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和他的時代
德國詩人諾瓦利斯說:“每一件藝術作品都含有其先驗的理想和存在的必然性”。那么,作為藝術品的詩歌,與其產生的時代也天生地存在著不可逾越的必然性。
以1980年代的詩歌為例,可以視其為一場遲來的青春期的印記。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在一首詩中慨嘆,“僅僅掌握那盲目的印記難以令人滿意,因為它僅僅一次性地適用于一個人”,若干年后再去尋找曖昧而又盲目的青春期印記,也許沒有任何意義,也許能激起一點記憶的漣漪。顯然,我國1980年代的詩歌也不例外,它們表現出“先驗的理想”特征和時代賦予它們的存在必然性。
1980年代詩歌首先表現出的特征便是反叛。我們知道,“逆反期”是一個人從兒童到成人過渡的關鍵時期,如果沒有這個時期,他就永遠不會成長,永遠不會成熟。初期白話詩可以說是嬰兒期,隨后的新詩(1920年代一直到1980年代之前)可以稱為童年期。進入1980年代,現代漢詩也就在忙不擇路中進入了青春期。在青春期,產生多疑、偏執、冷漠、不合群、對抗社會等性格特征,往往還會使原有的信念動搖。這是一個多么令人震驚的蛻變過程啊,這是從蛹到蝶的嬗變。在1979年之后,中國社會正悄悄開始一場從里到外的變革,其主要特征便是思想解放、價值重估。尼采的“對一切價值重估”似乎經歷百年之后才在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度發揮其“蝴蝶效應”。在這種情況下,詩人成為這個社會中最為敏感的群體,猶如古詩言“春江水暖鴨先知”,“反叛”成為他們主要的內心訴求,并且他們還迅速地以反叛來標榜自身的存在位置。他們反叛過往的話語體系,釋放被壓抑已久的對自由和空間的極度需求。他們的表現幾乎是狂熱的,在具體的詩歌寫作中,不斷地強化自我的歷史意識和歷史位置感,不斷要求實現作品的經典化和歷史化。他們以相對進步的價值觀來映射一個時代的變遷,并希冀以他們的努力取代早就應該翻過去的陳舊一頁。只不過這場“青春期”來得有些遲疑,這就使詩人在沒有充分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在精神匱乏甚至是真空的時刻,各自尋找自己的精神資源。在各自不同的精神資源下,又形成了1980年異彩紛呈、面目各異的詩歌寫作。
在這一過程中,詩歌作品普遍流露出崇高、抒情和想象的特征。事實上,這些特征并非到1980年才出現的,這是一個偉大的(或者說是中性的、必然的)傳統。因而,1980年代初詩歌作品中的這些特征,可以說是時代的遺產,是時間緩沖的結果,是歷史慣性使然。文學的源泉之一就是曾經的文學記憶。正如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所說:“文學的思想依賴于文學記憶……詩性的思考被詩與詩之間的影響融入具體語境。”即便這些詩歌獲得了巨大的進步,但它們可憐的“文學記憶”也決定了它們的成就。
在普遍的作品中,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發現為文學史所積淀的詞語、意識,那些固有的文學(或者詩歌)形象充斥在作品中。在1980年代,詩人是一個勇于接受新事物、新思想的群體,他們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當然也沒有必要神話這種理想主義)。他們發現,一個迫切的任務,就是要及時地啟蒙國人。他們激情澎湃,展示了生命的美與活力。因而,他們又主動承擔了啟蒙者的角色。在今天看來,他們大無畏,是可欽可佩的。他們大戰風車,有如堂吉訶德般之荒誕。這些矛盾交織在他們身上,使我們依稀看到1980年代詩人們的面影。他們自作主張地為自己加冕,加封自己為時代驕子、無冕之王。這些救世情懷一方面展示了詩人可愛、當然也有些幼稚的性格。
同時,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1980年代的詩人是真實的,他們服從于自己的內心。他們從自身存在的生存狀態出發,以價值選擇困惑和文化沖突夾縫中的心態和體驗,直接切入現實生存的地帶,時不時地傳達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的人文情懷。
事后看來,1980年代的詩歌是“問題少年”,它們展示了可能性,同時兼具了不穩定性和未完成性。1990年代,有詩人提出來“中年寫作”,似乎也從側面說明了1980年代的詩歌寫作是處于“青春期”的寫作。
在歷史的迷霧中,詩人們完成了屬于他們“一代人”的表達。新時期以來,詩歌的先頭部隊似乎被貼上“先鋒”的標簽。其實,“先鋒”是一種歷時性表達愿望。在以春秋代序、先后為本的時間線上,“先鋒”只是找到一個搶跑的位置,它并不證明文學的進化性。任何一位真正的創造性詩人必然地都會成為自己的先鋒派。在他的成長歷程中,他會不停地走到自己的前面、自己的側面、自己的反面。他是自我的革命者,從其自身內部產生了他自己的反對派,并在不同階段,分蘗出一個個“先鋒派”。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先鋒”是屬于作家自身成長的秘密存在。
我們必須意識到“自我與時代”的存在關系。弗里德里希·尼采在《不合時宜的沉思》中說:“我們都為歷史的熱病所損耗,而我們至少應該對它有所意識。”然而,感知與把握自己的時代又是極其困難的,阿甘本給出一條道路:“真正同時代的人,真正屬于其時代的人,是那些既不完美地與時代契合,也不調整自己以適應時代要求的人。因而在這個意義上,他們也就是不相關的。但正是因為這種狀況,正是通過這種斷裂與時代錯位,他們才比其他人更有能力去感知和把握他們自己的時代。”因此,同時代性也就是一種與自己時代的奇異聯系,同時代性既附著于時代,同時又與時代保持距離。
杜甫深深地契入了他的時代,他的一生、他的詩歌寫作為“詩人與時代”的關系寫下了最為精當的注釋。白居易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詩歌的道德”要求詩人能夠勇敢地承擔自己的命運和時代的道義。詩人們自覺地尋找自己和時代的合理距離和位置,把自己的凝視緊緊保持在時代之上,這大概也是我們詩人今天所要肩負的“詩歌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