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1年第4期|陳世旭:鎮上的面子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4期 | 陳世旭  2021年04月08日06:29

    早年,十里埠鎮上的面子曾經是胡瑞奇。雖然小時候中過風邪,嘴歪,一口大黃板牙,奇丑無比,但他是十里埠學歷最高的人。當年全鎮考上省里最高學府的獨他一個。鎮上人皆喊他“胡教授”,雖然搞不清他為何摸了幾天書殼子,像只無頭蒼蠅,在外面瞎飛了一大圈,又回到鎮上來了。

    只苦了鎮領導,好歹奈他不何: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愿做,你還不好講他,人家是“胡教授”,正兒八經的大學生。

    縣機關從市里搬來十里埠,擴建了馬路。鎮上找了一幫雜巴人養路,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火板兒,鬼見愁。正為難怎樣安置“胡教授”,就讓他去管。

    沒想到這腳棋走對了。那條路橫過縣機關門口,領導進進出出覺得路蠻平整,指示報道組寫個表揚稿。報道組派陳志去采訪,胡瑞奇在一棵樹腳下剛睡醒,抹一把歪嘴上的涎水:“采訪?采訪個屁。你要急,就回去抄報紙;不急,就在這里歇一腳,我這里蠻好玩。”

    胡瑞奇每天站在公路邊,隔不久就咧開歪嘴吼一聲:“你們坐夠了嗎?不怕屁股生瘡啊!”

    或是:“你們站夠了啵?望路啊!”

    也就是叫叫,多半是有縣、鎮干部經過。叫完了,又在路邊的大樹腳或是草窠子四腳朝天倒下去,立刻鼾聲如雷。

    那幫火板兒就笑:“昨夜又累狠了!”

    胡瑞奇的老婆阿美是上海知青,下放在十里埠鎮下面胡瑞奇老屋那個生產隊。胡瑞奇那時還沒有畢業分配,隊上看他老屋只有一個老娘住著,就把阿美安排進去。阿美說是上海知青,人卻長得粗手大腳,比十里埠鄉下的妹子還蠻辣。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很快就處得跟母女沒有兩樣。胡瑞奇回來不出一個月,他們就圓了房。兩個人色癮都重。胡瑞奇長得丑,從來沒有女人正眼看他,現在終于有了個拿他當寶的女人,正是餓虎下山;阿美念書時一上課就打鼾,盡挨老師罵,作興胡瑞奇文化高。兩個人如同干柴烈火,一見面身上就滾燙,每天晚上放落飯碗就火燒眉毛地插門,半夜還鬧得四鄰不安,以為他們屋里出了人命。害得老娘不得不爬起來拍門:“伢兒啊,造人要緊,也不消這樣上緊啊。”

    上午到了公路,胡瑞奇眼圈發黑,臉色發灰,走路像踩棉花,那幫火板兒恭喜他:“胡教授你總算是死里逃生了!”

    胡瑞奇懶得搭理,徑睡他的。睡足了,一頭爬起,招呼:“開會!開會!”

    公路上剎時風起,所有人丟落扁擔、放倒鍬棍,在胡瑞奇身邊呼隆成一堆。胡瑞奇跟鎮上的田主任講好了,他不曉得開會,只會講詩詞。田主任說要得要得,我那幾首你也可以跟他們講。他是寫詩詞的狂熱分子,時常寫了沒有平仄的四言八句,套紅發表在鎮上宣傳欄的頭版頭條。

    胡瑞奇用田主任給他的那張寫了“我那幾首”的公文紙墊屁股,跟大家講唐詩中除去“之”、“乎”、“者”、“也”,出現最多的字是“人”字;出現最多的季節是春季;出現最多的顏色是綠色和白色;出現最多的情緒是悲,不是喜……等等。

    大家更喜歡聽他講元曲,因為直白:“問從來誰是英雄?一個農夫,一個漁翁。”

    “呵呵,原來我屋里一門英雄。”老細一臉褶子,笑起來眼睛一條縫,一口牙齒雪白:他在農業隊,他老子在漁業隊。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這是你大學時候的心情。”

    陶德化是這幫火板兒中間的才子:“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這是你現在的心情。”

    胡瑞奇伸出巴掌去摸陶德化的圓腦殼。

    若論長相,陶德化也算得鎮上的一張臉:眉清目秀,皮色溜光,像個女伢兒,腦瓜子又活泛,小個頭,得人疼。

    陶家原是十里埠的大戶,家業到他祖父手上敗光了,他老子從小也染上了吃喝嫖賭抽的惡習,雖然成分定作貧雇農,還是直不起腰,抬不起頭。除夕,十里埠家家放完炮仗,點起香燭,封門衍慶。他老子抱個瓦缽去敲鄰家的門,鄰家端著吃剩的飯菜正打算喂狗,就勢一側腕子扣在瓦缽里。

    一家人就著瓦缽過年,眼淚滴滴落。老子說:“兒呀,記得這個年,日后死活要給陶姓掙回面子。”不幾日,氣絕而亡。

    陶德化牢記父命,從小把頭埋在書里,就差頭懸梁錐刺股。可惜中學讀到一半,學校不上課了。

    胡瑞奇因此特別器重陶德化。

    養路隊要一個挑頭的。陶德化和老細是養路隊的一文一武。陶德化肚里墨水多,老細身上力氣大。胡瑞奇一時猶豫不決。

    本來這樣的狗屁頭目一錢不值,但養路隊是臨時工,當了個小頭目,說不定哪天可以轉成正式工。

    陶德化背后跟胡瑞奇說:“老細他們幾個是賊,半夜去林場偷梨子。”

    “你親眼見了?”

    “我每回都跟在后面。以為他們總有一次會露馬腳,始終沒有。所以來報告你。那些梨子多半都讓老細獨吞了。”

    胡瑞奇找來老細,老細立刻認賬:“我老子在血防站住院,大肚子病。醫生說是肝硬化造成了腹水。梨子可以清肝火。我買不起,只好偷。”

    二天,胡瑞奇讓阿美在林場買了梨子,他一兜子提去了血防站。老細老子剩了個骷髏樣的人形,只有肚子鼓得老高,閉著眼睛說不出話,嘴角一搐一搐。老細在邊上一串一串地掉淚。

    那些梨子自然救不了老細老子的命,沒有住到出院的日子,抬去埋了。

    一心等著老細受罰的陶德化,沒想到最終居然是老細挑了養路隊的頭。

    陶德化去鎮上找田主任,一進門就眼淚婆娑:“胡瑞奇把老舅的詩詞墊了屁股,在養路隊縱容壞人。”

    陶德化母親跟田主任同姓,他也就算是外甥。

    田主任一拍桌子:“真不像話!你先回去,我會處理。”

    處理的結果:

    一、給了陶德化一張推薦表,讓他去上大學;

    二、正式成立十里埠養路隊,老細當隊長。養路隊賣的就是苦力。若論賣苦力,最夠格的是老細;

    三、停止胡瑞奇在養路隊的工作,請縣里另行安排。

    胡瑞奇說:“不勞縣里操心,我跟阿美走,去上海。”

    上海出臺了政策,阿美這樣的可以回去,結了婚的可以帶家眷。阿美把胡瑞奇和他老娘都帶去了上海,一到那邊就生了個胖巴伢兒。

    陶德化在市師專畢業,成績優異,在校期間即頗有文名,分到市委搞新聞報道。不久就在省報和中央大報發了大塊文章,機關里見他不喊“小陶”,都說“一支筆來了”。很快就調進秘書班子,隔三岔五跟著領導到處跑。

    節假日回到十里埠,陶德化意氣風發,眉毛揚起三尺,一身化纖西裝筆挺,腰、胸、頸脖子像有根硬木棍子撐著,下巴微微上揚,眼睛直視前方。只看那副架勢,會以為他是代表國家去接見外賓。見人說話之前,重重清一下喉嚨,清得像領導一樣洪亮。

    竹篙是田主任的司機。他在陶德化身后不停地按汽車喇叭,陶德化昂首挺胸走著,死不回頭。他一腳油門沖到陶德化旁邊:“以為自己真是鳥官啊,裝個眼瞎耳聾的狗不吃屎樣!”

    陶德化這才一側臉,聲音很城市地說:“哦,是你們?”

    一個小面包車,差不多已經坐滿,陶德化只能站在上車的腳踏板上:“各位最近怎樣,還好吧?”

    站著的陶德化跟坐著的人差不多高。

    一車人哄笑:“這么捉古卵正經,是下來視察啊。”

    之前約好了,星期天,陶德化從市里回來,鎮上幾個發小陪他去陶淵明故里拜祖。他現在的發跡,要謝祖上的蔭德。

    說好了陶德化在家等著,竹篙把大家接上了再去接他。但他算好時間,車子正好在街上接他,讓一街人看著他的派頭,尤其是要讓許妹子一家人看見。竹篙剛才停車的位置,差不多就在許妹子家門口。

    鎮上都說,許家真是出奇,不明不白地撿了個小貓崽,不明不白地出了個狐貍精:先前一個又瘦又黑的黃毛丫頭,眨眼成了人見人饞的一朵花。

    陶德化上師專的三年一封接一封給許妹子寫信。進了市委機關,只要回十里埠,每次都帶著大包小包上許家。十里埠家家窮得卵子打得板凳響,哪家也比不過。許多找了媒人提親的趕緊罷手,打算提親的更只有縮頭。

    一車人嘻嘻哈哈拿許妹子跟陶德化打趣,問他有沒有嘗過鮮,梅子酸還是甜,一只罪惡的手有沒有伸進人家的胸口和肚臍下邊?

    陶德化一連聲說莫扯莫扯,說點正經的。發現駕駛副座上是一張生面孔,問:“請問這位……”

    “縣報道組的。都叫我陳志。”

    “你就是陳志?聽過。我在市里多少掌握一點下邊的情況。”

    陶德化說話的樣子頗好笑。陳志極力忍著。

    開車的竹篙忍不住:“陶秘書你莫‘六’了,要論寫文章,你連人家一根毛也比不上!”

    “六”是十里埠俗語的簡化,全文是:手捏雞巴充六指兒。

    陶德化說:“竹篙你講話文明點好不好,也不怕人笑話?”

    “笑話?哪個笑話?你笑話?你這樣的水腳兒還有資格笑話我?”

    竹篙父母都是北京名校的高材生,因為家庭出身,分到偏遠的南方縣城教書。竹篙智商高,根本不把陶德化這種小地方蛤蟆放在眼里。無奈他現在是市領導的跟班,十里埠最大的面子,鎮上個個想巴結。每次回來,鎮上都擺酒接風,田主任都讓竹篙做他的專職司機,再三叮囑要服務好。竹篙心里特別窩火,隨時拿他開心。

    陶淵明故里離十里埠不太遠。車子進了山壟,七彎八拐,顛顛簸簸。陶德化就像換了個人,剛才的不快活煙消云散,伢崽一樣興奮起來:“陶家壟!”

    “陶靖節祠是一棟清末老屋,灰墻黑瓦,發了霉,隨時會塌掉。前后兩進,中間有條露天的過道,叫‘柳巷’,并沒有柳樹。老屋側邊的荒草坡上有個墳墓,說是‘陶墓’,一看就是假的。《宋書》上有陶淵明,曾祖是晉朝的大司馬。南梁昭明太子蕭統寫過《陶淵明傳》,說他屋邊有五棵柳樹,所以自號‘五柳先生’,話不多,不圖名利,就喜歡讀書喝酒,不醉不休,屋破衣爛,寫文章尋快活,就像是上古時候的人……”陶德化說起祖上就一身勁。

    祠堂的正廳很空曠,中堂上有一副木頭橫匾:“羲皇上人。”黑糊糊的,盡是裂痕,隱約可以分辨出藍底金字。下面是香案,案前一張八仙桌,一邊一把太師椅,都腐朽了,滿是塵土,一只椅腿下墊了磚塊。陶德化坐上去,從褲袋里摸出一包早已準備好的香煙,一只金屬的打火機,一并放置在八仙桌上,然后抽出一支煙卷,二指夾起,放在嘴角上,架起二郎腿,讓縣文化館的美工條子拍照。

    竹篙突然說:“等等,陶秘書的煙沒有點著。”

    陶德化根本就不抽煙,不過是想端個架勢:“沒關系,這就行了。”

    “那怎么行?”

    竹篙說:“不點著,就不會起煙;不起煙,那不等于含了個小雞雞在嘴上?”

    陶德化只好重新點煙,吸了一口,嗆得一陣死咳。

    總算坐定,竹篙又一聲喊:“等等,陶秘書的腳沒有落地。”

    大家跟著一看,不由哄笑。

    要說陶德化有什么遺憾,就是個兒矮,兩只腳短,坐在太師椅上,腳懸得離地面老高。他自己也低頭看了一眼,把交叉的兩條腿換了一下,還是落不了地。

    “你以為自己的腳一只長一只短么?告訴你,兩只一樣短。”竹篙冷冷說,引起更大的哄笑,只竹篙自己不笑。

    陶德化很氣,板著臉對條子說:“莫理他們,你只管拍。”

    條子凡事認真。這張一分鐘成像拍得很藝術:微微揚起的鏡頭避開了陶德化懸空的腳,框下了“羲皇上人”的橫匾,太師椅上的陶德化神氣活現,不枉“羲皇上人”的傳人。

    這幅照片框進各種尺寸的相框的同時,擴印了一張跟辦公桌面一樣大的,裝上金邊鏡框,送給了許家。老兩口歡天喜地,掛在廳堂上,彰顯這個在市里最高機關當干部的未婚女婿。

    許妹子不是許家的親生女兒。

    十幾年前,許叔有天早上出門,一腳踩著一個軟綿綿的肉巴東西,趕緊縮回,低頭一看,地上一個小貓崽樣的伢兒,摸摸鼻子還有一絲氣,一手抱起。回到屋里,許姨跟他吵了一架:“自己都顧不了,還抱個報應回來,養大了做小啊?”

    許叔從來話不多,說一句是一句:“你愿留就留下,不愿留就走人。”

    “你說的是哪個?她,還是我?”

    “你。”

    許姨一屁股跌在地上,捶著胸口嚎起來。

    許叔抱著小貓崽去灶下熬粥。

    許姨沒有生育,兩口子一直在吃各種偏方。許叔早想抱養一個,她死活不肯。許叔一直讓著她。但這回,他不讓,想好了:兩個女人如果只能留一個,他留女兒。

    左鄰右舍聽慣了許姨的鬧哄,沒人當回事。許姨嚎了半天,自己沒有意思,翻身爬起。

    許家從此有了“格格”的脆亮笑聲。

    許叔在十里埠供銷社做會計,每天讓女兒在他腳下爬,上班下班背進背出,抱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直到可以爬到他腿上;一直到可以站到他背后,兩只手從后面伸過來抱住他的脖子,看他撥算盤;一直到她不好意思黏人了;一直到挎著許叔特地到市里去買的花書包上學了;一直到小學也停課了,又天天跑來供銷社跟許叔做伴。許叔的病越來越厲害,不停地咳,咳得半天直不起腰。供銷社經理說,你回去歇吧,你的國營工名額讓你女兒頂替。女兒滿十八了,做了供銷社營業員。

    供銷社于是成了十里埠最搶眼的地方。鎮上個個口里說“狐貍精”,人人心下眼赤得要命。

    街上的火板兒編了“五句頭”:

    供銷社里一朵花,

    男人個個都想她。

    日里想得肚不餓,

    夜里想成睜眼瞎。

    心下就像貓爪抓。

    流氣是流氣,卻都是男人的心里話。

    陶德化高雅,在筆記里寫了一首祖上那樣天然去雕飾的《五言雜詩》:

    吾是一支筆,

    伊是一朵花。

    名花歸名主,

    豈能落凡家。

    給許妹子寫了三年的信,從來沒有收到過回信。陶德化不氣餒:不回信不等于不答應。她只上了幾年小學,未必敢給他回信。

    許家夫婦都樂意陶德化這門親。許叔自認為也是鎮上數得上的知識分子,對陶德化自然有幾分親切感。許姨很實在:“莫扯許多,就你這個病殼子,有個這樣的女婿還不是天大的福氣?”

    他們都沒有想到該問問女兒本人。他們是她的救命恩人,他們給她定的是打燈籠也難找的一門親,她為么事不答應?許姨當陶德化的面對許妹子說:“人家一個大學生,年紀輕輕在市里當領導,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哪樣對不住你個鎮上妹子?”

    許妹子低頭捻衣角,就是不抬頭。那次陶德化也約過她一塊去拜祖,她依舊是低頭捻衣角,不說去也不說不去。陶德化的照片掛上廳堂以后,許妹子出門進門都低著頭,就是不看那個神氣活現地硬坐在墻上的陶秘書。

    陶德化覺得許妹子是怕羞,這也是讓他一想起就心下蠢動的地方。

    除了兩個當事人,再一個是竹篙,十里埠再沒有人知道,許妹子中意的是老細。

    起先,連老細自己都不相信會有這樣的福分。他問過許妹子什么時候看上了他。

    許妹子說:“就是那回,你咬斷鐵絲。”

    那回,一個人在供銷社買鐵絲,整捆的汽車輪子大小的鐵絲堆在倉庫角上,沒人能搬動。旁邊的老細等著給老子的船上買纜索,急了,走過去,一伸手就把整捆的鐵絲拉到地上,許妹子量過尺寸,卻一下找不到鉗子絞斷,老細抓起那段鐵絲,咬在嘴里,上下牙一合,一點聲音沒有,筷子粗的鐵絲就出了個牙印,手輕輕一別就斷了。

    老細從來怕看女人,買完纜索,轉身趕緊走人。許妹子盯著他的背影,怔了半天。

    跟名字正相反:老細粗壯。

    十里河在十里埠跌進十里潭,從十里潭出去,流進十里湖。觀音橋跨在十里潭上,石墩結滿了青苔。橋腳兩邊的河岸鋪了麻石條,以利鎮上的女客淘米、洗菜、搗衣。觀音橋一頭,過街就是老細的老屋。

    老細老子住院,每天養路隊收工,老細就趕去十里湖,撒網,下鉤。每回記的工都不比老子少。娘死得早,他是在船板上跟著老子長大的。快半夜忙完,把臭汗哄哄的衣褲扒光,在十里潭洗個痛快澡,光著屁股上岸回家,扒口冷飯倒頭就睡。

    那夜好像比哪夜都安靜,隱約聽得見街屋里的鼾聲。天好像比哪夜都深,看不見星子。月亮好像比哪夜都大,把十里埠照得通亮。老細沒有閑心觀景,把一身酸脹泡松快了就趕緊上岸,忽然看到岸邊的麻石條上妖精樣的坐著一個妹子,頭一炸,“哧溜”一下回到潭里。

    兩個人就那樣僵在觀音橋下。

    坐在麻石條上的許妹子兩只腳撥著潭水:“我要不走,你今夜就在潭里過?”

    “莫莫……許……許妹……妹子。”老細結結巴巴。

    許妹子躍下麻石條,一蹬腿撲到老細胸口上,嬉笑:“若是懷上了,兒子叫‘水生’,女兒叫‘水妹’。”

    陶德化把大幅照片掛到許家屋里以后,一回十里埠就催許家訂婚。許姨不管怎么問女兒,女兒就是低著頭死不開口。確診了肺癌的許叔把女兒叫到床前:“我怕是沒有幾天了,閉眼前就想看你嫁個好人家。你要是心里有人,直說,你說哪個好,我就認哪個做女婿。”

    “老細。”女兒說。

    許叔默了默神:“倒是個好后生。你真喜歡他?”

    “我是他的人了。”女兒從小什么都不瞞許叔,就這回說晚了些。

    喜歡的人也喜歡你,這是人一生世最難得的事。

    許叔聲音嘶啞:“只怕你娘不答應。十里埠是個不開化的地方,成親沒有父母之命,人家要講閑話的!本來就有人說你是來路不正的私丫兒……”

    許叔一陣猛咳,半天緩不過氣:“有件事早該跟你講、講、講……的。”

    許叔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摸出一塊爛布。那上面歪歪斜斜寫著許妹子的生辰八字,父母姓名,何方人氏:“這是當年你身上的,一直不敢給你看,我有私心……”

    “爸,不怪你……”女兒哭起來。

    “你去找他們……他們應該還在世上……讓他們給你做主……”

    許妹子其實已經跟生身母親聯系上了。竹篙很早就在田主任那里看到了許妹子生身母親找女兒的信,鎮上決定不回信,也不告訴許家,要不許家兩口子太冤了。曉得老細跟許妹子好上了,竹篙馬上就跟老細說了那封信。許妹子跟老細商量:瞞著許家認了生身母親。現在許叔自己揭開了秘密,再瞞就沒有必要。

    給十里埠的信是哥哥寫的,打聽十多年前留在十里埠的妹子,不見回信,以為她死了。等收到妹子的來信,母親已經在床上躺大半年了。哥哥回信,代母親求妹妹原諒他們狠心,當初也是走投無路。望她說什么也來看看娘,父親早死了,娘的日子也不多了。

    真到了走的那天,許妹子怕許家二老傷心,不敢驚動。打定了主意,看了娘,告知了老細這樁親事,就回十里埠跟老細圓房,一心服侍二老。

    那天早上,許家兩口子好久不見女兒起床,拍她房門,門沒插上,房間里干干凈凈,一切都是原樣,只少了幾件換洗的衣服。

    老細把許妹子送上火車,跟了兩站,許妹子說什么也非讓他下車:“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又不是不回,白花車錢做什么!成了家,用錢的地方曉得幾多!”

    許妹子萬不該說那句“又不是不回”。

    掐著指頭算時間,應該是許妹子來信的日子,沒有一點動靜。老細急瘋了,去找竹篙給那邊的公社打長途。那邊說:“暴雨,水庫半夜潰壩,下邊的那個村莊已經不存在了,沒人躲過。”

    老細從此落下一個毛病,獨自一人的時候,口里就嘰嘰咕咕:“又不是不回”,“又不是不回……”

    陶德化在那年春節結了婚,老婆雖沒有許妹子出色,但比她洋氣。

    酒席的風光鬧哄,十里埠多年不見,會在鎮上傳說很久。市里單位的領導、同事、朋友裝了好幾輛小車和大客車,在十里埠搞出很大的響動。一院子酒席,還有幾桌放不下,放到了街上。

    本來蠻圓滿的酒席,最后出了一點紕漏。怪只怪陶德化自己。他讓十里埠發小覺得很不夠意思:一,沒有請老細;二,把他們的一桌放到了街上,而且是最遠的位置;三,從頭到尾不過來敬酒。

    人家不敬我們,我們敬自己!

    竹篙從陶德化里屋搬出兩箱名酒,把所有的瓶蓋打開,全杵到桌上:“喝!今天不喝完不走,醉死拉倒!”

    那兩箱名酒是特地從市里帶回來招待市里賓客的。新郎官陶德化心里辣痛,卻不好發作。

    十里湖是鄱陽湖的一個支岔,一直由十里埠漁業隊管理。要承包了,鎮上統一招標。

    中標的是省里一家房地產公司,他們資金雄厚,規劃把十里湖打造成五A級景區。漁業隊要求承包水產部分,說不管省里那家公司對這部分的承包交多少錢,他們都多交一倍。鎮上不同意,干脆撤銷了漁業隊,讓他們上岸種田。

    漁業隊的人不服,寫了狀子上告,老細不肯簽名。竹篙提醒過他,莫跟人起哄,那家公司的背景,田主任也惹不起。

    “要告你們去告。我們狗舔老二各顧各,要得嗎?”

    老細是個犟人,跟他沒法論理,大家只好由他:“那我們就把難聽的話說在前頭,我們要是贏了官司,你莫沾光。”

    老細說:“放心,我一生世哪個的光也沾不上。我認命。”

    建了高速公路,十里埠養路隊解散,老細到漁業隊接了他老子的腳。現在漁業隊又解散,老細無所謂:“有智吃智,有力吃力,無智無力,抓卵咬逼。”

    那幫人鬧了一陣,領頭的被抓住在發廊嫖娼,判了刑,只好散伙。

    十里埠風傳老細在湖里發了財。只要他在鎮街走過,總有一股魚腥味散開。有人留心,他那條小劃子經常整夜沒有影形。

    先前漁業隊的人眼前一亮:“對啊,十里湖又沒有打籬笆,就是天王老子承包了,照樣可以撈啊!”

    一幫人悶聲不響,夜深跟幫下湖。終于被保安隊捉住幾個,打得皮開肉綻,問哪個起的頭,都說是老細。警察來查,卻又捉不到老細的把柄。

    老細從來沒有把一星魚鱗帶回過十里埠。在湖里收了網,小劃子劃進蘆葦叢,把盛魚的籮筐裝上小車后備廂,竹篙連夜送進市里,交給魚販子。警察有下湖行動,竹篙事先都能從公安局的司機那里得到消息,他和老細就不打夜作。

    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老細最后還是落了網。

    審訊的時候,老細沒有講他偷魚的收入都陸續還了許叔治療肺癌欠下的醫療費,只說自己吃喝嫖賭花光了。

    把柄是陶德化捉住的,老細跟竹篙的腸子打了幾個結他都看得清。

    畢竟是發小,就關個把禮拜,幫他松一下筋骨。

    陶德化跟田主任說:“我要他下半輩子在十里埠活不新鮮死不斷氣。”

    當初能得到許妹子,是十里埠最大的面子,老細抹了他的面子,陶德化一生世都不肯放過。

    一進號子,號頭就讓老細站到號子中間,兩臂舉過頭頂。對周圍幾個喝道:“還等什么!”

    一個比老細高一頭的精壯憨包兇巴巴地向老細逼過來,身后跟著一幫摩拳擦掌的火板兒。

    老細紋絲不動。對方剛出手,他一把抓住,一抖,只聽一聲慘叫,那只手拐子就脫了節。

    等了一會兒,見再沒有人上來,老細走到號頭身邊,拍拍他的肩:“號頭,我睏哪里?”

    號頭矮了一截:“莫莫,你是號頭,是我老子。”

    說著把窗戶下的鋪蓋移開。

    一個禮拜后,老細走出拘留所,上了竹篙的小車,直接去了火車站。竹篙給老細買了車票,把剩下的幾百塊都塞給了他。

    多年后,陳志在珠三角一個鄉鎮偶然遇到老細,他在海邊辦了個販賣海鮮的小企業,收購、加工、包裝、轉運,一條龍。得閑就泡在海里。當地人笑他放著夜總會的靚女不摸,卻下海摸魚,海魚是摸得起來的?但他下去一摸一個準。

    “這里人憨。”老細對陳志說。

    當地的頭看老細能吃苦,讓兒子找他合股——他只要出力,資金全部由兒子投入,把現在的企業做大做強。又讓當地的文人、媒體給他寫發達史。老細對那個頭的兒子說:“我是小地方人,只曉得傾頭數卵毛,不成器的。”又對那些文人和媒體說,屎也好尿也罷,都莫搞了。你們在這里酒店歌廳的費用我埋單就是。他的員工的收入水準是當地最高的,每年過年,最大的紅包外,來回的路費實報實銷。

    “你們十里埠鎮街上的發小,陶德化走了,你現在要回去,算得上是鎮上的面子,起碼是之一。”陳志由衷說。在十里埠待了多年,他最突出的印象是十里埠人死要面子——個人的面子,鎮上的面子。有時候個人的面子也就是鎮上的面子。

    “面子?還鎮上的面子?就我這樣的一臉褶子?”老細笑起來眼睛一條縫,一口牙齒雪白。他本來就長得老相,除了衣著比在十里埠光鮮些,皮色更黑,看不出多少變化。照樣是一臉褶子:“面子不值錢,我也不圖錢。過幾年我就回十里埠,翻修老屋,住下來等死,安心想許妹子。你要看得起,隨時去住。”

    老細還記得早年胡瑞奇講的元曲:“離了利名場,鉆入安樂窩,閑快活!”

    陳志之前,竹篙來過。他兩口子那點工資按月要還房貸,一兒一女上大學的費用老細全包了。兒女大學畢業了,都做了一腳收入不錯的事,竹篙來還錢。老細發了惡,吼道:“你扯卵蛋!”

    阿美家不在上海城里,在上海下轄的一個縣,胡瑞奇跟著阿美回家后,在那個縣當了高中老師,歷屆班上的高足好幾位后來當了大學教授,讓他頗有成就感。要退休了,有點戀棧。阿美說:“還怕阿拉養不活儂?先前是怕儂看不起做生意,儂要不在乎,回來跟阿拉做個伴也好啊。”

    胡瑞奇看著年過花甲身腰還跟案板一樣硬扎的阿美,很是欣慰感動。回上海后他們又生了一個兒子,現在兩個兒子都在外國留學;老娘享了幾年清福早已含笑入土,他的確沒有吃粉筆灰的必要。

    那個縣后來改為了區,再后來那個水鄉老鎮成了五A級景區,阿美把臨街的窗板端下,開了一家小食店,專賣她插隊時學會的十里埠蘿卜粑。鎮子天天給人擠得水泄不通,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胡瑞奇每天抱個紫砂茶壺,半仰在老宅子天井前的竹躺椅上,看著大門外天南地北的紅男綠女嘰嘰呱呱來來去去,蠻愜意,偶爾舌尖有一點苦澀,阿美就說:“你要喝不慣這種茶葉,回頭給你換一種。”

    有一年回十里埠給祖墳燒香,胡瑞奇走過陶德化的墳前,蹲下來,燒了一把紙。咧開歪嘴,露出一口大黃板牙,嘆氣:“爭么事面子喲,死了都是一堆土!”

    陶德化死得很突然。幾任一把手貼身拎包的秘書都外放去市直部門或縣里當了一把手,偏是臨到陶德化那任領導特別講廉潔,給了個正職,卻不是一把手。腦子一向靈光的陶德化一下沒有轉過彎子,出差,夜里在賓館突發心梗,第二天上午才給人發現。

    胡瑞奇的祖上有幫人修家譜的。陶德化并不姓陶,他祖上從老遠遷來十里埠,知道此地古時有個大文人陶淵明,便請胡瑞奇修家譜的祖上給他襲了陶姓的譜。陶淵明從此多了一堆不明不白的后人。

    陶德化死了,鎮上人才公開說,他祖上發的是不明不白的橫財,故后人要發也發不到頭。

    久久精品国1国二国三在| 拍真实国产伦偷精品| porn在线精品视频| 国产成人亚洲精品91专区手机| 亚洲国产精品综合福利专区| 91国在线啪精品一区| 国产精品午夜无码av体验区| fulidown国产精品合集| 久久99久久99精品免观看不卡| 中文字幕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综合久久精品免费| 国产精品精品自在线拍|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午夜成人版 |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果冻传媒| re99热久久这里只有精品| 精品欧美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精品人妻无码区在线视频| 久久这里精品国产99丫E6| 国产亚洲精品无码专区| 成人国产精品高清在线观看| 国语精品91自产拍在线观看二区 | 国产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2021最新国产精品网站| 亚洲精品美女在线观看| 久久久久久久99精品免费| 宅男在线国产精品无码| 久久精品国产精品亚洲|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麻豆网站| 欧亚精品一区三区免费| 777精品成人影院| 精品国产第一国产综合精品| 无码精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中| 久久精品国产99国产电影网| 好属妞这里只有精品久久| 99精品全国免费观看视频| 色婷婷激情av精品影院| 国产亚洲精品bv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久久毛片完整版| 亚洲国产成人精品久久| 2022国产成人精品福利网站| 国产精品无码亚洲精品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