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渾沌”寓言故事解析 ——兼及文與思之關系
文學語言與思慮或者思想之關系的問題,既是個寫作實踐的問題,也可以說是個玄學問題,很難說清楚。“詩者,志之所之,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包管萬慮,其名曰心;感物而動,乃呼為志。”(《毛詩注疏·周南關雎訓詁傳》)“在事為詩,未發為謀,恬澹為心,思慮為志,詩之為言志也。”(《毛詩注疏·書譜序》)短短的引文,出現了一系列重要但又很難厘清的概念:言與詩,心與志,思與慮。但是,詩歌或者文學發生的順序還是清楚的:先感物而動,后思慮滿懷,再發聲為詩。然而,人各有志,萬慮不同,難以求一律,故眾說紛紜,沒有定則,結果還是說不清楚。或許有人認為,無需說清楚,寫就是了,說得清楚的人不一定能寫。問題在于,說不清楚的人就一定能寫嗎?寫作過程不只是一個“發言為詩”的寫字過程,更是一個“在心為志”的思慮過程。文與思的關系,實在是令人糾結的問題。我想起“得魚忘筌”“得兔忘蹄”“得意忘言”的莊子,他大約也因此而萬分糾結,《莊子》洋洋灑灑十萬言,邊說邊埋怨:“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一
關于“渾沌”的寓言,是《莊子》中的名篇。故事這樣寫道:“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莊子·應帝王》)寓言故事呈現了一個頗具戲劇性的場景,“儵”“忽”“渾沌”三個角色,演出了一場“友誼”和“死亡”的戲劇。他們三個是朋友,官都做得不小,分別為南、北、中央三方之帝。“渾沌”的戲份很少,幾個動作通過旁白呈現出來,主要是“儵”和“忽”在表演。所謂戲多必失,言多必敗,“儵”和“忽”轉眼間就露了馬腳,他們因思維簡陋,行事魯莽而貽笑千古。說他們“貽笑千古”還是輕的,實際上他們惹了禍,犯了法,弄死了“渾沌”。原本為報答“渾沌”的善待之恩,結果是讓“渾沌”丟了身家性命。
問題出在哪里?首先出在“儵”和“忽”的自以為是。他們認為,所有的人都應該跟他們一樣,必須是眼耳鼻口齊全。“渾沌”跟他們長得不一樣,沒有眼耳鼻口七竅,那就是有缺陷,就需要修理和改造。于是,他們按照自己所理解的統一標準,擅自在“渾沌”頭部開竅鑿孔,以便讓他們世界的信息,有進入“渾沌”世界的管道,順便也讓“渾沌”能夠分享一下“視聽食息”的好處。可憐的“渾沌”,就這樣死在兩個自以為是的小官僚手上。
從字面上看,“儵”和“忽”的本意都跟速度有關,在很短的時間里移動很大的空間距離。速度意味著“時空意識”的出現,也就是“自我意識”的出現,個體感官功能開始發揮作用。于是他們便從“自我”經驗和立場出發,以自身的理念,對他人加以改造。這是自我主體性第一次向外部世界彰顯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并且試圖通過鋒利的工具,對時間加以改造。歷代文人學者,都在紛紛譴責“儵”和“忽”的行徑,說他們不順自然,強鑿竅穴,最終令“渾沌”半途夭折,不終天年。
另一個問題是,“渾沌”到底能不能算正常?腦袋沒開竅算不算問題?根據《莊子》一書的上下文,我們大致可以判斷,莊子認為腦袋上沒有七竅的,跟腦袋上有七竅的一樣,也很正常。沒有耳朵眼兒聽不到外面的天籟地籟人籟,沒有眼睛看不到自然中的赤橙黃綠,沒有嘴巴嘗不到這個世界的甜酸苦辣,沒有鼻子聞不到紅塵之中的香臭腥臊,這些都沒有什么關系。腦袋上那七個竅穴,有了就有了,沒有也無妨,順其自然就好,不必強求。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任何生物的腦袋上都需要長滿孔洞。海蜇有嗎?蚯蚓有嗎?貝殼有嗎?細菌有嗎?玫瑰花也沒有啊。它們不正常的嗎?必須用鑿子給他們開竅嗎?腦袋上長滿孔洞眼兒的動物,看上去很滋潤、很適意,其實也很麻煩,因為那些孔洞,是欲望的門戶,更是痛苦的根源。這些都是人類思想范式創造者的奇思異想。
跟孔孟老莊同處“軸心時代”的釋迦牟尼就認為,人的腦袋上那些孔洞,跟身體(臭皮囊)一樣,是個累贅,是苦難的根源,盡管不要強行把它們鑿平堵死,但可以通過修行和調息的方式,“坐忘”掉它們的存在。釋迦牟尼給人類留下了許多著名的勸世之言。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如“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心經》)忘掉那七個孔洞和臭皮囊的存在,感官對外部世界的反映渾沌一片,沒有差別。這實際上就是把自己“渾沌”化,“自然”化,“圓融”化,也就是抵達“涅槃”境界和“絕對自由”的大道坦途。釋道二家,在這一點上是相通的。
當然,更多人聽不進勸告,他們瘋狂地追求腦袋上七個孔洞的滿足感,渴求塵世生活中的“色聲香味觸法”。青埂峰下那塊頑石(玉墜—神瑛侍者—賈寶玉),就是前車之鑒。他整天吵吵嚷嚷,嚎啕哀求,要到紅塵去走一遭。剛開始,腦袋上那七個孔洞還不大靈光,反應有些遲鈍。后來經過太虛幻境里那位“警幻仙姑”的調教,配之以奇景妙曲、靈酒仙茗、巫山云雨,結果是眼耳鼻舌口身,全部都開了竅。
按照莊子的寓意,開了竅的,就是要死的,只不過死法不同,有的速死,有的緩刑。曹雪芹筆下那個“警幻仙姑”的所作所為,其實跟莊子筆下“儵”和“忽”的做法,本質上也差不多。不同之處在于,“儵忽”的動作魯莽一些,直接鑿孔,結果是速死。“警幻仙姑”的動作則很優雅,“色聲香味觸”都由一流材料構成。“警幻仙姑”采用的是循循誘導的“喚醒法”,讓頑石像開花一樣自己醒來,好像很鮮活,實際上是一條“向死而生”之途,也相當于“緩刑”。所以,賈寶玉一直很恐懼,害怕長大,害怕“分”和“開”,要固守童年的“渾沌”狀態,見到筵席散了就不開心,不喜歡大家各自獨立行動,哭著鬧著想重新聚攏在一起搞文學。無奈隨著成長過程和環境變化,腦袋上的竅是越開大越大,最后不可收拾,只好告別紅塵,斬斷六根,灰溜溜地回他的青埂峰去了。
二
莊子的作文秘訣,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是“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意思是說,他所說的話,十成有九成是“寓言”,也就是借助他物或他人(隱士畸人或花鳥草木蟲魚),說此物或此事,講故事目的不是取樂,而是在講道理。那么他為什么要拐彎抹角地講道理呢?因為人類死心眼兒的人占絕大多數,他們聽不進道理,無奈,只好給他們講故事、打比方。聽到故事人類就樂了,于是就信了!還有十成中占七成的“重言”,借用先賢長老(黃帝神農和堯舜禹湯)的重要言論來說話。聽到權威聲音人類就服了,于是又信了!可見“寓言”和“重言”這兩種方式,不過是對付那些死心眼兒的人類的權宜之策。
其實,“寓言”只是一種形象化的講道理的方式。講述故事的目的,是為了引出一個經驗教訓。遠古之人和幼稚之人,比較喜歡用聽故事的方式思考:無需抽象思辨,只需經驗還原,條件反射就行了。魯迅的部分小說,就帶有很濃郁的“寓言化”色彩,這令魯迅自己也有所不滿。他辯解說,《吶喊》技術上有些幼稚,是因為“聽(啟蒙)將令”的結果,是為了滿足啟蒙而犧牲了藝術,因為當時的中國,正處于“啟蒙的童年”的時代。多年后,談到另一個小說集《彷徨》的時候,魯迅認為,它在技術上要“比先前好一些”(《南腔北調集·自選集序》)要“稍為圓熟”“稍加深切”一些。(《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但《彷徨》也有缺點,不如以前那么有熱情了。對“啟蒙”有興趣,對“藝術”缺熱情,那是魯迅自己必須付出的代價。
所謂的“重言”,其中的確有很多思想觀念和經驗教訓,但那些思想再偉大,也不是你大腦里想出來的,你不過是一個思想的搬運工。而且,“重言”總是真理在握似的,不厭其煩地給你講大道理。可是,人世間的大道理,講來講去也就那么些,無非是善惡、美丑、尊卑、死活、成敗、輸贏、得失、陰陽。這種抽象的大道理中,包含著一種二元搖擺的循環結構。它與其說是“動態”的,毋寧說是“靜止”的,它讓生命的進化囚禁在“生死”兩極之間。因此,“寓言”和“重言”,都不是莊子最喜歡的說話方式。
莊子最喜歡的說話方式,無疑是他多次提到的“卮言曼衍”。所謂“卮”者,是古代一種裝酒的器皿,不裝酒的時候就空著,裝滿了就傾斜流溢出來。自由自在的言語,隨心性而泉涌,因變化而日新,這就叫“卮言日出”,這就是符合自然、自由自在,淺則空、滿則溢的“卮言”。就像裝酒的器皿中流淌出來的酒水一樣,就像風吹過大地上千萬個竅穴時發出的“吹萬不同”的音響一樣。它自然而然,言自心生,變化多端,不可預知,曼衍不盡。這才是高級的藝術境界。在生命的自由狀態之中,言說的神采跟藝術的文采,關聯在一起,密不可分。“儵”和“忽”兩個刀斧手,一對魯莽漢,他們不順應自然,硬性鑿孔開竅。“眼耳鼻舌皆有所明,不能相通”“道術將為天下裂”,“整體”和“純粹”都隱晦不見,哪里還有什么符合自然、自由自在,淺則空、滿則溢的“卮言”啊!
熱愛自由表達的莊子,為了讓別人懂得他的“卮言”,使盡解數,又是“寓言”又是“重言”,也讓自己陷進了“講道理”的困局中。人世間大道理的確不多,小道理卻不少,它層出不窮,令人目不暇接的。有些難以說清楚的道理,其實也不簡單,至少不像寓言故事表面上那么簡單。比如說,沒有七竅的“渾沌”,本來活得好好的,“儵”和“忽”在他腦袋上鑿幾個孔,給他開了竅,他卻死了。這是什么道理?“儵”和“忽”也有七竅,經常接受“渾沌”的招待,吃吃喝喝,他們卻不死,這又是什么道理?
是不是說,那些腦袋開了竅的人,他們貌似是“活”的,其實是“死”的?那些腦袋沒有開竅的,似乎沒有什么生命跡象的,他們反而是“活”的?是不是說,那些有眼耳鼻舌口身的,能聽見、看見、聞到、接觸到外部世界各種色相的,其實是處于“死”的狀態中?那些不看不聽、不聞不問、不思不想的,“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聲色香味觸法”的,反而是處于“活”的狀態里?其潛臺詞似乎在說,能看能識、能聽能辨、能吃能喝、能聞能嗅的,不過是行尸走肉。那些“無己無名”“無生無死”的半死不活狀態,反而成了人們追求的高遠境界。這對一般人而言,的確難以做到。能夠做到的,只能是莊子所贊許的真人、至人、神人、圣人,只能是清濁未分的“渾沌”,只能是陰陽不辨的“赤子”或“嬰兒”。莊子還特別轉述老子的“重言”來贊美“嬰兒”:“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莊子·庚桑楚》)總之,“渾沌”是好的,他在人世間的顯現形態,要么是“嬰兒”,要么是“圣人”。嬰兒一樣的圣人,其實就是“傻子”,不是真傻是裝傻,也就是“大智若愚”,也就是“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老子·四十五章》)。
三
東方智者推崇的“渾沌”思維,跟古希臘哲人強調“愛智慧”和探究未知世界奧秘的思維,正好相反。他們對“愚”和“智”的理解,也正好相反,一個推崇“渾沌”“整體”;一個推崇“明晰”“各別”。按照“渾沌”的標準,越是古老、越是原始,就越符合要求;年紀越小,小到如嬰兒乃至胎兒,思維也就越符合“渾沌”的要求。因此,遠古的時代、胎兒的時代,是最好的“黃金時代”,此后越來越墮落。最厲害的醫生是黃帝,他既是帝王,又是圣人,還是技術專家。其次醫術低一點的扁鵲,再次就是華佗,接下來的依次是張仲景、孫思邈、李時珍、傅青主,后面的就不值一提了。其他領域莫不如是。原則就是向后看,遠古的都是圣人。我將這種思維稱之為“后視鏡思維”,加上對“渾沌”的推崇,故稱之為“模糊后視鏡思維”。
把“渾沌”的變成“有序”的,把含混變成明晰的,是西方人的思維,這是一種“向前看”的思維,一種進化的、辨析的、探究的思維。我稱之為“望遠鏡思維”,而且是帶有顯微功能的“望遠鏡”,故稱之為“顯微望遠鏡思維”。它指向的不是過去的“黃金時代”,而是未來的“烏托邦天堂”。這種思維貫穿著希伯來和古希臘“兩希文明”。感官對外部世界的反映,是人道的基本內容。觀看、傾聽、嗅聞,是跟外部世界進行信息交流的基本方式,也是那些器官的初始功能。看聽聞嘗觸,是人體器官的純功能,也是了解世界奧秘最基本的途徑,不可以狹義地理解為“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莊子·至樂》),或者把感官的功能視之為“欲望的滿足”或者“痛苦的根源”(佛陀)。
我們先來看看古希臘哲學家們的言論(引自《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這個世界,對于一切存在物都是一樣的,它不是任何神所創造的,也不是任何人所創造的;它過去、現在、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燒,在一定的分寸上熄滅。”(赫拉克利特,21頁)“海水最干凈,又最臟:魚能喝,有營養;人不能喝,有毒。”(赫拉克利特,24頁)“神并沒有在最初就把一切秘密指點給凡人,而是人們經過探究逐漸找到較好的東西的。”(克賽諾芬尼,29頁)“彩虹為陽光在云上的反照。這是暴風雨的先兆。因為云上流著的水引起風,降下雨。”(阿那克薩戈拉,40頁)“智慧生出三種果實:善于思想,善于說話,善于行動。”(德謨克利特,52頁)這些言論,都在強調對未知世界進行探索的意義和方法,包含著一種“顯微鏡”加“望遠鏡”思維。所以才有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老普林尼和布封的《自然史》,林奈的《自然系統》,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基礎》,門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等等。
面對“渾沌”的世界,制定明晰的“分類學”標準,探究其“發生學”的途徑,進而提供有效的“闡釋學”方法,是人類擺脫“蒙昧時代”和“野蠻時代”,擺脫“渾沌思維”,進入“文明時代”的一條重要的途徑。比如,哪些植物有毒?哪些植物可食?哪些動物不會吃人?哪些動物可以圈養?為什么?這都是性命攸關的事情。中國古代也有很多人在做這些事情,比如神農,比如張衡,比如李時珍,比如宋應星,但都是淺嘗輒止,或者說停留在經驗層面,沒有上升到理性高度。
沒有一種建立在分析和邏輯基礎上的理性思維,最后,任何問題都可能轉化為詩學問題或者“神學”問題。看到燒水壺的壺蓋在跳動,有邏輯和理性能力的人,會考慮到水轉化為蒸汽,而蒸汽將熱能轉化為動能。這是蒸汽機的基本原理。蒸汽機將人類從牛一樣的體力勞動中解救出來。“渾沌”思維面對跳動的水壺蓋,會覺得附近有鬼。面對動物,亞里士多德會將它們分類為兩腳、四腳、多腳、胎生、卵生,“渾沌”思維則會將動物分類為“吉祥的動物”和“兇險的動物”。更加縝密的“渾沌思維”,會進步分類為“陰性的兇險動物”和“陽性的兇險動物”,或者“陽性的吉祥動物”和“陰性的吉祥動物”,甚至還有能更加詳盡的神秘分類學,最后把你帶進云霧之中。
不過,莊子所擔憂的問題,是更高層次上的問題:感官對外部世界的反應,如果太過于專業化,就會喪失對世界“整體”和“純美”的把握。“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莊子·天下》)這是不是說,感官的真實必須為更高的真實讓步?
面對同樣的問題,跟莊子同時代的古希臘哲學家卻說:“你要用每一種官能來考察每一件事物,看看他明晰到什么程度。不要認為你的視覺比聽覺更可信,也不要認為你那轟鳴的聽覺比分明的味覺更高明,更不要低估其他官能的可靠性,那也是一條認識的途徑。你要考察每一件事物明晰到什么程度!”(恩培多克勒《論自然》,《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第41頁,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
推崇“渾沌”的“模糊后視鏡思維”,對世界的理解的確是完整的、審美的,但也是單調的乏味的。推崇“明晰”的“顯微望遠鏡思維”,尊重每一種感覺器官對外部世界的知覺力,以便從不同的角度了解世界的奧秘,順便也能使人類避害就利,并將科學思維轉化為技術成果,造福人類。這種思維,通過文藝復興運動,帶進了近現代文學,成了現代文學中充滿無窮多樣化的細節的基礎。而不只是一味地抒情、感慨、嘆息。沒有這些豐富多樣的、建立在活躍的感官基礎上的細節,人的感覺和生命力就會枯萎,進而導致詞語的枯萎、表達的枯萎、心靈的枯萎。人變成了一棵草,一根木頭,其美名曰“天人合一”“梵我一如”。
這也是我在教學中經常提及的問題,近現代以來,文學中的“文學性”與“人文性”的矛盾。也就是說,“明晰”的可感可知的現實世界,和“渾沌”的不明不白卻又包含著無限可能性的詩性世界,它們如何兼容?具有人文性的東西,比如蒸汽機、抽水馬桶,不一定具有文學性。具有文學性的東西,比如鯤鵬魚鳥,散木樗樹,逍遙自在的行為,卮言曼衍的語言,不一定具有人文性。這是一對古老的矛盾,席勒也發現了這對矛盾,還寫了一篇著名的論文《論素樸的詩與感傷的詩》。近現代以來的文學實踐,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在調和“文學性”與“人文性”的矛盾。比如:雨果和波德萊爾筆下的城市意象,托爾斯泰和福樓拜筆下的婚外戀主題;比如魯迅筆下的瘋子和傻子,茅盾筆下的金融和罷工,廢名和沈從文虛構的“鄉土詩意”。……
四
再回到對“渾沌”寓言的解析上來。莊子在這個寓言故事中,對“儵”和“忽”的工作數量和工作效率也有交代,說他們“日鑿一竅”,七天開鑿了眼耳鼻口七竅。“渾沌”還沒來得及“視聽食息”便“七日而死”了。“儵”和“忽”在七天的時間里,上演了一出“死亡的戲劇”。“渾沌”之死,也包含著“渾沌開辟”的意思。這是一個跟世俗觀念有所抵牾的“創世神話”。世界上所有的“創世神話”,無一例外都是“生命史詩”。“渾沌開辟”的神話也同樣應該是“生命史詩”。但在莊子的寓言中,卻變成一個“渾沌之死”的悲劇。莊子的“渾沌”寓言,強調的是“死”而不是“生”,目的是模糊生和死的邊界,將生死混為一談,生生死死,無生無死。因此說“渾沌”寓言是一個反轉的“創世神話”。
漢民族“創世神話”中的始祖盤古,跟莊子的“渾沌”關系密切。三國東吳豫章徐整所編的《三五歷紀》中有記載:“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一日九變。”(《藝文類聚·卷一·天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新版)這里的“盤古”和“渾沌”,其實是一體的。明代《南村綴耕錄》作者陶宗儀所編《述異記》中也有類似的記載:“昔盤古氏之死也,頭為四岳,目為日月,脂膏為江海,毛發為草木。秦漢間俗說:盤古氏頭為東岳,腹為中岳,左臂為南岳,右臂為北岳,足為西岳。先儒說:盤古氏泣為江河,氣為風,聲為雷,目瞳為電。”(《說郛·卷四》,見《說郛三種》(壹),第7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盤古之死”,軀體化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植被鳥獸,實際上跟“渾沌開辟”的“創世神話”也是一體的。所以說,莊子寓言中,作為中央之帝的“渾沌”,其實就是創世先祖“盤古”。“渾沌開辟”,既是生的過程,也是死的結果,一切都從死亡中誕生。“生命史詩”因對世界的理解不同而變成了“死亡寓言”。這跟西方“上帝創世”神話,起點相似,結果相反。
兩類“創世神話”起點的相似之處,首先是初始情形相似,也是“空虛渾沌”;其次是創世的時間相似,也花了七天時間。在西方上帝那里,第一天誕生了光和蒼穹;第二天誕生了水和空氣;第三天誕生了大地和植被;第四天誕生了日月星辰和時辰;第五條誕生了水中和空中的動物;第六天誕生了牲畜和人類。這是著名的“誕生神話”和“生命史詩”。跟“渾沌”寓言的時間相等,也有細小的差別。上帝創世其實是只花了六天,第七天是留給人類休息和禮拜的。而莊子的“儵”和“忽”卻沒有休息,而是七天連續加班加點工作。做得很辛苦,結果卻適得其反:“生長”故事變成了“死亡”戲劇。
創世或創生神話,都在強調“開”,“渾沌初開”的開,“開辟鴻蒙”的開,也是生命之門開啟的開。“儵”和“忽”也有“開”的意思,但卻是負面的。莊子對“開”持一種否定態度,至少是不以為然。“眾妙之門,玄之又玄”“玄牝之門,為天地根”。老子認為,生命之門是玄秘和幽閉的,不能亂開,開就意味著死。
上帝“創世神話”的背后,當然也是“死”,那怎么辦?于是,“救世主”的必要性就出現了,復活的“奇跡”就出現了。不可能出現的事情出現了,就是“奇跡”。誰也沒有經歷過“奇跡”,因此誰也沒有權力否定“奇跡”,只能信從。對“奇跡”的信從就是宗教,每一個人都在期盼,那“奇跡”會出現在自己身上,這就叫“信念”。信念的另一個功能,就是成為“生命史詩”的精神支柱。
莊子的“渾沌”故事或者“死亡寓言”,其目的在于對“誕生”的警惕。其中包含著返回到“渾沌”狀態而逆向行動的沖動,說得通俗一點,就是返回原始天堂、返回子宮、返回母體的沖動。老子則認為玄牝之門不是能隨便開的,那怎么返回去呢?這是一個讓人始料不及的問題。但是,莊子依然堅持他那自摸不求人的“自救”方案,那種“無待于外”的逍遙方案,那個夢幻般的希冀。在“逍遙”的夢想和思慮之中,思生文,文生思,曼衍無涯。這種思維同時還成了后世道教修煉實踐的哲學基礎。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要處理死亡問題,或者“生命的輪回”,或者“靈魂的復活”。只有道教,直接將永生的問題變成肉身實踐。這是一種大膽妄為的“膽小鬼宗教”。
其實莊子也很膽小。他迷戀完整和全體。他最害怕的,就是“裂開”,就是“分散”。面對世界的創生,他試圖將自己的感官閉鎖起來,懼怕和抵制感官的細致分工,一心固守“渾沌”狀態,這是對世界復雜性的逆向回應。“渾沌”固然也是生命體,但它似乎更像沒有七竅的原始單細胞生物,甚至所想變成植物形態,以達到效法大自然“渾沌”狀態的目的。這是對“開”的恐懼,同時也可以理解為因“死亡恐懼”而導致生命退化的退守狀態。
表面上想占據思想制高點,骨子里卻包含著一種極端的消極狀態。因此“渾沌初開”或者“天地開辟”的過程,明明是一個開創的、誕生的、生長的、活躍的過程,莊子偏偏要視之為“裂”或“死”的過程。因為他害怕“生”,也就是害怕“死”。他試圖混淆生與死的概念,攪亂生與死的邊界。他的方法,就是不讓“生”出現,于是就沒有了“死”,或者把所有的“生”,都設法說成“死”。
怕“生”和怕“死”其實是一回事。只要提到“生”和“死”,莊子就故作鎮靜地說它們是一個東西,沒有區別,跟“有”和“無”一樣沒有區別。好像看透了似的。他還說,誰懂得“生死一如”的道理,就跟誰做朋友。(《莊子·庚桑楚》)那么,你是怎么面對跟你朝夕相處的妻子之死呢?莊子自己說,妻子剛死的時候,他也很驚愕,“我獨何能無概然!”(《莊子·至樂》)。“概”的本義為“槩”,古人用斗斛稱量米粟的時候,用一個叫“槩”的木板刮平米粟高出的部分,以求量器的準確性。“槩”的引申義為“慨”或“嘅”。陸德明《經典釋文》:“無槩。感也,又音骨,哀亂貌”。諸家注釋,皆取“感慨”“嘆息”“驚嘆”義,惟獨陳鼓應注為“感觸哀傷”。
面對妻子的死亡,莊子用“怎能不感慨嘆息”的話輕松帶過,似乎鎮定自若,不好意思多說似的。這符合“逍遙”人設。接著便“鼓盆而歌”,其實是分散注意力,自我麻醉。遭到惠施的質疑之后,他又找各種借口,將妻子之死,說成是“死死生生”“方生方死”“生死一如”。總之,就是不直面“死亡”本身。
可見,莊子就是那種“怕死鬼宗教”的理論祖師爺。那種宗教,自然無法催生敢于正視生和死的“英雄史詩”,也無法直面生命在日常中活生生的展開過程。它只能催生貌似逍遙的“夢幻”,一會兒夢見鵬鳥,一會兒大魚,一會兒夢見蝴蝶,一會兒說蝴蝶夢見自己,并將這夢囈,視為自由曼衍的“卮言”,結果還是“寓言”,最后變成了“重言”。這或許就是文與思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