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型的改編與構建:從文字到視聽語言
談及影視改編,尤其是商業化的改編,首先遭遇的問題或許不是“故事”或“文學性”,而是如何“分類”。“類型小說”誕生由來已久,而類型電影或類型化的游戲,在上個世紀才普及全球,成為審美與商業共通的標簽。如今,通俗的類型文學掙扎于“嚴肅”或“爽文”之間,需要更為精準的定位。此時,影視改編成為引導潮流、審美或話語權的標準。影視需要區分類型,類型可以細化市場、精準定位、帶來收益,因此類型化更像某種結果,而非市場良莠不齊的緣由。
事實上,視聽語言的藝術與文學作品二者之間表達系統的差異,比讀者、觀眾、批評家想象中的更遠。文字藝術與視聽藝術雖屬于同一市場類型,處理著相同的主題、內容、故事和角色,但表達質感與最終效果卻大相徑庭。因為面對兩套不同表達系統,創作者之間能否在達成內容共識的基礎上,自由使用自身的表達;讀者或觀眾是否能感受兩套系統不同的表達審美,分而視之,進行鑒賞;制作或營銷方能否恰當地調整不同表達系統間的市場策略,都與最終效果息息相關。所以,從文字藝術到視聽藝術的改編,不論是追求藝術效果還是市場效果,都需要一種表達系統范式的轉換。這一轉換天然需要感受和知覺的重構。現實主義主題對于審美重構的要求相對低,對于人物挖掘方式的要求相對高。帶有幻想色彩的主題,如科幻、奇幻、推想,乃至懸疑與推理的想象性色彩,則對審美概念設計的要求較高,往往需要重新構建一套視聽藝術語言。
以《刺殺小說家》為例,原小說采取了元敘事模式,異世界主角與小說家身份同構,他們在小說結尾重合。小說中異世界的質感更接近文藝電影或元敘事劇情片,影視改編則采取商業電影的策略,視聽語言的重構以極端人物與情緒化人物為首,以情節跌宕和“熟知的”視效刺激為輔。于是,一部純文學元小說需被置換為一部奇幻懸疑大片。這事實上是一種跨類型改編。因此,《刺殺小說家》的影視化挑戰了雙重難度:一,類型的轉換;二,視聽語言的重構。這對于文學或影視行業,都是較高難度的挑戰。因此,即便影視的工業化已較為成熟,但行業與市場對于類型的理解、對藝術表達系統進行轉換的嫻熟程度,阻礙了電影的改編效果。工業化象征了技術的成熟,而工業化的審美創新、工業化前提下豐富的表達系統,或許才決定了工業化是否完整。
歐美影視改編的類型定位,以及對不同表達系統的轉化與處理,都較為成熟。國產影視中對經典文學作品的改編或對時代劇的處理,有些與國外不分伯仲,而幻想類、科幻類或創新性作品,則整體有差距。比如近年來較火的懸疑推理改編電視劇,如《無證之罪》與《隱秘的角落》,兩部限定劇基于原小說劇情,生發出切入案件氛圍的視聽審美,是比較現實主義的視聽語言。而國產的奇幻作品,并未形成如《魔戒》系列或《冰與火之歌》的經典改編,也沒有達到武俠小說的高度。
究其原因,在小說層面,托爾金與馬丁分別構建了奇幻小說的文學性。托爾金的《魔戒》系列由童話《霍比特人》起,由《魔戒》三部曲形成反思二戰與人性的史詩,由《精靈寶鉆》探索西方神話的構建。托爾金擁有語言學與神話研究的底蘊,構建了精靈語、矮人語等語言。他將英國鄉村田園的美好賦予霍比特塵世的“人性”。馬丁經歷科幻與奇幻寫作,深通歷史。《冰與火之歌》既參考英國玫瑰戰爭,也在“低魔”語境中,處理了預言與歷史的敘事關系。熟悉改編邏輯的馬丁并未追求情節化的“故事性”,而注重敘事本身的結構與節奏,注重人物塑造與人物視角的轉換。場景、人物邏輯與敘事關系的清晰處理,為《冰與火之歌》的改編提供了便利。
于是,在改編層面,《冰與火之歌》選角的精準與鏡頭語言的復雜,匹配于小說敘事,但其影視改編的爛尾,也體現出影視創作者的把控力無法匹配于馬丁本人,因而無法持續創新。較之而言,彼得·杰克遜對《魔戒》與《霍比特人》的改編,經歷近20年的考驗,仍屬行業標準。拍攝《霍比特人》三部曲時,杰克遜一方面采取高幀率立體影像,一方面重塑矮人的形象。如果說托爾金讓童話里花叢間的小精靈,變為承受歷史與永生重擔的精靈一族,杰克遜則將地洞里挖礦的小矮人,變為流落四方具有吉卜賽性格與民族創傷的矮人一族。換言之,杰克遜影視改編的成功,在于視聽敘事與視聽表達的不斷創新,如此,方能讓原著的故事以不同的藝術形式,深入人心。
如今,科幻影視愈發成為中外熱點。科幻題材、形式本身的豐富性,讓科幻改編需要根據特定內容進行特定的改編性創造。由于歐美和日本的漫畫、圖像小說十分發達,從圖像分鏡到影像分鏡的轉換更順理成章,因此,科幻類的漫改、圖像小說的改編,十分豐富,不過經典圖像小說并不保證電影或劇集改編的成功。如今,更多影視改編傾向于直接參考既有IP的既有設定,然后進行原創視聽敘事,比如《曼達洛人》與《旺達幻視》是近兩年的成功案例。
源自科幻小說的影視改編,近年來不乏優秀作品,比如《湮滅》《降臨》等。《湮滅》削弱了原小說的精神紊亂跡象,而讓自然環境逐漸異化,較為平靜地將秩序推向崩潰邊緣。《降臨》將七肢桶的語言化為具有禪意的圓環形墨跡,整體調性更接近改編自卡爾·薩根小說的《超時空接觸》的超越性,而非特德·姜小說的思辨性。不過,這也降低了觀眾對《降臨》的理解門檻。更為有趣的改編來自《最后與最初的人類》。原著小說是一部漫長的、虛構的文明迭代史,沒有通常意義的主角。內容時而幽默、時而反諷、時而宏大、時而悲憫。摘自原小說的旁白,與前南斯拉夫的巨大紀念雕塑搭配,形成了文明盡頭“紀念碑”式的效果,從另一層面點明了原著的藝術核心。此時,原著與改編雖然內核、故事一致,但藝術表達已接近于兩種全然不同的形式,這或許是幻想類作品改編的理想形態。
我們處于一個任何學科都極度分化的時代,工作、生活、藝術、消費因此構成眾多枝枝杈杈的微末原則,一方面易泛化為單一敘事,另一方面,一些獨特的作品也常埋沒于喧囂之中。顯露作品的特質并規避普遍化機制,是藝術創作和藝術改編的訴求。純藝術與純文學的定位,在當代也常采取“類型”的策略或自我定位。跨領域、跨學科、跨類型于是生發出更深的認知、倫理與藝術探索。在同一類型、同一主題之下,分別追求文字藝術與視聽藝術的新形式,或許可以成為創新的動機,以及感知多元化的起點。