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1年第4期|須一瓜:身體是記仇的(節選)
七
急于弄到錢的牙醫小柴,行動迅速。父親車禍前給的那臺第一代數碼相機,當時可能非常昂貴,現在也像古董了。這事是有點莫名其妙,但也符合老婦人的乖張品性??倸w是一個弄錢的機會。牙醫小柴覺得自己絕不能放棄。
麻煩的是,現在沒有診室了,就沒有方便開展的平臺了。思來想去,牙醫小柴先去了西街。那里有三個女子合租的店面,她們分別在里面各居一角,一個賣女性內衣,一個幫人改衣服,一個專制窗簾、被套。因為先后兩個女人的牙都治得非常滿意,結果,她們就自動成了牙醫小柴的義務廣告員。三個女人人緣很好,都是樂觀熱情,極愛說話的話癆八婆。她們把他的名片貼在店墻上,顧客但凡有說牙疼不適,三個人立刻七嘴八舌、聯手舉薦小柴。牙醫小柴很多顧客竟然都是由她們介紹來的。小柴后來還轉了幾次他自己也吃不完的、病人贈送的各種地瓜、玉米、橘子、筍干等土特產給她們。
牙醫小柴在店里,抓拍了幾張她們招呼顧客的笑臉照片。沒想到,印出來,她們都不滿意。一個說,這笑得比哭還難看,“自然”有什么用?一個說,我笑得太像奸商啦!一個年輕點的說,丑死丑死。三個女人問:你到底要照片做什么呢?牙醫小柴又重新解釋了一遍,最后,她們還是拒絕在照片后面簽字。三個女人,就像傳染病一樣,一個不肯,個個不肯。小牙醫有點生氣,覺得她們輕浮敷衍。但她們安慰他說,照片是真的,笑也是真的。但是,這代表不了什么,所以,簽字就沒必要了。
就好像我們可以說話聊天,什么都可以說,但是,你不能錄音。她們解釋。
對呀,我們又不是大明星。錄音簽字好像打官司一樣。
不簽字我就白照了,就等于你們撤銷笑容了。
三個女人一起說,那你就撤銷吧。
牙醫小柴在西街,還拍了幾個人,他們的笑容稍縱即逝,只有一個小男孩抓拍成功。他讓他媽媽寫地址,年輕的母親同意了,留下了龍飛鳳舞的幼稚簽名。但是他請求他們母子再合拍一張,母親搖頭了,說,我笑起來丑。小柴說,哪有啊,會笑的人都是美的。你笑起來非常美。
年輕的母親抱著男孩子就走了。她的拒絕非常干脆。
這個時候,牙醫小柴才明白,這個任務并不是他以為的那么簡單。他終于隱約意識到,老婦人比一口拒絕還壞,她是成心作惡刁難他。恨意卻激發了牙醫小柴的斗志,必須拿到錢,何況,這本來就是我父親的錢。必須挫敗老婦人。他終于想到了一個大貴人,一個曾經找他畸正牙齒的小有名氣的攝影師。攝影師說,他已經轉行拍婚紗。他們約定了見面地點。牙醫小柴就早早過去等他。
十字路口,鎮郵局外面有個小夜市,晚上比較熱鬧,鹵味紅燈,人影憧憧;白天就冷冷清清,地面是清掃不凈的油污痕跡。牙醫小柴選了個方便看往來行人的交通遮陽傘的位置,恭候攝影師。
等人的時候,他有了大發現。之前,他以為人們不笑都是因為牙丑或者牙痛。等牙齒改善了,人們就愛笑了。正如老師說的,牙醫使這個世界上的笑臉多了。但十字街頭的長時間觀察,他發現,南來北往、男女老少的臉,幾乎沒有笑的。有的人似乎剛剛受了氣,擰著眉眼;不少人含胸駝背,賭氣似的陰沉;有人勾著脖子犟著臉,感覺不是丟了錢包,就是沒有錢包可撿而生別人、生地面的氣;有的人不明就里地很不耐煩,暴躁著;有的人就是滿目兇光,怒行著;有的人一副出門尋死的愁悶臉;有的人則像剛被人占了便宜吃了虧,一臉邪火……總之,看起來他們都不怎么快樂。除了兩個手挽手的少女是嬉笑而過。牙醫小柴后來數了一下,近百張臉中,有冷漠的、有尖刻的、有愁苦的、有怨憤的、有堅硬的、有麻木的、有沉郁陰騭的、有警覺執拗的、有失落的、有明顯哀傷的,就是沒有一張歡樂笑臉。按照老師的說法,滿目望去,世界沒有光,這些來來往往的人們,就是一條條令人厭惡的黑線。好容易看到幾個昂首挺胸、身形歡樂、咧嘴大笑的,走近,卻是游客模樣的四盆水傻老外。最讓牙醫小柴絕望的是一對老小爺兒倆。估計是爺爺來接小學生孫子,一大一小竟然清一色的沉郁,尤其那個小男孩,一張小臉,少年老成,比爺爺的老臉還要嚴肅。
牙醫小柴這才有點想哭了:在街頭,想找到幾張輕松快樂的笑臉,原來是這么難啊。連孩子、老人眼里都滿是憤懣與愁苦。他們在愁悶什么呢?老師曾經說過,牙病患者中,青壯年往往不太愛笑的居多;年紀大的人,反而很多愛笑,可能是他們活明白了很多。可是,這些形色陰郁的、本是活得更明白的老人,為什么每一個臉上都像個忤逆者仇恨者?
牙醫小柴摸了摸自己的臉,才恍悟出,原來柴永煌的天生笑臉,真的十分寶貴。外人是要算計著,才能長時間擁有它的陪伴啊。就此而言,柴永煌的遺傳基因看來好像比較弱勢啊。
那個玩攝影的畸牙矯正患者,借給牙醫小柴一臺好相機。他說他已經放棄人像攝影了,現在忙著婚紗攝影,這比較能掙錢。他說,我沒有時間幫你拍攝,但是,攝影師說,我有幾十張不同人物打哈欠的抓拍作品,你要不勸雇主改用打哈欠的,這個很獨特,很逗,比笑容精彩有趣得多,即使丑得不像本人了,但拍攝者一般也不生氣,就像看漫畫。
唉不行,牙醫小柴翻看了幾張打哈欠神作,非常喪氣。她就是想難住我,不借我錢,才要拍笑臉的。她自己就不會笑。唉,真正的笑,可能比端正畸牙難多了。打哈欠算什么,連狗都會,她才不要。她是以為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樣不開心,她是在斷我的路!
攝影師想了想,說,也是,扣除聽笑話的人,拍到由衷的笑臉真的難。要靠運氣。
攝影師在自己的工作室,上天入地先為牙醫小柴找出了十幾張笑臉照片,并答應說會找被拍攝人簽名認可。牙醫小柴有了基礎,信心恢復了一些。
期間,攝影師在自己的簡陋工作室,用數碼相機抓拍了幾張牙醫小柴自己的笑臉,牙醫小柴沒想到,每一張照片,都經不住細察。他假以老婦人的眼睛,馬上就能看出,他那些看起來在笑的照片上,眼神是心事重重的。哪怕他笑得整個臉皮都往上提升了一厘米。猛一看,真的很像靈堂里的柴永煌,尤其是眼下兩道如小舟的歡樂臥蠶??墒?,他卻沒有一點父親笑容里的慰藉與寬廣,更沒有一丁點由內煥發出來的積極與快樂感。兒子的笑容里,只有掙扎與抵抗、策略與心機。
比十幾年前的靈堂所占據的黑灰色時空,是更早的幾年前的燃燒的天際線:一架飛機在降落時忽然故障,它急速下墜,在距地面三四十米的距離,突然直墜,尾巴撞到了海堤,后座的兩個乘客從斷裂的飛機尾巴里飛了出去,魂飛百米之外。飛機又打了三百六十度旋,硬生生用肚皮著陸,就像被人撤掉尾巴的巨大死魚,貼在枯黃的停機坪草地上,隨即,開始冒黃黑色的濃煙。柴永煌的笑臉,在那個黑中帶黃、直上九霄的濃煙中,一直定格在乘務員小邱的腦海里。機艙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亂中,空乘人員在緊急引導乘客逃生。機尾撞擊時,小邱腰部已經被撞傷,引導逃生時,一個不聽勸阻的、非要拿行李箱逃生的男子的狠狠推搡,把空姐小邱再次摜在椅邊動彈不得。就在她以為自己要和飛機一起爆炸的時候,那個叫柴永煌的乘客——只有這個乘客,停下了逃生的腳步。他把她抱起,跳下了逃生充氣滑梯。從死到生,沒有語言,那個拯救者只是對她笑了笑。
安全的小邱,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見了,她只看到一個男人臥蠶如細舟的笑眼,它穿越了連接天地的黑煙。安全后的空姐,動輒哭號尖叫不止。故事情節就那么走下去了,治療、理療、牽引、瑜伽。柴永煌好像一有空就送花安慰。拯救者夸贊空姐的勇敢,小邱則說乘客是英雄、是最好的心理醫生。腰上康復了七成,她就嫁了二婚的柴永煌。然后,因為腰傷,因為大寵愛,她辭職了。柴永煌的笑臉,改變了一個鮮嫩女孩的一生。
這些八卦,都是過往信息拼接而來。信息源主要是邱家那個鬼——邱來琦,還有牙醫小柴的大嘴巴母親。小柴是在老婦人賞賜的第二巴掌后,痛定思痛,悟出了他挨打的原因:至少在形式上,他太像他父親了,尤其是那個臥蠶如小舟的積極笑臉。
……
須一瓜,本名徐萍,女。1984年開始創作,著有長篇小說《太陽黑子》《白口罩》,中短篇小說集《淡綠色的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蛇宮》《提拉米酥》等。作品多次被各選刊選載,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及《人民文學》等刊優秀作品獎。長篇小說《太陽黑子》被改編為電影《烈日灼心》。短篇小說《灶上還有綠豆羊肉湯》《紅痣》《灰鯨》獲本刊第十三、十四、十七屆百花獎?,F居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