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1年第3期|范穩:城市的酒旗
我們是個酒國,幾乎每一個地方都有自己的酒廠。這些酒廠有大有小,大的到數千人的集團公司,小的則可能是僅幾人的釀酒小作坊。要說到酒坊,則易讓人想起那有些年頭的古鎮老屋,空氣中彌漫著腥甜的酒糟味,小酒鋪一家挨一家,陳舊的酒旗在空中招展。店前人們用土壇裝酒、用竹筒打酒,一筒半斤,誠不我欺。而在店后,白墻青瓦之下,則隱匿著一個個酒窖。那白墻多半已污漬斑斑,瓦也因歲月久遠而黢黑暗淡,陽光從木窗中投射進去,像來自天國的光芒,讓亮處更亮,亮到可以看到空氣飄浮的塵埃;也讓暗處更暗,讓你只聞得見汗味與酒香而看不見那些在窖池邊勞作的人們,以及某個醉意闌珊的好漢,從酒缸里取一瓢酒,一口飲下。然后大喝一聲:好酒!
這不是水泊梁山中的某段場景,也不是一部老電影中的畫面,而是我童年時期的回憶。我的家鄉離有名的五糧液酒廠不超過二百公里,在我們那一帶,釀制濃香型白酒似乎是個傳統,我想這肯定跟這一方水土有關,當然也跟川南人的性格相連。這里的人淳樸、厚道、良善,自有一種令人近之彌親、離之思念的人格魅力,恰如一瓶老酒。
還記得故鄉那家縣屬酒廠就在我讀書的中學旁邊,放學時總是聞著空氣中的酒糟味回家。那時會心生些許討厭,而到兩鬢斑白時,這味道也是一種美好的回憶了。自大學畢業去云南工作多年后,每到宜賓出差或開會,便會感覺到那些丘陵、村舍、田疇、竹林、小溪都似曾相似,仿佛從小就廝混在其間,連田里的雞鴨都相熟。不要說現在有高速路相連,我相信在川南的大地上有無數我所不知的大路和小徑、大河與小溪,都讓我和我的故鄉與這片土地息息相關。所謂同飲一江水,或者同飲一杯酒,其實說的是地氣相通的東西。正如一條浩瀚的大江在宜賓有兩個名字,在它的上游,叫金沙江;從它開始一路往東,就叫長江了。我在云南工作,常常伴隨在金沙江兩側,聽聞金沙水拍,欣賞大江東去。每當思鄉念親之際,便頗有“我住長江頭”之慨。這種時候,便更想飲一杯家鄉的酒了。
年輕時到處亂跑,到什么山頭唱什么歌,到什么樣的村莊喝什么樣的酒。如果你到一些民族地區的鄉下,你會發現,家家釀酒,戶戶酒香。人們釀酒就像家庭主婦腌制咸菜一樣,是每年生活中的一種必須。我在一個藏族村莊就看到,假如一個農戶家庭一年打下一千斤青稞,那么家庭主婦就要計算好:是用七百斤來做口糧、三百斤來釀酒呢,還是釀酒和填肚子的青稞各占一半。這是一個難題。因為一個聰明而賢惠的藏家主婦總是讓家里一年釀的青稞酒不多不少,剛剛夠好。因此你在藏鄉是很難喝到有年頭的老酒的,它們大多是當年的新酒。太陽的火熱、雨水的酣暢,青稞的新香、大地的地力都還在酒里。這種酒刺喉燒胃、勁爆沖頭,經常到第二天還讓你暈眩在酒里。藏家漢子要的就是這個酒勁。在其他民族地區,也大體一樣,苞谷酒、高粱酒、苦蕎酒、甘蔗酒、燕麥酒等等,當年的酒當年喝完,就像一個負責任的大男人干完當年的活計一樣。
隨著年歲的增長,喝酒就越來越講究年份了。已沒有了生猛的身體,便再不敢輕易喝生猛的酒。我們的酒文化可說是博大精深,汗牛充棟。但就像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一樣,什么年齡的人喝什么樣的酒,也符合天倫。并不是說人年紀越老,喝的酒就該越好——能這樣當然不錯,而是一杯老酒在手,就像握著一個朋友溫熱的手,歲月的厚重滄桑,閱歷的豐沛廣博,人生的五味雜陳,慢慢地就浸潤在心頭了。
一款年代久遠的佳釀肯定離不開一個“窖”字,《說文》曰:“窖,地藏也?!边@說明但凡有所窖者,均接地力與地氣,是在時間的暗河里等待著某種質變的過程。這一過程也許是幾天,也許是數百年。
我相信宜賓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是一座插有一面酒旗的城市。這面酒旗既飄揚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也舒卷在歷史的煙塵里。我有幸在宜賓五糧液酒廠參觀了一處源于1368 年的古老酒窖池,掰起指頭算算這個年頭,都不能不讓人心生敬仰。那時中國的明朝才開國不久,而在我們這個星球上的不少地方,地理大發現的時代還沒有到來,許多人還在過著茹毛飲血的原始生活。保存一口長達六百年的老酒窖已非易事,想一想這其間經歷了多少朝代更替、滄桑演變?難能可貴的是,它是還活著的酒窖,改朝換代不斷其味,人生代代不易其香。迄今為止,這口老酒窖被認為是國內發現建造最早,從明初一直連續使用至今,并且使用功能完好、從未停止過發酵、保存最為完整的地穴式發酵窖池。
在古城宜賓的老城區,以“長發升”“利川永”等老酒坊為代表的明清古窖池群還有179 口。這是名酒五糧液的源之所在、根之所系。我們在五糧液集團精心保護下的原“長發升”酒坊中看到,磚木結構、白墻黑瓦的一排老屋里,穿斗木梁下,燈光幽暗,一堆堆等待窖藏的高粱正被工人們蒸制、翻炒,廠房里熱氣蒸騰、酒味飄香。那場面讓我感覺像正在時間之河里逆水行舟,穿越回自己的童年。眼前光著膀子揮汗如雨地翻炒糧食的大哥,似乎就是我童年的某個發小了。據車間的工人師傅介紹說,他們仍在使用原有的操作流程和釀造工藝。盡管這活兒干起來很累,看上去也很和時代不合拍。但這正是一瓶老窖酒所需要恪守的魂一樣的東西。人們介紹說,這間老酒坊,是五糧液酒優質品率最高的釀酒車間?!伴L發升”和“利川永”等明清古窖池群出產的基礎酒優質品率達到50% 以上,是五糧液寶貴的生產資源。盡管現在五糧液集團有許多具備現代化生產工藝流程標準的宏大車間,但“千年老窖萬年糟, 酒好還需窖池老”,一口數百年的老窖池,自有它神奇動人、不可探幽的地方。因為它積淀了多少歷史風云,匯聚了多少人生況味,蘊含了多少民間智慧,以及按專業術語說,融匯滋生了多少微生物群落,有誰說得清楚呢?我們只知道,這樣彌久愈香的老酒窖,不出美酒都對不起它的高壽。
我們必須對一口老窖酒池表達自己的敬意,正如我們面對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令人欣慰的是,2005 年,“長發升”的明代14 號老窖池中的古窖泥,作為唯一的“活文物”,被收藏于國家博物館。2012年“宜賓五糧液老作坊”,成功入選《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錄名單》。2013年,國務院公布“五糧液老窖池遺址”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8 年,國家工信部核定“五糧液窖池群及釀酒作坊”為“第二批國家工業遺產”。
是的,這是一份工業遺產,更是一筆文化遺產。我認為,當初申報時,就應該同時也申報文化遺產。這是因為五糧液老窖池群保護完整,記錄了當時的社會生產狀況,具有珍貴的歷史價值和社會價值;不僅如此,它們大多還存活至今,繼續為社會奉獻出源源不斷的佳釀,書寫著古老的傳奇。窖池群如今“修舊如舊”,現存酒坊建筑大體為明清時期的抬梁或穿斗式屋架,小青瓦屋面,“前店后廠”的基本格局保存至今,具有典型的川南明代建筑裝飾風格,代表著四川地區乃至全國范圍內傳統酒坊建筑的獨特范例。尤為重要的是,五糧液窖池群和它的老酒坊與古城環境布局、民俗民風渾然一體,它們就散落在尋常陌巷間,前院連后院,屋檐接屋檐;酒坊本是民居,民居亦做酒池。恰如一口古井,或者一棵古樹,與當地居民的生活早已水乳相融。難以想象,宜賓如果沒有了這些老酒窖,城以何立?老酒窖一旦不是扎根在宜賓這塊物產豐沛、人們勤勞的地方,窖又何傳?
今天我們看到,五糧液已經成為宜賓的一張文化名片,像它的一面迎風招展的酒旗。它所傳承下來的這些老酒窖,則是五糧液的源頭活水和歷史文化基因。酒這東西,酒味有多重,文化含量就有多深。因此,要說酒文化,你看一口老酒窖就足矣。況且面對一杯酒,有許多不能用科學手段來衡量、測試、分析、細化的幽微之處。人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酒神的位置又在哪里呢?而懂酒的人都知道,酒神在酒文化中,是不可或缺的。
在宜賓這座城市,我相信是有酒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