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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天塹
    來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 | 張國欣  2021年03月25日08:58

    張國欣,河北唐山人,科幻作家。2010年于《科幻世界》發表處女作《下一站》,至今已在《科幻世界》《新科幻》“蝌蚪五線譜”等雜志或網絡平臺發表科幻小說百余萬字。主要作品有《星囚》《一個人的地老天荒》《最真的夢》《假如愛有天意》《暗涌》及長篇小說《云端》等。

     

    徜徉在秀峰林立的自然風景之中,黎白卻眉頭緊鎖。耳邊不時傳來同伴發出的贊嘆聲,他也只是隨機蹦出幾個字作為禮貌性的回應。

    別看他年紀不大,卻是這支旅行隊伍的重心所在。一行人陪他而來,只想讓他緊繃半年的神經能稍稍得到放松。

    黎白是幸運的,年紀輕輕就被頂尖期刊列為年度科學人物,認為他終將有一番作為;黎白是不幸的,年紀輕輕就被世人的仰望高高架起,性格使然,既然獲得了承認,那就一定要超過所有人的期待。

    于是,他開始在量子世界中瘋狂地深掘探索,普朗克時間、德布羅意波、離散、薛定諤方程輪番在腦海中盤旋飛舞。思考的時候,黎白甚至忘記了呼吸,胸腔悶痛,才不得不深深吸上一口氣。

    眼看身形日漸消瘦,助手擔心他吃不消,連哄帶騙把他拽到野外。這是一處遍布深峽幽谷的風景區,助手相信,撲面而來的壓迫感一定能轉移博士的注意力。哪怕焦慮稍有緩解,這一趟也就不虛此行了。

    黎白當然知道助手的好意,也盡量陪著笑臉和同伴們指點河山;可潛意識中,總有一束模糊的光影在極暗處搖曳。

    這束光影,已經折磨他很久了。它很可能是某個真相的邊緣。每想到此,黎白都會激動,都會屏住呼吸強迫自己深入思考。悲哀的是,每一次,都會得到相同的結果:大腦空白一片。那束光影,似乎根本不存在。

    就像暗處的星,只有用眼睛余光,才能偶爾瞥到它的真容。

    眼前是平緩的山坡。微觀世界中,可沒有平緩的概念,所有的存在,都是一份一份的,包括時間,沒有比普朗克時間更短的存在。

    氣喘吁吁爬上山,視野頓時開闊。山頂平如舞臺,這是世界的舞臺。天風浩蕩,恍惚間,自己變成世界唯一的存在,雄踞在世界舞臺的中央。這種感覺,只有作出劃時代貢獻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吧。他暗下決心:黎白,你一定要抓到那束光影,讓它變成照亮世界的明燈。

    光影又出現了!普朗克時間明明白白告訴世界,時間是一份一份的——

    可惜的是,那種稍縱即逝的感覺也隨之降臨。“普朗克時間”轉眼化作虛無,消失在腦海之中。

    黎白兩眼僵直,機械地向前邁動腳步。

    耳邊傳來一聲大喊:“別動!博士別動!”

    幾步之外,是一道直立筆挺的懸崖。

    其實就算不喊,黎白也是安全的,懸崖邊裝有堅固的護欄。

    這里是一處很有名氣的景點,試劍石。它沒有拔地而起的突兀,也沒有曲徑通幽的迂回,和其他山峰相比,更顯得平緩綿長。試劍石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大山正中被劈開一道直達山底的裂縫,就像被狠狠剁過一劍的大石頭。

    行至半路的時候,黎白曾遠遠打量過這座山,山勢柔緩,平平無奇,唯一顯眼的就是將山體分成兩部分的那道裂縫。他曾露出不屑的笑容,這種景觀,最多可以當做一副遠望的畫面。

    此刻,他才意識到,遠遠打量是遠遠不夠的。本來一馬平川渾然天成的世界,在此被硬生生隔成兩段,遠景中柔如柳枝的細縫,竟然是割裂世界的天塹。

    眩暈,一種從未感受過的眩暈。

    視野已被數百米高的立壁懸崖填滿。鏡面般的天空傾斜了,一股強大的推力從背后襲來,嚇得他緊緊攥住鐵制護欄。

    “向左走,有一架鐵橋。”同伴提醒道。

    黎白充耳不聞,只是直勾勾盯著對岸。

    對岸,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助手輕聲提醒,他眼中閃著光亮,卻一動不動。

    博士又開始思考了,助手只好示意同伴先走。

    黎白眼中的光亮越來越盛,身體開始不住地顫抖。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現象,助手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呼喚博士的名字。

    黎白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忽然,他嘴角上翹,臉上掛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助手松了口氣,顯然博士有所收獲。就在博士張嘴的一瞬間,他身體一挺,而后軟軟靠在護欄上,又向地面慢慢滑落——

    連綿的群山中,響起助手驚慌失措的呼救聲:“快來人,博士暈倒了!”

    幾天之后,醫生聲音低沉地給出結論:黎白身體虛弱,情緒劇烈波動后導致左腦出血,有尖端醫療的保障,他可以維持生命,但終生不會醒來。

    黎白沒有成家,他的父母只能以淚洗面。

    醫生的判斷很準確,整整一年,除了均勻的呼吸,黎白甚至連手指都沒有動過。

    忽然有一天,他猛地睜開眼,眼睛里一片驚恐。

    會議室的空氣越來越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起來。各種應對措施各種解決方案一個一個被提出來,又一個一個被否決。

    這家叫“騰達”的手游公司規模不大,最近卻名聲鵲起。這次的會議主題不是如何發展也不是如何盈利,而是研究到底怎樣才能活下去。

    “火眼金睛”是公司一款很普通很簡單的手游,它唯一的特色是把真實場景和虛擬數據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玩家將指定物品藏在某個真實場景,比如商場、公園或野外等公共區域,然后將物品照片和區域坐標傳到游戲里。任務發布后,就會有玩家去尋找。不管找到與否,玩家和旁觀者總會在尋找過程中得到笑聲和回憶。

    就是這樣一款普通的手游,不知撓對了那些百般挑剔的玩家大爺的哪根神經,越來越多的人竟然樂此不疲。僅僅半年時間,在無數驚嘆的目光中,“火眼金睛”的名字悄然爬到手游排行榜的榜首。

    可惜福兮禍所伏,一個叫唐馬的億萬富豪看中了公司的潛力,非要收購不可。公司老板錢昆性格倔強,說什么也不賣。一來二去之后,兩個人都放出狠話。唐馬說既然不賣,騰達公司就甭想活下去;錢昆不信,還公開叫板說非常好奇,想跟唐馬學習整死一個合法公司的手段。臺階互相拆掉了,局面徹底失控。

    唐馬聘請高手尋找“火眼金睛”的要害,最終發現有人用這款游戲進行隱秘的毒品交易。幾天后,警方凍結了公司所有賬戶。

    形勢急轉直下。

    唐馬一不做二不休,每天都到公司門口轉悠,每次看到錢昆都笑呵呵地打招呼。

    錢昆毫無對策,只能虎著臉目不斜視地走進辦公樓。

    這樣的會議已經開了三次,每次都會得到相同的結論,公司沒救了,這次也不例外——

    激烈的爭論聲忽然中斷,會議室安靜下來。其實并沒有意外發生,只是隨著會議的進行,大家不約而同又得出了那個結論,實在沒必要再討論了。

    大家面面相覷,然后將目光集中在老板臉上。

    錢昆的眼睛看著屋頂,慷慨激昂地鼓勁道:“不要放棄,只要堅持,總會有奇跡發生。”

    這一次,再沒人附和,沒人鼓掌,也沒人“發自內心”地夸贊老板有韌勁兒了。大家心照不宣地收拾文件,實在沒必要再研究了,會議本身就在浪費時間。如果利用這半天去找工作,運氣好的話,也許下月就能在其他公司領薪水了。

    錢昆慌忙把肥胖的身軀堵在門口:“大家不要走!唐馬那家伙,他就想看我們現在的慘樣。”

    馬路對面,一架寬大的遮陽傘倨傲地站著;傘下,一把闊綽的搖椅懶散地搖擺著。唐馬悠閑地靠在椅子上,正和手下對著辦公樓指指點點,似乎在專心研究自家公司裝修的問題。

    “整死我?你也不用好過!”錢昆的眼睛忽然變得血紅,他轉過頭對員工大吼,“不管用什么辦法,哪怕找黑道殺手,只要讓唐馬消失,看到他的訃告,我就把公司送給他。”

    大家的手停下了。

    短暫的沉默之后,會議室角落里,一個修長的身影晃了晃,似乎想要站起身。

    錢昆本來就小的眼睛瞇成一道縫:“吳崎,你有辦法嗎?”

    吳崎是“火眼金睛”的數據分析師。老實說,錢昆不喜歡吳崎。

    半年前,錢昆直接把吳崎的簡歷扔進廢紙簍。人事部經理急得第一次和老板瞪眼:“吳崎是一流大學的高材生,擅長底層程序開發,這樣的人能屈身到騰達公司,絕對是天上掉餡餅了!”

    錢昆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高材生有的是。你看看這履歷,簡直是專克手游!一共換了八家公司,八家公司全部倒閉。”

    “他要有那能力就更好了。咱們給他錢,專門讓他去對手公司上班。”人事部經理勸解道,“手游公司競爭激烈,誰沒換過地方?”

    人事部經理磨破嘴皮,錢昆最終同意了,但始終對吳崎印象不好。他不允許吳崎接觸程序開發、策劃等核心環節,最近更是不住抱怨:“我說對了吧?不到半年,這么好的公司,又被他克了!”

    吳崎知道老板不喜歡自己,可歷經折磨,反反復復被炒多次魷魚之后,他已經沒有選擇的資格了。半年來,他習慣了老板的白眼,如果不是邂逅葉露,吳崎早就提交辭職報告了。

    葉露,是他應聘騰達公司最大的收獲。原來,如沐春風的感覺真實存在;原來,時間是有聲音的,和葉露在一起的時候,時間總是太快,耳邊,甚至會響起沙沙的流動聲。

    看得出,錢昆要拼命了。當然,他拼命與否和自己無關,可這騰達公司全部股份的價碼,實在誘人啊。就算公司立刻轉讓,至少也可以賣出幾千萬元。有了這筆錢,葉露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吳崎的小手指開始哆嗦,這是幸福的頻率。

    他右手用力,準備舉手報名——可右手重如千斤,說什么也舉不起來。

    的確,說來容易,公司的全部股權,是需要用唐馬的性命來交換的。不管唐馬為人如何,畢竟人命關天,自己怎能動這樣的歪心思呢?吳崎猶豫了,可一想到葉露那張略帶嬰兒肥的臉龐,他就渾身充滿力量。他有信心,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達到目的,反正唐馬名聲不好,遇到倒霉事兒也是應該的。

    吳崎右手再次用力,還是沒能舉起來。

    良心不允許我這么做,看來骨子里,我是一個善良的人。正自我安慰時,吳崎右臂傳來一陣劇痛。

    “哎呦。”他忍不住叫出聲。除了右臂,更痛的是心,這就是命!我連手臂都沒動,只是動動心思也要被上天懲罰。

    所有目光唰的集中在一起。吳崎感覺周身火熱,那些平時清冷的目光不知怎的,霎時變成一道道光芒,那一刻,他想到了凸透鏡下的螞蟻。

    “高材生,你真有辦法嗎?”沉默幾秒鐘后,錢昆半信半疑地問道。

    “他怎么會有辦法?”一個清麗的聲音笑起來,“對不起錢總,吳崎注意力不集中,我掐了他一下,所以他才大叫的。”

    “原來是這樣!”錢昆如釋重負。他不太相信吳崎的能力,萬一吳崎滿口答應,那時才不好辦呢。

    原來被葉露掐了!怪不得無法舉手,那時葉露拉住了自己。摸著火辣辣的胳膊,吳崎賠著笑臉轉回頭,葉露正惡狠狠盯著自己,嚇得他趕緊低下頭。

    “什么高材生。”錢昆嗤地冷笑,“可惜,過去的高光時刻只是昨日黃花,一點兒也不頂用啊。”

    大家都知道老板的脾氣,沒一個敢上前講解昨日黃花和明日黃花的不同。

    散會后,葉露氣哼哼問道:“你真想用模擬方程害人嗎?”

    吳崎的臉有些發燒,低聲辯解道:“這個方法天衣無縫,不會有人發現的;就算有人發現,法律拿咱們也沒辦法。再說,唐馬不是好人,他的結局也許就是橫死呢。”

    “狡辯,都是理由。不就是想要公司股份嗎?”葉露毫不客氣地揭掉他的面具,“為了錢去殺人,絕對是作惡。”

    吳崎囁嚅道:“我不是為了自己。有了錢,咱們就可以買房,你就可以過上真正快樂的日子了。”

    “現在我就很快樂啊?難道你不快樂?”葉露真的生氣了,臉漲得通紅。

    “不,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想讓你更快樂。”吳崎急忙擺手辯白。

    看他青筋跳起的模樣,葉露語氣緩和了許多:“好吧,不為難你了。我早就說過,模擬方程絕對不是好東西,只會讓人變壞。你想想,兩個月前,你會有這種殺人換錢的想法嗎?”

    足足沉默了三秒鐘,吳崎才不情愿地承認道:“是的,那時我肯定不會這么想。可如果不把它用起來,這個大秘密,不就變成屠龍之技嗎?”

    “我不管,反正你不能用。靠這種手段賺來的錢,我肯定不用。”葉露捧起他的臉龐,一字一句地提醒道,“還記得嗎?你說過,那是壞蛋的想法。”

    吳崎無語,多日藏在心底的激動瞬間煙消云散。

    兩個月前,為提升游戲體驗,吳崎做目標物與周圍場景關系的數據分析時,意外發現目標被找到的概率是一個優美的二維正態分布曲面。

    把這個發現告訴葉露后,葉露靈光乍現,順勢總結出一個包含有限變量的動力學方程組。如果把方圓百米的所有物體都看做變量代入方程,就可以得到一個用時間表示的動態解。

    很顯然,這個解就是未來。

    可量子力學已經確認,未來是不可預測的。

    他們沒能力和量子力學抗衡,更沒能力把這個重大發現升華為理論。實際上,他們依然堅信量子學說,依然堅信這個發現之所以和理論相悖,只是世界還存在某種未知。

    存在即合理,他們能做的,只是通過計算和觀察去驗證它。

    驗證過程并不難。雖然隨著變量數目的增大,計算量會呈幾何式增長,但騰達公司以手游起家,超級電腦應付幾百個參數還是綽綽有余的。

    兩人去餐廳吃飯,隨機挑選一桌客人,將所有客人及周圍物體作為參數輸入方程組。十分鐘后,公司超級電腦傳來答案:一盤清蒸多寶魚,一盤干鍋芹芽,一盤松仁玉米,一盤筍絲,一鍋土雞湯。計算結果和餐桌上擺的菜肴一模一樣。美中不足的是,將預測結果細化后,比如菜肴的多少,菜盤的形狀等都有很大誤差。

    這不是問題,畢竟研究剛剛起步。

    清晨,他們將公司門口所有能看到的物體作為參數傳入電腦。公司共有三十三名員工,和實際情況相比,電腦只計算錯了四人的進廠順序。調取錄像查找原因,原來漏輸了一只剛飛走的麻雀。

    吳崎用幾臺高速攝像機從不同角度拍攝,直接從畫面中提取參數。葉露憑自己特有的直覺,優化了方程組結構。無數次改良之后,預測精度有了質的飛躍。

    雖然預測仍有誤差,雖然分米級之下的物體仍然無法預測,雖然能計算的未來最多只有十分鐘,但兩人確信,理想狀態下,未來是可以預測的。模擬方程的不足也很好解釋,畢竟他們只是普通人,學識和腦力遠遠不夠;如果海森堡薛定諤等人有幸生活在當下,肯定能升華出金光耀眼的理論。

    俗話說學以致用。吳崎從來都認為自己只是俗人,既然無法將發現變成真理,那么只能考慮它的實用性了。

    第一個考慮當然是買彩票,但他試了幾次,根本不準,原因很簡單,這屬于分米級之下的計算。

    第二個考慮是球彩和賭馬,可惜球場和馬場的動態物體數量太多太復雜,他依然無計可施。

    看著吳崎心事重重的樣子,葉露隱隱感到幾絲不安:“我知道機不可失的道理,也知道男人的理想,可模擬方程不像好東西,你千萬不能著急。萬一,這是一個潘多拉魔盒,怎么辦?”

    “就算是潘多拉魔盒,也輪不著咱們打開。”吳崎一邊說話,手里一邊勾勾抹抹地畫著草圖,“咱們只是凡人。”

    他在畫公司廣場示意圖。

    公司入口是騰達公司最氣派豪華的地方。錢昆說有錢得花到刀刃上,公司大門,相當于人的臉,就是刀刃。

    公司廣場并排三根旗桿,示意圖中,正中最高的旗桿被圈了出來,旁邊是一串公式。

    順著示意圖的思路,葉露也開始思考。顯然,吳崎已經不再拘泥于預測未來了。示意圖中,吳崎拿掉了那根最高的旗桿,相當于改變了一個變量,然后,他要計算這個改變對于未來的影響。

    吳崎正在嘗試改變未來!

    見葉露滿臉問號,吳崎耐心解釋道:“假設一個壞蛋想殺掉仇人,他可以根據現實場景設計出模型,找到其中互相關聯的鏈條,在這個鏈條上增加或減少變量,就可以根據多米諾骨牌效應達到目的了。比如天降雷雨,計算到仇人會在左側旗桿處站立,那么拿掉中間最高的那根旗桿,雷電自然會擊中左側稍高這根,站在旗桿下的仇人會當場喪命。這樣做,根本沒有作案痕跡。”

    葉露臉變得煞白:“吳崎,你要干什么?”

    吳崎被逗得大笑:“放心吧,我不會變成那種人。我都說了,那是壞蛋的做法。”

    難道我真要變成壞蛋了?冷汗從吳崎額頭涔涔而下,他感激地望著葉露,沒有她的率真和執著,自己的未來,簡直不敢想象。

    富豪們的精神世界是空虛的。每天上午十點,唐馬都在公司門口溜達一圈。溜達累了,就倒在馬路對面的大躺椅里休息。據說,他特別喜歡看錢昆垂頭喪氣走進辦公樓的樣子,為此,還專門買了望遠鏡。

    會議結束的第三天,勁爆消息傳來。由于失控,一輛中型SUV沖過人行道,直接將躺椅中的唐馬撞飛,當場喪命。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葉露表情復雜地望著吳崎,吳崎使勁兒地搖頭。

    兩人來到事發地點,和路邊休息的大媽打聽,警方已經來過,事故被定性為交通肇事。

    現場一片狼藉。受害者的遺體已被運走,肇事車輛仍然死死抵在那把已經變成紙片形狀的躺椅上。

    “真的不是你?”葉露壓低聲音問道。

    聽得出,葉露很緊張,生怕吳崎點頭或給出肯定的回答。吳崎有些生氣,看來半年的交往,葉露還是不了解自己。

    “這概率也太低了吧?錢總說氣話,唐馬就真的出了意外?”葉露的眼中滿是狐疑。

    他沒有應聲,繼續用高速攝像機瘋狂地取景。此時,能讓葉露徹底相信的,只有證據。

    面對吳崎一反常態的沉默,葉露更加不安。她的眼睛仿佛被吳崎身體粘住了,吳崎走到哪里,她的眼光就落到哪里。

    終于,吳崎放下攝像機。

    他彎下腰,從狼藉的雜物中撿起一個飲料空瓶。天藍色的瓶體上,最顯眼的位置趴著一只亮黃色展翅疾飛的蝗蟲,蝗蟲下方,是兩個遒勁有力的黑體字:騰達。

    葉露認識這種飲料,準確地說,是十分討厭它。它是騰達公司定制的,據說飲料里添加了很多提神強身的營養成分,是錢昆老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配方。之所以印了一只蝗蟲,老板說那叫飛黃騰達,預示著騰達公司要賺大錢。沒人告訴老板,飛黃騰達的意思是個人升官,和公司扯不上關系。

    錢昆規定,這種飲料只能內部免費享用,嚴禁拿到公司之外。

    看著吳崎淘到寶貝般興奮的表情,葉露放心了,唐馬確實和他無關。剎那間,如同燦爛的陽光照入心田,葉露開心地大聲認錯:“吳崎,對不起,我不應該懷疑你。”

    略顯凝重的空氣中立刻蕩出溫暖的漣漪。不管怎樣,自己策劃過這種滴水不漏的害人之法,之后又鬼迷心竅想和老板做交易,葉露的懷疑是對的。吳崎拉住她的手,發自肺腑地安慰道:“你沒有錯。如果不是你,我現在可能正蹲在路邊哭呢。”

    “可我畢竟懷疑你了,這就是不信任。這是一個不好的信號。”葉露咬著嘴唇,眼神中泛出幾絲灰色的哀傷。

    “這不叫懷疑,這叫牽掛。”吳崎不忍再讓她內疚,趕忙舉起空瓶子引開話題,“真正應該被懷疑的,應該是飲料瓶。”

    葉露無語,無可奈何地搖頭道:“我已經相信,你不需要證明自己了。我也相信,你不是福爾摩斯,這件事到此為止吧。”

    “你真沒發現異常嗎?”吳崎一本正經地啟發道,“我沒開玩笑。眼前的一切,尤其是這兩個飲料瓶,都在印證我的猜測。”

    葉露剜了他一眼,忍不住挖苦道:“我知道蝗蟲飲料不應該出現在這里,可這兒是公司門口,一陣風,就可以把空瓶吹到這里的。所以——”葉露頓了一下,拉長聲音一字一句說道:“所以,別和我一樣,疑神疑鬼。”

    就算是鬼,我也是幸福的鬼。吳崎心里回答。

    一個小道消息在公司里迅速傳開。平時默默無聞的數據分析部員工詹風即將平步青云,搖身變成公司副總裁。

    吳崎和葉露的看法出奇一致,這不可能。原因很簡單,他們了解詹風,詹風的技術過硬,但領導才能實在是乏善可陳。

    三天后,公司宣布,由于詹風特有的經營理念和強烈的進取心,總裁破格提拔,任命他為公司執行副總裁。

    吳崎和葉露面面相覷。這世界,好像越來越瘋狂了。

    葉露匆匆進門的時候,不知什么原因,總感覺吳崎的動作有些呆滯。她管不了那么多,竹筒倒豆子般將剛聽到的消息講給他聽:“閨蜜告訴我一個秘密,消息源是財務部,絕對可靠。咱們老板瘋了,沒來由地贈給詹風三分之一的公司股份。更絕的是,詹風卻嫌股份太少,還和老板吵了一架。老板沒辦法,這才讓他當了副總裁。”

    讓葉露震驚的事情發生了,聽到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吳崎居然沒有震驚。他只是緩緩點頭,然后把葉露拉到電腦前。

    顯示屏中,開始播放一段奇怪的無聲視頻。

    雜物狼藉,一個飛蝗飲料空瓶靜靜躺在角落里。

    忽然,飲料瓶飛起來,沿著拋物線反向飛到一個人手中。這是一個流浪漢,經常在公司大門外溜達。

    葉露明白了,這是一段倒放的錄像。

    飲料機一樣向空瓶中吐出淡綠色液體的同時,流浪漢正倚著自動售賣機,向幾十步外的地方張望。

    幾十步外,一個瘦小的身體軟綿綿躺在地面。不遠處,就像戰斗中的公牛,一輛中型SUV死死抵在躺椅上。

    地面開始顫動,雜物或滾或跳以各種姿態退潮般向視野外消散,在視頻中劃出無數千奇百怪的曲線。

    那個瘦小的身體忽然飛起來,準確落入已經復原的躺椅中。公牛般健壯的SUV急速倒車,退到護欄之外,護欄隨即完好如初。

    與此同時,流浪漢將已經吐滿的飲料擰上瓶蓋,放入自動售賣機的出貨口。然后急速倒行。

    眼看撞到一輛正在變向的銀色轎車剎那,SUV猛然變向,退到正常駕駛車道,然后飛也似的向遠方急退。

    銀色轎車側前方,倒著一個腹部隆起的孕婦。

    孕婦用一個奇怪的姿勢站起身,剛好與那名倒行的流浪漢結結實實撞在一起。

    “注意看售賣機!”吳崎提醒道。

    那瓶飲料并沒有也不可能退入售賣機,這一點葉露很清楚。

    飲料被拿起,攥到另外一個人手中,然后這個人倒退著快速離開售賣機。

    視頻暫停,一個熟悉的面孔被定格在畫面上。

    這個人,是詹風。

    “詹風用蝗蟲飲料吸引流浪漢,流浪漢奔跑過程中撞到孕婦,然后引發一連串事件。就是說,詹風也掌握這門技術!”葉露目瞪口呆。的確,既然他們可以從游戲數據中發現規律,那么,詹風也能。

    “所以他才有資格拿到公司股份。”吳崎舔著干裂的嘴唇給出結論。

    如同雷轟電掣,葉露的身體僵住了。公司最少有三個人掌握預測未來的原理,那么世界又有多少人掌握?又有多少人妄想依靠計算改變未來呢?不敢想象,陽光明媚的大庭廣眾之下,無數張道貌岸然的面孔背后,一串串冰冷的方程組毒蛇般游動,無聲無息盤繞在世界各個角落,靜靜等待一個又一個無辜的人靠近。對于這些獵物來講,頭破血流已是萬幸,悲哀的是,哪怕最終一無所有,他們也只會自認倒霉,連懷疑的念頭都不會產生一個。

    吳崎攬住她,讓她的雙肩靠在自己臂膀上。

    葉露忍不住抽泣起來:“我不想要這樣的世界。”

    “放心,人類只是螻蟻,撼動不了世界這棵大樹。”吳崎安慰道,“人類個體意識到被研究時,規律就失去了準心。如果足夠多數量的人意識到這個問題,那么這個規律也就失效了。”

    葉露承認,吳崎的意識永遠比她超前一步。模擬方程組計算的是純粹靠慣性支撐的世界,如果當事人意識到自己被當做參數計算時,稍作改變就能讓結果謬之千里。從這個角度說,應該將秘密公布于眾。她擦干眼淚,羞赧地看著吳崎:“你說的對。不過公開秘密感覺也不太妥當,讓我再想想。”

    吳崎可以等待葉露;買了新車,擋風玻璃貼上“公司常務副總裁”標識的詹風卻沒有時間擁抱未來了。

    日上三竿的時候,吳崎一路小跑著搶到公司門口。放在以前,遲到就遲到,大不了罰款,可現在不行了。詹風當了副總裁之后,每天上午都雄視四方地守住公司入口,惡狠狠盯著每一名遲到的員工。吳崎和他本來平起平坐,現在卻要灰溜溜在他的目光籠罩之中穿行,那滋味,和赤身裸體沒什么兩樣。

    破天荒的事情發生了,詹風居然沒有出現。

    今天的氣氛有些異樣。入口處圍了一圈人,還有人不住嘆息:“可惜,看來他沒有當官的命啊。”

    吳崎不想理會,只想趕緊坐到工位上去。

    人群中傳來葉露的喊聲:“快過來,詹風出事兒了。”吳崎這才發覺人群中十之八九都是同事,還包括錢昆。

    吳崎的心沉了下去,察覺到存在其他“未來控制者”后,類似“巧合”“命苦”這種含義的詞語就在他的腦海里消失了。

    這個意外的確蹊蹺。

    和往常一樣,詹風一大早就在公司廣場一帶巡視。

    就在剛才,街上傳來嘭的一聲巨響。隨著聲音,一道銀光劃破半空,詹風啊的一聲就軟綿綿癱在地上。

    救護車風馳電掣抵達現場的時候,詹風已泡在鮮血之中。擦凈頭部血跡,醫生發現他的左太陽穴處深深嵌著一個不銹鋼螺母。翻開詹風眼皮,又麻利地做了各項檢測,醫生搖頭:“沒有治療的必要了。”

    警察做了詳細調查后給出結論:一輛轎車發生爆胎事故,將夾在輪胎縫隙的一個螺母彈射出來。可以想象,這枚螺母的殺傷力和子彈沒有區別。

    在此起彼伏的惋惜聲中,詹風的遺體得到妥善安置。面對職員震驚、質疑、恐懼等等各種情感交織在一起的復雜眼神,錢昆也亂了陣腳。最后,他索性大手一揮:“未來三天,大家不用上班了。”

    吳崎沒感覺到絲毫的輕松。他靜靜找到那輛爆胎的汽車,一言不發地舉起攝像機。

    理論上說,只要得到現場所有物體的三維參數,利用模擬方程逆運算,就可以得到事件的回溯視頻。親眼看到唐馬事件真相的視頻后,連葉露都相信,從此之后,歷史將不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了。

    可這一次,吳崎一無所獲。

    利用手頭資料,吳崎成功回溯了三分鐘歷史,目擊了爆胎的全過程,卻沒有發現任何疑點。兩個人跑回現場去尋找更多的物體,又千辛萬苦和司機取得聯系得到更多資料,拼盡全力之后,將回溯視頻增加到五分鐘。

    “難道真是一場意外?”失望地從顯示器上移開眼光,葉露困惑了,“也許咱倆有些神經質。”

    “如果真是咱倆的問題,那簡直是蒼天保佑了。”吳崎苦笑,“哪有這么巧合的事情?唐馬死了,害唐馬的人也死了,被害方式都那么類似。”

    “也許,是錢總做的手腳。詹風雖然幫了他,錢總卻不想給更多的報酬,之前的吵架就是證據。”

    吳崎搖頭:“如果錢昆具備這種能力,偷偷害死唐馬就可以了,又何必大張旗鼓地懸賞呢?”

    “你的意思是,還有別人在幕后操縱?”葉露嘴巴張大了,“那是不是說,越找不到證據,越說明幕后人的技術比咱們要強啊。”

    吳崎怔住了,又仔細檢查一遍視頻才若有所思地說:“對。幕后人的技術比咱們強,不需要現場修改變量作案,咱們應該順著爆胎車的來路去查。”

    此時已是正午,幾分鐘的回溯計算早已派不上用場。兩人又去找爆胎車司機,苦苦相求后,得到一份行車監控視頻。

    一個細節引起吳崎的注意。等紅燈的時候,一個斯文瘦弱的中年人不緊不慢踏上斑馬線,在轎車正前方蹲下身體,似乎撿什么東西,然后起身離開;此時,斑馬線上多了一個亮晶晶的小東西。

    吳崎將視頻放大,依然無法看清。

    葉露把圖片傳到公司超級電腦里,用AI技術識別的結果是:亮晶晶的小東西是不銹鋼螺母,準確度為99.99%。

    葉露將中年人的臉部圖像放到網絡中搜索,顯示查無此人。她不甘心,又截取其他角度圖像進行識別。

    吳崎滿臉絕望地按住她的手:“別找了。以后,我老老實實上班,老老實實生活,老老實實和你在一起,咱們再也不研究這種技術了。”

    “為什么?”葉露詫異地抬起頭,“這不是你的作風啊。”

    “那人放置螺母的地點距離公司將近十公里,司機半路上又吃了早飯,距離爆胎的時間不少于一小時。也就是說,他的計算能力至少是我們的十倍。”吳崎嘆口氣,“就和下棋一樣,咱們看一步,對方能看三步,咱們永遠也斗不過他。”

    “那又怎樣?我們在暗處,他在明處。”葉露不服氣地鼓勁,“他用這種技術害人,就是不對,就應該受到懲罰。”

    “咱們做不到。”吳崎強顏歡笑,“你也知道,這種技術是自私的,掌握的人越多計算偏差就越大。我想,擁有頂端技術的人需要維護自己的權威,方法就是尋找咱們這樣的人,然后定向清除。詹風肯定在唐馬事件中暴露了自己。”

    “就算這樣,他也沒權力殺人啊。”葉露氣鼓鼓地恨道。

    “那是另外的問題,咱們沒資格討論。”吳崎感覺后背一片冰涼,都是滲出的冷汗,“我只想說,謝謝你。如果你不拼命阻攔,腦袋上挨螺母砸的人,肯定是我。”

    葉露冷靜了,吳崎說的沒錯。兩人約定,從此之后老老實實上班,再也不搞這種研究了。

    可就像游泳,一旦掌握這種技術就會被本能驅使,總會在漲潮后顯出與眾不同的優雅來。

    為消除公司煞氣,錢昆重金請了風水先生,不僅調整了辦公樓布局,還在廣場擺了一排大盆景。吳崎很喜歡這些盆景,每次看到它們,總感到一種置身世外的超然。

    清晨,天色昏暗。吳崎慢悠悠踱過那排盆景,可能昨晚沒睡好,也可能是今天天氣太差,詹風的笑臉總是不合時宜地在腦海中飄蕩。命運無常,明明靠努力做出無與倫比的發現,誰能想到,這種發現竟是絞死自己的套索呢?

    他強迫自己停止胡思亂想,卻又忍不住回頭看那些盆景。似乎,這些盆景和以往不同。停下腳步仔細比對,他發現一盆冬青的位置向外移了半米。

    這盆冬青很重,需要盡全力才能挪動。如果不是公司高層下令,誰會無聊去移動它呢?

    圍著冬青轉了三圈,看葉露不在附近,吳崎打開筆記本,將眼前場景上傳到公司超級電腦中。

    他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

    果然,電腦給出了不祥的答案:兩分鐘后,錢昆從辦公樓走出來;背對冬青的時候,會刮一陣大風;大風刮來幾塊香蕉皮,其中一塊正好被他踩在腳下;他將仰面摔倒,后腦重重摔在盆景外沿——

    更恐怖的是,錢昆后腦即將緊密貼合的盆景外沿處,有人刻意鑿出一個鋒利的刀尖形狀。

    狂風漸起。

    拖著矮胖的身體,錢昆走出辦公室。感應門自動打開,抬眼望天,天空烏云蔽日,他長長喘了一口氣,然后向廣場挪動。

    應該提醒他嗎?錢昆不喜歡我,我也沒有義務幫他,可他并沒犯必死之罪啊。

    眼睜睜看著錢昆走過金錢榕,走過黃楊,馬上就走到了冬青。

    吳崎眼中,錢昆正以百米決賽的速度沖向死亡。千鈞一發之際,已經容不得他再多想,直覺繃緊了渾身的每一塊肌肉,絕不應該提醒他!那樣做會更可怕。只是時間緊迫,他想不出究竟有什么可怕之處。

    狂風大起。

    電光石火之間,他還是沒忍住,終于用盡力氣大喊:“錢總,快回去!”

    夾雜在風中,他的喊聲更加凄厲。錢昆哆嗦一下收住腳,四平八穩地轉過身:“誰在瞎嚷?”

    一塊香蕉皮被吹過來,落在錢昆正前方。

    錢昆當然看不到這種細節。看清是吳崎后,他不耐煩地問道:“為什么要我回去?”

    “因為——看樣子,要下雨了。”吳崎訥訥回答。

    沒來由地被吳崎喊了一嗓子,錢昆總感覺有口惡氣沒出來。他狠狠瞥了吳崎一眼:“好,謝謝提醒。”

    西邊的天空一片血紅。

    傍晚是上班族最快樂的時光。繁冗的制度、枯燥的言語、虛偽的表情都隨著夕陽急速遠離。人們三一群兩一伙地歡聚,高舉的酒杯、放肆的大笑給凄楚的暮光增添了幾分極其逼真的幻滅感。

    吳崎在人海中默默穿行。葉露拉著他的手,一聲不吭地隨在身邊。真實的情感不需要刻意維系,吳崎早就認定,和葉露在一起,是他此生做的最有意義的事情。

    走過一間茶館的時候,人群躁動起來。順著指點的方向,兩人看見一蓬奇異的蘑菇狀云團垂掛在天地之間。余暉從地平線頑強地射出來,將云團染成殘血的暗紅。

    身旁的人對朋友小聲嘀咕道:“不是要出大事吧?最近幾年,這種奇怪的云太多了。”

    吳崎的手哆嗦了一下。

    葉露嘲笑道:“膽小鬼,不就是一朵云嗎?”

    吳崎不想讓她看到自己臉紅的樣子,正要快走幾步,卻被一個陌生人迎面擋住。吳崎左躲,那人就跟著左躲;吳崎右閃,那人也跟著右閃。足足折騰了十幾秒鐘,兩人才成功錯開道路。

    那人身體單薄,不住向吳崎點頭致意。

    葉露大笑:“你們兩個真是心意相通啊。”

    吳崎也被這個小插曲逗笑了。剛想出言反擊,轟的一聲大響,街邊高樓的一塊大理石廣告牌狠狠砸在地面上——

    如果不是陌生人攔路,吳崎應該正走到大理石的下方。他回頭尋找那個陌生人,陌生人早已消失在人群中。

    葉露跨過來拉住他就跑:“快回家,有人盯上你了!”

    原來,提醒錢昆就會暴露自己。當時,自己在用性命去救錢昆啊,可換來的卻是他滿臉的不屑。吳崎懊惱不已,一邊快走一邊坦白道:“葉露,我錯了。今天早起我偷著使用了模擬方程。”

    葉露卻沒發火,軟語安慰道:“你和詹風不一樣,他在害人,你在救人,我怎么會生氣?你做好事,自然也有人來救你,方才那個陌生人,就是你的福星。”

    “說起剛才那人,我感覺有些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來。”吳崎忽然懊惱地用力拍打腦袋,“總有那些人盯著,咱們再沒安穩的日子啦。”

    葉露揮揮拳頭,對著行人大聲喊道:“既然被盯上了,我們就繼續研究。我們不是好惹的。”

    匆匆回到住處,吳崎依然滿臉煞白。

    葉露關了燈,又拉上窗簾,屋中一片漆黑。就算有人暗中跟隨監視,也徹底看不到他們了。

    “吳崎,認識你這么長時間,我從沒見你這樣怕過,告訴我,你究竟怕什么?大不了魚死網破!”葉露的聲音很激動。

    “我害死你了!我是你的災星。如果不對錢昆喊那一嗓子,咱們永遠可以快快樂樂過日子。現在,美好的前程都毀了。”吳崎的身體不住發抖。

    “半路上,我又想了想,還存在另一種可能。”葉露輕聲安慰道,“會不會——今天的遭遇,真的只是偶然呢?”

    “偶然?”吳崎帶著哭腔回答,“哪有偶然?”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小塊屏幕被點亮了。

    接過手機,葉露終于拋棄了最后一絲幻想。屏幕上,閃著一條簡短的信息:“你掌握的只是皮毛,咱倆應該聊聊。明日此時,那個為你而落的廣告牌處見。”

    足足想了一分鐘,葉露才吐出一句暫時穩住陣腳的話:“還有救。第一,那人想聊聊,就證明他收了殺心,你暫時是安全的;第二,那人用的是‘你’,不是‘你們’,證明他不知道我的存在,他并沒有掌握全局,所以咱們還有機會;第三,我知道,你最擔心的是怕壞人盯上我,現在可以放心了,我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第二天,吳崎獨自來到茶館。剛找了座位,一個戴口罩的消瘦男子就悠然坐到面前。

    吳崎的手伸進褲兜,攥緊了專門帶來的輪胎剔牙刀。

    那人摘下口罩,吳崎愣住了,手又輕輕從褲兜里抽出來。

    就是他昨天擋在面前,救了自己一條命。

    “你究竟想干什么?”吳崎糊涂了。

    “昨天,我只想給你一個善意的提醒。”那人淡淡回答,“今天,我只想送你一個禮物,一個美好的人生。”

    見吳崎沒有反應,那人繼續說道:“能找到世界的漏洞,是你的聰明;可世界為什么會這樣?你知道嗎?”

    吳崎不由自主地搖頭。他思考過無數次,可眼界太窄,根本理不出頭緒。

    那人話鋒一轉悠悠說道:“你的預測能力,不會超過十分鐘。騰達盆景那件事,應該是極限了。我剛從美國回來,十天后,佛羅里達州會出現颶風,登陸地點為馬克島,經過邁爾斯堡再到達坦帕,死亡數字,應該是134人。”

    吳崎更加沉默,他們的差距何止十倍?

    “行業加天賦,你僥幸發現了世界本質的一小部分。”那人胸有成竹地拋出誘人籌碼,“其實,我和你的預測方法完全不同。如果合作,你遲早可以揭開籠罩世界秘密的大幕。”

    吳崎咽了一口唾沫:“怎么合作?”

    “不要蠻干,不要刻意去干涉世界,要完全按照我的指令行動。做到這些,你就會得到完美人生;否則,活不過五天。”

    吳崎慢慢低下頭。

    那人輕輕呷了一口茶:“你在我的掌握之中,而我,卻是你方程之外的存在,永遠不可預知。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找出一切和你有關聯的人,那時,所有你關心的人——”

    “好吧,我同意。”吳崎不想聽他再說下去,“只有一個要求,至少,我應該知道自己在為誰效力吧?”

    “當然,我叫黎白。”黎白回答。

    黎白,曾經的天才少年,年紀輕輕就被頂尖期刊列為年度科學人物,可惜后來一次旅行中,由于突發腦溢血變成植物人,經過一年多的治療才睜開眼睛。這件事,被列為醫療史上的奇跡。

    可畢竟腦部受了傷害,黎白坦承自己無法從事科學研究,從此之后,他就消失在公眾視野中。

    十幾年過去,他的長相也就不為外人所知了。

    “想起來了,黎白就是蹲在斑馬線放螺母的那個人,怪不得你說眼熟。”一邊瀏覽資料,葉露一邊若有所思地分析,“這樣的人,肯定有大陰謀!”

    “咱們只是普通人,管不了他們的事情。”吳崎輕描淡寫地阻止道,“我已經答應他,從此之后再也不用模擬方程了。”

    吳崎沒把同意合作的事情告訴葉露。他了解葉露,對于這種高壓之下的威脅,她不會答應的。

    “他的要求就這么簡單?”葉露半信半疑。

    “就這么簡單。”吳崎早就想好了說辭,毫不含糊地解釋道,“黎白可以預測十天后地球另一端的事情,咱們根本構不成威脅。在他眼中,唯一的問題就是咱們的‘胡作非為’影響他的計算。你也知道,當變量有了自我意識,那么方程就無法成立了。所以,他對咱們的要求就是,要么停,要么死。”

    葉露驚訝地看著他:“吳崎,你好像有了某種骨子里的變化。”

    “變化?我怎么察覺不到。”

    葉露好奇地湊上去:“反正有變化,等我慢慢觀察吧。”

    十天之后,颶風橫掃佛羅里達,最終造成134人死亡。吳崎知道,自己必須行動了。

    他的第一個目標,是自己曾經拯救的那個人:騰達公司總裁錢昆。

    其實,首次會面時吳崎就接到了這個命令。當時,他替錢昆擔保,說他絕對不懂模擬方程。

    黎白那天的心情不錯,耐心地告訴他,錢昆當然不可能掌握這種技術,但他的“火眼金睛”恰好是發現這個秘密的捷徑。所以,必須讓這個項目消失。

    “可以想辦法讓騰達公司倒閉,這樣做不用殺人。我相信,你不是把生命看成草芥的人。”在公司不可一世的總裁,生死居然只在自己的唇齒之間。就像手握生殺大權的尚方寶劍,吳崎忽然產生一種俯視眾生的優越感。

    “殺人最簡單。”黎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開始我想方設法改變參數,讓唐馬去折騰,可結果很難控制。唐馬意外身亡,詹風又不受我的制約,然后你也在拼命維護錢昆。本來簡單的事情,瞻前顧后反而越來越復雜。后來我就懂了,想做大事必須要決斷。其實,這個道理是你教給我的;可惜,你自己也沒懂。”

    原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吳崎無言以對。

    離開前,黎白幽幽說道:“你可以等颶風消失后再下手。那時,你會發現,134、135都是數字,根本沒有區別。”

    吳崎找到黎白,要求學習通過蝴蝶效應呼風喚雨的能力。

    看著眼光中一片安寧的吳崎,黎白答應了。除幫他修正方程組之外,還告訴他一個秘密,之所以害死詹風,是因為詹風想利用能力為所欲為;而吳崎卻想用這種能力去救人。黎白認為,掌握世界之后,只有依然喜愛,更加呵護眾生的人,才有資格擁有預測能力。

    “你沒資格評判,更沒有資格處置詹風和我。”吳崎忍不住抗議道,“你一樣在謀私利。”

    黎白只是淡淡回答:“本質上,是我給你們的世界。所以,我有資格。”

    134、135,默念著兩個數字,吳崎布置出和盆景事件一模一樣的場景。這一次,錢昆沒能幸免。

    清晨,天色昏暗,狂風驟起,到辦公樓外溜達的錢昆一腳踩在香蕉皮上仰面摔倒,他身后正是那個盆景,盆景外沿那個鋒利的尖刃依然直指天空。

    吳崎假惺惺趕到身邊的時候,錢昆后腦血流如注。他瞪大眼睛看著吳崎,斷斷續續說道:“這場景,我好像——經歷過。那一次,原來,是,你救了我——”

    騰達公司于是陷入紛爭,“火眼金睛”就此消失在公眾視野之外。

    吳崎默默看著葉露,鼓足勇氣說道:“我要去一家大公司應聘了,那里,可能不適合你。”

    “是西風集團嗎?”葉露端詳著他,目光久久不愿離開。

    又是沉默。最終,吳崎承認了。

    “為什么我不能去?”葉露明知故問,“工作能力上,我自認為比你強。”

    “因為,那里會讓人黑暗,我不想讓你黑暗。”他頓了一下,忽然一字一句地說,“也不想讓你和黑暗沾邊。”

    終于再也忍不住,葉露含著眼淚強作歡顏地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不怪你,但我不會放棄的。未來,我不會成為你的牽掛了。”

    就像酣夢,醒后再也找不到夢中人的蹤跡。恍惚中打開電子相冊,每一張照片都清晰地記錄著曾經的每一段溫情。既然記憶是真實的,那么,此刻才是夢中?否則,葉露為什么徹底消失了?

    每當碰觸到答案的邊緣,殺手、壞蛋、惡魔、完美人生、掌控世界等等詞匯立刻涌進來,將真相徹底沉入吳崎的腦海最深處。

    幾個月后,葉露就變成一個隨風搖曳的詞匯,一切都是前生了。

    不論是誰,不論他的能力有多強,總是需要助手的。很明顯,吳崎是黎白最喜歡的助手。

    放棄摘取量子世界桂冠的理想之后,黎白成立了西風金融服務公司。依靠精準的預測,公司很快成長為龐大的金融集團。他將公司事務全部委托給專職經理,從不代表公司在公開場合露面,新聞報道中甚至找不到他的真實影像。

    事實上,西風集團只是一個工具,幫黎白實現心中理想的工具。已經有人注意到那個隱秘的規律,甚至出現了顯現那個規律的溫床,黎白認為,除了自己,誰都不能發現那個規律。

    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他已親手害死五人,可野火燒不盡,既然規律客觀存在,總會有人在某個角落注意到它。深思熟慮之后,他決定尋找助手,無論如何,這個秘密必須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吳崎足夠聰明,足夠珍愛這個世界,就算沒有自己,他也不會讓世界失控。黎白需要的就是這種人。

    對于吳崎來說,這是一份有魔力的工作。雖然每天都被良心折磨,可每次大功告成之后,總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成就感充斥在心頭。也許,天使就是這樣一步步變成魔鬼的。在黎白的指導下,他掌握了更多的計算方法,也隱隱感覺觸摸到更大秘密的邊緣。

    黎白似乎有一種船長情懷,他把世界看成汪洋中的一艘大船。他總想精確操控,讓大船駛往自己想要的那個方向。

    世界的運行怎么會有方向?

    看來,這不是真實的世界。

    似乎,黎白也清楚地知道,這不是真實的世界。

    黎白變得越來越隨意了。

    起初,只有他確認某人掌握了預測能力之后,才命令吳崎暗下殺手;后來,發覺某人歸納模擬方程,他就毫不客氣地鏟除;再后來,只要他認為某人對粒子移動軌跡產生好奇心,那么這個人的名字馬上就出現在辦公桌上。

    吳崎不止一次地規勸,如果無數人掌握了這種技術,最終的結局只能是互相影響,沒有人能準確預測未來,到那時,世界不又和從前一樣了嗎?哪怕世界恢復如初,可西風集團卻已實打實擺在面前,黎白又有什么遺憾呢?

    黎白不置可否。見吳崎逼得急了,才微笑著回答:“在這個世界里,生命沒那么珍貴,包括你我。”

    吳崎悲哀地發現,對于生死,自己也看得越來越淡漠了。深夜之時,他的腦海總要飄過那些遇害的人;后來,那些影像越來越模糊,逐漸看不清五官;最終,他倒在床上立刻就可以酣然入夢。

    那些影像好像從未存在過。他清楚地感受到,黎白越來越倚重自己;而自己,也越來越離不開這份工作了。

    吳崎可以隨意出入黎白的辦公室。黎白不在的時候,甚至直接請他幫忙決策。吳崎曾窘迫地表示,西風集團是跨國大公司,自己的眼界太低,不敢也沒有做決策的能力。黎白低聲告訴他:“無所謂,其實我也不知道怎樣做生意。咱們有世界獨一無二的預測能力,賠錢馬上賺回來就行了。放心,大膽決策吧,以后總裁這個位子都是你的。”

    吳崎感動之余,仿佛看到一匹脫韁的野馬在天地間馳騁。

    一頁雪白的紙。

    黎白寬大的辦公桌上,靜靜躺著一頁雪白的紙。

    紙上,印著一個熟悉的臉龐。

    葉露!吳崎的心猛地滑向深淵。難道這就是宿命?為了保護她,自己寧愿墜入阿鼻地獄。可地獄盡頭,赫然關著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慶幸的是,這張照片并不是正式命令。根據黎白的習慣,只能說他已經注意到了葉露的存在。

    不過風起于青萍之末,總有一天,吳崎會收到這個命令的。

    葉露沒有放棄,她仍在想盡一切辦法阻止黎白。可是,葉露,你知道黎白有多強大嗎?咱們的預測只是一種近似計算;而黎白,已經找到背后的真相。他的預測是一種完美的吻合,任何有預謀的事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吳崎再次失眠。

    利用工作之便,他早已將葉露的信息從西風集團資料庫中悄悄刪除。葉露的暴露,很可能是她升級了算法引起黎白的注意,也可能是黎白早清楚他們的關系但佯裝不知,此時點破想讓自己做出最終的選擇。無論怎樣,葉露的結局都是一樣的。他不允許出現這個結局。

    吳崎猛地坐起身,眼睛里一片血紅。

    的確,在這樣的世界里,生命沒那么珍貴。

    暗殺黎白的難度很高。輕賤別人生命的人,向來更怕死。黎白每天都對未來進行預測,只要發現第二天自己沒有安然躺在床上,馬上就進行全方位計算,找出問題所在后立刻清除隱患。

    吳崎卻早已盤算過對付黎白的辦法。人絕對是宇宙中最奇怪的一個物種,當時明明沒有殺他之心,卻腦力游戲般將所有步驟想的一清二楚。

    不論黎白的預測能力多么強悍,他依靠的仍然是超級電腦一板一眼的計算。黎白的計算系統是獨立的,為防止死循環,當然不在他的預測范圍之內。

    他只有這一個漏洞。

    天理昭昭,吳崎擅長的正是底層程序開發,他完全有能力黑掉黎白的計算系統。根據之前腦海中模擬的思路,吳崎很快修改了西風集團的電腦系統。不論計算結果如何,每個晚上都會顯示他安然入睡。

    吳崎已掌握黎白很多私人的事情。第二天下午,黎白要去私人醫院檢查身體。因少年時代壓力過重,加上腦溢血事件,黎白其實很虛弱,經常做各種檢查。這家私人醫院專門為此而設。平時,醫院依靠少部分值班醫生和數據收集員維持,遇到問題,就聘請國際一流醫生進行會診。

    一切都在吳崎的掌握之中,黎白已經準時躺在核磁共振儀的檢查床上。

    懸崖邊的昏厥事件在黎白心中形成巨大的陰影,每次身臨閉塞空間,他都會被無邊無際的壓迫感包圍,緊張到無法呼吸。每次核磁共振檢查,他都要注射鎮靜劑。

    黎白深深吸了幾口氣,示意醫生可以注射了。

    藥物注入身體的一剎那,黎白呆了一下。他轉過頭,目光徑直看向吳崎。

    吳崎識相地走進來。

    黎白只是一言不發地端詳他,等其他人全部到了門外,才緩緩說:“我忽然想到,我的預測不是萬能的;萬一我遭遇不幸,西風集團就是你的。”

    黎白命人拿來紙筆,當場寫了字據。

    沒等滿臉錯愕的吳崎回答,黎白接著說:“這么長時間,以你的聰明,可能已經接近真相的邊緣了。的確,這不是你熟悉的那個世界。”

    “難道是虛幻的?”吳崎終于搶到一句話。

    “不,不是虛幻的。”黎白臉上掛滿了不甘心,用盡全身力氣吼道,“這個世界確實存在!”

    注射了鎮靜劑竟然還會大喊大叫!吳崎毫無思想準備,慌亂之余,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黎白緩了一口氣,急促地說道:“好吧,今天干脆說明白,以免耽誤我的大事。你知道,時間并不連續,而是由無數微小時間段組成;那么,這些微小時間段之間,必有間隔。我們能測量到的最大時間間隔是10的負17次方秒,比普朗克時間大很多倍。由于時間間隔數量太大,總會有時間更長的間隔存在。”

    吳崎只是點頭,他的腦海始終在盤算另一件事情:黎白察覺到了什么?他究竟要干什么?

    黎白繼續說道:“沒人關注這些間隔,因為間隔對于人類毫無意義。十五年前,看到試劍石那道天塹的時候,我突然明白,這些間隔,就像無數天塹橫在人類面前。時間就像一列必須跨過所有天塹的火車,狹窄的,可以呼嘯躍過;寬闊的,只能跌入再折返而上。實際上,世界曾無數次跌入天塹,只是作為正常時間下的生物,我們根本無法察覺罷了。”

    迎著如炬的目光,嚇得吳崎趕緊收回思緒,順著黎白的思路諾諾連聲:“此刻,我們就在時間的天塹中?”

    “是的。你很容易懂,因為你已經體會到太多不同了。天塹中沒有真實時間的流動,所有粒子運動都是跌入天塹時的慣性造成的。這里沒有狄拉克海,沒有隨機,所以,世界才可以預測。”

    個人安危忽然變成了鵝毛小事,許多想不通的事情終于迎刃而解。吳崎激動地拉住黎白,額頭青筋隆起:“如果回到正常時間軌道,現在的我們,死去的他們,會怎么樣?”

    “相對于時間,這里的一切,根本沒有發生過,就像一場夢。”黎白苦笑,“只是一場夢而已。”

    “什么時候回到正常?”吳崎的目光中溢滿渴望,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的目光霎時又暗下來,“不,我更應該關心的是,世界什么時候掉入的天塹?”

    黎白滿意地笑了:“你真的很聰明。由于這個世界和正常世界有太多不同,所以我才能醒來;也正由于我在昏睡中進入的天塹,醒來后很容易發現太多的不同,所以才能判斷出當前世界的狀態。我很幸運,清醒半年后,就意識到這里是天塹世界,還計算出這道天塹足足有一年的寬度。”

    “一年的天塹寬度,我們卻已停留了十四年?”看著吳崎欲言又止的樣子,黎白示意自己明白他的困惑,“別忘了,這個世界依然服從量子力學。有了我這個意識到當前世界存在的觀察者,這個世界只能泊在天塹邊緣。”

    被太多新思想包圍,吳崎只能傻傻看著眼前這個讓他無所適從的人。幾分鐘之后,他才試探著問道:“你不想這個世界消失,還想在這個世界隨心所欲?”

    “是的。我聰慧過人,在正常世界卻要昏迷一生,這不公平。”黎白咽了一口唾沫,眼睛開始迷離,鎮靜劑已經發揮了作用,“在這個世界,我醒了,我有了愛情,我有了兩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如果回到正常世界,她們都會無影無蹤。你想過嗎?這有多么殘酷!”

    “我懂了。黎總,我完全理解你了。”吳崎心頭一熱,沖動之下,他坦白承認道,“我錯了,我不應該有害你的心思。”

    黎白拍拍他的肩頭,昏昏沉沉地安慰道:“害我?這是正常人的正常想法,我不怪你。”

    鎮靜劑的起效時間是十五分鐘。此刻,黎白已陷入昏睡,就算發覺也無濟于事了。

    檢查室響起洪亮的提示聲,自動勻場已經結束,檢查馬上開始。

    吳崎攬著他的身體,將他輕輕放在檢查床上。黎白不是惡魔,他只想讓兩個并不存在的活潑漂亮的女兒享受一個完美的人生而已。我真的有必要殺死他嗎?

    檢查室內原本沒有任何可以移動的金屬,一個金屬氧氣罐卻早已偽裝后被偷偷放在門邊,機器開動的一剎那,在巨大磁力的吸引下,氧氣罐會像炮彈一樣發射出去,撞到屏蔽門后再翻滾著以將近一噸重的力量落到黎白頭部。

    檢查床向屏蔽門徐徐滑動。

    我真要下殺手嗎?殺死這個只想讓孩子享受正常人生的父親?可是,被他殺死的人又何嘗沒有孩子?吳崎的耳邊嗡嗡作響。黎白說過,在這個世界里,生命沒那么珍貴。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可以在正常世界里復生,可他的女兒,卻根本不會存在。

    醫生等不及,打開門一把將他拉到門外。

    檢查室的門徐徐關閉。

    “不!不能開動機器!”吳崎大喊。

    嘭!咚!隨著幾聲悶響,一個白色物體從檢查室角落彈射出來,撞到屏蔽門后一個旋轉,鐵錘般狠狠砸在黎白臉上!

    “啊!”吳崎大叫,“我說了,不能開動機器。”

    “是啊,誰開動的機器?”

    “憑什么你說不開就不開?你又不是院長。”

    “別管這個啦,快救黎總。”

    呼救聲,吵鬧聲,機器的碰撞聲摻雜在一起,攪得人心煩意亂。這個世界,太不真實!吳崎忽然平靜下來。

    黎白說過,沒有了觀測者,這個世界將馬上跳到正常位置。現在,他死了,世界為何依然這樣混亂。難道他在騙我?

    “吳崎,我說過,我肯定不會放棄。”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葉露?”他轉過頭,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正笑盈盈看著自己。

    “是你按的按鈕!”吳崎全明白了,“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的確是葉露啟動了核磁共振儀。

    為了這一刻,她改了名字,抹去了騰達公司的工作經歷,考慮到黎白見過自己,還換了發型戴了眼鏡。靠著乖巧專業的表現,葉露成功獲聘為黎白私人醫院的數據收集員。

    在這里,她已經潛伏了半年。吳崎曾來過醫院,她就刻意避開吳崎,分隔的時間越來越長,也許吳崎有了自己的新立場。

    前幾天,她和黎白偶然相遇。從眼神中,她讀到了一絲困惑,顯然,黎白似乎想起了什么,或者對自己有了懷疑。她知道黎白的厲害之處,決定立刻下手。成功也好,失敗也罷,反正不能給自己留下遺憾。

    今天是黎白體檢的日子,她必須孤注一擲。每次做核磁共振,黎白都會注射鎮靜劑,那時,是唯一的下手時間。只要他事先沒準備,自己至少有三成把握。

    準備向檢查室偷放大號扳手時,她意外發現了吳崎的小動作。驚喜之余,她提了提口罩,冷靜地向操控面板靠攏。眼看黎白把吳崎叫進檢查室,聽不到兩人的談話,只看到黎白越來越激動,最后,吳崎親密地扶他躺在檢查床上。

    想不到的是,千鈞一發之際,吳崎竟然阻止機器啟動,他后悔了。葉露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趁醫生愣神的剎那,她朝啟動按鈕猛地一拍。

    但愿,世界從此安寧——

    黎白的死被定性為一場事故,但警方認為事故中有幾個疑團,必須逐一解開。配合調查期間,吳崎將黎白的話全部告訴了葉露。

    眼下,他們能走的路不多了。

    警方早晚會發現破綻,兩個人都要面對牢獄之災。

    或者,他們可以變成黎白,將調查的人全部神不知鬼不覺地暗殺,不會留一絲痕跡。畢竟,吳崎已經成為西風集團的總裁,他有的是資源。

    葉露喃喃自語道:“打敗惡龍之后,勇士必須變成惡龍嗎?”

    吳崎搖頭:“我不想變。”

    “我也不想。”葉露伸出大拇指,夸張地按在他的臉上,“黎白了解人性。對自己的未來,他有很清楚的預感,所以才選你做了接班人。你善良聰明,對世界充滿感情,他將真相告訴你,那么你就變成另一個觀測者,受你連累,我也是觀測者了。現在,天塹世界因我們而存在了。”

    看著葉露堅定的眼神,吳崎會意地一笑:“我知道你想去哪兒,我和你一起去。”

    試劍石的天塹處,葉露緊緊拉著吳崎的手說道:“等咱們再睜開眼睛時,應該還沒有相識吧?”

    “是的,這個世界本該運行一年,現在已經運行十四年了。正常世界里,咱們應該都在上學。咱倆的初中,相距一千多公里呢。”吳崎有些不舍,“這個世界是時間慣性造成的,真實的未來和這里并不一樣。比如,黎白不會醒,他的兩個女兒也不會存在,錢昆甚至不會看到我的簡歷。也許,咱們不會相識。和我最般配的人,我一輩子也遇不到了。”

    吳崎越說越傷感,腳步開始向后退去。

    “那就看緣分吧。現在,咱們先填平這個大坑再說。”葉露知道他性格優柔,不敢再多說。手一松,第一個跳了下去。雖然吳崎猶豫了,但他肯定會跟隨的。這一點,她堅信。

    葉露沒有猜錯,吳崎只是愣了一下,隨后喊著她的名字,變成一個急速下墜的小黑點。迎面而來的勁風中,恍惚可以看到正常世界的模樣。

    就在剛才,他趴在課桌上做了一個長長的夢。課堂忽然安靜了,不用說,老師正在提問,肯定叫了自己的名字。他噌地站起來,同學們哄堂大笑。原來老師在叫另一個同學,那個同學不會,正站在課桌旁支支吾吾呢。老師生氣了,罰他一直站到下課。

    窗外的知了不停地叫,他笑呵呵地傻站著。在他的小腦瓜里,夢中那個女孩兒正昏天黑地瘋跑呢。

    也許,她也正在尋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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