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3期|李惠善:慢車(節選)
舊金山機場
對了,就坐波音客機回去。回家去。
一時找不到了感覺。回家的念頭,已經好久不曾有過了。茫茫天際中,那蒙蒙眬眬飄浮不定的東西,時而被云霧籠罩著不見了,時而又被云霧遮擋著,像是懸在空中的半月。那飄浮不定的,就是她心中家的影像。
然而,現在卻要回家。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各種各樣的念頭,讓她心亂如麻。
她又被一個念頭一下子拉了回來,這不是回家不回家的問題。對,不是這個問題!耳邊又傳來了那個說漢語的陌生女人急促的聲音。
“潘大夫暈倒了!現在被120救護車拉走了。快來吧!”
女人用手捂住胸口,一時喘不過氣來。
前天晚上。她在一家中國人經營的旅店工作時,接到那個陌生女人的電話,于是便停止了在美國的所有日程。
女人有點發蒙,感到很突然,毫無心理準備。她撥打了丈夫的手機。只有嘟嘟嘟的聲音。她在微信里留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回事?她又撥打了那個陌生女人的號碼,但是不接。她還給在英國留學的兒子打了電話,并發了短信。果然不出所料,兒子也不接電話。我就知道會這樣,本來這父子倆就如出一轍!會不會是詐騙電話呢?現在關于詐騙電話的報道比比皆是。所以才需要確認一下嘛!可現在哪個電話都打不通。女人急得團團轉。
現在該給誰打電話呢?父母去世了,唯一的弟弟在韓國。丈夫沒有兄弟姐妹,公公和婆婆兩個人都去世了。也不知道丈夫朋友的電話,丈夫已經在醫院退休了。該問誰呢?
不管是真是假都得回家去。女人焦慮不安地去找了經理。自從搬到舊金山后,七年來她一直在這家旅店工作。在此之前,在費城做了五年的家庭保姆,還曾在餐館和養老院工作。當她向老板說明辭職理由時,淚水便奪眶而出。
女人慌慌張張地走下樓梯。不過,她很快就鎮靜下來,腦子里迅速梳理出了一、二、三、四……一天之內把十二年的美國生活處理利索是不太可能的。她把可能和不可能的事情劃分了一下。
她又給兒子打了一次電話,還是不接。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會這樣,女人咬牙切齒地嘀咕著。
兒子從8歲起,就越來越像他爸了。別人家的男孩子,過了十一二歲才會慢慢走出媽媽的懷抱,可這孩子早早就疏遠了媽媽。之前嘰嘰喳喳挺愛說話的,可上學后,嘴巴就像上了鎖似的,變得沉默寡言。一家人在一起吃飯時,女人時常感到胸悶,好像一團兒紫菜飯堵在那里。老子和兒子,兩個男人都沉默不語。需要說話的時候也盡量簡明扼要。
丈夫說“魚籽醬”,兒子說“香油”。丈夫吃飯離不開魚籽醬,兒子離不開香油拌飯。煮好的雞蛋,只有剝好了蛋殼,父子倆才會吃,不然寧肯不吃也不會動手去剝。沒有擺到餐桌上的菜,也從來不會自己拿來吃。吃完了飯,二人各自走進自己的房間,坐在書桌前。女人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廚房或者客廳。
兒子過早地成了父親的翻版,這讓女人很是傷心。竟然原原本本地繼承了丈夫身上自己最討厭的兩樣東西,這讓她很不滿意。丈夫一有壓力,嘴角上就會起滿水泡,雙腿不停地抖動。兒子也是如此,每次準備考試時,嘴角就會起滿水泡。吃飯的時候,學習的時候都在抖腿。兒子越是像爸爸,女人越是心煩。她甚至不喜歡兒子遺傳了博士醫生爸爸的優點。除了學習,他們完全沒有其他的愛好。丈夫婚后拿到碩士、博士,成為主任醫師,高級專家。這還嫌不夠,工作之余不斷地寫論文,寫醫學著作。不僅參加全國性的醫學學術研討會,還參加在韓國、日本等國舉辦的國際醫學學術研討會。兒子也是如此,成績總是進入學年前五名。有時,她真希望兒子偶爾考試沒考好,能讓媽媽給他做點好吃的安慰一下。她很羨慕別的女人帶著兒子逛百貨買衣服。可自己的兒子,媽媽給買了新衣服就穿,不買他就一直穿舊衣服。女人不能理解兒子,就像不能理解丈夫一樣。
那是兒子即將大學畢業的時候,突然接到了英國劍橋大學的入學通知電話。為了學那個令人頭痛的物理學,要到遙遠的英國去。她辛辛苦苦掙錢,省吃儉用為兒子支付了留學費用。兒子讀完碩士讀博士,以為讀下博士就完成學業了,結果他又博士后了。
女人先去購買了機票。最快也是后天下午2點50分的航班。雖然不是非法滯留,但考慮到有可能不再回來,便盡可能把這里所有的事情處理干凈。第二天,女人去銀行銷了銀行卡。好在月月為兒子寄生活費,所剩的美元不多,可以隨身攜帶。由于房子是和一起工作的中國朋友合租的,費用算起來比較容易。手機也辦理了銷號手續。
12年的美國生活,攢下的東西還真不少。能扔的盡量都扔掉了,但也有很多扔不了的東西。
女人呆呆地看著床邊那張米黃色的木茶幾。上面擺著一對密斯特金和她第一次去購物時買的安迪馬克杯,一套印有紅、藍印第安飾物的器皿,一對印有鳳和凰的湯匙。這個小茶幾,吃飯的時候就當飯桌用,因為太小,兩個人吃飯時幾乎會碰到鼻子。咖啡壺里好像傳來咕嘟咕嘟水沸騰的聲音。每當咖啡的濃香在房間里彌漫開來,會讓他們沉浸在甜蜜而美妙的氣氛中。合租的室友因為休息日不同,很少能碰到一起。女人和密斯特金就坐在這張茶幾前,吃飯,喝咖啡,聊天,共度溫馨的假日。
女人很快搖了搖頭,把所有的東西都裝在箱子里,拿到外面去。女人打開行李箱,把平時喜歡的衣物裝到里面,還把和密斯特金一起去拉斯維加斯旅行時,在品牌打折季買的古奇包和密斯特金送的迪奧香水也都裝進去。把梵高的“愛麗絲”印本也從鏡框里拿出來,用紙卷起來放進行李箱。這是她和密斯特金一起去洛杉磯蓋蒂中心美術館時買的。這樣一來,就裝了兩大行李箱。
行李一一收拾好之后,她拿出了保管在儲物間的黑色行李箱。是密斯特金的。里面裝著密斯特金的內衣、剃須刀等日用品。
行李箱就放在茶幾旁邊。女人看了片刻,便推開房門走出去。她本來想,或許密斯特金回來后會拿走。不過,也沒怎么期待。密斯特金最后的微信留言,讓她有這樣的預感。
坐在北京登機口附近等候的人們陸續起來排隊。終于到了登機時間。可這時,一直發呆的女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拉起行李箱就跑。跑了一會兒,便急急忙忙地拐進右邊。
吉拉德利巧克力店仍然有很多客人。來這里的人走的時候都喜歡買幾盒吉拉德利巧克力回去送禮,這是舊金山的地標性巧克力。店員十分忙碌。女人匆忙挑選了牛奶焦糖味巧克力和可可味黑巧克力各一盒。
剛來美國時,一看到巧克力她就會想起丈夫。好的記憶和不好的記憶會一起浮現。
那是和丈夫第一次相親的日子。丈夫給女人買了兩元一板的巧克力豆。當時一個月的工資只有幾十元,這算是貴的了。
她曾經在前蘇聯電影里看到這樣一個場面,一個軍人戰后與愛人激情相逢,兩個人一起開心地吃著巧克力。就這樣在電影里見過的巧克力,她這是第一次吃到。或許是這個緣故吧,對這個初次見面的男人,她產生了很多美好的幻想。男人身材高大,面部皮膚白皙。美中不足的是額頭上有個1厘米左右的傷疤,但五官分明,長得還算英俊。不過,單憑相親時的印象,還無法對這個男人做出這樣那樣的評價。因為他實在是太沉默寡言了。但是,巧克力卻給了她不少想象的余地。至于男人沒有表達的部分,她以巧克力填充著,決定與這個男人處一處。
后來才知道,丈夫真的是毫無浪漫可言,也沒有人情味,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喜歡上巧克力的,又為何給自己買了巧克力。那是上世紀80年代,更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那時候,糖類、肉類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這種表達似乎與他格格不入。
丈夫給買的巧克力,味道很苦。是一種像紐扣一樣鑲在錫箔紙上的那種巧克力豆。那時,那種苦澀的感覺,也像某種希望一般吸引著她。當時丈夫是延邊醫學院的學生,女人是高考落榜的延吉市玻璃廠工人。大學生的頭銜加上巧克力,就連男人的沉默寡言看起來都像優點。那時大學一畢業就有干部編制,為了進入到那個階層,她拼命地努力,卻名落孫山。對她而言,有太多的理由要看好這個男人。
然而后來就不同了。每當和丈夫的關系破裂時,女人就會想起巧克力的苦澀。現在想來,大概是加了很多可可的黑巧克力吧。
開始辦理登機手續。波音747客機體積非常龐大,能容納幾百名旅客,光看人就感到有些暈了。好在座位空間寬裕,伸直了腿旁邊還可以放上皮包。
窗外,一架不知飛向何處的飛機剛剛起飛,正沖向遠處西邊的天空。只是一會兒工夫,它就變得越來越小,看起來像一只蜻蜓。下黑上白的巨輪狀云團兒,以大海般的藍天為背景,在空中飄浮著。女人像看魚缸似的看著艙外的風景。太累了,她閉上眼睛,靜靜地靠在椅子上。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她睜開眼睛,只見機場乘警正急匆匆走進來。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東張西望著。警察立即分頭行動,有條不紊地搜查行李架,用檢查儀器仔細地掃著每件行李。
警察來到女人身邊,指著放在座位下的行李問她什么。除了“女士”這句話,其他的都聽不懂。旁邊的中國女人說:
“問這件行李是不是你的。”
女人點點頭,表示是自己的行李。
這時警察突然停止了檢查,站在自己負責的區域大聲說著什么。人們發出嘆息般的聲音,從座位上簌簌地站了起來。
“讓我們帶行李下機,重新辦理登機手續。”
這時,女人才弄明白,從架子上面拿出行李。幾百人都在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扛著,拖著,接二連三地走下飛機。麻煩倒是次要的,大家的臉上都露出焦慮不安的神情。也許是想到了“9·11”事件。
女人拖著行李走到登機口附近,找到一個位置坐下。突然讓旅客都下機等待,大家議論紛紛,作著各種猜測。
這時,只見五名警察押著一名白人青年經過登機口。青年褐色的頭發朝上直立,紅紅的雙頰上布滿了咖啡色的雀斑。人們興奮得一躍而起,注視著警察走去的方向。年輕人把一件略厚的大衣搭在胳膊上,背著黑色的雙肩包。裸露的手臂和脖子上刻滿了紋身,不知道是龍、蟒還是蛇。單憑那些個紋身,在中國人的眼里他足以成為嫌疑人了。
可是,他們剛剛經過沒幾分鐘,突然從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聲音。人們又都從座位上站起來,朝那個方向看去。正好大家都閑著無聊,有幾個年輕的小伙子跑到那邊看熱鬧。遠遠望去,乘客圍成了一個大圈兒。跑去的年輕人回來說,那個被帶走的年輕人休克了,現在正在接受心肺復蘇術。
女人突然扶住胸口,搖晃了一下。丈夫是不是也那樣倒下的呢?心跳得厲害。曾經想過要和丈夫離婚,卻從來沒有想象過丈夫不在人世。
這時響起了廣播提示,登機開始了。人們又拖著扛著行李,重新上了飛機。坐在身邊的中國女人說:
“聽說啊,剛才那個紋身的青年,在咱們這班飛機剛要起飛時,匆忙下了飛機。警察認為有恐怖襲擊嫌疑,就采取了緊急措施抓了他。那個青年說,他是因為心臟疼痛才下的飛機。警察卻不信,就帶走了那個青年,沒想到他真是心臟病發作了。但愿那個小伙子沒啥事啊。”
“哦,是啊。”
女人又扶住了胸口。
天空中,那巨輪狀的云團兒,不知何時已經凝聚在一起,幾乎占據了半邊天。遠處,幾片藍天看起來像嬰兒的小被子,其余的幾乎都被烏云遮擋了。
吉拉德利廣場
那是在美國闖蕩了七年后第一次到舊金山的時候。她坐公共汽車經過這里,第一次看到游客排起長龍的吉拉德利廣場。這時,女人想起了丈夫。到中國人經營的旅店工作后,這里是她每天上下班的必經之路,可她一次也沒有去過。后來有一天,她第一次去了吉拉德利廣場后,突然冒出了離婚這個念頭。
那天正是第一次和密斯特金約會的日子。
密斯特金載著女人來到的地方就是吉拉德利廣場。
對游客來說,這是一條重要的旅游路線。因為這里是1893年多明戈·吉拉德利建巧克力工廠的舊址,既可以購買旅游紀念品,又可以品嘗巧克力和甜點。
那天,女人也想起了丈夫。不過,并沒有因為和別的男人在一起而產生什么內疚感。柜臺上擺滿各種形狀的吉拉德利巧克力和甜點,他們在柜臺邊找了個位置坐下。密斯特金說:
“看著和我們在中國吃的巧克力差不多吧?可它是世界三大巧克力品牌之一呢。”
女人微微一驚。她還真不知道。
“那另外兩種品牌巧克力是什么呀?”
“不告訴你!”
密斯特金皺了皺鼻子,帶著滑稽的表情說。那時,女人就預感到自己的警戒線即將崩潰了。密斯特金的前額上已經長出了一些白發,頭頂開始脫發了。他總是以端莊的神態看著她的眼睛。他那雙誠實的眼睛,以及曾是學校朝鮮語文老師的身份,也讓她感覺不錯。密斯特金的一言一行都恰到好處,既不過分又很風趣。
第一次遇見密斯特金,是一個外面下著瓢潑大雨的深夜。那天女人是晚上12點的班。她好不容易打到出租車,很晚才到達工作的旅店。這時,一輛大車濺著水花飛快地駛入旅店的停車場。就像美國西部影片中強盜的大卡車,體積非常龐大。正當女人從出租車上下來時,從那輛卡車上,一個身披大雨衣的男人敏捷地跳下來。女人一眼就看出那個男人是朝鮮族。同胞之間的互相辨認,似乎不需要什么理由。知道之后,讓她感到莫名其妙的驚喜。
男人登記完了之后,女人便邁著小碎步追了上去,將他帶到23號四人間。不知不覺中就冒出了朝鮮語。因為是深夜,說話輕聲細語。
“客人,在美國這么晚出行危險啊。特別是最近,還發生了槍械亂射事件。治安可不好啦,還是小心點吧。”
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男人的眼里也閃著一絲驚喜。
“啊,你是朝鮮族啊。我是梅河口來的,你是延邊來的吧?”
男人用濃重的平安道口音說道。
“對,對,是啊。很高興見到您。”
女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男人的手搖晃起來。
“啊,我也很高興,就叫我密斯特金吧!”
“好的,好好休息吧。現在是工作時間,回頭見。”
“啊。不過我凌晨就得走,以后見。真沒想到啊,能在這里遇到咱們朝鮮族。”
男人微微一笑走進房間。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密斯特金。
第二天,打掃23號房間,換床單、衛生間用品時,不知怎么,心里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她拉開棕色的窗簾,透過大大的落地窗,呆呆地望著窗外落滿雨珠的高大樹木。
從那以后,她就養成了一個習慣,凡是走進大廳的客人都要多看一眼。在換床單,打掃衛生時也會想,來這個房間的客人會不會是那個男人。不過,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對那個男人想得越來越少了,面孔也漸漸變得模糊了,后來就不再去想了。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那天女人下班正要穿過大廳時,突然停下腳步,向窗邊望去。從東邊射進的陽光,斜照在對面咖啡店巨大的門楣上。有一個男人正坐在待客椅上看手機。由于背著陽光,在陰暗中看不清臉。這時,那個人笑著從椅子上站起來。
“終于又見面了。那天見到你很高興。”
密斯特金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微笑。似乎是發自內心的欣喜。
女人不敢相信,竟然能夠這樣相見,這樣來找她。不過,心里卻感到特別舒暢,似乎自己非常擔心的事情已經得到了解決,長長松了一口氣。女人克制著綻放的笑容,與他握手。
二人好像是多年的朋友,并排走了出來。不遠處有一片小樹林,還有長椅。他們不約而同地向長椅走去,坐在那里望著夕陽。
那是十一月,天氣涼颼颼的。他穿著一件褐色夾克,女人身穿米黃色半大衣。沒有惡意的風吹拂著他們的頭發。夕陽停留在他們的額頭上,二人都面色紅潤,似乎顯得有些興奮。
對面的西餐廳里,人們進進出出。
“又是開著上次那輛大車來的嗎?好大呀。”
女人問。就像之前他們說過許多話似的。
“是啊。就是開的那個車。既是工作用的,又是交通工具。”
“那天讓我嚇一跳呢。真大啊,就像以前蘇聯的喀秋莎火箭炮!”
聽她這么一說,男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怎么知道喀秋莎火箭炮啊,一個女人家?”
“過去我挺喜歡看前蘇聯電影的,所以知道那么一點兒。不是還有首歌嘛。”
女人輕聲哼起來。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哦,我也想起了那首歌。那首歌是姑娘把心上人送到邊防前線時唱的。士兵們開著火箭炮到前線時,也經常唱這首歌。所以這首歌詞中的喀秋莎就有了兩層含義,心上人和前線的喀秋莎火箭炮。是一首很不錯的歌曲。”
男人也唱起來。他是用中文唱的。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男人的歌聲深沉有力。女人伴隨節奏輕輕地拍著手,望著男人的臉。
這時男人突然停下來。
“那你今天想不想坐一下這輛喀秋莎火箭炮啊?”
“啊,真的?那太好啦。好久沒兜過風了。”
女人喜出望外,一下子站起來。
此時,西邊的天空,紫色、深紅色和群青色交相輝映,呈現出一片深粉色的晚霞。就像一個巨女的裙擺,在天邊飄蕩著。
“啊,看那邊!”
女人望著那粉色的晚霞,輕輕地發出一聲驚嘆。
“啊!”
男人也發出一聲輕嘆。
他們就這樣凝視著西邊的天空,隨后便不約而同地沖進那巨大的粉色之中。
“喀秋莎”的椅背上也染上了一片不規則的四邊形粉紅色。女人本想瀟灑地跳上“喀秋莎”,沒想到不那么容易,哼哧哼哧費了好大勁兒也沒上去。男人在駕駛席上伸出了一只大手。握住那只手,身體一躍而上。
“咳,不像從前了。”
女人歸罪于年齡,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氣喘吁吁。
“好,出發!”
男人的聲音充滿了力度。男人的側臉上也染上了深粉色的霞光。
心里有點兒發蒙。就算是同樣的朝鮮族,隨便跟著這個素不相識的男人走怎么行?然而,她的心卻早已蕩漾起來。
女人看著密斯特金說:
“真的,怎么感覺您就像一個老熟人呢。讓人覺得挺舒服。”
密斯特金嘻嘻一笑,模仿著延邊話,一字一頓地說:
“是、真、的、嗎?”
隨后,二人哈哈大笑起來。
女人自從到了美國,似乎還是頭一次笑得這樣舒心。
“嗯,還有,對于陌生人,本該提防著點兒,可不知怎么回事,沒有了這種戒備心。”
“我也一樣。”
“男人嘛,倒沒啥,力氣大,至少能保護自己。可女人不行啊,得考慮自身安全問題。不過,我怎么一點也不擔心呢。”
于是男人告訴她,自己曾在梅河口某中學當過朝鮮語文老師。
“哎呀,我原先也在延吉市的一所小學當漢語老師呢。這么說,咱們還是同行啊。嘿!”
女人高興得拍起了手,好像中了什么彩票似的。密斯特金也很高興。
街道逐漸變暗,路燈亮起來。來來往往的車輛絡繹不絕,道路開始出現擁堵。于是,密斯特金趕緊借著路燈的光,解開手機密碼,找出照片給她看。這是在一所中學門前與學生的合影照。
這時后邊響起了鳴笛聲。男人把手機交給女人,又開始專注地開車。
女人翻看照片的工夫,車子已經開出擁堵區域開始加速了。兩個人又說了好多話。街道兩側,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在不停閃爍,舊金山的夜景像電影畫面一樣閃過。車內也照進燈光,時而藍色,時而紅色。女人感覺自己好像成了電影里的主人公。原來我的人生中也有這樣浪漫的劇情大反轉啊。心底不由得泛起了陣陣漣漪,生出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她在副駕駛座的鏡子里照了照自己的臉,頓時吃了一驚,整個臉都是紅通通的,雙眼里噴發著火焰般的激情。女人怕男人察覺到,急忙轉過頭。可是過了一會兒,她捂著嘴啞然失笑。原來在擁堵的路段旁邊正好有一家中式酒吧,門前掛著朱紅色的大燈籠。是那個燈籠的燈光反射到了臉上。
密斯特金全神貫注地開著車,一臉的嚴肅認真,這讓她心里感到特別踏實。女人挺了挺胸膛,輕輕仰起下巴,靜靜地望著窗外。坐在高大的“喀秋莎”往下看,一排排小轎車,像一只只小蟬。這些年來,無論是坐公交車還是步行,她滿腦子想的都是房租、兒子的學費,還有旅店里的那些煩心事兒。而此時,在這個陌生的舊金山,身邊有一位讓她覺得可以信賴的男人,感覺竟然會如此地不同。女人著實吃了一驚。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全然沒有計算,也沒感到無聊。無論是哪里,只要是密斯特金想去的地方,她就想一直跟隨。濃濃的夜幕,把女人所有的責任感都淡化了。她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只是想享受這份好心情。
車子發出突突突的聲音,開始上坡了。S型的道路彎彎曲曲,從側面往下看有點害怕。在高低不同的其他環路上,來來往往車輛還很多,都在緩慢行駛。黑暗中,汽車的前燈像一只只螢火蟲在閃爍。
終于開到了頂峰。密斯特金把車停在停車場。
“好,我們到了。這是雙峰。”
密斯特金敏捷地跳下了車。
對女人而言,無論是雙峰還是什么都是一樣的。和自己覺得有安全感的男人在一起,這才是最重要的。女人推開副駕駛座位的門,俯視著地面,猶猶豫豫地準備下車。密斯特金不知何時已經繞到這邊,向女人伸出手。女人一躍而下,差點撲倒在密斯特金的懷里。
“哎呦!”
女人有些難為情,砰地關上了車門。一陣寒風襲來,女人縮了一下脖子。
“看舊金山的夜景,雙峰是最佳位置。”
密斯特金說著,打開后座的車門,把身子深深地伸進去,拿出了一件衣服,披在女人的肩上。女人用長得像外套一樣的厚毛衣裹住身體。
“最近天氣變化無常啊,這是我放在車里備用的,洗過之后還一次沒穿呢,別擔心,穿上吧。這里刮來的是太平洋的風,比市中心要冷呢。”
這件洗過之后還一次沒穿的毛衣上,男人的氣息撲鼻而來。兩個人并排站在瞭望臺上。周圍有不少游客。在他們旁邊,一對年輕的情侶冷得緊擁在一起,欣賞著舊金山的夜景。
“舊金山有很多山峰。這個地方由兩座大小差不多的山峰組成,所以叫雙峰。你看,多美啊!”
密斯特金用平穩而又悅耳的聲音為她導游。
舊金山的夜景盡收眼底。整個城市仿佛灑上了一層紅寶石粉,閃著耀眼的光芒。縱橫交錯的道路上,車輛擁堵區域猶如紅色的鐵水在緩緩流淌。女人的心里好像也有一股熱流蠕動著,翻滾著。
“還有一部叫《雙峰》的電影呢。不過,是恐怖片,很嚇人的。”
“哎呀!”
女人做出夸張的樣子,順勢向男人身邊靠近。
那天,在雙峰瞭望臺上,兩個人說了很多話,大部分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他們的心里似乎都堆積了一堆話。沒想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向一個陌生的人傾訴是一件這樣舒心的事兒。不必擔心任何社會關系,不必擔心別人會怎么看。講講過去各自的一些事兒,嘮嘮家庭瑣事兒,還有正在承受的壓力。
“該回去了。”
“好的,回去吧!今天玩得真痛快!”
兩人說了很多話,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歲,活力十足地回到了“喀秋莎”。女人打開副駕駛艙的門,將腳放在腳底架上,這時密斯特金在后邊推了一把女人的腰。女人呼地一下子就坐到了副駕駛座上。男人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
“好,喀秋莎號出發嘍!”
男人又開始用中文唱起《喀秋莎》。女人在車內的黑暗中,靜靜地傾聽男人的歌聲,男人的呼吸。
大約十天后,密斯特金第一次提出一起吃飯。
“在這么大的美國,兩位朝鮮族教師相遇,是不是該吃個飯啊?”
那天他駕車帶女人來的地方就是吉拉德利廣場。
密斯特金打開了吉拉德利巧克力袋,先遞給她一個黑巧克力。可可的含量是60%的,很苦。女人皺了一下眉頭。她想起了丈夫的臉。
密斯特金又詼諧地笑了笑,說:
“再嘗嘗這牛奶焦糖味的吧。只有先嘗到苦味兒,才會真正感覺到甜味兒哦。”
這話在女人聽來是另一層意思。她感覺在自己的生活中,從現在起,似乎甜味會多于苦味。至于那個具體的對象,不一定就是密斯特金,她早已過了那樣單純的年齡,但她希望是像密斯特金這樣的人。某種期待在慢慢地誘惑著她。
密斯特金來美國已經八年了。他說自己到美國是為給兒子賺留學費用。兒子天資聰穎,在全國數學奧林匹克競賽中總能得一二名。他覺得,孩子這么聰明,不去國外深造有些可惜了。正如他所期待的,兒子成為吉林省的高考狀元,考上了清華大學。這個時候已獲得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獎學金,正攻讀碩士學位。
密斯特金給的牛奶焦糖巧克力,很甜。在滿是黑巧克力苦味的舌頭上慢慢地融化著,讓她幸福著。
此后密斯特金到地方出差一個月。公司給他派了一個大活兒。這期間,他們在微信里交流互動,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女人想念起這個男人來。
密斯特金在下一次約會時,買來世界三大巧克力中的另外兩個品牌。
“高迪瓦、諾豪斯,都是最早在比利時生產的。”
那天是情人節的第二天。
情人節那天,女人一整天都忙得不可開交。許多囊中羞澀的年輕情侶,都選擇到這個價格低廉的旅店來過情人節,所以她不停地換床單被套,打掃衛生,連伸腰的工夫也沒有。他們是在第二天晚上見面的。
是在女人工作的旅店對面,一家墨西哥人經營的西餐廳里。密斯特金把像戒指盒一樣精致的高迪瓦巧克力盒推到了女人面前。指著商標問道:
“騎馬的這個女人是不是很漂亮?”
密斯特金的表情很認真。
“這個巧克力是以11世紀英國一個伯爵妻子的名字命名的。他的妻子高迪瓦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高迪瓦看到人們不堪忍受沉重的稅金,就向丈夫求情,希望他能減稅。可是這個可惡的領主開玩笑說,要是你能脫光衣服繞鎮子一圈就給減稅,他斷定妻子做不到。”
這時女人的腦海中浮現的不是叫高迪瓦的女人,而是密斯特金的妻子。一時有些心煩意亂。
密斯特金在熱心地講著故事。
“可是高迪瓦做到了。她脫下了美麗的衣服,裸身騎上馬,勇敢地到了外面。聽到這個消息,居民都拉上了窗簾,不去看外面,以此對勇敢的高迪瓦表達敬意。”
“那后來怎么樣了?”
女人沉浸在故事中,真心感動。
“結果伯爵按照約定,給市民們全都減了稅。怎么樣?高迪瓦騎馬的這個標識是不是很美?”
然而此時,女人的腦海中,高迪瓦騎馬的裸體變成了自己的。對高迪瓦的感動和高迪瓦巧克力的甜蜜,在腦海中與自己的裸體巧妙地重疊在一起,而且是令自己大吃一驚的年輕裸體。
從窗戶可以看到對面的旅店。雙人間早已滿員,至今仍然有情人節的氣氛。進進出出的年輕人臉上都放著光彩。
她轉過頭來,發現密斯特金正盯著自己。那雙誠實的眼睛分明在燃燒著什么。瞬間,他們都發現了彼此渴望的東西。太孤單了,太想有個依靠,熱切地想要擁有不是一個人的感覺。而且,長時間生活在異性的饑渴中,受到了太多的煎熬。
那天晚上,兩人像高迪瓦騎馬一樣,乘著他們的“喀秋莎”,疾風般地奔向男人的住所。來不及參觀住處,兩個人在那里度過了一個像牛奶焦糖巧克力一樣濃郁甜蜜的夜晚。女人感受到了一種在丈夫身上未曾有過的喜悅。兩個人的眼神猶如雨后的青草,清新亮麗,互相凝視著對方。
他們醒來時已是早晨,窗戶大亮。窗外可以看到風景如畫的湖水。男人的住處在如此美麗的湖畔,這讓女人大吃一驚。他說是公司安排的。竟然還有這樣的公司,女人很羨慕。可是女人看了看表,嚇了一跳。兩人決定各自解決早飯,很快就出發了。男人用“喀秋莎”把女人送到工作的旅店附近。一夜的纏綿,已經讓他們不需要說太多的話。男人怕上班遲到,顯得很著急。他緊張地揮了揮手,然后掉轉“喀秋莎”,朝自己公司的方向開去。
女人看著消失在晨霧中的“喀秋莎”,心里充滿了溫暖的感覺。對丈夫并沒有生出什么負罪感。想到12年來丈夫對自己的冷漠,心里倒覺得挺痛快。
從那時起,兩人互相調整著休息日,一起吃飯,一起過夜。室友不在的時候,會在女人的租房里,有時也會去密斯特金的住所。他們像老兩口一樣,嘮著家常,吃飯喝茶。密斯特金偶爾會去別的地方出差,做一些鋪地板的工作。由于手藝好,公司經常派他到重要客戶家里去。兩個人同休的時候,開著密斯特金的車去拉斯維加斯、洛杉磯等地短途旅行。
密斯特金住處附近有個環境優雅的公園。有時他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望著湖水,吃著女人做的紫菜飯卷。由于做得匆忙,常常會有裂開的紫菜卷兒。女人把裂開的紫菜卷兒和不好看的兩頭單獨裝在一起,作為自己的那份。可回回都讓密斯特金搶了過去。兩個人嘴里塞滿紫菜卷兒,仰天大笑。
有時,兩個人還互相嘮嘮叨叨,因為一點小事鬧別扭。就這樣,他們像普通夫妻一樣,度過了兩年甜蜜的日子。
大約一個月前,早上醒來發現密斯特金發來微信。瞬間,她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因為有急事回國了。謝謝你了。再聯系!”
一開始,因為他沒打電話只發了微信,心里有些生氣。不過看了一下時間,正是自己睡覺的時候。這么說是坐清晨的飛機回國的?是多急的事啊?
與密斯特金交往以來,她確信他絕對不是一個說謊的人。但是,這種突然的告別,讓她不能接受。他說再聯系,可直覺告訴她,這是離別。謝謝你了,是過去式。是不是沒有以后的意思呢?而且他使用的是敬語,很客氣地說謝謝,這不是表示他們不再是戀人了嗎?再聯系,這又是什么意思?是留戀?
她感到虛無,空虛。美國的日子突然變得異常無聊,讓她受不了。那天下了班,她就匆匆坐公交車趕往密斯特金的住處。夜晚的路燈照亮了舊金山的街道。以往看到路邊商鋪五彩繽紛的霓虹燈,感覺是在為自己的秘密加油。可是這天,看上去卻是那樣地冷清。他們經常坐在一起吃紫菜飯卷的公園長椅,在遠處的路燈下隱約可見。她沿著公園旁邊的小路,向密斯特金的公寓跑去。他們并排坐在一起眺望的那個藍色湖面,在夜空下漆黑一片。走進公寓管理室,一位60多歲的白人女管理員看著她。女人在幾句英語里摻雜著手勢,問密斯特金是搬走不回來了,還是打算再回來。她一副吃驚的樣子,她知道女人是密斯特金的女朋友,卻不知道這個情況,這讓她感到意外。
望著漆黑一片的湖水,女人似乎才明白,每當想念密斯特金時就會想起的湖畔風景,如今已和她沒有什么關系了。
窗臺上的四季菊花
飛機終于抵達北京國際機場。晚上5點55分,外面已經全黑了。凜冽的寒風吹打在臉上。因為匆忙購票,沒有買到直航,要經轉青島。可是由于青島方面下了暴雪,導致航班延誤。經過一番周折,女人到達延吉機場的時間是第二天中午12點55分。
延吉也在下雪。女人連拉帶拖,好不容易帶著行李到了自家小區。按下電梯的按鈕,從1樓上19樓期間,腦海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個驚險的畫面。都是關于丈夫的。她閉上眼睛,真心祈禱,千萬不要有什么事。
拿出12年沒用過的鑰匙,插進鎖孔轉動。咔嚓,鎖打開了。她拉開門就闖了進去。冷冰的臉上,一股暖暖的熱氣撲面而來。熟悉的消毒水味兒,跨越了12年的時空。這是丈夫的味道。
她慌慌張張地跑到丈夫的房間。丈夫不在。
就像電影中的黑白畫面,12年前的情景和現實的畫面重疊在一起。占據兩面墻壁的5個大書架,桌子上的人體骨骼模型,旁邊的電腦,翻開的以及堆在一起的各種語言的醫學書籍,掛在墻上的人體解剖圖……門邊靠墻擺放的1.2米單人床,疊得整整齊齊的格子紋被子……與12年前沒什么兩樣。
168平方米的大房子,實在太安靜了。只是傳來女人自己的呼吸聲。難道丈夫連家門都沒進來就出事了?這種想法掠過腦際,讓她頓時喘不上氣來。
女人跑出了家。雪越下越大,很難打到出租車。沒有空車,每輛車都是合乘,四個座位都是滿滿的。公交車也晚點了,站點上等車的人黑壓壓一片。女人為了快點打到出租車,站在馬路中央不停地招手。好不容易才遇到一輛有一空位的出租車。
女人向醫院的外科門診跑去,每個門診室她都伸進頭看一下。
看不到丈夫。她急忙去診療中心。
“潘春海大夫今天不出診嗎?”
護士面無表情地回答:
“已經好幾天沒來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聽到這話,她心里咯噔一下。
電梯里擠滿了人,她飛快地跑下樓。去住院部外科病房,看到主任室,沒敲門就直接推,門是鎖著的。她這才想起丈夫已經退休不是主任了。她又向醫生辦公室里看了一眼。醫生辦公室南墻上有一扇小窗,北邊和西面都是巨大的玻璃門,就像一個大魚缸似的,一目了然。好像在開會,十多位醫生圍坐在那里。她一個一個地打量著,沒有丈夫。正要敲門,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一臉稚氣的醫生,正舉著雙臂穿白大褂。好像遲到了。女人攔住那個年輕人,不分青紅皂白就問:
“潘春海大夫現在在哪兒?”
“已經走了,不在了,別老來找了。”
年輕人沒好氣地說了一句,急匆匆地推開醫生辦公室的門走進去。女人好像當頭挨了一捧。已經走了?不在了?是說他去世了?別老來找,這又是什么意思?她沒來得及多想,跟隨那個年輕人推門進去。年輕的醫生慌忙轉過身來,推著女人來到走廊。
“正在開會,這樣怎么行啊?”
“開會比人更重要嗎?你得把話說清楚再走呀!”
女人尖叫道。
年輕醫生急忙瞟了一眼醫生辦公室。
“不是說已經走了嗎?你得等一等呀,家屬怎么總是這樣?”
女人雙腿發抖,身子靠在墻上。
就在這時,女人聽到了一個聲音,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行,推翻它!”
是不是在做夢?分明是丈夫的聲音。
真的?是不是聽錯了?女人步履蹣跚地向聲音發出的方向走去。背后傳來年輕醫生的嘟嚷聲:
“家屬輪流上門催。告訴他已經走了,討論手術方案去了,還來催……”
女人沖進了最里面的辦公室。
“你想把患者抬到實驗臺是不是?不行,都給我推翻!拿出新方案來!……”
那是一間小會議室。中間是圓形會議桌,里面空空如也。會議室的西側,南北有兩個帶小窗的門。
聲音來自北門。女人穿過會議室,靠近北門。
“我不同意這個方案!全部推翻!”
女人踮著腳尖往里看。
這東西!
突然她感到頭暈目眩,閉上了眼睛,然后又猛然睜開了。
沒錯,是丈夫,好好的。他正抖動著雙腿坐在那里。丈夫一激動,就會冒出慶尚道方言。
真是萬幸。不管怎么說,活著就謝天謝地了!
女人很想坐下去,但還是硬撐著身體站起來。
丈夫的嘴角依然起滿了水泡。12年里,他好像蒼老了許多。頭頂的頭發稀稀拉拉掉了不少,兩鬢已經花白了。額頭上的傷疤似乎也更深了,皺紋也多了不少。丈夫面朝桌子上的一塊小白板,用黑色的板筆畫了很多東西,大聲叫喊著。對面坐著三位醫生。雖然他已經退休了,但列入專家名單,返聘后繼續工作。
她終于松了一口氣。人心真是瞬息萬變。
這東西!活得好好的呢!
女人自己也不由得抖起了腿。剛剛還在擔心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可這會兒,看到他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很是惱火。難道謊報軍情?為什么要打這樣的電話?為什么打電話的是那個女人?是丈夫讓她打的?想到此,頭又暈了。女人扶著墻支撐身體,慢慢地走過那間空蕩蕩的小會議室。
正當她開門走出時,背后又傳來丈夫更大的吼聲。
“只要我還活著,這個方案,絕對不行!”
這家伙!
女人生氣的理由還有一個。平時男人在家里,一天到晚跟女人說不上幾句話,可一到醫院,說起話來口若懸河,能言善辯的。結婚初,女人因不堪忍受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曾到丈夫的醫院看過。沒想到在醫生辦公室里,丈夫完全判若兩人,抖著雙腿,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那時,女人十分驚訝。有一段時間,她在前后矛盾的混亂中徘徊著。他絕不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是因為我缺乏女人的魅力,他才不愛說話。那么,當初要分手時,他為什么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想到這些,她的頭都快炸了。不過看到丈夫津津有味地吃著自己做的湯和明太魚魚籽醬,又覺得他不是那種大腦構造復雜的人。雖然心里這么想,可是日積月累,憤怒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因為找不到發泄口,心里時不時地冒火。
女人一陣風似的穿過長廊,走出住院病房。
她對那個給自己打電話的女人,作著種種想象,心里亂糟糟的。
突然,女人想起了出門時就印在腦海中的綠色畫面。畫面越來越大,最后滿腦子都被綠色染上了。女人家的客廳有一扇幾乎占據整個南墻的落地窗。窗臺離地板兩掌高。女人剛到家,打開客廳的燈,一眼就看到窗臺上的花盆。綠油油的植物正在茁壯成長。那片綠色的葉子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女人突然急于想知道那盆花的名字,于是加快了腳步。
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沒有停止的意思。冬季天黑的早,加上陰天,外面已經黑沉沉的了。交通幾乎處于癱瘓狀態。打車實在是太難了。她在路上哆哆嗦嗦等了半個來小時,才勉強搭上了一輛出租車。
進了家門,在黑暗中準確地按下了電燈開關。耀眼的燈光晃得她閉上了眼睛。很快她邁著小碎步向窗臺走去。她仔細看那個綠色植物。瞬間,公公和婆婆的面孔像電影畫面一樣在腦海中浮現。
這個葉子狀似蒿葉的植物,就是四季菊。從下個月,也就是從三月份開始,窗臺上就會開滿紫色的花朵。這是公公婆婆生前最喜歡的花。無論是住在蘇家屯的農村,還是住在延吉的平房,公公總是在院子里種滿菊花。搬進樓房后,便開始在窗臺的花盆里養四季菊。因為婆婆特別喜歡中間有一圈黃色花蕊的紫色菊花,公公就只養這一種菊花。
看到菊花就想起了過世的公公和婆婆。公公總是以紫色的菊花為背景,孤零零地坐在南屋的窗下,一遍遍地算著牌;而婆婆總是穿著漂亮的民族服裝,和朋友們一起去游玩。這是想起公公婆婆時,女人的腦海中時常浮現的畫面。
第一次見到公公婆婆的時候,女人心里很是驚訝。他們的外貌相差實在是太大。當年四十七八歲的婆婆,和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攝的電影《打擊侵略者》中那個美麗的朝鮮姑娘尹玉善很像。個子高挑,身材苗條。在那個還沒有人造雙眼皮的年代,長著一雙罕見的大雙眼皮。頭發是自來卷,一直是盤在腦后,皮膚又白又嫩。而公公雖說比電影《潘金蓮》中的武大郎個子稍高一些,但身材瘦弱,長著一張過目即忘的平凡面孔。女人很慶幸男朋友不像父親而像母親。沒過多久她就看出來了,婆婆對公公不太滿意。也許是這個緣故吧,公公看上去不是那么理直氣壯,顯得有些孤獨。
有一天,女人下班后因為有事去了婆婆家。那天婆婆外出不在家,公公正在院子里給菊花澆水。他對兒媳說了這樣的話。其實這也是女人心里一直感到納悶兒的事情。
“你婆婆她還是姑娘的時候啊,在院子里種了很多菊花。村里的小伙子們,個個都喜歡她。可誰也沒想到她會成為我老婆呢。這下村里的小伙子們,可全都傻了眼,呵呵呵……”
公公露出了一臉自豪的笑容。
那時候女人明白了,其實公公并不孤單。雖然動不動就被婆婆數落一頓,然而,娶到心上人的幸福感一直伴隨著他。每個人對幸福的標準都不盡相同。或許對公公而言,遇見美麗的老婆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運。
公公和婆婆在養菊花的問題上會說很多的話。婆婆讓公公去弄點腐殖土,公公立馬就去帽兒山挖腐殖土。婆婆想修剪一下菊花,公公總是會嘮嘮叨叨地說一堆話。
“枯萎的花朵都要剪掉……不是,不是,別剪枝,只剪掉枯萎的花。這樣才會從旁邊和底下長出新花骨朵……”
“枯萎的花朵要經常剪,把手伸進樹枝之間,把枯黃的葉子摘掉,這樣才能減少病蟲害呢。”
“澆水的時候啊,別碰著花。不是讓你從旁邊澆嘛。給我給我,我來澆。”
只有在養菊花的問題上,公公一向堅持自己的主張。因為做了不少研究,公公養的菊花總是生機盎然。如此一來,在嘮叨的時候,嗓門也很高。婆婆也只有在養菊花的問題上順從公公。
搬到電梯樓后,開始在窗臺花盆里養四季菊,這么一來公公就更加用心了。
“它是多年生花,只要好好管理啊,冬天也能開花哩。得掌握好溫度,多曬太陽,常通風。”
公公在世的時候,冬天也會開花。雖然不像春、夏、秋開得那么豐盛,但是在草綠色的葉子間,總能開出幾朵鮮艷的花朵,讓窗臺總是一片紫色。
可是,這四季菊花為什么會在我家的窗臺上長得如此茁壯呢?女人皺起眉頭,歪著頭在想。
結婚后的某一天,婆婆曾這樣問她:
“你喜歡我兒子嗎?”
女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提問弄得不知所措。或許是問到了要害上。
與叫潘春海的男人見過幾面后,說實話她非常失望。第一次相親那天,吃這個男人給的巧克力時那些美好的想象,都變得毫無意義了。巧克力和這個男人的形象簡直是相差十萬八千里。女人實在是沒有自信靠近這個男人的心里。男人在介紹了自己的家人和自己之后,就一直緘口不語。女人又提了個話頭,說了幾句之后又無話可說了。女人搞不懂男人到底喜不喜歡自己。不過閨蜜們看到這個男人之后都很羨慕她。這個男人可是能拿到干部編制的醫大學生啊,皮膚白,個子又高,腦門上的那個傷疤,是有點美中不足,倒也像個書生樣兒,挺英俊的嘛。還給你買巧克力。你一個工人,遇到這樣的男人就夠好啦,還指望啥呀。不說話算啥毛病?只要心地善良就行了唄……聽了閨蜜們的話,女人感覺好像又真是那么回事。腦子里有些混亂。
有一天,女人把男人叫到自己租住的地方。她想再次確認一下自己對男人的感覺。
這天晚上,女人做了飯,用白菜土豆做了大醬湯,還拿出當時挺珍貴的雞蛋,做了一盤炒雞蛋。一直在宿舍里吃玉米飯蘿卜湯的他,看了炒雞蛋后臉上頓時有了光彩。
“還做了雞蛋啊……”
男人低著頭,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女人好想和男人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嘮嘮心里話。女人正想著該說點什么時,男子突然站了起來說,時間很緊,我該走了。結果,女人更加失望了。
第二天,女人意外地接到了男人寄來的信。收到這個本沒有期待的來信,她滿心歡喜。心想,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啊,看來這個像石頭一樣的男人,也被她的真誠打動了。不過,當她拿出里面的信時,頓時泄了氣。
感謝盛情款待。
潘春海
連內容帶落款,只有兩行字。
女人覺得該下決心了,不能一輩子這樣啞巴吃黃連。于是給男人寫了信。
我們的緣分似乎到此為止了。我實在是沒有信心接近潘春海同志。希望能找到更好的伴侶,祝幸福……
信寄出之后,女人心里頓時感到舒暢了。男人沒有回信。女人決定忘掉這個男人,考慮去見別的男人。
大約一周后,給她介紹潘春海的姑媽來了。
“哎,你也真夠狠心的。”
女人嚇了一跳。從來沒人說過自己心狠啊,姑媽是第一次。
“潘春海,他現在住院啦。聽說發高燒,病得挺嚴重呢。潘春海他媽說啊,是因為你提出和他分手。”
女人呆呆地聽著姑媽的話。
“男人無言便是德,能說會道的男人啊,那才不靠譜呢。你甩了這樣真心喜歡你,為你生病的男人,會遭報應的。女人啊,只有嫁了真心喜歡自己的男人,過日子才不會操心。女人心太狠可不中啊!”
姑媽責怪她,好像她犯了什么大錯似的。女人目瞪口呆。這個男人竟然真心愛著自己,因自己而生病。
女人于心不忍,決定先去看望一下再說。
推開病房的門,只見男人在昏睡。臉上和脖子上冒出了冷汗,格紋襯衫都濕了。頭發緊貼在額頭的傷疤上,嘴上起滿了水泡。女人仔細端詳起男人來。仿佛置身夢中,女人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小男孩。嘴上起滿了水泡,沉默而又固執。心里再苦也不說,一個渴望大人們理解的孩子。女人突然變得無限寬容起來。
心想,既然知道了男人的真心,就知足了吧。總比甜言蜜語易變心的男人要好吧。女人用溫水浸濕毛巾,給男人輕輕地擦拭臉和脖子。想到這個男人這樣愛自己,竟覺得他有幾分可愛,心里還有那么一點點得意忘形。
改變了想法,對他沒有了什么要求,心里就舒坦多了。和男人約會時,女人總是說得更多。男人要么點點頭,要么搖搖頭,要么用簡短的幾句話回答。兩個人還沒結婚,就像老兩口了。女人和這個沒有任何要求,也不糾纏的男人談戀愛期間,每天都在努力復習準備考試。雖然沒有考上本科院校,但考上了師范專科。在師范學校學習的同時,還參加了函授大學的學習,獲得了本科學歷。她從玻璃廠工人成為小學老師,最重要的是有了干部編制。還有一件錦上添花的事兒,那就是這個差點被她甩了的男人,成為延吉市一家最好醫院的醫生。因為學習是他唯一的特長,他又開始攻讀碩士。
女人成了醫生夫人,閨蜜們都很羨慕她。
可是有一天,婆婆的一句問話,讓她十分慌張。
“你喜歡我兒子嗎?”
雖然不是很喜歡,但還是點了點頭。
“那就好,一開始不如意,一輩子都不如意啊……”
婆婆嘆了口氣。接下來的話讓女人吃了一驚。不過,她心里也不是沒有想過。
“我和你公公不是因為相愛才結的婚。本來我和同村好友英玉的哥哥相好。那個永俊哥啊,大高個兒,待人和氣,很有男人樣兒。但是有一天,父母作出了一個決定,對我來說啊,簡直是晴天霹靂。媽媽說,為我的婚事兒算了一卦。算命的說,我和永俊哥是水火不相容,絕對不行。永俊哥是自由飛翔的鶴,是一個抓不住的人,我一定要和姓氏里有水的小伙子結婚,這樣才會避免飛來橫禍。不然的話,活不過三十就會猝死。那時我真想跳井一死了之。
那個算命先生還真是算對了一個。那年頭,進入哈軍工的真是屈指可數,少之又少啊。因為學習成績總是拔尖兒,有一天,幾個軍人來把永俊領走了,讓他進入哈軍工學習。聽說老師是前蘇聯的將軍呢。從英玉那里聽到這個消息后,我呀,連著幾天不吃不喝,一個勁兒地哭。
那個時候,女人仔細地端詳起婆婆來。哈軍工,那不是哈爾濱一所著名的學院么!
“算命的還給我做了護身符。媽媽把符袋放入我的內衣里,讓我與姓氏中有水的潘氏小伙子結婚。那年頭,你怎么能違抗父母之命呢?所以啊,我的命運就這個樣子了。一想到永俊哥,我這輩子感到太委屈。你說喜歡你丈夫,這真是萬幸啊!”
“那個永俊哥現在在哪兒啊?”
“當了軍官,成了大人物,現在在北京呢……”
婆婆在兒媳婦面前毫不掩飾地說。或許在婆婆的心中,自己的痛苦要遠大于公公的存在吧。
公公和婆婆隔著一年相繼去世。從那以后,每當在別人家的院子里或陽臺上看到菊花,女人就會想起公公和婆婆,想起他們不幸福的婚姻生活。
女人在去美國之前也養過君子蘭、幸福樹、吊蘭等盆花。而現在窗臺上一盆也沒有了。一定是因為丈夫沒澆水而枯死了。
可為什么這菊花在我家窗臺上長得如此旺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