我們是從費城開車去紐黑文的。回到費城后,我坐火車回到波士頓。我從地鐵口出來后,站在一處抽煙,突然有個老人走到我面前,他比畫了手勢,我給了他一支香煙。他轉身走了。過來一會兒,他又走到我面前,做了一個打火的動作,我給他點燃香煙。這位老人消失在人群中時,我突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在一個賣麥芽糖的老人面前伸手要一塊糖。老人給了我一塊拇指大的麥芽糖,笑著說:你的牙齒都蛀了,少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