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1年第4期|凡一平:花錢(節選)
№ 1
頂牛爺八十一歲這年,飛來橫財。
傳說中,有的說是十萬,有的說是一百萬,有的說是一千萬。具體是多少,恐怕只有獲得者頂牛爺知道,或者給予者知道。
給予或贈予者是個女人,叫覃小英。
村里上一定年紀的人,認得覃小英,不認得也大概知道有這么一個女人。她是二十多年前逃難到桂北一帶,被頂牛爺撿回來收養的。她做了他的老婆。但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做了老婆呢?真是老婆的話,一起生活了幾年,卻不見生育孩子。還有,人們發現他倆不打不罵、互敬互讓,這哪像一對夫妻呀,倒像是賓客一樣。再說,兩人年紀相差好大呀,她來上嶺村那年,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歲,而頂牛爺六十了。差三十多歲的夫妻,在貧困的年代,也太不真實了。他們應該是假夫妻,做給別人看的。后面的事情證實了人們的猜測或判斷,那就是沒幾年,覃小英離開頂牛爺,走了。那年,形勢好轉,她聯系上了她的家人,頂牛爺就放她走了。
據說,覃小英家族原來是做黃金珠寶生意的,形勢好轉后仍然干老本行。她后來又嫁給了一個同樣做黃金珠寶生意家族的人。兩個富有家族聯姻,就像兩座金山疊加,大富大貴是板上釘釘的。
她富貴以后,不忘頂牛爺的恩情。在頂牛爺八十一歲這年,她把他接去南寧,住了一段時間。名義上是去治病,但頂牛爺哪有病呀,身體硬邦邦的,像棵青杠樹一樣。他兩年前的確生過一場病,但已經好了。病好后的頂牛爺生龍活虎,仿佛脫胎換骨。說到底,頂牛爺就是去南寧享受,接受曾有恩于覃小英的報恩。
頂牛爺從南寧回到村里,就變富了,或者說已經是富人了。
他從據說是三百多萬一輛的進口車上出來,衣帽光鮮,鞋襪輕厚、綿軟,在俊男靚女的護送下,像個還鄉的皇親國戚。送他回來的車和人雖然很快被他打發走了,但看他回來的那個氣勢,那般富態,就知道他今非昔比,煙袋換吹筒,吹筒換鳥槍。
他開始大把花錢。
首先修墳。上至太祖父太祖母,下至父親母親,以及旁系或庶出的親人,只要是與頂牛爺及家族有關的先人墳墓,統統要修。健在的親人們數了數,并讓頂牛爺確認,一共是十九座。上下二百年,頂牛爺家族才有十九座墳墓,其實不多。但這是看得見找得著的,像活著的親人親戚看得見數得著一樣。看不見找不著的親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們死在何處葬在何方,以及他們的名字,他們的輩分,他們的死因,他們的壽命,都模棱兩可,甚至一無所知,口口相傳,以訛傳訛,以至于家族歷史涌現了許多英雄好漢和少數的敗類宵小,并且張冠李戴,也是常有的事。這是不正確的,也是對先人的不恭不敬。要是所有的先人死時均有墳墓或找得著墳墓,并立有碑,就不會存在以訛傳訛、張冠李戴的問題。而現在有墳可依有碑可查的先人墳,幾乎都破落矮小、字跡難辨,再不重修,將來難免會出現不見墳亦不見碑的問題。另外,這十九座墳,東一座西一座,遍布十里八鄉,像散兵游勇,再不把它們聚集,先人被淡忘甚至遺忘,是遲早的事。過去這些墳沒有重修和遷移,是因為沒有條件,說白了是沒有錢。如今有錢了,愿望就要實現。
家族整合的墓地選定了,就是祖宅背面的山上,在半山腰,兩邊山丘的中央位置。這似乎是頂牛爺早就盤算好的,一從南寧回來或者說一有錢,馬上擇吉日良辰開工。
半年密鑼緊鼓、精益求精地建設,墓地各個項目完成。
墓地坐西向東,背靠高高青山,左右山丘擁護,如一把高椅的坐板。前方山下,是繞村而過的紅水河。墓地寬闊,容下十九座建好的墳墓后仍有余地。墓臺更寬闊,全由花崗巖石搭建。通往墓臺的道路斗折蛇行、山花爛漫,像一條飄忽的彩帶。
村人替頂牛爺估算,僅是墓地建設,至少得花費七十萬。
七十萬在村里可以起三棟樓房,這大家都知道。
那么,頂牛爺就不是煙袋換吹筒、吹筒換鳥槍那么簡單了,而是鳥槍換炮或單車變摩托。
于是,傳說中覃小英贈予頂牛爺的十萬,變成了一百萬。
十九位先人遺骨重新下葬的那些天,上嶺村人潮涌動,鞭炮經久不息。山歡地動,風含情水含笑。家宴變成村宴,酒肉香飄五里。來者都是客,不僅不收禮,還贈予利是。
下葬及宴饗費用,估算不下三十萬。
那么,頂牛爺從那個女人那里得到的錢,就不止一百萬了。
這事過后,村人追問頂牛爺,問題只有一個:覃小英(你放走的老婆、你那個女人、那個富婆)到底給了多少錢?
追問的人每天都有一串,像蒼蠅圍著香肉或像蜂群跟著蜂王一樣,追隨著頂牛爺轉。
頂牛爺都是笑而不答,有求不應,像尊佛。
于是,頂牛爺的身價便嗖嗖地往上漲,二百萬,五百萬,八百萬,一千萬。
漲過一千萬的時候,頂牛爺忍不住了,再忍就脹破了,像憋得太久的尿泡一樣。他終于紅著臉,回答:
哪有那么多,我要那么多錢干哪樣?
頂牛爺否認身價超過一千萬,那么就是一千萬了。
從來不便或不敢過問數額的家里人,相信了村人的評估。他們確定各自的親兄、親伯、親大爺、親舅爹、親舅公等,獲得嫂子、伯娘、大奶、舅娘、舅婆等的饋贈,是一千萬。
一千萬是一千個一萬,一百個十萬,十個一百萬。按戶數或人口均分,按血緣親疏或輩分逐級分。按平日關照和特別照顧他的功勞或情分,加分或減分。按一選項分,按一、三選項綜合分,是多少,多少……
家里人實際是家族的人拆來拆去,算來算去,分來分去,吵來吵去,最終總數額是對的,分配的數目卻不對或有爭議、分歧,就像一道題答案對了解題步驟和方法錯了一樣。
家族的人把幾種分配方案提交頂牛爺,由他定奪。
那是在頂牛爺的老房屋里。墻壁斑駁,門朽梁歪,紅瓦也變成了黑瓦。
他在這座房屋里單身住了很多年了,即使扣除他與那當年的叫花女如今的富婆生活的幾年,起碼也有三十年。他是與弟弟分家后,從祖宅搬到這里住的。這原來是生產隊的化肥倉庫,后來生產隊另建了更大的倉庫,就把這里賣了。他不知哪來的錢,也許是閹雞閹豬攢的錢,買了它。還做了一些改造,多開了兩扇窗。別小看或忽視這兩扇窗,要是沒有這兩扇窗,他興許不到兩年就被毒死和悶死了,哪還有機會在稍后的幾年,遇見在許多年后給他帶來富貴的富貴女人呢?
那是晚上,冬天的晚上。家族活著的人都集中在了這里。能走動的走來,不能走動的抬來或者背來,總之全部到齊。他們圍著炭火,里三層外三層。
頂牛爺無疑是里邊的第一層。他目前是家族的主人翁,是中心或核心。他的態度決定一切,他的話一言九鼎。
火光映照著他的臉。他的臉紅彤彤的,像太陽。所有人眼巴巴盯著他,火辣辣的目光,能把他烤熟。他也像是被親人親屬的情熔化,軟和地說:
按人頭來,每人一萬。
大家忙著點數,除了頂牛爺,在場一共有八十九人。一人一萬,那就是八十九萬。
馬上有人覺得少了,或覺得虧了,指出這種分配不合情理。比如親弟和堂弟,堂妹和表妹,是有近親和遠親的區別或差別的,就像細糧和粗糧的差別一樣,沒有差別的分錢不對。又比如,七十歲的老人和幾個月的小孩,就像老母豬和豬崽的食量不同,長幼一樣分也不對。最關鍵或最惱火的是,一千萬只拿不到一百萬來分給親人和親戚,就像九牛一毛,太少了。做人不能這么小氣。
聽著親人親屬們的議論和指責,頂牛爺不慍不怒,平靜地說:
覺得少的和覺得吃虧的,可以不要。就是每人這一萬,我也還得跟小英報告,她同意了,給了錢,我才能分給你們。
眾人納悶。有人說:一千萬都是你的了,你還不能做主呀?還要匯報打報告?
頂牛爺說:不是一千萬不一千萬的問題,就是我從南寧小英那里回來時,她對我講,我想用多少,跟她講,她就給多少。
另有人說:意思是你想用一個億,她也給你一個億?
頂牛爺說:是這意思。不過我用一個億干什么?我用不著一個億。我頂多再用一百萬,用八十九萬打發你們,就沒什么可用的了。我八十一了。
眾人異口同聲,說他傻和蠢。
頂牛爺說:你們認為我是傻和蠢也好,是小氣和摳門也罷,反正我就是這個樣子。我想哪樣,我就那樣子去做。比如現在我想給你們每人一萬,就是一萬。少要,不要,可以,多一分沒有!
親人親屬們頓時醒悟,紛紛表態要。再不要,傻和蠢就是他們了。
不幾天,八十九萬現金就一一發放到了親人親屬手上,人手一萬。這是多數人平生見過和得到的最多的錢,這個錢仿佛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被他們撿著了。他們仍覺得不夠多,但似乎又心滿意足,他們能獲得這些而其他人沒得,只因為他們是頂牛爺的親人和親戚。
頂牛爺的親弟弟樊寶羊一家,拿到的錢最多,因為他家有十九口人,那就是十九萬。盡管在分配的時候,他的反對意見最大,建議最多。但錢到手后一想,親哥哥這么分配,其實是偏向親弟弟的。如果按戶平均,按平日對頂牛爺關心照顧的功勞獎賞,樊寶羊一家能夠得到十萬就不錯了。說明血緣基因的要素是起作用的,親情的堡壘是等級森嚴和牢不可破的。
經過對照、計算和反思,對頂牛爺的敬愛和孝順,開始出現在了樊寶羊一家。十九口人,十九份愛,十九種孝敬,爭先恐后,匯聚成河,向頂牛爺奔流。
他們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部分人著手籌劃頂牛爺房屋翻建事宜,另一部分人出動張羅頂牛爺的親事。
兩路人馬都風風火火、大張旗鼓。
房建計劃,將老房屋推翻,原地建起六層樓房,帶電梯,精裝修,配高檔家具、家電。投資總額預計二百萬。
親事愿景,成親對象限于四十歲以下的未婚婦女或姑娘,端莊、賢惠、善良,民族不限,文化不限,籍貫不限。談成后送不低于一百萬的彩禮。介紹或做媒的人,帶來見面的,一人一千紅包。最終撮合成功的,獎兩萬。
兩件大事如火如荼開展的時候,被頂牛爺緊急叫停,像一輛快速奔跑的車被踩急剎一樣。
頂牛爺給出的理由是:他八十一了,起新房他還能住多少年呀?說不定房子還沒建好,他就死翹翹了。這是關于建房的。關于成親,他同樣強調已經八十一了,沒幾年活頭了,成親干嗎呢。
眾親人堅持己見,予以更充足的理由或合乎人道人倫的解釋。他們認為,房子是用來住的,更重要是將來用來紀念的,是紀念堂,紀念上嶺村最傳奇、最富強男人頂牛爺的一生。它還將作為上嶺村最有特點的建筑,是上嶺村的地標。說不定它將來會成為旅游景點,來上嶺,必到此一游。而為什么要成親?他們認為,頂牛爺活到現在,快一輩子了,從來沒有正式成親,自從覃小英離開后,就一直單身。沒有明媒正娶的老婆,沒有子嗣,也就是說,晚年身邊沒有一個知冷知熱貼身的女人,死后沒有繼承人,百年之后立碑,碑文寫什么好?不好寫呀。后人一看,這里埋的是一個無妻無兒的鰥公。這怎么行?再說,要成親,首先沒有一棟像樣的房子行嗎?
親人們覺得說服力還不夠,請來了頂牛爺相對信服的人,來做他的思想動員工作。他們分別是老村長蒙龍財和退休教師樊寶宗。
兩位說客是同時來的,他們跟頂牛爺一起關在里屋,進行了密閉而又坦誠的談話。
老村長:頂牛爺,我與你從小就在一起,交道那么幾十年,扣除你在外當兵十來年,起碼也有五十年。我們的交情,是厚是薄,別人看得到,我們自己也心里清楚。我們的關系,不是兄弟勝過兄弟,對吧?
頂牛爺:對,上嶺村我信得過的人,就你,還有寶宗。
樊寶宗:頂牛爺,我與你雖然不同族,但同姓還同字輩,其實我很愿意認你為堂哥,我是你堂弟。實際上私底下我就是這么認的。但公開就不好說了,尤其是現在。假如現在我對你口口稱呼堂哥,別人以為我圖你的錢財。你這次給家族的人分錢,我就沒參與,以后也不會。我們的關系,就純粹是朋友,是吧?
頂牛爺:你是沒私心的朋友,我曉得。
老村長:我們今天來,要跟你談的事情,想必你是曉得的了。一個是建房的事情,另一個是成親的事情。建房的事情,主要是寶宗和你談,衣食住行方面,他站得高看得透。成親的事情,主要是我和你談,男女方面,我經驗足。
頂牛爺:那你們兩個,哪個先來?
老村長:寶宗先來。
樊寶宗:關于建房的事情,據說寶羊他們計劃將這座老房子推翻重建,而且要建六層樓高,我是不贊成的。為什么不贊成?我還是相信那句老話俗話,就是“良田萬頃,日食一升。廣廈千間,夜眠七尺”。對我們這些已經老朽的人來說,日食一升,夜眠七尺,其實是太多和太寬了,日食五兩,臥榻三尺,比較符合現在的實際。對老了的人來說,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健康,重要的是快樂!至于要搞成紀念堂呀地標呀旅游景點之類,我認為純屬扯淡。頂牛爺你雖然厲害,經歷傳奇,這點我承認,也敬佩你,但你再厲害,那些冠冕堂皇的話都是胡扯,要建這么高的樓是別有用心。別有用心在哪?就是你死后,這棟高樓就是他們的啦。至于他們張羅著給你成親,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哄你高興,引誘你同意拿錢出來建房。你看吧,等房子建好了,幺蛾子就會出來搞破壞,你就算想成親,明媒正娶一個女人,我看難,還想生子嗣,難上加難!
頂牛爺:寶宗一針見血,不愧是老師。我的態度也是和寶宗一樣,不建房了。
樊寶宗:那我就不用再說什么了。
頂牛爺:龍財,到你。
老村長:我沒寶宗水平高,講話文明、到點。頂牛爺,關于成親的事情,我有些流氓問題想問你,你可不可以老實回答?
頂牛爺:放!
老村長:關于你和覃小英,你和她生活的那幾年,是真夫妻還是假夫妻?就是講,你有沒有和她同床睡覺?
頂牛爺:同床睡覺,有過。
老村長:意思也就是講,男人和女人那方面的事情,你們有過了。那為什么沒有小孩?
頂牛爺:沒有同房,怎么會有小孩?
老村長:媽呀,講白了,你們就裝成夫妻,實際關系是清白的、純潔的。
頂牛爺:小英為什么感恩我,就是因為這個。
老村長:不說你和覃小英了!我另外問你,你有沒有過別的女人?
頂牛爺:我當兵從國民黨那邊俘虜過來,沒有。
老村長:意思是你當國民黨兵時,有過?
頂牛爺:逛過窯子。
老村長:有過幾多?
頂牛爺:沒有幾多,沒有錢逛,就兩回吧。
老村長:還有嗎?不是窯子里面的。不花錢的,或者強迫的。
頂牛爺:強迫?我又不是日本鬼子。
老村長:那自愿跟你的,姘頭之類的,有沒有?
頂牛爺:沒有。我又不是國民黨軍官。
老村長:也就是講,你這輩子,男人和女人的事情,也就是當國民黨兵的時候有過。
頂牛爺:這方面跟你比,我很慚愧。
老村長:覃小英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又不老。
頂牛爺:你講過不扯我和她了。
老村長:你雖然不和她發生男女關系,但是我不信你不想。
頂牛爺:當然想,但是不行。
老村長:那為什么講不行?
頂牛爺:我和她要是發生了那種事,就會把她拖住,捆住,要是再生小孩,她更走不脫了,那么就毀了她。這就是我講的,不行。
老村長:覃小英走后,你想沒想過娶個女人當老婆?
頂牛爺:想,沒本事娶呀。
老村長:是不是有中意的了,或者講有合得來的女人了,只是沒錢娶?
頂牛爺:這個女人你應該認得。不過過去好多年了,你應該不曉得了。
老村長:哪個?你只要講出地方、名字,我肯定曉得。覃小英不是走的時間更久嗎?我都還記得她長什么樣,她嘴旁長一顆痣,是標準的美人痣。
頂牛爺:你扯遠了。
老村長:到底哪個嘛?
頂牛爺:算了,我現在沒有決心,也沒有信心,就不講了,免得給人家添麻煩。
老村長:好,不講就不講。我最后問你一個問題。你現在身體健康嗎?
頂牛爺:廢話,你現在不是看見我健健康康在你跟前嗎?我雖然八十一,但沒毛病。
老村長:那就沒問題。那我就明白了,我鼓勵你,找個女人,成親!
頂牛爺:可我已經八十一了,好嗎?
老村長:剛才寶宗講了,對老了的人來說,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健康,重要的是快樂!你現在是健康的,但是你快樂嗎?
……
老村長、樊寶宗和頂牛爺三位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在里屋密談了半天,終于結束了。他們依次走出來,像三位運籌帷幄的指揮官走出指揮部的防空洞,頂牛爺像司令,而老村長和樊老師則像參謀長。在堂屋焦急等待的人們,像摩拳擦掌等待指令的下級指戰員。他們希望即將宣布的決定,與他們期待的一樣,皆大歡喜。
頂牛爺站在老村長和樊老師中間,昂首挺胸,像個首長。他清了清嗓子,氣定神閑地說:
經過龍財和寶宗,二位我信得過的人,動員和思想工作,我最后決定,這座房子,只做適當的裝修,不推翻重建了。關于成親的事情,我還是想找一個老伴,不過,找哪一個,該怎么辦,由我說了算!
話音一落,多數親人出現了失望的神態,像是被醫生告知患了嚴重的疾病一樣。顯然,頂牛爺的決定與他們的計劃落差太大了,如同天壤之別。這個無情冷酷的決定,肯定不是頂牛爺的自作主張,他一定是參考甚至聽從了老村長和樊老師的意見及建議。是老村長和樊老師的羨慕嫉妒恨,導致了頂牛爺昏頭昏腦,做出了大大不利于親人的決定。他們仇怨的目光,箭一樣射向頂牛爺兩邊的老村長和樊老師,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老村長感到害怕,推脫說:房子的事情,我一句話都沒講,主要是寶宗在講。
老村長以為成親的事情,符合頂牛爺大多數親人的要求和愿望。沒想到,他們不買他的賬。人群中不知道是哪一個罵了他一句:蒙龍財,臭不要臉的老流氓!
老村長惱羞成怒,跳將起來,要揪住辱罵他的人。但罵他的人躲在人群中,被人掩護和保護。他只有白挨罵。
退休老師樊寶宗聰明,或者說有涵養。他不申辯、不沖動,默默承受別人的仇視。他淡定沉著,像一只坐看云起或臥聽濤聲的老龜。
頂牛爺觀察到了親人們對他決定的不高興,以及對老村長和樊老師的遷怒,他直率的眼睛,冷冷地掃了一遍還在抱怨和憤懣的親人們,說:
剛才你們的表情、動作和丑話,我沒看見,也沒聽見,請你們再做一遍,再講一次,我好記得哪個爸跳得兇,哪個媽罵得狠。以后,跳得兇的,罵得狠的,我多給好處。
親人們不笨,聽得懂頂牛爺的反話,紛紛改變了神情和態度,全都眉開眼笑,像一群被狗攆后迷途知返的羊。他們一致擁護頂牛爺最終的決定,服從頂牛爺的指揮和安排,像另立山頭的各路土匪,歸順能給他們和平和財富。
№ 2
頂牛爺指望能和他成親的女人,叫韋香桃,是本鄉內曹村人。
他和她相交來往的那年,他六十五歲,她四十二歲。
那年的一天,頂牛爺正在河里捕魚,他在船上收網,有小收獲。這時,一個約四十歲的男人在岸邊用雙手做喇叭筒狀,朝他喊話:
頂牛爺,內曹村一隊韋香桃請你去閹豬!
頂牛爺望見喊話的男人,是內曹村人,名字好像叫藍吉林。他應該是路過這里去趕圩,帶話的,因為他腿邊有只籠子,籠子里有雞。他對不常見的藍吉林回應道:我不閹豬了!
藍吉林喊:啊?你不閹嗎?我記得你還給我家閹過豬,還閹過雞呢!
頂牛爺:那是以前,我現在不閹了!
藍吉林:韋香桃就想請你去閹,她說你閹得好,干凈!
頂牛爺:她為什么不親自來請?
藍吉林:她走不開!
我也走不開!我改行了,不閹了!
她老公幾個月前死了,家里有個腦癱的仔,真的走不開!
頂牛爺一愕。他記得韋香桃,認得那會,她還是個樣貌好看的姑娘。他去她家閹豬,她還沒出嫁。歲月走得快,一晃二十來年過去了。她嫁了人,又守了寡。他心一軟,一熱,也用手做喇叭筒狀,回應:
我曉得了!
頂牛爺回家,從床底拖出閹活的工具箱。他把工具箱打開,發現閹活的工具都已經生銹了,或腐朽了。他重新打磨工具,或補上新的,用了兩天的時間。
他出現在內曹村一隊,已是三天之后。自從斷了閹活,他就不曾再來內曹村。他進了村里首戶人家,打聽一隊在哪里,韋香桃的家在哪里。很巧,接待他的正是藍吉林。他現在已經確定他是藍吉林了。藍吉林自告奮勇,帶他去。
路上,藍吉林說:我以為你不來了。
頂牛爺說:韋香桃的老公多大?
藍吉林算了算,說:他老公是我堂哥,大我五歲,我四十,那他就是四十五。
怎么死的?
肝有腫瘤,發現三個月就死了。留下兩個兒子,一個腦癱,好像我跟你講過了。另一個今年剛考上大學。藍吉林說,忽然一愣,像是感覺哪里不對。吔,你干嗎問這個?你該問的不是這個呀!
有幾頭豬要閹?
藍吉林又一愣,說:這個我不曉得。
頂牛爺說:就是嘛,該問的你又不曉得。
走了一里山路,在一個山窩里,出現了五六座瓦房子,這是一隊。藍吉林指了指房子中最破爛矮小的,眼睛凝視房子,吸了一口長氣,又長呼出來,說:她人還蠻好看,身板子更惹眼,唉,就是家太破,命太苦。
頂牛爺看看房子,看看在嘆氣的藍吉林,不發言。
進了韋香桃家,不見韋香桃,只有她腦癱的兒子在。她兒子斜臥在堂屋一張竹制的躺椅上,有薄被蓋著,一動不動,卻不停地流口水。藍吉林說這是老二。
藍吉林在屋前喊了一聲韋香桃,朝屋后喊了一聲阿桃,很快,她從屋后回來了,扛著一捆紅薯藤。她扔下紅薯藤,站著看仍提著工具箱的頂牛爺,茫然不知所措。
頂牛爺說:豬在哪?
韋香桃這才猛醒,帶頂牛爺去豬圈。
豬圈在房子一側,依托墻面搭建,屋蓋是茅草,圍墻也是茅草。只有隔欄是木頭。隔欄下是糞井。
豬圈里有兩頭豬,差不多一樣小,三十斤這樣,看得出來是一公一雌。
頂牛爺說:都要閹嗎?
韋香桃說:都閹。
我有好多年不閹了。
我信得過你。
頂牛爺對隨后跟來的藍吉林說:你能不能當個幫手?
藍吉林愉快地說:能。
頂牛爺說:去找把長條凳來。
韋香桃說:我去。
她找來了一把長條凳。
長條凳擺在豬圈外,凳子板面有許多刀痕,像用久的砧板一樣。
頂牛爺將小公豬捉住,提出來,架在長條凳上,背朝前,然后交給藍吉林掌握。被藍吉林握住兩只后腿的小公豬,還未被閹就嗷嗷直叫,像一個還未扎針就號啕大哭的男孩。
頂牛爺從箱子里取出必要的工具,有柳葉刀、止血鉗、碘酒、藥棉、縫針和縫線。這些工具其實跟醫院醫生的手術器械是一樣的,只不過醫院醫生手術的對象是人,而頂牛爺手術的對象是豬。
頂牛爺用浸過碘酒的棉球擦拭小公豬睪丸外面的皮膚,閹割過程不過幾分鐘就完事了。頂牛爺的手法干脆利落,讓藍吉林看得目瞪口呆。而小公豬也配合,真正閹割的時候反而不叫了,像是很樂意。
藍吉林忍不住說:皇宮里的太監,是不是也這樣閹呀?
頂牛爺不答,示意藍吉林將已凈身的豬提回豬圈。
藍吉林接著提出小母豬。他遵照頂牛爺的指示,將豬仰靠在凳子上,與剛才閹的小公豬姿勢相反。他仍然握著小母豬的兩只后腿。小母豬居然沒有叫,像是生下來就準備好要挨刀一樣。
頂牛爺給小母豬消毒。手術一樣很利索,隨后他在切口處涂碘酒,用針給切口縫線,再涂碘酒。
他與藍吉林聯手,提起豬的后肢,稍擺動一下,便放下地,松開手,讓豬自由活動。
拾掇工具、洗手,回到堂屋。韋香桃看著只抽煙不喝水的頂牛爺,說:
我該給你多少錢?
頂牛爺說:不要錢。
韋香桃說:那給米吧,該多少斤米?
頂牛爺說:什么也不要。
那不行!你跑那么遠,那么辛苦,連口水也不喝。什么都不要,那哪行!
一旁的藍吉林說:有酒的話,也許他就喝了。
這話提醒了韋香桃。她立即快步走進里屋,很快抱出一壇酒,放下,又進去抱出一壇來。她說:這是孩子他爸留下的,一壇喝了一半,還有一壇沒開封。全部給你。
頂牛爺看著酒,說:這個我要。
頂牛爺挑著兩壇酒,工具箱掛在喝了一半的那壇酒一邊,剛好平衡。他穩穩當當,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每天喝著酒,想著那個送酒的人。她真的還蠻好看,身板子更惹人,像藍吉林講的那樣。但藍吉林嫌她家太破命太苦,他不嫌。他想入非非,然后覺得說不定人家還嫌他比她老很多呢。不是老很多,是大很多。他覺得他六十五歲,不能算老。
她送的酒全喝完了,他還想她。但也就是想而已,沒有能力和膽量表達出來,就像窩在肚里的蛔蟲沒有猛藥是不可能驅出來一樣。
立冬不久的一天,頂牛爺在河里捕魚。藍吉林又是去趕圩路過,他朝頂牛爺邊呼喊邊招手。
頂牛爺急忙劃船靠岸。他有點喜歡,或者說十分期待可以為他穿針引線的藍吉林了。
藍吉林說:韋香桃的豬,被你閹死了。
頂牛爺驚愕,像遭天打五雷轟一樣。
兩頭都死了,藍吉林接著說,像在重傷的人身上補刀。你是怎么搞的?老貓跌碗架。
我不是故意的。
韋香桃不讓我告訴你,但今天遇見你了,我又忍不住。
這句話讓頂牛爺聽了,有些感動。他翻開船的艙板,指著艙里游動的魚,對藍吉林說:你挑兩條大的拿走。
藍吉林挑選著魚,卻左右為難地說:我還要趕圩呢,拎著魚去趕圩,魚不就死了嗎?再拿回家不就臭了嗎?
頂牛爺說:我船就拴在這里,你回來路過的時候,再拿。
通往內曹村的山路,走著頂牛爺。他匆匆的腳步,像是急于到達草原的馬蹄。但實際上,他是在登山,走陡峭和曲折的路。
他走進了那座腦子里再也揮之不去的房子,見到了那個醒也想夢也想的女人。她正在給腦癱的兒子擦身,見他來了,很吃驚,但很快就不吃驚了,像明白他為什么來。她羞愧地低下頭,就好像她做了什么對不起他或讓他難堪的事。
頂牛爺徑直去豬圈。他在豬圈里沒有看到豬,連豬糞也沒有。
他回到房屋里,站在繼續給腦癱兒子擦身的韋香桃身后,對她說:
我賠,全部賠。
韋香桃說:我沒讓藍吉林講給你曉得,就是不想讓你賠。
我該賠。
豬是病死的,不是閹死的。
不閹肯定不死,我曉得。我好多年不閹豬了,用的還是過期的碘酒消毒。我過來時查過了,怪我買碘酒時不注意看有效期。我其實不識字。豬是感染后才發病死的。
她開始給腦癱的兒子換衣服,邊換邊說:我兒子成這個樣子,我從來沒怪醫生。
我肯定賠你,保證賠你。可現在我只有十五塊錢,我先給你十五塊錢,不夠的,我以后抓緊還。
頂牛爺說著把一沓錢遞到韋香桃跟前,一元、五角、兩角、一角的票子疊在一起,參差不齊甚至支離破碎,像一塊從泥沙里撿起來的豆腐。
韋香桃不接受,看都不看,像是沒空。她繼續給兒子換衣服。
他把錢悄悄放在她身后的凳子上,用一個紅薯壓著。
她給兒子換好衣服,然后抱住兒子,費勁地把他抱起,從堂屋往里屋挪去。她兒子看上去很瘦弱,但她抱起來卻很艱巨,像是抱著一根陰沉木。
他不容她愿不愿意,從她懷抱里攬過她兒子,到他懷里。
他抱她兒子進了里屋,放在床上。她給她兒子蓋上被子,用兒子墊在下巴的毛巾,擦拭他剛流出的口水。她麻利、細心的動作,讓頂牛爺心酸。她活泛、豐腴的身軀,再次讓頂牛爺心動。
頂牛爺說:我以后來幫你干活。
韋香桃說:不用。
我用干活來賠錢。
不用。
就這么講定了!
頂牛爺說到做到,他立馬出了里屋,又走出房屋,去找活干。
他干了半天重活,或者說干了該男人干的活,直到韋香桃喊停。
他吃著韋香桃煮好的飯菜,喝了她借來的酒,感到特別爽。
他吃飽喝足后,要回上嶺。
韋香桃將他留下的十五元錢還給他。他推拒。
韋香桃說:不把錢拿走,以后你別來干活了。
頂牛爺把錢收回了。
他果然又可以來韋香桃家干活了。一個孤兒寡母家的活路,有很多。砍柴、耕種、護理、澆灌,屋頂漏光和漏雨了要換瓦片,曬臺動搖了要換柱子,刀鈍了要磨,缸和鍋破了要補……他間斷地來,其實是常來,做著這些。
韋香桃也習慣了他來,喜歡他來。他哪天不來,便盼他來。
這天,隔了好多天不來的頂牛爺來了,挑著兩頭豬崽。兩頭豬崽放進空了幾個月的豬圈里,活蹦亂跳,像小孩進了新的學校。
頂牛爺對身邊給豬喂食的韋香桃說:這豬都閹過了,觀察了一個月,沒有死就不會死了。
看豬吃食的韋香桃說:我不曉得,以為你把閹活丟了呢。
頂牛爺說:丟了好多年,又撿起來了。閹死的那兩頭,就當是練手,重新交了學費。
這兩頭算是我買,欠你錢。我現在沒錢。等這豬養大了,賣了,就還你錢。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要錢。這豬是賠你的。
你賠過了。在我家,干了那么多活。
干活不算。
不算算什么?
我想,你別把我當外人。
她能聽懂他這話的意思,仍看著豬說:我們沒那個可能的。
我是大你太多了,可是……
不是大小的事情,她打斷說,并轉頭看他。
那是什么事情?
我家里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曉得,又不是沒看見。
那不礙事,我不怕負擔,我來負擔。
你哪這么快有錢買兩頭豬崽?
我賒我弟的。
韋香桃轉過頭,看著豬圈的茅草棚頂,臉色黯然。
頂牛爺說:我重新干閹活就是。這活兒還是能掙些錢的。
那以前怎么把這活兒丟了呢?
閹這門活,不人道,不積德。我覺得我打那么多年光棍,跟我做的這門活路有關,是報應。
你有老婆呀,我曉得。
有過。
她怎么跑的?
不是跑,是我放她走的。
為什么?
為她好。
韋香桃的頭又轉向,重新面對頂牛爺,說:
你姓樊,不姓頂,人們為什么叫你頂牛爺?
因為我老愛跟人頂牛。
我以為最牛的頂呱呱的人,才叫頂牛爺呢。
我努力成為你以為的這種人。
你努力多少年了?
我從小就努力,到今年六十五歲,還在努力。
韋香桃忽然變臉,笑逐顏開,說:
你繼續努力,努力到八十歲,也許你就能成為頂呱呱的最牛的人!
頂牛爺蒙了。
從韋香桃家出來,頂牛爺去找藍吉林。他想,聰明并且已是常拿他魚的藍吉林,能答疑解惑,甚至幫大忙。
藍吉林家的房屋比他死了的堂哥的房屋,也就是如今韋香桃家的房屋,還要破,因為韋香桃的房屋,被頂牛爺簡單修補過了。藍吉林和母親住在一起。頂牛爺進家寒暄后才發現,四十出頭的藍吉林還是單身,也就是仍在打光棍。
頂牛爺問藍吉林的母親:姐姐,我看吉林腿腳勤快,腦子靈活,怎么也找不到老婆呢?
藍吉林的母親說:他是癩蛤蟆,總想吃天鵝肉。鵝肉又不吃,講鵝肉和天鵝肉不一樣。哪里有天鵝肉給你吃呀?
一旁的藍吉林揮手將母親驅趕進了里屋,他知道頂牛爺來找他,有事要說。
頂牛爺遞給藍吉林一支煙后,說:我和香桃來往的事情,想必你是曉得的,也經常看見了。可是她對我一忽兒熱,一忽兒冷,是為什么?
藍吉林抽著頂牛爺的煙,卻冷冰冰的,說:不光我曉得我看見,全村人都曉得都看見了。我的態度和看法是,第一,香桃不是你叫的,至少目前不能叫,沒資格叫。我也是偶爾叫一下,在她還是我堂嫂時我根本就不敢叫。第二,她為什么對你熱?因為你幫她干活,是她家的短工,講是長工也行。她為什么對你冷?因為你對她動歪心思,想討她當老婆。她當不成你老婆,自然就對你冷。
頂牛爺說:我除了年紀大,其他方面還是和她蠻般配,蠻合得來的。可是她又不嫌我年紀大,那嫌什么?
藍吉林說:嫌你窮!哦,你以為你有條船,就是富人啦?每天捕得幾條魚,就無憂無慮啦?什么般配合得來,差得遠呢!
頂牛爺說:我覺得她主要是不想連累我,她有一個殘疾的兒子。
她還有個大學生兒子呢!等她兒子大學畢業分配工作,當干部有固定工資領,光彩得很!
可目前她是困難的呀,不想為難我。她是好心。
藍吉林煙癮大,幾口就抽完了。他把煙蒂丟在木地板上,用腳蹍滅。然后說:
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也是好心。
從藍吉林家出來,頂牛爺呆頭呆腦往上嶺村走,越走越糊涂,越想越不甘心,他又折了回來,去找韋香桃。
他直通通對韋香桃說:嫁給我。
韋香桃正端著一碗玉米粥,準備喂兒子,被頂牛爺的露骨表白嚇了一跳。她雙目圓睜,嘴巴大開。粥碗掉到地上,爛了。灑在地上的稀粥,慢慢洇開,像蠕動的蟲群,從兩人的腳中間經過。
頂牛爺攥住韋香桃的一只臂膀,把她拉過一旁。挪動位置后,他沒有松開攥住臂膀的手,還加上了另一只手。他雙手把著她的臂膀,像新司機把著方向盤,興奮而緊張。他此刻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放手,一旦放手,她就會跑掉,就像汽車失控亂竄,甚至掉下山崖,車毀人亡。
好在韋香桃沒有反抗,她柔軟順從,像一只落單后獲得認領的羔羊。她甚至主動前進,靠在了他的胸膛。
他擁抱著她。女人的肉體和氣息,頓時像翻滾的蟒蛇和漫卷的風沙,吞沒了他這個多年沒碰過女人的男人。他感到一種窒息的快樂和蓬勃的痛苦,在沐浴他,煎熬他。
他接著表白:我能養活你。
……
連你兒子,我都養活。
……
我上門也行。
她在他的擁抱中,本來只是聽,沒法答應,但這個男人說多了,說到上門的份上了,不答應他是不會放手的。他已經抱得夠久了。她下了決心,說:
我要問我兒子。等他放假回來。只要他同意。他同意,我們才可以在一起。
頂牛爺放開了韋香桃。他似乎滿意她的回答,對她嘿嘿地笑了兩下。對她腦癱的兒子也嘿嘿地笑了兩下,像是需要同意的是這個兒子,盡管他知道不是,而是另一個正在讀大學的兒子。她在讀大學的兒子藍昌福,是她的主心骨、頂梁柱,是她命運的主宰、舵手。他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她想嫁給頂牛爺,她自己愿意不行,她兒子同意才行。
他開始等她兒子藍昌福放假。
每天清晨,他就到河里去,劃船在碼頭附近轉悠,看上去像是捕魚,但其實一條魚都捕不著。因為魚很聰明,不會在人來人往的地方聚集。這么看來,老漁民頂牛爺是笨了。在沒魚的地方捕魚,相當于在沒草的地方放牛放羊。他怎么突然變得這么笨?笨到半天捕不著一條魚,還不懂得挪地方。還在碼頭附近堅守,守一整天。碼頭艄公收工回家了,他才回家。
他其實是在等她的兒子。她讀大學的兒子放假回來,要省車錢和抄近路,必經過碼頭和這條河,沒有另外的通道。
進入臘月,春節臨近,她兒子快回來了,該回來了。
臘月十七這天,她兒子藍昌福回來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子,登上了艄公得康的船。艄公得康看了看小子胸口佩戴的校徽,迅疾朝不遠處的頂牛爺做了個手勢,就是發信號。這是頂牛爺和得康約定好的。頂牛爺收到信號,立即將船朝碼頭劃去。他的船尾隨艄公得康的船,從這邊的碼頭駛向那邊的碼頭。他聽到得康和藍昌福的對話——
藍昌福,你媽訂了一條魚,在我船上。
是嗎?可我媽不曉得我哪天回來呀。
是呀,在我船上養了好多天了,你哪天回來,就哪天帶回去。
你擺渡,還有空捕魚呢。
魚不是我的,是捕魚的人寄放在我這里。你媽跟捕魚的人訂的魚。
哦。
渡船靠岸。艄公得康從前艙拎起一條魚,是約半米長的芝麻劍。他將魚放進提桶里,交給藍昌福。
藍昌福說:我媽付錢了嗎?
艄公得康說:這個你不用管。
藍昌福一手拎著行李一手拎著提桶上岸。他忽然回首,看著渡船,發現渡船后面還有一條船。那尾隨的船上站著一個穿蓑衣戴草帽的老頭,正朝他張望。他猜想老頭或許就是捕魚的人,因為信不過或不放心艄公,才一直跟隨,監視魚的交付。不管猜想對不對,他舉了舉提桶,還沖著老頭笑了笑,然后繼續上岸。
待藍昌福走遠不見了,頂牛爺上了艄公得康的船,給得康煙抽。
得康抽著煙,說:他拿走這條魚,八字多了一撇,我看成了。
頂牛爺嘿嘿笑,說:功夫不負有心人。
得康說:你一年捕的魚,最大也就是這一條,還白送人,你夠舍得。
頂牛爺又嘿嘿笑,說: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等回了韋香桃讀大學的兒子,剩下的就是等她兒子的同意了。
頂牛爺等啊等,等到春節,又等過春節,韋香桃一直沒有回音。她應該是等時機跟傲嬌的兒子開口,不能急,得一點一點地吐露,像一針一線織一幅錦繡。
陽春三月,花紅勝火。上嶺小學開學了,難道大學還不開學嗎?韋香桃的兒子藍昌福回校上課了,頂牛爺從艄公得康那里得到確認。那么,決定或結果,一定是有了。
頂牛爺上內曹村韋香桃那里,要結果。
他在半路遇到藍吉林。
藍吉林似乎是專程為頂牛爺而來,他把頂牛爺堵住,說:你別去了。
頂牛爺愣怔,他感覺到情況不妙。
我是來傳話的。藍吉林說。韋香桃的兒子不同意。韋香桃也不同意。我們整個家族都不同意。
頂牛爺腦袋一片空白,喉嚨卡頓,連一句為什么也說不出口。
藍吉林說:你是不是當過國民黨兵?
頂牛爺點頭。
這就是不同意的原因。藍吉林說。我侄子是大學生,將來畢業是要分配當國家干部的,是要當官的。假如有你這么一個當過國民黨兵的繼父,他就沒有前途了,曉得吧?
頂牛爺點頭,表示明白了。
他轉身回了上嶺。
從此,他再沒去往內曹村,再沒見內曹村那個他想娶的女人。直到十六年后他滿八十一歲這年,他有了錢,他當國民黨兵的身份不再被歧視,他的身體仍然很健康,他埋藏的欲火被村人和親人煽動、挑撥,死灰復燃,于是,那個惱人的內曹村不再惱人,那個他想娶而娶不成的女人,水到渠成或唾手可得。
只要他肯花錢,把錢花出去。
……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壯族,1964年生,廣西都安人。先后畢業于河池師專、復旦大學中文系。現為廣西民族大學二級教授,第十二、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廣西作家協會副主席,廣西影視藝術家協會副主席。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出版長篇小說《跪下》《順口溜》《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蟬聲唱》《四季書》等九部,小說集《撒謊的村莊》等十二部。根據其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包括《尋槍》《理發師》《跪下》《最后的子彈》《寶貴的秘密》《姐姐快跑》等。曾獲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十月文學獎等。長篇小說《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等在瑞典、俄羅斯、越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