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的書寫與無限的哀悼
今年四月,我和所有學生一樣,因疫情被困家中,由此獲得了充足的個人時間。為了緩解疫情帶來的恐懼和不安,我強迫自己進入到閱讀和寫作中去?!锻其N小說的人》便寫于疫情期間。從表面上看,這篇小說和疫情沒有太大的關系,但實際上,《推銷小說的人》是疫情結出的果,我在小說里放置了我對文學,對未來,對文學與未來的關系,最基本的困惑與擔憂。
有天晚上,我接到了我朋友的電話。電話里的她聲音沮喪,說她想換份工作,回老家教書,或者考公務員,總之她不想再做采訪、寫稿件、幫被訪者把他們的故事記錄下來。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與她相識十幾年,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是鐵了心要在文學的路上走,向來很堅定,從未動搖過。我慌忙放下手里的書問她怎么了,我記得她停頓了幾秒后才告訴我,她覺得很失望,每次她都全身心地去感受那些可憐無助的人的人生,滿懷希望地把他們的故事整理成文,再發到閱讀量十萬加的公眾號上,她以為這樣就能改變他們的生活,讓他們得到救助,但其實,什么都沒有發生,好運沒有降臨,絕境依舊頑固,掉進火坑里的人還是跳不出來,就好像往湖里投石子,她想把湖填滿,但每次她的用力一擲回饋給她的只有微小的波瀾。如果是這樣的話,文學還有什么用?如果文學對人類的未來,對世界的未來產生不了實際的作用,為什么還要做文學?
我一時無法安慰她,因為她所失望的也正是我所困惑的。盡管“文學是無用的”這句話似乎早已給出了確切答案,但我心中的疑慮還是無法消退。文學能做什么?小說能做什么?文學不是特效藥,醫不了人;文學不是金錢,買不了物資。我們當然可以認為文學能夠撫慰人心,但對于一顆已經破碎的心來說,文學真的有愈合的作用嗎?如果有,那為什么林奕含在寫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后還是痛苦不堪?該發生的救贖為什么沒有發生?更何況,并不是每個人都會閱讀文學,像我的父母幾十年沒再讀過一本文學書籍,不還是照樣好好地生活著?我腦子里甚至冒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也許在未來,足夠遠的未來,文學會徹底消失。
帶著這樣的恐懼我開始了《推銷小說的人》的寫作。整個書寫過程中我是虛弱的,因為我覺得文學是虛弱的,我沒有底氣相信它能抵抗哪怕最輕微的損傷。我把故事時間設置在了假想的未來,在那個未來,科技高度發達,小說成了無人問津的東西,“我”為了維持生計受雇于出版社的老板,挨家挨戶地推銷那些沒用的紙質書。在推銷中“我”遇見了一個試圖拯救小說的小說家,他發明了一種叫“Dream”的機器,并堅信這種機器能復興小說。然而事實上“Dream”沒能拯救小說,小說還是不可抑制地邁向了死亡。我寫到這里的時候,隱約意識到我的虛弱對文學來說恰恰是種暴力。我剛好忽略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常識,那便是萬事萬物皆有壽命,死亡是必然的,不管我們如何恐懼、如何想方設法地躲避,死亡的馬車最終還是會追上我們。而死之必然期盼著死之珍貴。如何讓死抵達珍貴?哀悼,唯有哀悼,在永恒的哀悼、哀悼的永恒中對抗遺忘,召喚過去和未來的回聲,在哀悼中生命得以延續,得以銘記。因此將我們全部的書寫化為哀悼,或者說我們的書寫從一開始便已是哀悼,因文學之死的命運必然,我們的哀悼便不會停止,哀悼不會停止,那我們的書寫也將繼續。所以在小說結尾,我設置了一間展覽館,在那里“Dream”被保存了下來,盡管展覽館的訪客稀少,但仍然有一個流浪者每天用“Dream”造夢,體驗著小說帶來的樂趣。
至于另一篇小說《星星離地球最近的夜晚》,講的是一個發生在人大校園里的故事。去年夏天的某個夜晚,我在校園里閑逛,抬頭在天上找星星的時候發現有幾顆“星星”離我特別地近,因而也特別地亮。但那真的是星星嗎?星星會離我們如此之近嗎?我又疑心那不過是掛在電線上的小燈泡。這景象讓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小說的真實與虛構。我想象著有兩個人在辯駁,一個認為那是星星,一個認為那是燈泡,雙方都試圖用自己虛構性質的語言讓對方相信自己認為的真實。但光有這樣的辯駁還不足以構建起一篇小說,我又將之前在東阿觀賞黑驢的經歷拿來,在小說里設置了偷驢、宿舍藏驢的荒誕事件。小說里提到的所有地名都是真實的,宿舍樓的分布也都是有跡可循的,正是這些真實的細節組成了這篇虛構的小說。在人物關系上,我選取了最容易產生辯駁、也最容易處理的一對關系——情侶。這對情侶是虛構的,但經由他們之口講出的事件又是真實發生過的。整篇小說在結構上是對稱的,正如真實和虛構在我們的認知里也常常是對稱的,但在結尾,我模糊了真實和虛構的界限,讓真實和虛構相交,我們在虛構中到達了真實,真實又幻化出虛構。而這同樣也是小說的魅力之一。
我喜歡在小說中做各種嘗試,盡管總是失敗。在這兩篇小說里,我詰問文學本身,詰問過后,我與文學的關系并沒有變得疏離,反而更緊密了。我知道我的生命有限,而我用有限的書寫去哀悼文學,同時也在對文學的哀悼中完成了自我的哀悼。未來雖然漫長且未知,但我也將懷著對文學的信念繼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