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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草原》2021年第2期|任林舉:懺悔(節選)
    來源:《草原》2021年第2期 | 任林舉  2021年03月26日06:51

    小村藏在大山里,陳興坡的家藏在小村里,而陳興坡卻深深地藏在自己的懺悔里。

    “請問,陳興坡的家在哪里?”

    這一天,我們專程趕到那個叫塔拉站的小村,去尋找30年前村子里最出名的獵人陳興坡。車從黃泥河鎮出發,左繞右繞,費了一個多小時的周折,終于找到了小村,可隨行的老韓只隱約記得陳家住在村東,靠近路邊,卻記不得具體位置。

    問過幾個村民,經過可疑的交頭接耳之后,一致回答:“不知道!”

    “聽說過陳興坡這個人嗎?”

    “沒有!”

    老韓笑了,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套警察的衣服:“他們是讓我這身衣服嚇破了膽。”

    在過去的一二十年間,不斷有警察來村里找那些獵人的“麻煩”,調查、追捕、拘役……這讓村民們多了很深的忌憚。盡管那些“獵人”所做的事情村民也不贊同,但畢竟是鄉里鄉親,在沒搞清什么來由的情況下,還是佯裝不知為好。

    最后,還是陳興坡聽到人聲嘈雜自己從院子出來,問街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原來我們的車就停在陳興坡家的院子外。

    陳興坡雖然在這一帶山林里聲名遠揚,但他卻是收手比較早的一個獵人。現年70歲的陳興坡,早在20年前就已經徹底“洗手”不干了。50歲上下,對于一個打獵的人來說,還算是 “黃金”時段。體力沒有明顯衰減,經驗卻異常豐富,尤其在行止、進退的選擇上,已經懂得順應自然,與那個隱約、蒙眬的道,保持著盡可能的和諧,絕不會憑著一己的興致和貪欲蠻干、胡來。可就在50歲那年,他突然放下手中的獵槍,開始吃齋念佛。

    20年的時光,是否能讓我們的生活從根本上發生改變,是否真的可以讓一個人脫胎換骨,這很難說。但對陳興坡來說,卻很徹底地完成了生命的重塑。20年之后,陳興坡開始以一種全新的觀念對50歲之前的人生進行了逐一的審視和清算,像老師給一個差生判作業一樣,一筆筆打上叉叉。

    和其他被迫放下獵槍的獵人截然不同,陳興坡對自己早年的狩獵生涯并沒有津津樂道,也沒有得意和留戀,基本上全然否定。他不愿意提起從前,是因為一提起那些血腥的往事,就想到那些動物的慘狀,“就想流淚”。一只被活活捏死的黃鼬、一只像石頭一樣從高空落下來的鷹、一頭眼中流出哀怨的鹿或一頭在血泊中抽搐的熊……回想起來,都會讓他感到內心的疼痛和悔恨。

    他這樣認識和總結自己:“我以前頂著人的名,其實并不是人,天天在山里跑,與野獸為伍,為敵,心和行為就跟野獸一樣。結果,既辛苦,又勞累,又遭報應,滿身是病,還落下了殘疾。有了信仰之后,才真正地成為一個人……”

    陳興坡指指自己的脖子說:“你看,我現在天天脖子疼,為什么?就是因為我以前總套狍子,死死勒過動物的脖子。”

    然后,又用右手指指左手說:“你看,我這只手現在殘疾了,回不了彎兒,什么也拿不住,莫名其妙地疼,就是因為以前天天打‘皮子’(黃鼬),用鐵夾夾的正是‘皮子’的這個位置,報應啊!從前的罪過,件件都能應到自己的身上。”

    “我說這些,你們別以為我是一個迷信的人,我的這些認識,都是我用這大半生經驗換來的。報應,不僅應在我一個人身上,連子孫后代都受牽連。我兒子,結婚第二年就因為媳婦生了葡萄胎離了婚,全家人一起懺悔,直到去年才又結了婚;我女兒結婚已經8年,還沒有孩子……冤有頭,債有主,最后都能找上來,不是不報,時候不到。”

    “可是,是什么原因讓你徹底放棄打獵了呢?”我想在陳興坡一片模糊的情緒里找到一個清晰的節點。

    很顯然,陳興坡現在更愿意講他的人生感悟。這很好理解,讓一個人回憶、講述自己往日的輝煌,雖然也可能辛苦,但畢竟還是一種愉悅的感覺,可讓一個人講自己心中的“罪”與“過”,那可能不僅需要力氣,而且還要拿出一些勇氣。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會在一種慣性的作用下,保持一條平滑的運行軌跡。慣性被突然打破,我們只能認定有意外出現,比如,一只正在飛行的鳥兒突然收攏了翅膀;一只奔跑的野鹿突然停下了腳步;一顆飛行的子彈突然終斷了飛行……究竟是什么力量打破了原有的慣性?一種慣性或狀態被打破之后,意味著什么?破壞還是重建?消亡還是新生?

    我現在需要陳興坡回答,到底是什么力量改變了他的生命軌跡。面對我突然的打斷和突兀的提問,陳興坡遲疑片刻,似乎有點兒抗拒也有點兒為難:“好吧,權當我再當著你們的面,做一次懺悔吧!”

    還是要回到陳興坡50歲那年。那時,他已經進入打獵生涯的巔峰,手法和感覺爐火純青,每年打到的“山牲口”不計其數。在那個人們生活普遍困難的年代,他家里根本不愁吃用,別人家里吃飯都困難,他家里卻天天拿野生動物的肉當飯吃。有幾年腌咸肉,光野豬頭就腌滿滿兩大缸,估計能有20多個,自己吃不完,就拿去送人情,和誰的關系不錯,就給誰一個驚喜,送個咸豬頭。

    那時的陳興坡很自信,當然周邊的獵人也都很服氣,從天上飛的雕,到土里鉆的獾和蛇,只要讓他抓到影子,他都有能力將它們捕殺。

    冬季的某一天,他到林中去“遛套子”,發現了一只一兩天之前被獵套勒死的狍子。但狍子的肉卻讓小動物啃去了一些。陳興坡一看就知道是“皮子”(黃鼬)們干的,他突然有些不愉快:“既然自找麻煩,敢偷吃了我的東西,那就對不起啦!”陳興坡決定讓那只偷吃狍子肉的黃鼬拿命來償它偷吃的債。

    打“皮子”,可是他的拿手好戲。不管是哪個季節,“皮子”的一招一式一舉一動,他都了如指掌。他甚至可以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按照自己的意圖設計或“調整”黃鼬的行走路線。他想讓“皮子”什么時候從哪里經過,時間不會差過半天,而路徑不會偏離過一米。更何況這樣的下雪天,“皮子”的去向和足跡,都明明白白地寫在雪地上,就更加便于掌控。

    他在狍子身邊布下了四盤索命的鐵夾。幾個小時之后,他去查看,邊走邊想象“皮子”被鐵夾夾到后那種拼命掙扎的樣子——

    一個纖細、苗條的尤物,渾身的毛色明黃發亮,像涂過了油一樣。圍著鐵夾不停地上躥下跳,一會兒試圖咬斷腳下的鐵夾,一會兒不顧一切地“跳”向空中,試圖掙脫腳下的禁錮……對于一個獵人來說,那就是最令人心動、迷人的舞蹈。獵物不論大小,只要成功獵獲就是獵人的榮耀。

    他想象的景象并沒有出現。四盤鐵夾紋絲不動地放在那里,一個機關都沒有被觸動。而狍子的肉,又有被吃的痕跡,仔細查看“皮子”的足跡,都是很巧妙地繞過了鐵夾。陳興坡遇到了“高手”,但他心里并不認輸,他不信有什么狡猾的“皮子”能逃脫他的手。他開始使出了“追堵”的絕招,追逐著“皮子”的去向前后雙向布夾。從上午折騰到傍晚,他所有的招數都沒能奏效。每一次,“皮子”都能夠很巧妙地繞過或跳過他的鐵夾,就是不碰他的機關。在他狩獵生涯里,這是第一次。莫非,今天遇到了一個“得道”的家伙?他疲憊地拖著狍子往回走的路上,心里突然犯起了疑惑,內心漸漸地惶恐不安起來。

    那天,恰巧姐夫家請客吃飯,他理所當然要去湊個熱鬧。但是,怪異的事情卻從酒局中開始了。本來,一個平時關系不錯的親戚,酒桌上突然發了瘋,像仇人一樣,逼著他喝酒,不依不饒。終于,陳興坡被激怒了,與那人對拼起來,結果喝得大醉,不省人事,出門不遠就醉倒在地上,由于從口中流出的嘔吐物又從鼻子回流,堵住了自己的呼吸道,當場就因窒息而昏死過去。幸好,被人及時送到大山頭醫院搶救,好歹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本來只是一場醉酒,結果卻轉成了一場大病,一連住院十來天。期間,陳興坡每天精神恍惚,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時,意志消沉、情緒低落,什么心思也沒有,只覺得活著沒有什么意思。而“糊涂”時,卻滿眼幻象、驚恐萬狀。眼前閃過的或旋轉的,都是過去獵殺過的動物。以前看著它們都沒什么,有時甚至還覺得挺可愛。可這時,它們雖然還是“老樣子”,一個個看起來卻十分猙獰,形態和眼神里都充滿了鬼氣——

    一只被剝了皮的“皮子”,已經不是黃色,而是血肉模糊的紅色。但那雙因為巨大的壓迫而向外突出的眼睛他記得,那眼睛里流露出的痛苦和絕望他也記得;還有,那纖細得不盈一握的腰身以及一條條斷裂的肋骨他也記得。被剝了皮的“皮子”,直立著,像人一樣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對他說,你瞧瞧,你都把我捏成什么樣子啦?要是你自己的孩子,你舍得嗎?“皮子”開始哭泣,陳興坡自己不知道從哪里來的眼淚,也跟著大哭,一直哭到醫生來,給他打了鎮靜針。

    忽而,墻角上出現了一個火苗,像火柴頭那么大,忽閃忽閃往上躥了幾下,就大了起來。并且一點點移動起來,越來越快,同時伴隨著尖細的慘叫聲。那是多年前,被自己澆上柴油點著了的那只老鼠。當時他也有點于心不忍,但看到圍觀的人大喊大叫,內心那點脆弱、可憐的虛榮心就受到了慫恿。于是,那只可憐的老鼠,就在他手中變成了一盞奔跑的“天燈”。眼看著那團火已經離自己越來越近了,跳上了床,馬上就躍到自己的頭上,他大喊一聲,從夢中驚醒。

    當他對妻子講了這個可怕的夢,妻子說,你以前造的孽太多了。那時,妻子和女兒都已經信了佛。

    常走山林的人都知道,很多蛇的顏色是黑的,這大概與它們長期潛伏在黑暗的地下有關系。蛇的前行一向都是慢條斯理的,慢條斯理又從容不迫,就像一條慢慢向前滾動的黑色波浪。年輕時的陳興坡什么都不在乎,踩住那小小的波浪,拎起蛇尾就使勁兒地甩,直至將蛇骨甩脫節,讓它無法動彈,然后剝皮。他要用那條蛇做一道湯,為自己解瘡毒。蛇是母蛇,肚子里還有三條小蛇,正好,也“整”死,一起下鍋。

    可是,他終于發現,一切死了的東西其實都沒死,早晚有一天都會再見的。現在,那些蛇就在他的腳下來來回回爬,像閃著光亮的黑色波浪,依然那么美麗,但美得讓人發瘆。爬著爬著,一條就變成了三條;爬著爬著,三條又變成了九條……轉眼,黑色的波浪就齊了腰,沒了脖子,悶得他透不過氣。他想喊,卻喊不出來,渾身痙攣,大汗淋漓……醫生說,是夢魘,沒什么大事兒,放松放松就會過去。

    可是,夢魘并沒有過去。醫生走后,他轉頭,透過玻璃窗盯著天上的一片烏云,眼看著那片烏云就把太陽遮住了。天,暗下來,就有什么東西從天上往下飄落,像大片大片的雪花,但卻是黑色的。原來是羽毛,一種大鳥的羽毛,很像金雕的羽毛。這些年打獵,他一直對鳥的興趣不大,除了偶爾打幾只雉雞和花尾榛雞嘗嘗鮮,其他的基本不打。不打,不是因為鳥類不好打,是因為很多鳥類都沒什么肉,就算有肉也不好吃,比如鷹或雕。但陳興坡是一個好奇的人,也是一個“不聽邪”的人。傳說“貓死上山,雕死鉆天”。貓死上山他見到過,但雕死鉆天他沒看見過,沒看見的事情他都要看看。

    某天上山打獵,他果然看到了一只金雕在天上飛,不容分說,抬手就是一槍。他自信,這一槍肯定是打中了,但可能沒打中致命要害,正好可以看看它會以哪種方式死。只聽天空中傳來一聲尖厲的鳴叫,那只雕筆直地就鉆到了天上去,轉眼就沒了蹤影。后來幾天,他特意在附近尋找過,也沒有發現金雕的尸體。

    現在看,金雕一直還在天上,這些羽毛就是它的了。可是,一只雕哪來的這么多羽毛?就那么一直飄啊飄,沒完沒了,整個天空和大地都成了黑色的。人被埋在羽毛中,跟埋在雪中的感覺差不多,但卻是熱的,先是溫暖,然后是悶熱,再后來是灼熱,火燒火燎地讓人無法忍受,仿佛整個人就要隨著那些羽毛一起被燒著了一樣。陳興坡知道這是另一個噩夢,但就是醒不過來,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像爬一道墻,剛要上來又掉了下去……

    “那些天,我就像‘過陰’(去了陰間)一樣,分不清是做夢還是醒著,也說不清是真的看見了那些東西,還是酒精中毒引起的幻覺。反正遇到的都是那些死去的動物,那是在受審訊呢!”

    神志不清的那些天,他所經受的恐懼和折磨,遠遠不止這些。最多的,還是來自于他大量殺傷的那些動物,狍子、野豬、鹿,還有獾子和原麝。幻覺中,他被野豬咬過,咬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被公鹿用角把肚子挑開過,讓鹿群把自己踩踏過;讓狍子引誘,掉落過懸崖;被獾子咬斷過手指……各種各樣痛苦和恐怖的經歷如同在地獄里走一回。

    這邊,經歷著驚嚇和警示,另一邊,妻子又在一個勁兒規勸,勸他別再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趕緊放下獵槍,吃齋念佛,否則的話,別說來世的因果報應,現世的果報都承受不起。搞不好,沒準也像那些獵人一樣,命不久長,不得好死。

    妻子的話,一下子擊中了陳興坡內心的脆弱處。陳興坡聲淚俱下,當著病友和醫生的面承認并反省了自己前半生對動物們所犯下的“罪孽”——

    “那些年,我真是把損事、壞事干絕了呀!野豬‘起群子’的時候我打過野豬;狍子懷孕時我打過狍子……”

    “起群子”或“鬧秧子”,是當地獵人對野豬發情期的命名。春天一到,山上的公豬和母豬要聚到一處,完成談情說愛、交配繁衍的任務。這時,前邊一群或一頭母豬過去,基本就會有一頭公豬循著氣味跟在后邊。陳興坡摸準這個規律,要在山里好好地忙幾天。發現野豬群不必緊緊地跟蹤,待豬群過去,選一個有利地形,找一棵粗壯的樹,躲在后邊,架好槍在那里等著,不出一袋煙的工夫,準有一頭公豬進入理想射程,并且一定是一個大家伙。有時,如果運氣好,也可以先把走在前頭的母豬打死。母豬雖死,但所過之處留下的吸引公豬的氣息尚未消失,后邊的公豬也會如期而至,一打就是一對兒。人家可是正在談婚論嫁呀,怎奈,好事未成,竟雙雙命喪黃泉。

    馬鹿或梅花鹿在發情的時候,就更加有規律可循,更加脆弱。每一次交配前的儀式都像一場決斗表演。母鹿是觀眾,公鹿是演員。想獨占母鹿的公鹿,總是忌憚著其他公鹿的覬覦或干擾,它事先要“叫號”,把周邊的公鹿都叫來,為了族群的發達和強盛,公平競爭,誰強交配權就屬于誰。你輸你走,我輸你留。于是,兩只公鹿便展開激戰,平時的機警和敏捷全都忘在腦后,就像兩頭蠢驢一樣,只顧同類相爭,獵人都快把槍抵住它們身體了,也不會輕易發覺。

    當然,一旦取得勝利,福利也是巨大的,這一帶山上的母鹿都將歸它獨自享用,剩下的日子是妻妾成群,快樂逍遙。經驗豐富的獵人們就在這樣的時候,以鹿哨誘惑公鹿主動跑來送死;陳興坡不會鹿哨,但他熟知“鹿道”和鹿的活動范圍,專找兩頭潛心打斗的公鹿,手慢時,打一頭;手快時可以一次獵獲兩頭,運氣再好,也可能把旁邊的母鹿也捎帶上一頭。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典型的“乘人之危”,也是“斷子絕孫”的機關算盡。

    與鹿的數量相比,山林里的狍子相對還是要多一些,所以狍子所承受的殺戮也就自然要多一些。人們都知道鹿胎是極名貴的藥材,但講規矩的獵人在動物的繁殖期都停止了狩獵,為了山林生態的可持續,也為了起碼的人性和悲憫。客觀上,懷孕的動物,全身的營養都用于滋養胎兒,既沒有什么可吃之肉,更沒有好的味道,有吃過的,據說極其難吃。可是偏偏就有獵人專門在繁殖期捕殺懷孕的狍子,取狍子胎冒充鹿胎,牟取暴利。一舉三罪,殺生、繁殖期殺生、欺騙同類。

    這樣的事情,陳興坡也曾常干,所以他在懺悔時表現得極其痛心:“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醫生聽過陳興坡的懺悔,也看過他的表現,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說,你可以出院了。

    回首往事,陳興坡無限感慨,很慶幸自己及時收手。他說:“如果繼續殺生,我也許活不到今天。至少不能好好地活到今天。你看,我周邊那些獵人,哪一個有好下場?”

    ——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專門打“黑瞎子”(黑熊),死了也不得安寧,在土里埋了不到兩年,讓黑瞎子把墳扒開了,尸骨揚得到處都是。

    ——我弟妹的爸爸,抓住“皮子”活著就把皮剝下來。據說,從他手里出來的“皮子”沒傷、沒有瘀青,皮張等級高,比別人多賣不少錢。可是不到40歲,他就突然死了,那些冤魂追的呀!

    ——和我父親同代的獵人更慘。寶山、寶柱哥倆,打獵一個賽一個,舉槍就見物。那日,哥倆在地里收莊稼,一前一后,寶山一抬頭看見一個狍子,從背上取下槍就是一家伙。只聽一聲悶響,跑過去一看,打死的不是狍子,正是自己的兄弟。

    ——有一年,家住塔東的張桂方,上山打回來一只金錢豹,高興啊,回來就喝酒慶祝,一喝就喝醉了,臉扣在枕頭上,在自己家醉死了。

    ——我還聽說,二道白河那邊,有幾個人用狗圍獵野豬時,一個人被一頭大公豬挑死,同行的人在抬那個被挑的人時,也因心臟病發作途中死亡。

    ——王金科,是我們這一代獵人中最心狠手黑的一個。自己家的狗被野豬挑傷了,他操起鐵鍬照腦袋就是一下,一下子狗就死“舊生”(利索)了。那年,他在小南山發現了一窩獾子,怕被別人發現先下手弄了去,還沒過繁殖期,他就去用煙熏獾子洞,最后把大小四個獾子都從洞里熏出來了,一槍把母獾子打死,剩下幾個剛會爬的小獾子,按理應該放生吧,他一槍托一個全都打死了,別人看不過去,他卻笑笑說:“麂子再小也是肉!”他的“狠”事多啦!結果怎么樣?他常年腦袋疼,疼起來滿地翻滾,到哪兒都看不好,沒幾年竟疼死了。

    ——其實,我自己那些年也沒得過什么好,不斷有病病災災的困擾。剛才說過的這些我就不說了。那年,我聽一個外邊來打獵的人說,喝生鹿血可以壯力、祛病,正趕上腰腿疼痛,就信他的話喝了,喝完滿身起大疙瘩,折騰了半年才治好。40多歲時,我也和他們一樣,去下地槍打黑瞎子,結果起地槍時自己記錯了位置,以為還沒到地方,迷迷糊糊地就把地槍踩響了,霰彈貼著自己的臉就飛了過去,糊了一臉的火藥,菩薩保佑,差點兒就白白地葬送了一條小命……

    在陳興坡的意識里,這些人,包括很多人都罪有應得,因為每一個人都不是無辜的,每一個人都無法逃脫罪的關聯和指涉。他的這些想法是否有足夠的科學或現實依據,他的一些主張是否適合大面積推廣,我們還不敢妄下定論,但我個人認為,他的一部分生態觀和人生觀還是向善的、有益的。

    時近中午,他突然收住話題,說要留我們在他家里吃飯。但又覺得不太好意思留,因為他們一家吃素,連一絲葷腥都沒有,農村的食材又很單調。我知道確實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但我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沒有問他。

    我試探著問他:“我們說了一個上午,沒有一件事情與老虎有關,那現在,我能不能問最后一個問題?對老虎吃村民的牛、野豬吃村民的莊稼這件事情您怎么看?”

    陳興坡一聽我說一上午的事情與老虎無關,立即又來了說話的興致,還沒等我把問題問完,就迫不及待地發表了他的看法:“怎么能說與老虎無關呢?老虎是山林里的王啊!山林里的一切事情都與老虎有關,只要人類不進入山林,每一棵草、每一棵樹、每一個動物都是老虎的……人把草都整沒了,獐狍野鹿怎么活?人把樹都砍掉了,把松子、榛子、核桃都采光了,野豬怎么活?沒有了獐狍野鹿和野豬,老虎怎么活?人把野豬的食物搶走了,野豬就得來吃村民的莊稼;人把老虎的食物都搶走了,老虎就得來吃狗,吃牛,吃家畜,吃人,一還一報啊!動物犯下的一些錯誤,其實都是人逼出來的,只是它們不會說話,不會為自己爭辯罷了。人類就會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問題,從來不想自己做得對不對。一出問題,先到別處找原因,就是不擔責任……”

    之前,我還一直認為,解決人和動物之間的矛盾,需要人類做出一定的犧牲和讓步,經陳興坡這樣一說,我倒是真覺得,人類確實需要從生命平等和自然共享的角度去思考一些問題,去做出一些更加合理的選擇,不能永遠是人本主義的傾向,但我還是更關心老虎在這里的生存狀態,所以要堅持把我的問題問完:“您在這一帶看見過老虎嗎?打獵的那些年,獵殺過老虎嗎?”

    關于老虎,陳興坡和這里的很多獵人一樣,雖然知道老虎的“經濟價值”更高一些,但都不希望與老虎在山林里正面相遇,更別說去主動找老虎的麻煩。在他們眼里,老虎是一種比“皮子”和狐貍更有神性的生靈。所以,盡管陳興坡多年打獵從來沒有見過老虎,但還是反復強調“老虎有慈心”。為什么說老虎有慈心呢?因為老虎從來不主動傷人,也從來不傷無辜的人。

    有關老虎的事情,有時十分簡單,就是有或沒有,但有或沒有卻不能依據眼睛來判斷,而是要看你信與不信。你說有,可就是多年也見不到它的蹤影;你說沒有,說不定哪天它就會突然出現。

    那還是陳興坡十幾歲的時候,村子里的幾個獵人去山上打獵,晚上住在一種叫“搶子”的臨時窩棚里,突然就來了老虎。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人們幾乎不敢相信。就在人們驚恐、疑惑之間,有一個獵人被老虎叼走,吃了。從那以后,這里再沒有人見過老虎了,只是偶爾會看見老虎行走的足跡。

    關于老虎把人叼走的那件事情,陳興坡說,連一起打獵的人也覺得老虎叼走那人不無道理。一者,這么多年,人類吃了山里多少東西呀?不計其數,老虎吃人,也算是給人類一個警告。

    陳興坡最后的結論是:山林被禍害成現在的樣子,人類早應該認真地反思和懺悔。

    ......

    任林舉,吉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電力作家協會副主席。近年來主要從事散文、文學評論及紀實文學的創作。著有:《玉米大地》《糧道》《松漠往事》《上帝的蓖麻》《時間的形態》《此心此念》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第七屆老舍散文獎、第二屆豐子愷散文獎、首屆三毛散文獎、2014年最佳華文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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